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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二十七

韃靼荒漠 迪諾‧布扎第 5687 2023-02-05
  翻了一頁,好幾年又過去了。卓柯以前的同學,幾乎都已退休,他們蓄著整齊的灰色鬍子,穩重地在城裡漫步,大家尊敬地向他們打招呼,他們的兒子已事業有成,有些人甚至當祖父了。卓柯的老朋友們對於自己的事業很滿意,他們現在喜歡待在自己親手打造的家門口,觀看生命的長流,他們喜歡在瞬息萬變的世界裡,找尋自己子女的蹤影、鼓勵他們贏過別人、搶在最前頭。可是喬凡尼.卓柯依然在等待,儘管他的盼望一點一滴地減弱。   現在,對,他終於變得不一樣了。他今年五十四歲,是騎兵隊的隊長,也是那脆弱堡壘的副司令。直到不久以前,他一直沒什麼變化,甚至可以說他仍年輕。儘管有一點吃力,不過他偶爾會去平原上騎馬漫遊。   後來他開始消瘦,他的臉色變成悲哀的黃色,他的肌肉鬆弛了。羅韋納醫師說,這是肝出了問題。羅韋納現在已經很老了,而且堅持要在堡壘走完人生。他開的藥方並未產生任何效果。每天早上卓柯起床時,都感到頸背僵硬不適,使他整個人無精打采。一坐到辦公桌前,他就盼望晚上快點兒來,以便把自己攤在沙發上或床上。醫生說,這是身體自然老化所引起的肝問題,不過卓柯過去以來的生活作息都那麼規律,產生這樣的老化現象實在有點說不通。羅韋納醫師說,不管怎麼樣,這都只是暫時性的現象,到了這個年紀經常發生,這次或許持續得久了一些,不過不用擔心其他併發症。

  就這樣,卓柯的人生又多增加了一種等待:等待康復。他仍耐心等待。北方的荒漠依然空無一物,絲毫沒有任何跡象顯示敵人可能入侵。   你的氣色越來越好了。幾乎每一位同袍都這樣對他說,可是事實上,卓柯一點也沒有感到比較安慰。起初的頭痛和劇烈的腹瀉確實消失了;他沒有任何部位特別不適。然而,整體而言,他的體力和力氣越來越弱。   去放個假吧,堡壘司令熙蒙尼對他說:好好休息一陣子,去海邊散散心會對你有幫助。   卓柯跟他說不用了,說他已經覺得好多了,說他比較希望留在這裡,熙蒙尼便責備地搖搖頭,彷彿卓柯不知感激地拒絕了一個珍貴的建議,這個建議完全符合制度規章的精神,對於勤務的順利運作及卓柯個人的安好,絕對有利而無害。馬帝固然不討人喜歡,但熙蒙尼唯有一點更不如他,就是熙蒙尼經常仰仗自身的優秀,而過分要求他人。

  不論他演說或談話的內容為何,儘管表面上聽起來都很誠懇得體,但總是隱約包含著一種責怪他人的味道,彷彿他才是唯一盡忠職守的人,彷彿他才是堡壘唯一的支柱,彷彿他才是唯一能夠替大大小小問題想出辦法,並使堡壘免於紊亂的人。在過去那段歲月裡,馬帝也曾有一點這種姿態,可是他沒那麼虛偽;馬帝不在乎自己是否顯得冷酷,而在某個範圍之內,士兵們也不在意長官是否傲慢或沒人性。   很幸運地,卓柯和羅韋納醫師結為好朋友,他透過他的暗中協助,得以繼續待在堡壘。他心中有一種迷信的念頭,認為他一旦為了疾病離開堡壘,大概就再也回不來了。這件事情過去曾使他焦慮不已。二十年前,他會希望離開,過著平靜而亮麗的軍人生活,享受夏季活動、射擊訓練、跑馬競賽、戲劇欣賞,以及各式晚宴和美女。但如今,這一切對他來說,還有什麼意義?他再過幾年就該退休了,他的職業生涯已經結束,人家頂多安排他到某個團裡去做點兒事情,只為了等他退伍。他的來日不多了,而或許那件期待已久的大事情,正好就在這最後的日子裡發生。他已經把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浪費掉了,現在他說什麼也要熬到最後一分鐘。

