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韃靼荒漠

第3章   二

韃靼荒漠 迪諾‧布扎第 6788 2023-02-05
  夜晚到來時,喬凡尼.卓柯仍在趕路。山谷又狹隘了起來,而堡壘也被一層又一層厚實的山脈給遮蓋住。沒有一點亮光,連一聲夜鳥的叫聲也聽不到;只有偶爾遠方傳來的流水呢喃聲。   卓柯試著呼喚,但他聲音傳回來的回音,夾著一種不友善的調調兒。他把馬兒拴在路邊的樹根上,好讓牠吃草。然後他坐下來,背靠著斜坡,一邊等待睡意的到來,一邊想像著明天要趕的路程,想像著他將在堡壘見到的人,想他未來的人生,卻不覺得有絲毫值得高興的地方。偶爾,馬兒會用蹄子踢地面,那種模樣既怪異又令人不舒服。   天亮後,當喬凡尼再度上路時,他看到山谷的另一岸,在和他高度差不多的地方,也有一條道路,而且沒多久他就看到這條路上有個東西在移動。太陽還沒照到那裡,所以低窪處仍是黑壓壓的一片,使他無法看清楚那裡的情形。不過,加快腳步之後,卓柯終於和那個東西站在相同高度上,並清楚看到那是一個人:一位騎著馬的軍官。

  終於有一個和他一樣的人了;他可以和這個好夥伴一起歡笑和開玩笑、一起聊兩人未來的生活、聊打獵、聊女人、聊城裡的事情。聊一聊那個現在對卓柯而言,似乎已非常、非常遙遠了的城市。   此時,峽谷變窄了,兩條道路靠近了起來,喬凡尼.卓柯看到對方是一位上尉。起先他不敢喊,生怕顯得輕浮又不尊重。所以他轉而向他敬禮,把右手向軍帽舉了好幾次,但對方都沒有回應。他顯然沒有注意到卓柯。   上尉!喬凡尼按捺不住,終於喊了。   於是他又敬了一次禮。   什麼事?另一岸的聲音回答。   那位上尉停下來,正式地回了禮,現在正問卓柯為什麼喊他。這個問題一點嚴厲的語氣也沒有,不過可以聽得出這位軍官有些驚訝。

  什麼事?   上尉的聲音又傳來了,不過,這次有一點不耐煩。   卓柯停下來,把雙手呈筒狀合在嘴前,用盡全力回答說:   沒事!我只是想向您打個招呼!   這個解釋實在很愚蠢,甚至有點不禮貌,因為對方可能誤以為是開玩笑。卓柯馬上就後悔了。他真是自討麻煩,而這一切只因為他耐不住性子。   您是誰?上尉反過來向他喊。   這是卓柯最擔心的問題。這奇怪的兩岸對話,就這樣出現一種階級質詢的味道。真是個不好的開始,因為這位上尉很有可能,甚至可以確定是堡壘的軍官之一。不管怎樣,必須要回答。   卓柯中尉!卓柯喊。   上尉並不認識他,而且相距這麼遠,他大概也沒聽清楚他的名字,不過他似乎覺得這樣就夠了,因為他作了個同意的手勢,彷彿是說他們待會兒就會碰面,然後他又上路了。事實上,半小時之後,在兩岸緊緊相靠的一個地方,就出現了一座橋。兩條路合併為一條。

     在橋上,兩人見到了彼此。上尉騎著馬走向卓柯,和他握手。他大約四十來歲,或許不止,臉龐乾瘦而莊重。他軍服的剪裁一點都不優雅,但是完全符合規定。他自我介紹:   奧堤茲上尉。   卓柯握到他的手時,彷彿覺得自己走入了堡壘的世界。這是他的第一個聯繫,接下來還會有很多各式各樣的聯繫,一個一個把他捲進去。   上尉立即再上路;卓柯雖然和他同行,不過為了表示對長官的尊敬,他稍稍落後一些,卓柯以為上尉應該會不悅地提起剛才尷尬的對話。不過,上尉卻沒有說話,或許是他不想說話,或許是他太害羞了,不知該如何開口。現在的陽光灼熱豔烈,而這條路崎嶇陡峭,兩匹馬緩緩前進。   剛才的距離那麼遠,奧堤茲上尉終於說了,我沒聽清楚您的名字。是卓瑟,是嗎?

