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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午夜吉他 嚴沁 23522 2023-02-04
  小徑上,依然平靜如恆。   發生過的事情除了在人們的腦子裏留下記憶之外,渺小的人類無法在大自然的時間、空間中留下任何痕跡。小徑上發生過打鬥,發生過流血,發生過悲劇,陽光下、月影裏,它仍然那麼充滿生機,仍然那麼幽靜。     之穎又獨自坐在草地上,純樸的吉他聲伴著她,她彈著那首蒼涼的午夜吉他。淡淡的月光映著她的臉,神情一片肅穆,安詳。她知道愛蓮今夜在家,她剛才還在窗口看見愛蓮的影子,她不理會,她說過,她永遠不會再理睬那卑鄙的欺騙者。   她輕哼著以哲翻譯的歌詞,她喜歡那些不加修飾的詞句,不加修飾才顯得真實、誠懇,對吧!小徑的石子路沙沙作響,這個時候,這份氣氛裏,踏破月影的會有誰?   以哲站在之穎面前,端詳她一陣,微笑說:

  情緒依然低落?   今夜很好,我唱熟了你的歌詞!她一躍而起。   那麼,可有散步的興趣?他問。他的微笑最傳神,真能使人忘憂。   還等什麼?她把吉他平放地上,迅速望一望愛蓮窗口,沒有動靜,她把手臂伸入他的臂彎有些愛嬌的依賴大哥哥的意思。   他們並肩朝小徑外走。經過丁家緊閉門窗的屋子,他們同時搖搖頭,慧玲像永不妥協的極端頑固者。   還沒想出另外的方法勸解慧玲?她問。   沒有想,他搖頭。沒有心情!   什麼意思?你有困難?煩惱?她詫異的叫起來。   有一點煩惱,他點點頭,那微笑怎像有煩惱之人?不大,不過很煩人,令我無心做事!   什麼煩惱,告訴我,我幫你忙!她熱心又稚氣的。

  他停下來,凝視她一陣。那張小臉兒上儘是天真無邪,熱誠的眼光使月影失色,他暗暗搖搖頭,他能說什麼?他怕一開口,連這友誼也失去了,他會受不了。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忍耐、等待,對嗎?   妳幫不了忙,他依然微笑。誰也幫不了忙!   是嗎?她不置信的望住他。誰也幫不了忙的煩惱?你在騙我,你根本沒有煩惱!   也許吧!他不置可否。我是自尋煩惱!   程以哲,你今晚變得怪怪的!她不依的。如果再這樣,我拒絕和你散步!   好了!我恢復狀態,再走吧!他振作一點。   這還差不多,她皺皺鼻子。快點想個辦法幫玫瑰,自從上次以後,我沒見過她,每天關在屋子裏多可憐?   對肯接受治療的人我有辦法,以哲說:像丁太太這種怪異的人,我不是心理醫生,我沒把握!

  想打退堂鼓?她瞪大眼睛。不行!你答應過我的!   真霸道,天下有包醫的事嗎?他笑了。握住她的手繼續前行。我盡力而為,好了吧!   當然!否則你沒資格做我朋友!她說。   我們是怎樣的朋友?他抓住機會。   朋友就是朋友。還分怎樣的朋友?她說:興趣相同,談得來的,都是朋友!譬如喜歡卜狄倫的,喜歡民歌的,喜歡看卡通的,喜歡吉他的,喜歡騎腳踏車的,喜歡穿牛仔褲的,不婆婆媽媽的都是朋友!   說了一大堆,不都是在說我嗎?他捏捏她的手。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之穎當然不是在說他,而卻是那麼像他,之穎說的都是他所喜歡的。   是啊!所以你是我的朋友啊!她對著他扮個鬼臉。   之穎,妳見到施薇亞嗎?他突然轉開話題。

  沒有,她不見我!之穎聳聳肩。潘定邦只告訴我他們的婚姻結束了!   施薇亞不是孩子,怎麼如此幼稚?以哲搖頭。我不是背後批評她,她這麼做是害己害人,把婚姻當兒戲!   錯了,她不是兒戲!之穎好認真。她弄不清楚到底愛誰才全弄成這樣,她一定在後悔!   妳怎麼知道?他笑著問。   那天立奧要帶她走,我看得出她還是愛立奧!她說。   妳呢?妳弄清楚自己愛誰嗎?他問。   我?!她呆了一下,臉一直紅到耳根。我誰都不愛!   真的?假的?他半開玩笑的追問。   真的!羞澀過後,她顯得有點懊惱。當然真的!   他輕輕拍拍她,不敢再問。在這方面,之穎彷彿一枚生澀的青果子,說起來似乎頭頭是道,其實是一知半解!

  走了整條公路,到了天母美僑集居的屋子前面,他們向後轉往回走。之穎的懊惱消失了,她若有所思的。   以哲,我罵了韋皓!她說。   怎麼會這樣?妳說過不提的!他好意外。   是他他反過來怪我天天不在家,他故意想找個理由擺脫我,我忍不住!她嘟起嘴巴。   妳就罵了他,後來呢?他問。   他不敢再跟我講話,在學校也躲著我,像一隻老鼠,她說。臉上神情並不得意。文愛蓮也不敢見我!   妳知道自己把事情弄糟了,是嗎?他了解的。   嗯!她點點頭。其實我也不想罵他的!   預備怎麼辦?他看她一眼。   不知道,她傻傻的搖頭。過一段日子大家都淡忘了,就算了!   妳能淡忘?他反問。韋皓和愛蓮會淡忘?就像施薇亞和潘定邦,他們能淡忘這件事?

  我們和他們不同,他們把這件事看得較嚴重!她說。   都是感情糾紛,不是嗎?他說:如果妳像立奧般激烈,事情有什麼不同?   立奧愛薇亞!她說。   妳不愛韋皓?他眼中光芒一閃。   我想也許是不愛!她吐了一口氣。如果我愛,我相信我會像立奧一樣!   這是天下最好聽的一句話!他說得簡直不像開玩笑。我的煩惱消失了!   你在說什麼?她弄不懂。   我在說明天我就去見慧玲,他高興的。我有辦法讓她同意玫瑰上學!   真話?她跳起來。   辦成了妳怎麼謝我?他盯著她看,笑得好灑脫。   為什麼要謝哎!好吧!請你大吃一餐!她說。   不,寒假陪我環島旅行!他說。眼光直閃。   我喜歡去,可惜沒這麼多錢!她聳聳肩,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除非現在開始每天替媽媽改學生作業簿,多賺點外快!

  說定了!他用右手環住她的肩。因為若不去環島一次,明年回美國後就沒機會了!   你要回美國?!她好意外,又好失望。   多半要回去!他在笑,笑得令人完全不懂他的心意。誰不希望在父母身邊,是嗎?   她一下子變得沉默。不知道為什麼,聽說他要回去,雖然還有長長的一年時間,心中也滿不是味兒。這種感覺比韋皓變心還令她難受。   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他逗著她。   我好像注定是沒有朋友的,她發起牢騷了。韋皓和文愛蓮,不用說啦,你明白的!立奧又神經失常,施薇亞不肯見人,剩下一個你,你也要回美國!看來只好等你醫好玫瑰,我再等她長大了!   看妳說得多糟,回到美國我們仍是朋友!他說。目不轉睛的盯著她,似乎想看穿她的心。不是嗎?