  羅韋納為了讓卓柯的身體盡快好起來,便建議他不要過度勞累,要他整天待在床上,並請人把他需要批閱的文件送到他房間來。這一切都發生在某個三月,既寒冷又多雨,山上不停發生劇烈雪崩;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許多岩石的頂尖突然整個崩垮,墜入深谷之中,在夜裡產生巨大的淒涼聲響,好幾個小時都不停歇。   雖然不很順利,但終於,美麗的季節又接近了。山口的積雪已經消失,但在平台上仍殘留了一些半融的雪水,在堡壘上則是片片如雲的白雪。這得需要很強烈的陽光才能把它們融化,因為冬天大大加重了山谷的濕氣。不過有一天早晨,卓柯醒來時,發現有一道美麗的陽光打在地板上,於是他知道春天已來了。   他全心希望自己的身體,能跟著天氣一起好起來。一到春天,連老木樑都會重新燃起生機;夜裡充滿了不計其數的噼啪聲。一切似乎又重新來過,一股健康而快樂的氣息,流入每個角落。

  這就是卓柯心中殷切的期盼,因為他想起許多著名作者,對於這個主題就是這麼描述的,他努力說服自己相信他們。他走下床,步履蹣跚走向窗邊。他有一點頭暈,不過他安慰自己說,就算身體已經康復,好幾天沒下床,也自然會產生這種感覺。的確,這種暈眩感逐漸消退,他看到一個散發無限光輝的燦爛太陽。   到處好像都充滿了無盡的歡樂。卓柯無法親身體驗,因為他的正前方有一面牆,但是他憑猜想就能知道。連這些老圍牆,連操練場上的紅土地,連褪色的木頭長板凳、空拖車、慢慢經過的士兵,連他們都很高興的樣子。連圍牆裡的一草一木都這麼快樂,更何況是圍牆外的世界呀!   他嘗試穿衣服,希望坐在那張露天的沙發上,好好享受陽光,可是一股輕微的寒意使他心生畏懼,並促使他回床上躺著。至少,今天,我覺得好多了,真的好多了。他確認這不是自己的錯覺,心裡想著。

  那美麗的春天早晨平靜地過去了,有一道陽光在石板地面上緩慢移動。卓柯偶爾看一看那道光,而一點都不想批閱床邊小茶几上的那一疊字跡密密麻麻的文件。此時空氣中倒是有一片難得的寧靜,既沒有少有的軍號聲來打擾,也聽不到蓄水池的滴水聲。事實上,卓柯即使晉升少校之後,也不想更換房間,簡直是怕這樣會帶來厄運;可是現在,水龍頭的淚滴聲已經變成一種內化的習慣,不再令他感到刺耳了。      卓柯看著一隻停在地面的蒼蠅,牠就在那道陽光裡,蒼蠅是這個季節常見的飛蟲天知道牠是怎麼撐過寒冬的。他看到牠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突然有人敲門。   卓柯注意到,這一陣敲門聲和平常的很不一樣。這一定不是傳令兵,應該也不是副官室的柯拉第上尉,因為他每次都習慣先問一下是否可以進來,也不是任何一般的造訪者。

  請進!卓柯說。   門打開後,走進來的是老裁縫師傅浦多希摩,如今他整個身子已完全彎曲,他穿了一套奇怪的制服,應該是從前的中士制服。他有一點喘呼呼地走過來,然後用右手的食指比了一個手勢,好像在指牆壁另一頭的什麼東西。   他們來了!他們來了!他刻意壓低興奮的聲音,彷彿是個天大的祕密似的。   誰呀?卓柯問,他很驚訝看到裁縫師傅竟然這麼激動。   完蛋了,他心想:這個傢伙又要對我疲勞轟炸了,我至少得聽他說上一個小時了。   他們從那條路過來了呀!天呀!從北方的那條路過來啦!大家都跑到平台上看他們。   從北方的那條路?有士兵?   一大堆呢,數也數不清!小老頭握緊拳頭,忘情地大叫。這一次,絕對無庸置疑了,而且參謀總部也發公文來,說會派支援部隊過來!開戰啦,開戰啦!他大叫著,而且從外表看不太出來,是否他同時也感到一點害怕。