  卓柯,卓柯答道,是卓柯,喬凡尼.卓柯。報告長官,其實我很抱歉剛才那樣叫了您。您知道的,他為了替自己辯解,又補充說:距離這麼遠,我沒看清楚您的軍階。   的確,那樣的確看不到。奥堤茲也同意,沒有反駁的意思,笑了起來。   他們就這樣走了一小段路,兩人都有些尷尬。於是奧堤茲說:   您這樣是打算去哪兒呀?   去巴斯提尼堡壘。是這條路沒錯吧?   對,對,就是這一條。   他們沉默了,天氣很熱,兩旁總是綿延不絕的山脈,既翠綠又原始的巨大山脈。   所以,奧堤茲說:您要去堡壘囉?那麼您應該帶了什麼消息來吧?   報告長官,不是的,我是去服役的,我被派到那裡。   派去那邊當幹部嗎?

  當幹部吧,是的,我猜是的這是我第一次被外派。   那麼一定是去當幹部好,很好,這樣的話非常恭喜您呀!   多謝長官。   他們默默又往前走了一些。卓柯非常口渴,上尉的馬鞍上掛著一個木頭水壺,還可以聽到水在裡面咕嚕咕嚕作響。   是兩年嗎?奧堤茲問道。   長官,抱歉,您指的是?   我是說您大概跟大家一樣,被派到堡壘待兩年。是不是?   兩年?我不知道,沒人告訴我確切的時間。   喔!兩年,這不一定啦;您們這些新科中尉,都是待兩年就走了。   兩年,大家都是這樣的嗎?   這裡的兩年等於其他地方的雙倍,這看個人啦,就是因為堡壘很古老,你們有興趣的也不過就是這個,不然才不會有人申請這個職位。是吧?最好可以很快升官,趕快適應一切,就算是適應巴斯提尼堡壘也一樣,對吧?

  卓柯從來沒想過這些,但是,由於他不想被人當成笨蛋,他試著擠出一句模糊的句子:   有很多人一定   奧堤茲沒有答腔,他好像對這個話題沒興趣了。但現在既然僵局已經打破,卓柯大膽問說:   所以在堡壘服役的時間,對每個人都等於雙倍的時間嗎?   您說的每個人是指誰呀?   我是說對其他軍官。   奧堤茲笑了:   啊!對,大家都是呀!您看嘛,只有尉級的軍官才會來這裡,這看個人啦,不然有誰會自己申請派到這裡呢?   我沒有申請。卓柯說。   您沒有申請嗎?   報告長官,沒有,我是兩天前才被通知要來巴斯堤尼服役。   呦!這確實有點奇怪。   他們又沉默了一會兒,兩人似乎各有所思。然後奧堤茲又說:

  除非   卓柯回過神來:   長官,您說什麼?   我說:除非沒有別人申請,所以直接由總部指派您。   報告長官,這也是有可能。   對,沒錯,應該是這樣的。   兩匹馬每走一步,牠們的頭都好像在說對,對,卓柯看著牠們在塵煙瀰漫的道路上的影子;他聽到牠們四節拍的步伐,和一些大蒼蠅的嗡嗡聲,但除此之外什麼也聽不到。偶爾,在山谷前方的某個皺摺上,在很高的地方,還可以看得到陡峭的斜坡上有之形往上的道路。等走到剛才看到的那個地方,抬起頭來,還是看到這條路仍然繼續攀升。   報告長官,卓柯問道,嗯,抱歉   說呀,說呀,我在聽。   還很遠嗎?   不,沒多遠了。大概還要兩個半鐘頭,假如以這個速度的話,說不定要三個鐘頭。其實,我們到的時候大概是中午了。

  他們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兩匹馬都汗流浹背,上尉的馬已經累了,走路時拖著腳。   您是不是奧堤茲說:從皇家學院畢業的?   是的,長官,是皇家學院沒錯。   呀!好。那,告訴我,馬格弩上校還在那裡嗎?   馬格弩上校?大概沒有了吧,我不認識這個人。   現在,峽谷緊縮起來,擋住了陽光。陰暗的山谷偶爾有側向的開口,冰冷的風從那兒灌進來;在最頂端,有一些錐形的險峻山峰;它們是那麼高聳,彷彿爬兩天,或甚至爬三天也爬不到頂峰。   那麼,中尉,告訴我,奧堤茲問,波斯克少校還在那裡嗎?他還在教彈道學的課程嗎?   不,長官,應該不是了。教彈道課的是齊莫曼,齊莫曼少校。   呀!對。齊莫曼,沒錯,這個人我知道。事實上,我從學院畢業好多年了現在,他們應該都已經調到別的單位了。