  雖然這麼說,美國那麼遠,你還能每天晚上來陪我?你還能帶我去吃通心粉?還能翻譯日文歌給我聽?她一口氣的說:也沒有人像你那樣沙沙的踩著小徑的石子,踏著月光走來我前面,問一聲情緒仍然低落?   他心中好感動,溫馨的感覺在每一個細胞中跳躍。他知道之穎對他好,可是他不能確定是不是他希望的那種感情,現在之穎這麼說,即使不是他希望的那種感情,他也滿足了。之穎,一個那樣脫俗的女孩子!   他把她擁緊一點。很奇怪,他對她的感情單純得不得了,他只是那麼強烈的喜歡她,或者說愛吧!他甚至從沒想過要吻她,即使手牽手,即使擁她在胸前,也沒有一絲一毫邪念。   至少還有一年,我還能陪妳一年,他凝視著她的眼睛。我們好好利用這一年,或者在一年中,妳能遇到一個很好的男朋友!

  算了,我情願是你,跟你在一起最自然,她甜甜的笑。我不必裝模作樣,我不必注意衣服、鞋子,更不必理會什麼髮型,其他的男孩,哎!可挑剔得緊!   是嗎!他不置可否,心中更充實了。   遠遠望去,小徑的燈光柔和溫暖,他們相視一笑,緩緩轉進去。每晚他來,坐一會兒,彈一會兒吉他,或唱幾句民歌,散一回步,不算什麼約會,卻令人安詳,恬適,心靈滿足。以哲不懂,若這不是愛情,世界上還有什麼感情可解釋他倆之間的友誼?   真的明天去找慧玲?不需要我幫忙?她問。   我自己去吧!他搖搖頭,很有信心的。   我會等你的好消息,她仰望著他。這麼多天了,玫瑰也該曬太陽   不會使妳失望!他拍拍她的手。

  走過丁家,他們一起停步,緊閉的屋子裏又傳出來十分劇烈的爭吵聲,間中也有打碎物品的聲音。他們猶豫著沒有過去,他們都明白,夫妻之間的爭執,不論是為什麼,都不適宜第三者加入。以哲微笑一下,他滿意於之穎已懂得抑止衝動,上一次,之穎不是絕不考慮的衝進去嗎?   一聲巨響,不知道打破了什麼巨大的東西,爭執的聲音靜止幾秒鐘,大門碰的一聲打開,丁範鐵青著臉,怒沖沖的衝出來。看見以哲和之穎,呆了一下,但連招呼都沒打,逃避似的奔出小徑。   慧玲哭聲從屋子裏傳出來,她尖銳的叫:   你走,你走了就永遠別回來,停一停,又哭叫著:送玫瑰進集中營,除非我死!   又是老問題,是吧!丁範真可憐,殘廢的女兒,不正常的太太,叫他怎樣努力於他的事業?今晚的爭執是最嚴重的一次,看來他是忍無可忍的了!   以哲看之穎一眼,慎重的說:   等在外面,別進來!說完,他推開丁家的大門進去。   屋子裏凌亂得驚人,打破的杯盤碎瓷,滿地都是,最使人心痛的是那架二十三寸電視機倒在地上,螢光幕已跌碎了。慧玲坐在沙發上哭,玫瑰呆癡木然的坐在牆角,手裏抱著一隻光禿禿的脫了毛的舊狗熊。   慧玲聽見腳步聲,她以為是丁範,抬頭看見以哲,吃了一驚,隨即更憤怒了。   你來做什麼?你憑什麼隨便走進別人的屋子?出去!她毫不客氣的罵著。出去!   丁範已經走了,妳再這樣,不但醫治不好妳的女兒,妳還會失去丈夫!他沉著冷靜的說。   那是我的事,你管不著!慧玲好蠻橫。   站在人道立場,我要管,他凜然說:妳剝削玫瑰做人應享的權利,妳沒有資格做母親!   你混蛋!她臉上浮起怪異的紅暈,眼中卻是畏懼。你有什麼資格批評我?你有什麼權力要玫瑰進集中營?她才五歲,她會受不了!   妳進過集中營?妳害怕?他追問得好緊。   我?!慧玲全身抖一下。我?!誰說我進集中營?誰說她眼睛睜得好大。   妳沒有進過集中營妳怕什麼?他再問。   我怕?!她有些茫然,但害怕的神色明顯的寫在臉上。我為什麼怕?我不怕,不是我,我   她有些混亂起來,不正常的紅暈在臉龐上跳躍。以哲看看睜大一對懷疑眼光的玫瑰,他走前幾步,用力抓住了慧玲的手。   既然妳不怕,既然不是妳,那是誰?誰進過集中營?告訴我,誰?他搖晃著她,強有力的說。   我不怕,不是我慧玲逃不開以哲的掌握,她已退到沙發盡端,無可再退。不是我,不,不   是誰?說!是誰!以哲喝著。是誰在妳的記憶裏寫下令妳永遠害怕的一頁?是誰令妳怕那些為殘廢兒童所設的學校?是誰令妳不正常?   不,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慧玲用一隻手擋住眼睛,彷彿以哲的臉,是個可怕的面孔。不是我,那集中營那集中營   說下去!說下去!以哲漲紅了臉,咬緊牙齦。他知道現在正是機會,追問下去可能有結果,慧玲現在感情正激動而脆弱,她會不顧一切的說出來。而多半這種不正常的心理抑制,只要一說出來,只要一解開那個死結,不正常就立刻消失。那集中營怎麼樣?   牆角的玫瑰突然跳起來,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般向一間屋子奔去,慧玲恍如未見,她完全陷入一種歇斯底里的狀態中。   說下去,集中營怎樣?說!以哲緊逼著。   那那有許多人,許多人被關在裏面,慧玲掩著臉,一邊說一邊哭,恐懼又痛恨的。他們叫那地方是治療中心,什麼治療,他們根本把人不當人,關在黑房裏,關在鐵籠裏,他們只是折磨人,直到人死去!你說,這是不是集中營?是不是集中營?   以哲皺皺眉,他立刻想到精神病院,慧玲說的一定是和這方面有關,她進過精神病院?或是她的什麼親人?一定是的,慧玲雖不是精神病患者,但她的精神總是十分緊張,是那種神經質的女人!   誰被關在那治療中心?他把聲音放柔一點,他已找到她恐懼的根源。   媽媽!她的哭聲漸低,在慢慢平靜下來,是因為已經說出來嗎?心中的抑制、心中的死結是件好微妙、好難解釋的事,壓得越緊,結得越死,人就像鑽進牛角尖,越來越痛苦。只要找到癥結輕輕一抽,精神上的重壓會在一秒鐘之內消散,就是這麼奇妙的!媽媽被關在鐵籠裏,關了整整兩年,折磨得她不成人形才慢慢死去你想想,我怎麼能再讓玫瑰被關進去?   她從手掌中抬起頭,眼光仍然恐懼,戒備著。   妳知道的,我們的學校和那治療中心不同,他溫和的說,像在哄一個小女孩。我們沒有鐵籠,沒有黑房,妳不是看見過嗎?   你們藏起來不讓我看見,她又激動起來。以前他們也把媽媽和鐵籠藏起來不讓我看見,我終於找到了。我叫媽媽,我要放她出來,她已經被折磨得不認識我,她又笑又叫,從鐵柵縫裏伸出手抓我,打我,還要咬我,媽媽被折磨得變成妖怪   以哲搖搖頭。她怎能有這麼幼稚的思想?很顯然的,她的母親是個有攻擊人危險性的瘋子,用黑房、用大鐵籠隔離是唯一的辦法,以前設備自然不如現在,看來難免會生恐怖感!慧玲的誤解怎麼那樣深?連精神病院和盲啞學校都分不清,真不可思議!   那是什麼時候?他問。   