  已經看得到他們了嗎?卓柯問:不用望遠鏡也看得到他們了嗎?   他坐在床上,被一股深深的擔憂所侵襲。   老天呀,何止看得見他們呀!還可以看到他們的大砲呢,已經數了十八座囉!   那麼,假如從現在開始計算的話,他們還有多久會進入射擊範圍呢?   啊!有了那條道路的幫忙,他們的速度可是很快的;我嘛,我猜他們兩天就可以到這裡了,最多不超過兩天!   這該死的床,卓柯自言自語說:我竟然因為生病而被釘在這裡!他甚至不曾想過,說不定浦多希摩剛剛說的,都只是捏造的故事:他突然間就瞭解到這一切都是真的,他甚至覺得氣氛不太一樣了,陽光也和平常不同了。   浦多希摩,他焦慮地說:去把我的勤務兵盧卡叫過來,我現在按鈴也沒有用,他應該正在副官室裡等著傳送公文,快一點,拜託你!

  長官,您快起來吧,浦多希摩一面走出去,一面說:別再想您的病情了,您也趕緊來圍牆上看他們吧!   他匆匆忙忙出去了,忘了把門關上;走廊間傳來他的腳步聲,然後又是一片寂靜。   我的天呀,卓柯無法掌控自己的焦慮,喃喃自語說:主呀,求您讓我的身體好起來,我求求您了,至少要六、七天才行。   他無論如何都希望馬上起身,立刻去圍牆上,表現給熙蒙尼看,讓他知道他仍然可以待命,讓他知道他就像平常沒生病時一樣,可以完成所有的任務。   砰!一陣風使門猛力關上。巨響在寂靜中重複迴響著,既大聲又兇惡,彷彿是在回應卓柯的禱告似的。為什麼盧卡還不來呢?這個笨蛋爬兩層樓要花多少時間呀?   卓柯等不及了,便想自己站起來,他感到一陣暈眩,不過隨後仍緩慢站直了。現在,他站在鏡子前,惶恐地看著自己的面容,發現它憔黃而乾枯。我因為沒刮鬍子才會變得這副德行。卓柯試著說服自己;然後他仍身穿睡衣,以不太穩固的步伐,在房間裡到處找刮鬍刀。盧卡到底為什麼還不來呢?

  砰!因為氣流的關係,門又關撞了一次。去你的爛門!卓柯一面說,一面走去把它關起來。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勤務兵接近的腳步聲。      把鬍子刮乾淨,也穿戴整齊後可是制服變得太寬鬆,他覺得自己好像在衣服裡飄來浮去一樣喬凡尼.卓柯少校走出房間,到了走廊上,他覺得走廊似乎變得比以往更長許多。盧卡走在他身旁,稍微落後一點,隨時準備攙扶他,因為他看得出卓柯費了很大的勁兒才能保持不倒。現在暈眩感變成一波一波的:每一次卓柯都不得不停下腳步,扶著牆壁。我今天太激動了,只是因為緊張的關係罷了,他想:不過,整體而言,我覺得好多了。   的確,暈眩感消失了,卓柯到了堡壘上層的平台,那裡有許多軍官正使用望遠鏡,觀察北方平原可見的三角形部分。卓柯整個人沐浴在奪目的陽光之中,他很久沒有像這樣曬到太陽了,他漫不經心向在場的軍官回禮。他彷彿覺得不過這也可能只是他的錯覺覺得這些下屬只是隨隨便便跟他敬禮,彷彿他不再是他們的直屬長官,在某方面而言,不再是他們日常生活的主宰。難道他們已把他當作廢人了嗎?