  目前,他們兩人都各自沉思著。陽光又重新照耀著道路,山巒綿延不絕,現在更加陡峭了,而且山壁變成岩石壁。   昨晚,卓柯說,我有從遠方看到它。   看到什麼?堡壘嗎?   對,堡壘。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為了表示善意:   應該很雄偉吧,是不是?它看起來好巨大喔。   那堡壘,雄偉?才不呢,它是最小的堡壘之一,很老的一棟建築了。只有遠看才有那種效果。   一陣沉默之後,他又說:   它是一棟非常、非常老的建築,完全過氣的堡壘。   但它是最重要的一座堡壘,不是嗎?   才不,它是一座二級的堡壘。奥堤茲回答。   他似乎專門愛說它壞話,但他的口吻又很特殊;他好像打趣地在列舉自己兒子的缺點,因為比起兒子的眾多優點,這些缺點根本微不足道。

  這是一段死邊界,奧堤茲又說,所以才沒有人去整修這座堡壘,也因此它和一世紀以前沒什麼兩樣。   您說的死邊界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它是一段不用讓人操心的邊界。另一邊是一片大荒漠。   一片荒漠?   沒錯,一片荒漠,只有石頭和枯地,人們稱它為韃靼的荒漠。   為什麼是韃靼的?卓柯問。難道以前有韃靼人嗎?   曾經有吧,我猜。但其實是一個傳說。應該是不曾有人去過那裡,即使在從前打仗時也一樣。   所以那堡壘從來就沒什麼用囉?   一點用都沒有。上尉說。   道路繼續往上走,已不見樹木蹤跡,只剩下偶爾的幾叢灌木;至於其他的東西,只有乾枯的田野、岩石,以及一望無際的紅土地。   抱歉,長官,堡壘附近是否有村落呢?   附近倒是沒有。不過有個村子叫聖洛可,但距離至少有三十多公里吧。   那麼,我猜應該沒什麼娛樂消遣吧?   沒什麼,確實沒什麼。   空氣變涼了,山壁平圓了起來,應該快要走出山谷了。   請問長官,那麼在那裡不會無聊嗎?卓柯以自信的口吻問,他面帶笑容,彷彿想讓人認為他並不在意這件事。   是會無聊呀!奧堤茲答。   然後他以一種假裝指責的口吻,又說:   我呀,在那裡待了將近十八年了。不對,我錯了,是整整十八年了。   十八年?卓柯覺得很不可思議。   十八年。上尉答道。   一群烏鴉飛過,掃過兩位軍官,並俯衝向山谷的深淵。   烏鴉。上尉說。   卓柯沒作聲,他正在想像他未來的生活,他覺得自己對這個宇宙、對這些山巒、對這種孤獨感,都感到非常陌生。   那麼,第一批被派到巴斯提尼堡壘的那些軍官,後來還有沒有人留下來呢?   現在剩得很少了。奧堤茲答。他幾乎有點後悔說了堡壘的壞話,因為他發現卓柯竟有些執著了。幾乎沒什麼人了。如今,你們都想駐紮在光鮮亮麗的營區。從前,去巴斯提尼堡壘是一種榮譽;現在,簡直像是一種懲罰。   卓柯什麼都沒說,但奧堤茲卻不放棄。   總之,他接著說:這是一個靠著邊界的營區。一般來說,這種營區的配備都是最先進的。事實上,要塞就是要塞。   卓柯突然感到很沉重,他不說話。地平線的視野變得更寬廣了,一些交疊的石頭和尖銳岩石,在天空的襯托之下,形成奇怪的鋸齒形狀。   現在,奧堤茲繼續說,就算是在軍隊裡,人們的想法也不一樣了。以前,去巴斯提尼堡壘是一份特殊的榮耀。現在,人們說那裡是一段死邊界,人們都忘了邊界永遠是邊界,什麼事都很難說   有一條小溪跨過道路。他們停下來讓馬兒喝水,下馬後,也稍微來回走一走,讓雙腿活動一下。   您可知道堡壘裡什麼是最重要的嗎?奧堤茲問。   然後他開始開懷大笑。   什麼呢?長官。   廚房呀!到時候您看看我們都吃些什麼好了。這就是為什麼上級那麼常來視察。每十五天都會來一位將軍呢!   卓柯禮貌地笑了笑。他搞不懂到底是奧堤茲是個笨蛋,或是他隱瞞了什麼,或他就只是順口說說,沒別的意思。   很好,卓柯說:我真是餓死了!   喔!我們就快到了。您有沒有看到那個有礫石狀斑點的小丘?其實,堡壘就在它後面。   兩位軍官重新上路之後,繞過了那個有礫石狀斑點的小丘,來到一個略有坡度的高原邊緣,而堡壘就在他們前方幾百公尺的地方。   