好多年前,我們剛來臺灣,我十歲!她說。眼中的戒懼又漸漸淡去。我什麼都不記得,只有巨大灰色的舊房子,那些神色冰冷的劊子手,那鐵籠,還有媽媽的樣子。我每天晚上做夢,一閉上眼睛就看見那些,快二十年,我是親眼看見那些可怕的事,我怕丁範!她叫起來。   負氣奔出去的丁範居然和之穎同站門邊,他終是放不下他的家、他的妻子和女兒又回來了。他一定聽見以哲和慧玲的對話,他顯得又是驚奇又是意外,更多憐惜和了解。慧玲的心中原來有這麼大一個陰影,難怪她不正常!聽見慧玲的呼喚,他急忙走到她身邊,握住了她的雙手。   我真的每晚做惡夢,有時鐵籠中的是媽媽,有時是玫瑰,天!是玫瑰!她又哭起來。為什麼會是玫瑰?她只是聽不見,不會說話,她只是個五歲的孩子,她無辜,你們為什麼要關她?要折磨她?為什麼?   妳誤會了,慧玲,丁範柔聲安慰她。玫瑰也是我的女兒,我怎麼容許別人關她?折磨她?玫瑰和妳媽媽不同,妳媽媽是神經病,是有危險性的,玫瑰不是,她是個安靜的乖女孩,大家只是想幫助她,妳明白嗎?   幫助?不是關鐵籠?慧玲怔怔的。兒時過深的記憶一直存留腦海,二十年來,她的人雖長大、成熟,那一份可怕的回憶,永遠停留在兒時的階段,難怪她解不開那結,反而越纏越緊了。   我們沒有鐵籠,以哲溫和的。妳可以仔細再考慮。十幾年前的精神病院和現代的盲啞學校絕對是兩回事,我有個提議,如果妳肯讓玫瑰進學校接受治療,我同意妳陪在她身邊,看看我們是不是折磨她!   我陪在她身邊?每一秒鐘?慧玲睜大眼睛,不再哭泣。你們不把她藏起來?   以哲微微一笑,拍拍丁範,和之穎一起離開。雖然沒有結果,但已有成功的味道了,是嗎?   站在小徑上,讓夜空中的新鮮空氣吹去剛才的緊張,他聳聳肩又搖搖頭,笑了。   真像對犯人逼供!他說。   驚心動魄!她誇張的比劃一下。你逼得那麼緊,我真怕慧玲發瘋,她本來就是個神經質的人!   沒有別的法子,他說:二十年前的恐懼回憶已鎖緊了神經,那個鎖匙在她自己手裏,非得她自己拿出來不可!   你以為她肯送玫瑰去你那兒嗎?她問。   給她一點時間吧!他仁慈的說:她需要時間來慢慢接受事實,保存那份可怕記憶的部分腦子仍然只有十歲,我們得等它長大起來!   天下會有這樣的奇事!她噓一口氣。   知識無窮盡,世界上的事也絕非我們能想像得出,人的智能畢竟有限!他說。   有限的智能上加多一點愛心,會了解比別人更多的知識和世界上的奧秘,是嗎?她望著他,笑得好純。   妳說得好!他在她頭髮上輕輕吻一下。明晚見!   他揮揮手,踏著小石,踩著月光而去。   她抱著雙手默默注視著他的背影,直到他融在深濃的黑暗中。   得到他這樣的朋友何其幸運,他們是怎麼相識的?好像為了玫瑰,她就這麼衝進他的辦公室,才一見面,他們就成了朋友,好自然,像命中注定的!   她不能想像,若失去他這樣的朋友,她會怎樣?   午夜吉他那蒼涼的歌聲浮上心頭,她突然覺得一陣心酸!      星期六的夜晚,小徑上顯得特別寂靜,之穎在草地上等到十點,仍不見以哲的影子。他沒說過要來,可是,他每天不都是那麼自然、那麼準時來到嗎?今夜他有事?或者有其他的約會?   約會?之穎怔了怔,以哲會有其他的約會?和誰?一個女孩子?這個念頭一起,之穎突然煩躁起來,再也無法安靜的坐在草地上。   她扔開吉他,向小徑盡頭的公路望一望,空蕩蕩的只是一片黑暗,這麼晚了,以哲一定不會來。挾起吉他往屋子裏走,看見文家窗口人影一閃,是愛蓮嗎?週末她不和韋皓約會?守在家裏做什麼?想看看之穎是怎樣的寂寞、無聊嗎?   之穎也不理會,逕自回到房裏。坐不住,真是無聊得很,以哲每晚來不覺得,現在連個講話的人都沒有,好像把人困在真空裏一樣。哎她跳起來,拿出抽屜裏的小型盒式錄音機,聽聽音樂也不錯,機上錄的是上星期六美軍電臺播的民歌節目。   整整聽了一個鐘頭,音盒裏的錄音帶完了,自動停在那兒。之穎嘆一口氣她是很少嘆氣的。想不到這個週末假日那樣的難以打發,她以前怎麼從不覺得寂寞呢?她該找件什麼事來做做!   做什麼呢?這個時候自然不適宜做功課,更不可能看得下書,最可惡的是十一點多了,她竟沒有一絲睡意。她把錄音機的按鈕關了,突然想起一件可做的事,在別人眼裏也許是很荒謬的,可是,她整個人都振奮起來了。   匆匆套了一條長褲,抓一條大毛巾披在肩上,胡亂穿上雙運動鞋,提著錄音機從廚房的小門溜了出去。想一想,不妥,又退回來。   媽媽,我到施家別墅後面的山坡去,你們關了門先睡,我有鎖匙!她扯大了嗓門叫著。   也不理媽媽是否聽清了,就跳跳蹦蹦的往後山跑。   施家後門口,她突然停步。剛才清清楚楚看見黑影一閃,絕不是她眼花,附近一定有人,是那個十年前的兇手來殺人滅口嗎?兇手之穎全身的神經都拉緊了,她僵在那兒不敢動。   過了好半天,似乎沒有什麼動靜,躲起來了嗎?明明是有人的,那個兇手不該怕之穎的。   樹葉一陣搖動,希哩嘩啦的聲音裏走出一個人,之穎看清楚了,不禁大大的鬆一口氣。   阿保,你躲在那兒做什麼?嚇人嗎?之穎笑了。   阿保的神色很憂慮,這個沒心沒肺的人在擔心什麼?   我才被妳嚇了一跳,阿保沒什麼表情。這麼晚從來沒有人從這裏走過!   我要到後山坡去!之穎揚一揚手上的錄音機。我要製作一個傑作!   阿保並不對她的傑作感興趣。仍然在憂慮。   杜小姐,妳有空最好多到我們家來幾次!他說。   什麼事?之穎問:施薇亞不肯見我,施伯伯哎,我又不好意思老去打擾他,我去做什麼?   家裏氣氛不好,阿保苦著臉。我阿保雖然是個粗人也能感覺到,空氣好像凝固了!   好吧!如果我來會有幫助的話,我很願意來!之穎微笑一下。明天我來!   謝謝妳,杜小姐,阿保似乎努力想使聲音溫柔一點。我和施家的人都會感謝妳!   別感謝我,下次別躲著嚇人就行了!之穎揮揮手預備離開。   剛才我以為是那個惡徒!阿保突然說。   惡徒?誰?之穎不明白。   李立奧!阿保恨恨的。他為什麼要恨立奧?他不覺得立奧也是個受害者?   立奧?怎麼可能?之穎怪叫起來。他在神經病院!   好多瘋子都會逃出來!阿保很固執。   又不是電影和小說,瘋子能那麼容易逃出來?之穎笑了,阿保真幼稚。剛才我倒以為是那個兇手!   兇手?阿保似乎有些意外。我們倒不怕兇手,只怕他不來自投羅網!   兇手都不怕,還怕什麼立奧?之穎搖搖頭。你放心,十年前的兇手未必真會來!   怎麼不會來?老爺的手不是被兇手打傷了?阿保振振有詞的。   之穎皺皺眉,剛才她怎麼會那樣講?她以為兇手未必會來嗎?她是親眼目睹施廷凱受傷的,她該相信有個兇手怎麼?