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韃靼荒漠

第20章   十九

韃靼荒漠 迪諾‧布扎第 4189 2023-02-05
  然後他去找瑪莉亞,也就是他朋友法蘭.維斯哥威的妹妹。維斯哥威家的周圍有花園環繞,由於現在正值春季,因此樹上長了許多嫩葉,小鳥在枝頭上唱著歌。   瑪莉亞笑容滿面,到門前來迎接他。她事先知道他會來,所以換上一件藍色有腰身的長裙,和他從前喜歡的一件衣服很相像。   卓柯心想這次的約會應該會使他心神蕩漾,他心裡可能會小鹿亂撞。可是事實上,當他走近她身邊,並再度看到她的笑容,而且聽到她的聲音說:喔!卓柯,終於!(她的聲音和他想像中的相差好多)的時候,連經過了多少時間他都可以算得出來。   他以為他仍是從前的那個他,只不過或許肩膀更寬了點兒,而且被堡壘的太陽曬得更黑了點兒。她也沒有變。但他們兩人之間起了變化。

  他們走進大客廳裡,因為外面太陽太大了;客廳裡的光線恰到好處,一道陽光照在地毯上,一座時鐘發出滴答的聲音。   他們彼此側身坐在沙發上,以便看得到對方。卓柯凝視著她的雙眸,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至於瑪莉亞的眼神則四處飄遊,有時候看看他,有時候看看家具,有時候則看看自己手上戴的土耳其玉手鍊,看起來像是全新的。   法蘭應該快回來了,瑪莉亞神情愉悅地說:在他回來之前,你就陪陪我吧,你應該有很多話要跟我說吧!   喔!卓柯說,也沒有什麼很特別的事情,總是那   可是你為什麼這樣看我呢?她問:你真的覺得我變了很多嗎?   不,卓柯並不覺得她變了,他甚至有點訝異,女孩子經過了四年卻沒有任何改變,至少從外表上看不出來。然而,他卻隱約感到一股失望和冷漠。

  他們過去可以像兄妹一樣,天南地北地開著玩笑,可是他現在卻無法再找回這種感覺。為什麼她如此拘謹地坐在沙發上,為什麼她的話這麼少呢?假如在從前,他應該會拉著她的手臂,對她說:妳瘋啦?妳幹嘛這樣假裝大人模樣呀?那麼這僵硬的氣氛就會融化了。   可是卓柯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坐在他面前的,是一個不同且嶄新的個體,她的想法已經不為他所瞭解了。或許,連他自己也不再是過去的那個他,或許是他先顯得不自然的。   變了?卓柯回答。沒有,沒有,一點兒都沒有。   喔!你這麼說,是因為你覺得我變醜了。說實話!   這說話的人真的是瑪莉亞嗎?她是不是在開玩笑呀?卓柯幾乎難以置信地聽這女孩說話,他覺得她似乎隨時隨刻,都可能拋棄那高雅的笑容和那相敬如賓的態度,並迸出一陣大笑聲。

  醜?對,我覺得妳好醜唷。在過去,卓柯一定會這麼回答她,然後用手臂環抱住她的腰,把她緊緊抱住。可是現在呢?這樣做太可笑了,會變成很不搭調的玩笑。   才沒有呢,真的,卓柯答說:妳還是像從前一樣,我跟妳說真的。   她以不太信服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後改變話題。   那現在,告訴我,你要回來定居了嗎?   他事先想過這個問題了。(他想他會回答說,這要看妳呀,或之類的答案。)可是這個問題,他以為她會早一點問,會在他們一見面就問了,假如她真的在意的話,應該在那時候就先問了。可是,她到現在才問,幾乎有點唐突,而且語氣完全不一樣了,幾乎像是禮貌性地問一問,不帶有任何情感在裡面。   陰涼的客廳裡沉靜了一會兒,只聽得到花園裡的鳥叫聲,以及遠方某個房間裡,某人正在練習彈鋼琴的緩慢、僵硬和絃聲。