比起卓柯前一晚的印象,它看起來確實滿小的。堡壘本身位在中央,它其實看起來有點像一個沒什麼窗戶的營房;從堡壘的兩旁各延伸出一面齒形的矮牆,矮牆連接到側面的碉堡,一邊各有一個。這些牆形成一個簡單的屏障,完全封住山谷,山谷大約有五十公尺寬,兩邊都是峻聳的岩壁。   在右邊,就在山脈峭壁的下方,高原陷入一個類似盆地的地方;山谷的舊道路就是從那裡一路過來,並通到矮牆的牆角。   堡壘非常安靜,整個籠罩在正午的豔陽下,一丁點兒陰影都沒有。它土黃色的牆面(從這裡看不到朝向北邊的那一面)光禿禿的。有一個煙囪吐著蒼白的煙霧。在中央建築物周圍圍牆和碉堡的巡察道上,可以看到十來個哨兵,肩膀上扛著步槍,呆板地來回走著,每個人都只能走幾步路而已。他們宛如鐘擺一般,規律地刻畫著時間的節拍,一點也不破壞這裡似乎永無止盡的孤獨感。   左右兩旁的山巒,延伸至似無止境的遠方,那顯然不是人力所能抵達的地帶。這些山脈也是枯白的土黃色,至少在此時是如此。   喬凡尼.卓柯本能地把馬勒住。他凝視著這些灰暗的圍牆,慢慢地用雙眼將每一面牆一一掃過,卻無法瞭解它們。他想到一座監獄,他想到一座荒廢的城堡。一陣微風使得堡壘上頭的一面旗幟飄動了起來,這旗幟起先是垂著的,後來纏在旗杆上。此時隱約可以聽到軍號的聲音。哨兵緩慢走著。在大門口前的空地上,有三、四個人(距離這麼遠,沒有辦法看清楚是不是士兵)正在把一些袋子搬上一台四輪運貨馬車。但一切都籠罩在一股神祕昏沉的氣氛當中。   奧堤茲上尉也停下來看著堡壘。   到啦!他說,雖然完全沒有說的必要。   現在,卓柯心裡想:他要問我的看法了。他覺得這樣很討厭。不過上尉沒有說話。   巴斯提尼堡壘並不雄偉,圍牆那麼低,也不好看,它雖然有很多樓塔和稜堡,卻也不覺得它別致;在這裡完全沒有任何東西能彌補此地的光禿,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喚起生活中的溫柔事物。然而,就像前晚在山谷底時那樣,卓柯著了迷似地看著堡壘,一種無法解釋的激動情緒佔滿他的心。   那麼在這背後,又有什麼呢?在這個不友善的建築物背後,在擋住視線的這些牆齒、這些避彈室、這些火藥庫的後面,又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呢?這個北方的國度是什麼模樣?這個從來沒有人跡的礫石荒漠是什麼樣子的呢?卓柯隱約記得自己當時看地圖時,邊界的另一邊,好像是一片沒什麼地名的廣大區域,但是從堡壘頂端至少能看到一些村落、一些田地,或一間屋子吧,還是只能看一片毫無人煙的荒涼之地呢?   他突然感到孤獨:過去他享有平靜的軍旅生活,有一個舒服的家,身邊有一群快樂的朋友,而且夜晚會去沉睡的花園探險一番,但現在,他身為軍人的瀟灑自信心,那種對自己毫不懷疑的自信,一瞬之間統統煙消雲散了。對他來說,這堡壘屬於那種他從未仔細考慮過要加入的陌生世界,倒不是因為這種世界有什麼可恨之處,而只是因為距離他習慣的生活太遙遠了。這個世界深不可測,它的美感只在於它的幾何形狀。   喔!回頭吧。連堡壘的大門都不要踏進,再走回平地,回到城裡去找熟悉的事物去。這就是卓柯的第一個念頭,而且即使這樣有損軍人的面子,也沒關係了;甚至假如有必要的話,他隨時都可以承認,條件是只要放他走就是了。有一朵厚重、全白的雲,從看不見的北方地平線升起,它飄到了平原的上方,哨兵們無視於正午的烈日,依然像機器人一般來回走著。卓柯的馬嘶叫了一聲,然後又是一片沉寂。   卓柯終於把視線從堡壘移開,看了看身旁的上尉,希望可以聽到一句友善的話語。奧堤茲也靜靜不動,凝視這土黃色圍牆好一會兒了。是的,已經在這裡居住了十八年的他,仍端詳著這些圍牆,簡直有些陶醉,彷彿在看一個奇蹟一樣。他好像看了又看,就是無法把視線挪開,他臉上慢慢浮現一絲既喜悅又悲傷的笑容。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