她下意識的以為沒有兇手?   好吧!希望你們捉兇手成功!之穎不想再談下去,大步走開。   山坡上草地很柔,樹林很稀,月光很淡。四周不很黑,一片祥和,一片寧靜,使人想不到害怕兩個字。何況施家別墅就在下面,再遠一點就是她的家,萬一有什麼事,只要她大聲叫,不怕阿保聽不見!再說附近連農家都沒有,小山坡上很少人跡,怕什麼?除非自己嚇自己!   她在一棵大樹根處坐下來,披著毛巾,靠在樹幹上,好舒服。雖然比床是硬了些,可是枕著地,望著天,伴著大自然的風聲,聽著原野的蟲鳴,豈是四堵牆圍住的屋子裏所能找到的?   她安靜的靠在那兒,這一刻,她不再覺寂寞和無聊,彷彿在進行什麼大事一般。她調好錄音機,裝好錄音用的小麥克風。只要一按鈕,她就能錄到她所希望的,她開始有些興奮起來。   看著山坡下的屋子一間間的熄了燈,她扯緊了肩上的大毛巾,現在,是考驗她耐性的時候!   她又想起以哲奇怪,她為什麼總想起以哲?她該想起韋皓才對!若以哲來陪她一起等待不,不,不能要任何人來陪,這種工作是個人興趣問題,獨自做比較夠意思,兩個人會失去其情趣的!   以哲說明年要回到美國的父母身邊去,那會很遺憾,真的是遺憾!以哲這樣的朋友不容易再遇到,他像個寵她的哥哥,像個惜她的師長,像個溫柔又體貼的鄰家男孩子。他若離開,之穎知道自己會難過一陣子,可是,誰都希望能常伴父母身邊,不是嗎?像之穎,她寧願放棄出國的機會呢!   出國是怎麼回事呢?之穎入神的想著。洗一點盤碟,做一點粗工,或者在實驗室挨到深更半夜,辛辛苦苦流汗、流血、流淚的換一頂碩士或博士的方帽子,然後呢?找另一頂方帽子結婚,茫然、機械似的生兒育女活下去,值得嗎?划得來嗎?生活情趣呢?精神愉快呢?還有生命的意義呢?全抵不過出國留學?   她在黑暗中對自己搖搖頭,她不能怪出國的人不對,這是人各有志的問題,或者那麼些人會當她是傻瓜呢?傻瓜就傻瓜吧!活在這個世界上,只要自己得到真正快樂,只要自己認為真正值得,別人眼中的自己像什麼有什麼關係?人是為自己而活,不是為別人的眼光!   以哲一定同意她這種看法,她肯定的相信,她開始發覺,在很多事情上,她和以哲十分相同!   有兩點鐘了吧?或是三點?這段時候是最沉、最深、最靜的,之穎不敢動一下,或重重呼吸一下,她稚氣的惟恐破壞了那靜謐的氣氛!   有一些兒睏倦,之穎努力的給自己打氣,既然決定了,就怎麼也得熬到天亮,否則這一夜的等待豈不白費?她振作精神,她告訴自己,等待的那一刻就快來到!   事實上,瞌睡蟲一來,再怎麼打氣,再怎麼振作也不行,她模模糊糊睡了一陣,只是那麼一陣,她覺得簡直像剛閉上眼睛,就被一種奇異的感覺驚醒了。那或者是天地之間的靈氣,或者是不可思議的第六感,反正她醒了,第一個反應是按下錄音機的按鈕,因為她知道,到了她等待的時刻了!   晨曦初現,濛濛的紅色從魚肚白的雲層出來,給清晨染上一份說不出的嬌羞。柔柔的小草在沉睡中甦醒,飽吸夜露,變得更欣欣向榮。樹枝、樹葉都在晨風中輕搖,搖落那一夜的懶散。枝頭小鳥們互相打一聲招呼,互相道一聲早安,振翼飛去,向那更高的天際,那衝破雲層的細微聲音,帶給早起的人那麼大的鼓勵不要怕自己力量微小,只要努力,總能高飛,總有成就,總會成功。微風像勤奮的清道夫,幫著陽光驅走那最後一絲長夜留下的尾巴,似乎在這一剎那,清晨來臨了!   那麼奇妙的,在這一剎那,能那麼清晰的聽見清晨每一絲細微的聲音,陽光、小草、樹枝、鳥兒,還有雲和風所組成奇妙悅耳的大自然交響曲!   之穎不但聽見了,她的小小錄音機更幫她錄下了這珍貴的一刻。她滿懷喜悅的跳起來,她苦守一夜的精神沒有白費,她終於記錄了這一刻,抓住了這一刻!   第一個意念,她想到以哲,她要與以哲同享這奇妙的、不可思議的大自然清晨交響曲,只有以哲會和她一樣欣賞,不會笑她傻,只有以哲能領略到這音樂的奇妙神韻。找以哲去!她披著毛巾向山坡下奔去。   經過施家的後門,她停住了。她臉上的興奮神色凍結住,她發誓,她聽見一些細微的腳步聲。施家的人不會這麼早起身,剛六點鐘,那麼會不會她推一推後門,竟然應手而開。   她的心開始劇烈的跳動起來,若她剛才聽見的聲音是真的,莫不是有人偷進施家別墅?誰?兇手?或是立奧?她猶豫一下,回憶剛才聽見聲音的情形,是真的,她真的聽見了?她雖不能像廷凱所說的能聽見螞蟻的爬行、樹木的生長、皮膚的呼吸,但剛才或者是清晨特別安靜,或者是她飽吸了一夜大自然的靈氣,她的的確確聽見,不止一聲,而是一連串的腳步!   她是個天生俠義心腸的女孩,總是先幫別人,後再想到自己安全。她知道,就這麼貿貿然的進去,很可能有危險,可是她已經決定要進去了!   她把大毛巾繫在脖子裏,抓緊了小錄音機她想過,萬一危險時可當武器。慢慢的、一步步的走進去。她走得很輕,很小心,那麼奇怪,她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是太緊張了吧?   客廳門也沒上鎖,是阿保大意?或是故意引人自投羅網?施家的人都是怪人,他們所做的一切都反常,都和平常人不同。   之穎知道地板已被弄鬆,踏上去會發出吱吱聲,要特別小心的選擇看來完整的走。大廳裏沒有人,窗簾都是拉密的,晨光進不來顯得暗沉沉,她有些說不出的不安。她打開施廷凱書房的門,書房裏空蕩蕩的,她知道薇亞和廷凱的寢室是相連的,他們睡覺總會鎖門吧?會在飯廳嗎?或者浴室?廚房?   她壓低了呼吸的聲音,真糟,愈想壓低呼吸就愈急促,她第一次發覺自己那麼不中用。在推開飯廳門的一剎那,她的心幾乎跳出來,她記得上次看見靜文平板、蒼白、木然的臉,那簡直像個噩夢,不會讓她再看一次吧?靜文一定傷得厲害,廷凱說曾請來日本最好的整容師替靜文整過容,但整了容還那麼嚇人好像不是真人,是畫的。沒整容時,靜文被毀得多可怕?   謝謝天!飯廳裏也沒有人,上帝不會讓她再看一次那噩夢般的面孔。她長長的透一口氣,看來剛才是過分敏感,她並沒有聽見什麼聲音!   趁施家的人還沒起身趕快退出去吧!雖然她是一片好心,總不免落個多管閒事的罪名,她是有點多管閒事,但這個脾氣與生俱來,有什麼辦法呢?   轉身預備離開,但她僵住了,她簡直不敢放平視線向前望去。她看見不遠處一襲白紗的拖地晨褸,那不是靜文?天!   她鼓起勇氣抬起頭,總要看靜文,總該打個招呼的,靜文是廷凱的太太,薇亞的母親,自己不能那麼不禮貌。何況大清早闖入別人屋子,總該有個解釋!   我之穎終於面對著那白皚皚,簡直像工筆畫出來的美人臉,畫得十分美,皮膚光滑如石膏,嘴唇鮮紅如如之穎可想不出形容詞,除了那一對眼睛,全無生氣,好像是死的,十分恐怖。