  我不知道。我還不知道,我現在只是在放假。卓柯說。   你只是在放假?瑪莉亞馬上說。   她的聲音裡有一點輕微的顫動,有可能是巧合,有可能是失望,也有可能是真正的悲傷。可是他們兩人之間起了變化,兩人之間多了一層模糊而無法辨識的薄霧,怎麼樣也無法使它消退;或許這層薄霧是夜以繼日,在這段漫長的分離時間內慢慢產生的,在兩人都不知不覺的情況下,使他們相隔越來越遠。   兩個月。然後,我可能必須離開,我有可能被派到別的地方,或甚至可能就被派到這裡,到城裡來。卓柯解釋說。   現在,他覺得這對話越來越尷尬了,他的心中產生一種無所謂的感覺。   兩人都默默不語。現在是下午了,鳥兒不再唱歌,遠方的鋼琴聲既悲傷又僵化,不斷往上升著、升著,填滿了整間房子,在這個聲音裡,有一股頑固的執著,很像一件很難說,而且永遠也沒辦法說出來的事情。

  那是米凱力家的女兒在樓上彈鋼琴。瑪莉亞發現卓柯在聆聽,便說。   我記得妳以前也會彈這個調子,是嗎?   瑪莉亞優雅地把頭偏向一邊,彷彿為了仔細聽。   不,不,這個調子太難了,你應該是聽別人彈的。   我以為卓柯說。   鋼琴手依然仔細彈著。卓柯看著投射在地毯上的那束陽光,他想著堡壘,想像著雪融了,想著水珠滴在平台上的聲音,想著山上那可憐的春天,只有草地上開的幾朵小花,和風中的草料香氣。   不過到了現在,你應該可以申請轉調了吧?女孩子又說:你待了那麼久了,總應該可以申請轉調了吧。待在那上面應該很無聊呀!   她說出這最後幾個字的時候,語氣有一點點不悅,彷彿堡壘很可憎。

  有一點無聊是沒錯,我比較喜歡留在這邊和妳在一起。這句可憐的句子浮現在卓柯的腦海裡,也是勉強可以說得出口的。它很膚淺,可是至少能發揮一點作用。但突然所有的欲望都消失了。卓柯甚至噁心地想著,要是這些話從他口中說出,該有多麼蠢。   就是呀,於是他說:可是每一天都過得好快呀!   鋼琴聲依然響著,可是為什麼這些音階一直不斷往上升,而永不停歇呢?它們帶著初學者的羞澀,它們一味冷漠地重複一段曾經深刻的往事。   它們述說著城裡街燈下的一個霧濛濛夜晚,他們兩人一同走在光禿禿的樹下,街上沒有其他路人,他們像小孩子一樣手牽著手,突然感到很幸福,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們記得,當晚也有人在彈鋼琴,樂符從光亮的房間飄出來;而雖然那可能只是無聊的練習曲,可是卓柯和瑪莉亞卻不曾聽過那麼溫柔而動人的音樂。

  當然,卓柯以開玩笑的語氣又說:在那上面,的確沒什麼娛樂,不過久了終究會習慣   房間裡瀰漫著花香,兩人的對話似乎漸漸產生一種柔情的詩意,非常有利於表白情意。誰知道,卓柯心想:分離了這麼久,這只是第一次相見,說不定彼此都很不自在,或許可以再見一次面,我還有兩個月,不該這麼早就下定論,她有可能仍愛著我,我也有可能不回堡壘。可是女孩說話了。   真可惜!她說。我想,再過三天,我要和媽媽和蕎吉娜一起出去旅行好幾個月(說到這裡,她顯得高興得不得了)。我們要去荷蘭。   去荷蘭?   現在,女孩開始興高采烈地談她的旅行、談同行的朋友、談她的馬、談嘉年華會的慶典、談她的生活、談她一些卓柯不認識的同學。現在,她已經變得很自在,而且顯得更美麗了。

