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已經降臨堡壘好幾天了，有一天，每日公告的小布告欄上，貼著了一則奇怪的訊息。
虛假謠言及令人遺憾之騷動，上面寫著：依照上級之明確指示，本人請士官、軍士及士兵，切勿相信任何關於我邊界遭受威脅的謠言；此外，本人也請他們切勿以任何形式重述和擴散該謠言。這些謠言不但有違紀律，也有損我國與鄰國之良好關係，並引起吾人不必要之緊張，而耽誤勤務之正常執行。本人要求哨兵以正規方式進行監控，且尤其勿使用非制式之光學儀器，因在未具充足判斷力之情況下使用，容易導致誤解及錯誤的詮釋。擁有此類儀器者，應向該連之連長報備，連長應沒收該儀器並保管之。
接下來是關於日常站哨的例行指令，以及堡壘司令尼可羅西中校的簽名。
每日公告裡雖然形式上是以士官和士兵為對象，但實際上是寫給軍官看的。如此一來，尼可羅西可以一舉兩得，他不但沒有得罪任何人，而且可以讓堡壘上下的人都知道這件事情。顯然從此以後，不會再有任何軍官敢在哨兵面前，拿著非制式的望遠鏡瞭望荒漠。各碉堡所配備的儀器都已老舊，幾乎無法使用，有些甚至已被棄置了。
是誰去告的密？誰會去城裡那邊，把這件事情告訴上級呢？大家第一個都想到馬帝，只有他才會去做這種事情，每當出現一些有趣、令人可以喘口氣的事情時，他就專挑這種時候把規章制度搬出來。
大多軍官大肆談論這件事情。他們說，上級可沒搞錯，只不過動作總是慢兩拍而已。事實上，誰會以為北方要發動攻擊呢？啊對！卓柯和熙蒙尼嘛（大家甚至已經不太去想這兩個人）。可是這天的公告竟然針對他們倆而來，也實在是有點匪夷所思。他們說，像卓柯這樣一個好青年，就算整天都望遠鏡不離手，也不可能對任何人造成威脅。至於熙蒙尼，大家也認為他老老實實的。
可是卓柯很直覺篤定中校的公告是衝著他來的。生命中的事情再一次和他作對。他多花幾個小時觀察荒漠有什麼不對呢？為什麼連這一點慰藉都要剝奪呢？想到這裡，他心中就燃起一股憤怒。他已經開始期待春天的到來：他希望，雪開始融化之後，神祕的微光會再度出現，那些小黑點也會重新來回移動著，那麼生活就又有希望了。
事實上，他的整個情感生活都集中在這一絲希望上，而這一次，和他同一陣線的只有熙蒙尼，其他人如奧堤茲，或是裁縫師傅浦多希摩，根本連想都不想。像現在這樣，只有自己知道這回事，獨自灌溉著這個祕密，也未嘗不是一種享受，現在並不像從前那樣，當時，當安古斯丁納還沒死時，大家都帶著貪婪的競爭心態，神色曖昧地看著彼此。
可是現在不准使用望遠鏡了。熙蒙尼那麼小心謹慎，他一定不敢再亮出他的望遠鏡。就算煙霧盡頭又有亮點出現，就算小黑點又開始來回移動，他們也看不到了；光憑肉眼是不可能看得到的，就算是那些菁英哨兵、那些曾經可以看到一公里外的烏鴉的名獵人也不行。
這一天，卓柯急於瞭解熙蒙尼的意見，但他一直等到晩上，以避人耳目，因為馬上就可能有人把他們的對話，打小報告給上級。而且，中餐時，熙蒙尼沒有出現在食堂，卓柯也到處找不到他。
晚餐時，熙蒙尼終於出現了，可是比平常都來得晚，而卓柯已經開始用餐了。他迅速吃完，比卓柯更早起身，並快步走向一張遊戲桌。或許他不敢和卓柯獨處？
這一晚，兩人都不需要值勤。卓柯坐在一張沙發上，就在大廳的門旁邊，以便等熙蒙尼出去時，跟他說上幾句話。他發現熙蒙尼一面玩著，一面不時偷偷看他，而且刻意不希望被發現。
熙蒙尼一直玩到很晚，遠比平常來得晚，他從來不曾如此過。他繼續偷看大門這邊，希望卓柯放棄等他。到最後，大家都走了，他不得不起身，朝出口走去。熙蒙尼開口了。
嗨！卓柯，熙蒙尼尷尬微笑說：我沒看到你，你剛剛在哪裡呀？
他們一同走入一條骯髒的長廊，堡壘裡有很多這種橫越建築體中心的長廊。
我坐在那邊看書，我根本沒發現時間這麼晚了。卓柯說。
他們默默走了一段路，牆上掛著成對的稀少火光，稀稀落落地映著長廊。另一群軍官已經走遠，遠方暗處隱約傳來他們的談笑聲。現在已是深夜，相當寒冷。
你看到那個公告了嗎？卓柯突然問：你看到那什麼假謠言的事情了嗎？我真搞不懂那背後的意義是什麼。而且是誰去打小報告的呢？
你問我，我問誰呀？熙蒙尼走到一個往上的樓梯口時，幾近粗魯地回答。你從這邊上去嗎？
你的那副望遠鏡呢？卓柯繼續追問：現在他們不准我們再使用你的望遠鏡了，除非
我已經把它交給上級了，熙蒙尼拘謹地打斷卓柯的話：我覺得這樣會比較好。而且現在大家都在盯著我們。
我覺得你應該再等一等才對。或許再過三個月，等雪融了，大家都忘了這回事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再看了。你說的那條道路，沒有了望遠鏡怎麼看？
唉！那條路熙蒙尼的聲音中有一種求饒的語氣。可是最後我說服自己相信你說的才是對的呀！
我才是對的？什麼意思？
就是他們根本不是在鋪路，而可能只是一座村莊，或者是波西米亞人的紮營，就像你說的那樣。
難道熙蒙尼害怕得寧可否認一切嗎？難道他就因為怕惹人非議，連對他卓柯也不敢說了嗎？卓柯直視著他的雙眼。現在走廊上毫無他人了，連一點兒聲音也聽不到，兩位軍官的身影投射在兩邊牆上，顯得很恐怖。
你不相信了，是不是？卓柯問：你真的認為你錯了嗎？那麼，你提出的那麼多假設呢？
那只是用來打發時間的嘛，熙蒙尼試著以開玩笑的口吻推託一切。我希望你沒把我說的話當真。
事實就是你怕了，對吧？卓柯以不悅的口氣對他說：老實承認了吧，都是因為那個公告，現在你連說都不敢說了。
我不知道你今晚是怎麼了，熙蒙尼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呀，真是沒辦法跟你開玩笑，就是這樣啦，你把所有事情都看得太認真了，像個小孩子一樣，對，像個小孩子一樣。
卓柯什麼都不說，只是看了他許久。他們在那陰森的長廊裡，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可是那種安靜令人承受不住。
我要上去睡覺了，熙蒙尼匆匆說：晚安！然後他走上那個階梯，它也是每一層都掛著一盞可憐的燈光。
熙蒙尼走上第一層，消失在長廊盡頭，只看得到他在牆上的身影，最後連影子也消失了。真是個孬種。卓柯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