施伯母,我聽見一些聲音,我進來看看,我想是聽錯了!   靜文動也不動的站在那兒,不出聲也沒表情,眼中是有些恨的。她恨之穎?為什麼?她那模樣,簡直像變了人形的殭屍,之穎直冒涼氣。   一定是我吵醒了妳,對不起之穎的聲音平靜不了,她覺得似乎不是在對人說話。   突然,那麼不可思議的,靜文手上多了一枝槍槍?!她有手槍?她要做什麼?對付之穎?這未免太離譜,她當之穎是什麼人?   施伯母,妳別誤會,我我是之穎,杜之穎,之穎慌了,怎麼用手槍指住自己呢?是施薇亞的朋友   靜文眼光閃一閃,臉上肌肉紋絲不動,她怎麼了?這十年來,她不說話,不見人,難道臉上的肌肉已死?   我現在就走,施伯母,請妳別生氣之穎的聲音提高些,她希望有人聽見能來解圍!   很可惜,沒有人來。靜文就那麼指住她,不知道要怎麼樣,殺她嗎?沒有理由啊!之穎已解釋那麼多,靜文不可能聽不懂!   只是,之穎好奇怪,她進來時明明沒有人,靜文無聲無息的從那裏冒出來的?她手上的槍她早已拿著槍的,是吧?她拿槍做什麼?她總不至於預先知道之穎會來吧?她的臥室在樓上,她不可能這麼快下來難道剛才在外面聽見一連串的腳步聲是她?   之穎愈來愈糊塗,這件事似乎充滿了神秘,施廷凱說的兇手怕也沒有那麼簡單,他不知道靜文會有槍的?槍之穎突然聯想到什麼,下意識的退後一步。   施伯母,施伯伯的手是妳打傷的?她忍不住問。   靜文的眼光再閃一閃,手指動一動,子彈已上了膛,卡的一聲,好驚人。   妳之穎嚇得再退一步,靜文真要殺她?她做錯了什麼?說錯了什麼?她已解釋過自己是誰,何況靜文已不是第一次見她,靜文為什麼?   妳多管閒事!靜文突然開口。她的聲音很僵,很硬,很生澀,而且似乎被掩住口而說出來的,聽來十分怪異,令人毛骨悚然。   施伯母之穎知道靜文真有對付自己的意思,罪名已經說出來了,多管閒事,不是嗎?她也知道若不快些想法子救自己,即使大聲叫也沒有人能救她,是因為來不及,靜文的手指只要輕輕一扣,她就完了!   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尤其在這個時候,恐懼已被擠掉,之穎滿心都是怎麼逃脫的事。她記起手中的小錄音機,這是唯一的幫助了,她努力平定一下神經,那麼迅速,出其不意的把錄音機扔向靜文,她只想嚇阻一下靜文,令自己有時間逃開,或躲到可以隱避的地方。   她可沒想到錄音機會打中靜文,她一扔出手,就立刻逃到一張大沙發後面,只聽見靜文一聲尖銳的驚叫,似乎是打痛了她,然後,靜文轉身就跑。   可是,來不及了。也許剛才靜文的叫聲太驚人。廷凱,阿保,薇亞都奔出來。薇亞離靜文最近,她一把抱住了靜文。   媽媽,媽媽,怎麼回事!薇亞驚嚇的問。   靜文,是誰?有人嚇到妳嗎?廷凱關心的要扶靜文,被她推開了。   靜文雙手掩著臉,頭垂得低低的,不停在薇亞懷裏掙扎。阿保傻傻的拾起地上的手槍、錄音機和一個精緻的塑料面具!   有人來過!他自言自語的。   之穎驚魂甫定,她很歉疚,知道闖了禍,雖然自己沒有一絲壞意,畢竟弄得人家全家不安。她訕訕的從沙發後面站起來,喃喃的、尷尬的說:   剛才是我!   薇亞,阿保和廷凱都好意外。大清早,之穎在這兒做什麼?是之穎嚇著了靜文?   我剛才   之穎才說了三個字,突然看見靜文微微抬頭,那那她吃驚得再也說不出話,靜文白皚皚、平板、死硬的臉怎麼變成天!怎麼形容?她從來沒看過那樣的一張臉,做夢都沒有!靜文不是當年上流社會第一美人,怎麼怎麼   她有點昏眩,那是嚇壞了。張大了嘴,緊緊的抓住沙發靠背,她知道,若沒有一點支持,她會立刻倒下去,眼前的景像那麼驚人!   妳剛才怎麼樣?說啊!妳嚇壞了靜文!廷凱焦急又含責備的口吻催促。   我之穎努力調勻呼吸,她不敢再抬頭,死也不敢。剛才施伯母用槍要打我!   什麼話?廷凱大喝一聲。妳胡說什麼?   施伯母用槍要打我!之穎再說,聲音平靜不少。我從門口經過,聽見有聲音,我以為有壞人,後門又是開著的,我就進來,施伯母用槍要打我!   靜文有槍?廷凱十分精明,他皺起眉頭問。   阿保看看手槍,又看看薇亞,他不敢不說。   地上有一枝槍!還有錄音機!他說。   靜文,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廷凱疑惑的。   靜文已停止在薇亞懷裏掙扎,只是還不肯抬頭。薇亞和阿保對靜文的模樣一點也不驚奇,莫非他們早知道?但廷凱明明說   媽媽,妳告訴爸爸吧!薇亞痛苦的。   靜文呻吟一聲,突然間推開薇亞,朝樓梯口飛奔。她是抬起頭來跑的,之穎完全看清了那一張臉,天!怎樣的美人?地獄裏的嗎?   靜文,靜文廷凱叫。   媽媽薇亞也叫。   靜文已隱入樓上,再也不見蹤影。   之穎,妳說,到底靜文為什麼?廷凱問。   之穎心中千頭萬緒,抓不著一個頭緒,卻又隱約明白了什麼。她想把見到的情形說出來,薇亞迅速走過來制止她。從薇亞矛盾的神情,她似乎又明白了些。   就是剛才說的那些!之穎看著薇亞。   薇亞感激的點點頭。之穎卻立刻反悔了,為什麼要瞞著廷凱?他已是個瞎眼的、滿心仇恨的人,瞞著他是否有些過分?之穎脾氣耿直,從來不說謊話,她後悔了!   妳瞞著我什麼,是嗎?我知道!廷凱太敏感了。我嗅得出空氣中的謊言!   我之穎為難的。   阿保也做出一個嚴厲禁止的眼色,之穎更反感。   阿保,你做什麼?廷凱竟然能感覺到。你為什麼不許之穎說?   老爺   不許你多口!廷凱生氣了。我有權知道屋子裏發生的每一件事,雖然我是瞎子!之穎,妳說!   之穎吸一口氣,她決定告訴廷凱,她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她覺得以廷凱對靜文的摯愛,靜文是什麼模樣又有什麼關係呢?何況,戴了面具的靜文也不見得比本來面目好多少。   施伯母的模樣嚇壞我了,她戴面具,她要殺死我!之穎坦白的說。   薇亞嘆息一聲,在一邊坐下。她自己也矛盾,不知道該不該說這件事,或者讓之穎說吧!已經十年了!   戴面具?誰?廷凱叫起來。   施伯母!之穎說。   靜文?!廷凱的臉色變得好可怕。靜文為什麼戴面具?薇亞,妳說,妳說!   施薇亞搖搖頭,出不了聲。叫她怎麼說呢?她以為這件事永遠不會被戳穿,就算廷凱的眼睛復原了,也不必由她來說,廷凱可以自己看見,但她真的好為難。   爸爸,薇亞看之穎一眼。媽媽的臉上還有幾個小疤痕。