  這真是個好主意。卓柯說,他覺得自己喉嚨裡有一個苦澀的糾結。我聽說現在是荷蘭最美的季節。聽說有些草原上,全部種滿了鬱金香。   對呀!對呀!瑪莉亞說:應該很壯觀唷!   他們不種麥子,反而種玫瑰,卓柯聲音有點兒顫抖地繼續說:成千上萬朵玫瑰,一望無際,而且玫瑰旁邊有很多風車,全都用鮮豔的顏色重新漆過。   重新漆過?瑪莉亞問道,她開始發現他在開玩笑。你胡說些什麼呀?   人家是這麼說,卓柯答說:我在一本書上看到的。   那束陽光走完了整片地毯後,現在慢慢沿著一張書桌的鑲嵌紋路往上攀升。下午已經接近尾聲,鋼琴聲變得微弱了,在外面的院子裡,那隻小鳥又開始唱歌。   卓柯凝視著壁爐的柴架,在堡壘也有一副和這一模一樣的柴架;這個巧合使他稍感一絲安慰,彷彿這證明了一件事情,就是,畢竟堡壘和城裡的世界是相同的,而且生活習慣也一樣。然而,除了柴架之外,卓柯卻找不到兩者的任何其他共通點。

  對呀,應該會很美,瑪莉亞低頭說:可是現在就要出發了,我又不想去了。   傻話,人到了最後一刻總是會這麼想,因為整理行李太麻煩了。卓柯故意說,彷彿沒有聽出隱藏在話中的情意。   喔!不是行李的關係,才不是的   只需要一個字、一句話,就足以告訴她,他不願意她離開。可是卓柯不願挽留她,此時此刻,他實在說不出口,他會覺得自己在說謊。結果,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笑笑的。   我們去花園走走如何?女孩不知該說什麼,於是問了。太陽應該沒那麼烈了。   他們站起來。她不說話,彷彿想等卓柯先開口,而且她的眼神中,說不定對他仍存有一絲感情。   可是卓柯一看到花園,就不由得想起堡壘四周的貧瘠草原:在那上頭,美麗季節的腳步也近了,一些勇敢的小草正從石縫間鑽出頭來。韃靼人說不定就是在幾百年前的今天發動攻擊的。

  現在才四月就這麼熱,卓柯說:妳看吧,再過不久又要下雨了。   他就只說了這些,而瑪莉亞露出有些失望的笑容。   對,是太熱了。她以冷淡的音調答道,然後兩人都發現一切都結束了。現在,他們彼此又遙遙相隔,兩人之間出現了一道鴻溝,他們伸手想握住對方,可是沒有用,距離隨時隨刻都在拉大。   卓柯知道自己仍愛瑪莉亞,也知道自己仍愛她生活的這個世界,可是構成他過往生活的一切,都已變得遙不可及,如今這裡已變成一個陌生的世界,他的位子不知不覺被佔走了。而現在,他已無法再融入這個世界,儘管他仍不免感到遺憾;假如硬要闖入,只會徒增他的不自在而已。許多新的面孔、新的習慣、新的玩笑、新的說話方式,他全都不是很習慣:他已經不屬於這裡了,他走上了另一條路,此時再回頭太蠢,也無濟於事。   由於法蘭一直沒回來,卓柯和瑪莉亞便客氣得有點兒誇張地互相道別,各自將各自的心事埋在心裡。瑪莉亞用力握了他的手,望著他的雙眼,難道是想請他不要就這樣離開、請他原諒她、請他試著再重新來過?   他也看著她的雙眼,說:再見,我希望我們在妳出發前還會再碰面。   然後他以軍人的步伐,頭也不回地走向大門,一片寂靜中,讓小路上的礫石發出刺耳的聲音。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