  這個不愉快的想法只在他腦海中閃了一下,隨即回到他最關切的事情:打仗。首先,卓柯看到新碉堡上升起一縷白煙:這代表又有分隊去那邊駐守了。堡壘現在已經採取許多特殊的措施,一切都開始進入緊急狀態,可是為什麼沒有人向他報告呢?他可是副司令耶!   甚至沒有人把這消息告訴他。要不是浦多希摩私下來找他的話,卓柯可能到現在還躺在床上,對於堡壘面臨的威脅渾然不知。   他怒火中燒,心中既氣憤又苦澀,他的雙眼一片昏花,使他不得不扶著平台的護牆,他儘量隱藏、修飾自己的動作,以免別人看穿他目前的體力有多差。他突然感到極度孤單,彷彿身處在一群敵人裡似的。雖然有幾個年輕軍官和他滿要好的,例如莫洛,可是屬下就算喜歡他又有什麼用呢?   此時,他聽到有人喊:整隊,立定!中校滿臉通紅,氣急敗壞地快步走來。   我到處找你找了半個小時了。他對卓柯喊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現在該是作些決定的時候了呀!   他皺著眉頭,神情誠懇得不得了,彷彿他非常忙碌,而且急於尋求卓柯的建議一般。卓柯突然覺得自己心軟了,他的怒氣一瞬間煙消雲散,儘管他心裡很清楚熙蒙尼在騙他。熙蒙尼認定卓柯沒辦法走動,便先把他擱在一邊,自己作了所有的決定,等一切事成了之後再告訴他,來個先斬後奏:剛才,有人跟他說卓柯在堡壘裡亂逛,他便趕快出來找他,急於向他示好。   我這邊有一封史達吉將軍的信函。熙蒙尼先發制人地說,然後把卓柯拉到一邊,以免被別人聽到。你知道嗎?有兩個團的軍隊會來。我要把他們安頓在哪兒才好呢?   兩個團的支援部隊。卓柯傻眼了。   熙蒙尼把信函遞給他看。將軍宣布,為了安全起見,為了防範敵人進一步的行動,特別派遣了兩個團,包括第十七步兵隊,和一個剛組成的新團,再加上一個輕砲兵小組,來加強堡壘的守護;他要求堡壘這邊儘快恢復以往的勤務規則,也就是完整的人員配置,並要求堡壘這邊替軍官和士兵準備宿營場所。這些人當中,自然有一部分必須睡帳篷。   反正,我先派了一個小隊去新碉堡。我這樣做還不錯吧?熙蒙尼不等卓柯回答就說:你看到他們了嗎?   對,對,你這樣做很好。卓柯勉強擠出這句話。   熙蒙尼所說的話,在他的耳裡聽起來斷斷續續又不真實,身邊的事物似乎瘋狂舞動著。卓柯覺得很不舒服,他突然感到非常非常倦怠,他全身的意志力都用來支撐自己的身體不要倒下。喔!主呀,主呀,他心中懇求著:幫幫我吧!   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他請別人給他拿一支望遠鏡來(也就是熙蒙尼中尉那支赫赫有名的望遠鏡),他往北方看,並把雙肘靠在護牆上,以便支撐自己的身體。喔!要是敵人能再等一等就好了,再過一個星期他就好起來了,他們等了這麼久,難道就不能再延緩幾天嗎?只要幾天就行了呀!   他用望遠鏡看了看那片三角形的荒漠,希望什麼都看不到,希望那條路上空無一物,希望沒有任何人煙;卓柯花了一輩子等待敵人,可如今這就是他所希望的。   他希望什麼也沒看到,但事實上,一條黑色的東西斜跨了白色的平原,而且這條東西正在移動著,那是一群猶如螞蟻隊伍的士兵和車隊,正朝堡壘這邊前進。當年界定國界時的那一小支武裝特遣隊,比起今天的這陣容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這可是北方的軍團,終於來了,但誰知道   此時,卓柯感到望遠鏡的景象開始旋轉,開始飛舞,變得越來越昏暗,接著就是一片漆黑。他整個身體往下沉,在護牆上昏了過去,就像個傀儡一樣。熙蒙尼及時扶住他,扶起這具了無生氣的軀體時,他感受到衣服下的,是一副瘦骨嶙峋的骷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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