在外人面前,她總是戴面具!   騙人,絕不是這樣的!廷凱聲音發顫,卻叫得很大聲,可見他心中的激動。靜文的臉經過整容已完全復原了,那個日本整容師說的,當時,你們都這麼說為什麼現在又有小疤痕?為什麼?   之穎嚥一口氣,話都梗在喉嚨出不來。什麼叫小疤痕?那簡直媲美夜半歌聲裏被毀容的人,靜文的臉上像像燒溶的蠟燭般凹凸不平,像畫了紅黑油彩般的可怕,那簡直不像是人的臉,怎麼說小疤痕?   雖然施薇亞說謊是好意,可是之穎並不贊成。廷凱的眼睛就要復原,驟見靜文的模樣,豈不更傷心?告訴他有個心理準備還更好些,是嗎?   之穎,妳說,妳告訴我實話,廷凱一把捉住了之穎,他雖看不見,卻抓得那麼準,他真能聽見人的呼吸?妳說,靜文到底是什麼樣子?   之穎覺得廷凱的手指像鐵鉗,抓得她好痛。這樣的男人,就算知道太太可怕的模樣又怎樣?變心?永不可能!他愛靜文,不是靜文的那張臉!   施伯母的臉上全是疤,好可怕!之穎平靜而坦然的說:那些肌肉好像一堆燒熔的蠟燭!   廷凱一震,放開了之穎,整個人跌坐在旁邊的沙發上。他臉上的肌肉不停的抽搐,那是神經質,不受控制的,他蒼白得厲害,他也痛苦得厲害,他看來似乎面對著一堆被毀的廢墟。   薇亞靜得連呼吸都放輕了,阿保怒目直視之穎,都是這個多嘴的女孩闖的禍,可是他也不敢出聲。   過了好久、好久,那凍結的空氣使人覺得過了一世紀,廷凱才慢慢平靜下來,他支撐著坐直身子,似乎剛才打了一場好辛苦的仗。   這就是妳的不對,薇亞,他慢慢的、痛惜的說:妳該早告訴我,讓我陪著靜文,安慰她,開導她。妳不說,使靜文獨自在痛苦中掙扎了十年,知道嗎?   爸爸薇亞好意外,也好感動,她眼圈紅了。   之穎吸吸發酸的鼻子,笑了。她知道廷凱會這樣的,像他這樣深情的男人,不知怎的,她覺得很了解。   阿保也放鬆了臉上繃緊的肌肉,雖然意外,他也放心了。他這種人,心中瞞了一件事總是不舒服,現在真好,他好像放下了一個擔子。   之穎,我很感謝妳告訴我真話,否則靜文還要受苦,廷凱站起來。我相信妳了解我的心!   之穎開心的點點頭,目送著廷凱慢慢走上樓梯。十年來,靜文不許他上樓,也不說原因,為著愛,他容忍了。今天他非上去不可,也是為了愛,他要向靜文表示,他愛以前美麗的她,也同樣愛現在醜陋的她。   薇亞,阿保,之穎都這麼眼睜睜的望著。廷凱對這樓梯陌生,他看不見,走得很辛苦,但走得很堅定,他們都在想,當廷凱走完這樓梯,施家別墅的一切都將完全改觀了,是嗎?   只走了一半,是的,剛好一半,靜文出現樓頂。她依然穿著白紗長褸,臉上又戴了一副相同的面具。大家還沒有想出是怎麼回事,砰的一聲,是槍聲,廷凱呻吟著從樓梯上跌下來。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怎麼回事?靜文會開槍打廷凱?不是在做夢吧?靜文為什麼要打廷凱?   阿保第一個警覺,他撲過去扶起廷凱,忠心耿耿的擋著他,怕靜文再開槍。但是,開了一槍的靜文已扔了手槍,掩著臉哭起來。   爸爸薇亞和之穎也一起奔過去。   廷凱依然清醒,黑眼鏡跌掉了,露出眼睛四周可怕的疤痕,他也有疤痕的。他很幸運,他受傷不重,子彈從肩頭擦過,只傷了表皮,這當然不是靜文手下留情,而是她沒有經驗,不會用槍。   薇亞看了傷口,阿保已在拿藥來包紮了,她這才想起樓上的靜文。   媽媽,妳為什麼這麼做?為什麼?她奔上樓,抱住哭得好傷心的靜文。   靜文不出聲,只是哭。   薇亞沒法子好想,半抱半扶著她下樓,她哭得昏天黑地,也不掙扎反抗,跟著薇亞下樓。女傭人早被驚醒,站在一旁不敢出聲,這件事實在太出乎人意料之外。   靜文坐在那兒哭了許久才漸漸平靜下來。廷凱的傷口已包好,被扶在沙發上休息,夫婦倆對坐著,似乎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靜文,廷凱沉痛的說:我不會怪妳這麼對我,但妳一定要告訴我為什麼?   靜文垂著頭,不肯出聲。   媽媽,妳沒有理由用槍打爸爸,又不是爸爸害妳的!薇亞說。   在一邊的阿保找出射入牆壁的子彈,審視一陣後,疑惑的若有所思。   這子彈和上次打傷老爺手臂的一樣!他喃喃的自言自語。   所有的人都聽見了,他們不約而同的在想,和上次的子彈一樣,莫非上次也是靜文做的?莫非以前的那個兇手根本沒有再來?難怪花園裏沒有足跡,難怪廷凱聽不見陌生的聲音,是靜文!   靜文,上次也是妳?廷凱努力使聲音平靜,他依然那麼體貼的怕嚇著靜文。告訴我為什麼?若是我不好,我向妳認錯!   靜文慢慢的抬起頭來,戴著面具,當然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是,唯一有生氣的那對眼睛,卻是痛苦的。她那深切的痛苦,使任何人都能一眼就感染到。   我知道妳痛苦,靜文,廷凱看不見,卻那麼奇妙的感覺到了,他向她伸出右手,她卻不接。把妳的痛苦告訴我,讓我替妳分擔!   靜文仍然不語,眼中卻流出淚來,沿著平板、木然的面具往下滴,令人心酸。   媽媽,妳說吧!薇亞也哭了。到底為什麼?總該有個原因的!   靜文低沉的哭了一陣,她的哭聲像憂鬱的河水,那樣細、那樣長,那模樣,挑動了其他人的傷感。   靜文,我求妳,妳說吧!廷凱激動起來。只要妳說出原因,妳要我死都行!   靜文猶豫一陣,廷凱的感情那麼深,那麼厚,那麼明顯,那麼毫不保留的向她湧過來,她能感覺到,真真正正的感覺到,那感情和十年前一樣,沒有減反有增。她放心了,廷凱依然那麼真摯的愛著她!   你的眼睛就要復原?靜文問。十年來她第一次說話,聲音細緻高雅,卻掩不住有些膽怯。   是誰告訴妳的?廷凱反問。   我聽見記者招待會,我看見報紙!靜文說。她已極快的抑制了那膽怯。   妳難道不高興我能復原?廷凱不置可否的。   靜文眼中掠過一抹矛盾之色,突然又哭泣起來。   你能復原但我不能!她激動的哭著說:你再也看不到以前的王靜文,你會看見比魔鬼更可怕的一張臉,我我會受不了!   靜文廷凱也激動起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靜文,怎麼這樣傻?這有什麼重要?   這重要!靜文也緊緊的抓牢他的手。我不能讓你看見這副鬼樣子,我寧願你死你會永遠記住以前美好的王靜文!   哦!靜文!廷凱心都揉痛了,想不到這件事會引起靜文這麼大的不安,他心中好懊悔,好痛苦。他的雙手用力,把靜文從對面的沙發上拉到懷裏來。靜文,妳在我心目中永遠是那麼美好的!   不,不,靜文只是哭。你看了我的臉就不會這樣說,我不能忍受你不再愛我!   靜文在廷凱懷裏哭得像個孩子,她三番兩次要槍殺廷凱,只為怕廷凱不再愛她,天!怎樣的愛情哦!   靜文,如果我告訴妳,我的眼睛不會復原呢?廷凱突然說。   靜文愕住了。不止靜文,薇亞,阿保,之穎全呆住了,眼睛不會復原?就要來到的專家不是很有把握的嗎?廷凱不是雄心勃勃的要親自捉住兇手嗎?不會復原?   我不相信,你騙我!靜文停止哭泣。   廷凱深深長長的嘆一口氣,慢慢說:   事實上,我的眼睛永遠沒有希望復原,停一停,又說:也沒有什麼美國眼科權威來替我開刀!   爸爸薇亞不能置信的叫起來。   之穎掩著唇,他們夫妻倆在玩什麼把戲?   我之所以這麼向記者宣佈,只是想引十年前的兇手上鉤,廷凱搖搖頭。想不到兇手沒有來,卻害苦了靜文和我自己,我在做什麼?   你的眼睛不會復原?靜文的聲音清亮起來。   真的!廷凱說:這些日子來,我只是在自己騙自己的做了些傻事,是嗎?   沒有人回答,是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現在才發覺,唯有平靜才是真正快樂!廷凱又說:這一陣子我疑神疑鬼,步步為營,如臨大敵般,其實,也許那個兇手早就死了,離開了,我只是與自己為敵,真傻,是不是?   靜文依在他懷裏,溫順得像隻貓。只要廷凱眼睛不復原,只要廷凱看不見她現在的模樣,她就安心了。這大概是一個女人,一個深愛丈夫的妻子的心理吧!   我們都吃了些苦頭,廷凱若有所思的。是仇恨,是猜疑帶給我們的苦頭,這是個教訓!   停一停,他突然大聲吩咐。   阿保,把所有的地毯鋪上,把所有的窗戶打開,讓我們恢復以往的生活吧!還有靜文,妳也該搬下來了,一個人住在樓上太寂寞,對嗎?   靜文點點頭,安詳而恬適。   阿保拉開窗簾,推開長窗,陽光一湧而入,帶來了一屋子的朝氣。   之穎咬著唇,對自己微笑一下,從阿保手上拿過小錄音機,大步走出去。廷凱和靜文,該結束了吧!   薇亞默默的跟著她走出花園,站在大門邊。   今天的事無論如何該謝謝妳,妳給我們帶來意想不到的結果!薇亞說。   我以為闖了大禍呢!之穎聳聳肩。   幾時有空,妳陪我去看看立奧!薇亞突然說。之穎眼中掠過一抹喜悅,但又是一陣遺憾,薇亞早些能這麼明白該多好?現在不是太遲了?   一定陪妳去,但不是今天!之穎揉揉眼睛。我一夜沒睡,知道嗎?   她大步朝家裏走去,對面的小徑上走來一個修長的男孩,陽光下,他揚起了滿天喜悅。   以哲之穎叫。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她的睡眠完了!      之穎終於陪薇亞去看立奧了。   是北投一家私立的精神病療養院,環境很好,滿園遍植修剪整齊的樹木,紅磚古老的英國式樓房,使人沒有醫院的感覺,以為是什麼人的別墅。   傳達室的工友帶她們進去,一位中年的女醫生接見她們。女醫生很慈祥,很溫文,她似乎熟知立奧和薇亞的故事,表示很同情。   除了父母,妳們是第一個探訪立奧的朋友,女醫生微笑著:立奧很好,很平靜,也很正常,我不反對任何人探訪他,只是   她看著薇亞,很含蓄的接著說:   我怕會刺激他!   刺激?之穎不經心的叫。不可能吧?她是施薇亞,立奧一定喜歡看見她!   那是以前,現在的立奧女醫生搖搖頭:也罷,妳們去看他吧!若是情形不對,妳們立刻離開!   之穎遲疑了一下,看見薇亞已站起來隨女醫生出去,她不得不跟上去。   醫生,她睜大眼睛問:妳說情形不對,是不是指立奧會動武打人?   那倒不是,立奧是此地最斯文的病人,醫生笑之穎的稚氣,這個胸無城府的女孩,令任何人都會有好感:我只怕刺激他!   立奧很愛施薇亞,我擔保不會刺激!之穎壓低聲音。   女醫生不置可否的一笑,帶她們走進一間很大,類似圖書室的屋子。裏面有幾個人在看書,都穿著便服,有兩個看來是圖書管理員模樣的男人,沒有病人,沒有穿制服的護士。   他們都是來探病人的人?之穎問。   除了管理員是便裝的男護士外,全是病人!女醫生說。   病人?之穎嚇一跳:妳不怕他們發瘋?   他們都是斯文病人,我們不給他們穿病人制服是讓他們精神上沒有病的壓力,不會發瘋,放心!女醫生說。   一直不出聲的薇亞突然朝一個看書的男孩走過去,是立奧嗎?之穎幾乎認不出。立奧胖了些,穿的衣服竟是樸素的白襯衫,卡其褲,他的黑色緊身衣褲呢?在外貌和氣質上,他幾乎是另外一個人!   之穎也走過去,她下意識的想保護薇亞,怕立奧出其不意的發瘋他會發瘋嗎?   立奧,薇亞含著眼淚輕輕呼喚:我來了!   立奧抬起頭,顯得那麼驚訝,那麼意外。之穎看清楚了,還是那張性格的、漂亮的臉,是立奧,但神情不同,眉宇間失去了那抹狠勁和殺氣。   妳叫我?小姐,立奧很禮貌的反問:妳認識我?   我我是薇亞!施薇亞的聲音發顫,眼淚忍不住落下來。   妳是薇亞?立奧皺起眉心,眼光卻一片陌生:妳怎麼可能是薇亞?   立奧,認識我嗎?之穎立刻插口。她看見女醫生吩咐了管理員,然後離開。   妳不是之穎嗎?立奧高興的站起來,一把抓住之穎的手,用力搖晃。妳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哎之穎呆一下,胡亂的說:我到你家去找你,他們說你在這兒!   是啊!我在這兒讀書,很好,是不是?立奧說。他似乎忘了一邊的薇亞,當她是個全然陌生的人。   是!是!之穎直嚥口水,讀書?立奧不知道自己在精神病療養院吧!   妳那個韋皓,還有程以哲呢?怎麼不陪妳一起來?立奧問。他神情開朗,他記得所有的事,所有的人,似乎除了薇亞之外。   他們沒空!之穎看看薇亞:她是施薇亞,妳忘了?   立奧看薇亞一眼,只是一眼,眼光立刻又回到之穎臉上,帶著些疑惑又不高興的神色。   之穎,我想單獨和妳談幾句話,他說。   之穎怔一怔,怎麼回事呢?她可弄不明白。看情形立奧絕不是假裝,他真的不認識薇亞了。   就在這裏說吧!沒關係!她不安的。   立奧皺皺眉,咬著唇,還是把之穎拉開兩步。   她真叫施薇亞?他問得好離譜。   你怎麼了?她本來就是施薇亞嘛!之穎說。在這一刻,她簡直忘了立奧是病人,她說得很大聲。   當然,兩步之外的薇亞完全聽得見。她神色呆怔而失望,她已不再流淚。   之穎,妳又在耍把戲了,是不是?立奧歪著頭,指著之穎的鼻尖,一個以前的動作:不論妳的花樣怎麼高明,妳騙不了我,永遠騙不了我!   我沒有騙你,她是薇亞!之穎嘟起嘴唇。   或者她有些像,或者她真的叫薇亞,但是,絕不是我的薇亞,絕不是!立奧說得斬釘截鐵。   你這個人根本莫名其妙!之穎有些生氣了,她真以為立奧又在耍寶。   聽著!立奧忽然壓低了聲音,十分神秘的說:我為什麼會到這個感化院來讀書?妳不知道吧!我殺了薇亞!親自用汽車撞死她,我親眼看見她和汽車一起燒成廢鐵的,妳懂了吧!   之穎突然覺得一陣寒意,她記起立奧是瘋的不,或者說是精神病,嚴重的精神分裂症。她怔怔的望住他,再也說不出話。   就是這樣的!立奧加重語氣又說:薇亞已經死了,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薇亞,即使薇亞不愛我,也沒有別人能得到她!我的愛情就是得到或毀滅,知道吧!   但是之穎幾乎不敢直視立奧。當立奧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眼中射出可怕的、狂亂的光芒。   我父親有勢力,有地位,所以我免了受審,在這裏受感化教育!他又說。眼中光芒平靜了些:幾年之後,或者要不了幾年。當人們忘了這件事時,我就可以回家了!   之穎吸一口氣,勉強自己點點頭。她有個感覺,順著他說話,或者比較好些。   那位小姐,妳帶她走吧!立奧指一指薇亞:世界上沒有人能代替薇亞的,薇亞死了,但是她的靈魂和我在一起,我仍然快樂!   之穎再點點頭。   別再找人假扮薇亞了,我知道妳是好心,可是,立奧笑一笑,說:沒有用,也不需要!我能伴著薇亞的靈魂,我已經很滿足!   之穎轉頭看看薇亞,那麼蒼白,那麼懊悔,那麼痛苦,也那麼可憐兮兮。之穎默默的走向她,輕輕的握起她冰冷的手,卻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這一切,不是她的任性。   妳走吧!我還要看完今天指定的書,立奧回到桌邊,不說薇亞和往事,他看來絕對正常。有時間再來一個人來吧!我會讓妳看到,李立奧不再是只懂得打打殺殺的人,從書上我學到很多東西!   之穎又點點頭,心頭充滿了複雜的憐憫與惋惜,還有遺憾,還有些高興。立奧雖然有些不正常,他畢竟也走上了正路。   是幸與不幸?她卻說不出來。   離開圖書室,在走廊上遇見帶她們來的女醫生。   醫生,立奧到底是怎麼回事?之穎忍不住問。   精神分裂,不是嗎?醫生看看沉默不語的薇亞,惋惜的搖搖頭:除了堅信他已親手殺死所愛的女孩,其他的他完全正常!   但是,他可以出院嗎?之穎再問。   目前不可以,當我們試驗他的思想和精神絕對穩定後,會讓他回家休養!女醫生說。   他的精神和思想穩定後,會記起薇亞嗎?之穎問。   這點我無法回答妳!女醫生搖搖頭:人的腦子是最奇妙的結構,現代的科學還無法了解它的十分之一,何況立奧這麼一個堅決、極端的男孩子,要他消除自己建造得根深蒂固的思想,是十分困難的!   薇亞本來充滿希望的眸子,一剎那間又變得黯淡。女醫生的話說得很清楚,立奧不可能再認得她!   事實上,我們都明白,立奧並沒有殺死施小姐!女醫生語意深長的說:他只是在精神上殺死她,懂嗎?所謂精神上的殺人!他這麼做能令他自己平安、快樂,我們何必搶走他的平安、快樂?這只是他自己的事,相信對別人也沒有什麼損害的,是嗎?   是嗎?對別人沒有損害?薇亞呢?哎!他們倆立奧和薇亞,到底是誰傷害誰?   我們回去了,謝謝妳!醫生!之穎甜甜的笑一笑。   再見!女醫生揮揮手。   薇亞機械的隨著之穎往外走,走了幾步,她突然轉身奔回女醫生處,並緊緊的抓住女醫生的手。   醫生,妳好好照顧他,讓他快點復原回家!她哭泣著。   女醫生點點頭又拍拍她,薇亞這才隨之穎離開。薇亞從女醫生處走回來時,之穎清楚的看見那心地慈祥的女醫生搖頭嘆息。   唉!這樣一件事,誰不惋惜呢?可憐的立奧,愛得那麼深,那麼強烈,以致走進了死角出不來。可憐的薇亞,愛得那麼癡,那麼傻,以致連自己都分辨不出愛的真假。他們還會有希望嗎?誰能預知呢?   回程中,她們都不說話,薇亞始終是那副木然的神情。之穎卻覺得悶,彷彿心中漲得滿滿,非好好的發洩一下不可,那怕讓她高聲亂叫幾聲!   在小徑口上,之穎讓出租車停下來。   妳回去吧!我不陪妳了!之穎似乎在對自己生氣:有時間我再去看妳!   薇亞點點頭,獨自回家。   之穎在公路上站了好一會兒,她該到那裏去?父母都沒回家,她不願獨自守著四堵牆。這個時候以哲也在忙著那些殘廢的孩子哎!管他!之穎現在只有他一個朋友,她只得找他!   她大踏步朝以哲的學校走,似乎,決定去找以哲後,她的心情都舒暢些。她孩子氣的走著、跳著,有時踢飛一塊石頭,有時踏碎一堆青草。   越過士林的馬路,以哲的學校在望了,她高興的吹一聲口哨,忽然看見不該在此碰到的兩個人。   慧玲?!玫瑰?!她意外的叫。   慧玲顯然也沒想到會遇見之穎,她臉色有一點尷尬,有一點窘迫。玫瑰卻對之穎展開了蘋果般的笑靨,她看來似乎滿心喜悅。   哎慧玲說得有些口吃,卻絕對不再冷漠古怪:在士林買一點東西,順便帶玫瑰散散步!   散步,很好哇!之穎毫無心機,她也不注意慧玲說買東西卻空著雙手的事:我去找以哲!   慧玲點點頭,匆匆忙忙拖著玫瑰走開。   慧玲,之穎在背後叫住她:晚上我可以帶玫瑰出來數星星嗎?   妳來吧!我讓玫瑰等妳!慧玲沒轉身,卻回答得好自然,她變了很多。   之穎高興的用力踢飛一塊石頭,正想跳起來歡呼幾聲,卻看見飛起來的石頭朝一部開來的出租車落下,她嚇得掩著嘴轉身就跑,一口氣跑進了以哲的學校。   以哲在二樓辦公室看一些學生的健康資料,看見滿臉通紅的之穎,張大了嘴以為發生了什麼意外。   之穎,妳怎麼了?他站起來。   我?之穎指著鼻尖:若不是跑得快,起碼被出租車司機罵幾句難聽的!   又闖禍了?以哲笑起來。看見之穎那毫不做作的臉,他的心就是一陣舒暢:打破了玻璃嗎?   也不能怪我,她在沙發上坐下來,順勢脫了鞋子:他的車迎著我的石頭開嘛!   妳最有理,對嗎?他給她一杯果汁。   剛才我陪施薇亞去看立奧,到你這兒來的時候又碰見慧玲和玫瑰!她喝了半杯果汁。   先說立奧怎麼樣?他盯著她看。   完全正常,認得我,也記得你,除了施薇亞,她一口氣說:他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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