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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章 黑暗的助跑

獵捕史奈克 宮部美幸 22484 2023-02-05
  【一】   電話打來時,神谷尚之正在想,差不多該睡覺了。   他反射性地仰望時鐘,快十一點半了。電視正在播放體育新聞,這是一個話題只有職棒和高球輸贏的安詳週日夜晚。   他快步橫越客廳,在第三聲鈴聲響完前抓起了話筒。什麼都不用說,甚至不用聽到對方的聲音,他就已猜到是什麼電話了。   啊,神谷先生嗎?   岳母的聲音快速喊著他的姓氏。神谷和她的獨生女佐紀子結婚,今年都已經要滿十年了,可是岳母到現在還是一直生疏地用姓氏來稱呼他。只要你堅持繼續留在東京,不讓佐紀子回到故鄉,只要你不肯妥協入贅到我家來,我就永遠不喊你的名字岳母大概是抱定了這種決心吧。   佐紀子又住院了,傍晚她病發了。

  岳母的語氣很尖銳,幾近責難。彷彿是在非難神谷,佐紀子今晚病發也該歸咎於他。   這次情況真的不妙。你能不能帶竹夫來一趟?   現在去嗎?   他忍不住這樣反問,結果話一說出口他就後悔了。岳母向來不會放過這種疏忽。   佐紀子很想見你們。她真的很痛苦剛剛好不容易才恢復意識,可是卻一直哭著說她想見竹夫。結果你呢,竟然不肯帶孩子來一趟?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神谷又瞄了一眼時鐘,這時已經沒有飛機了,大概連臥鋪火車也沒有了吧。   要去和倉只能開車,如要開車只能自己駕駛。即使去了立刻折返,明天整個上午也進不了公司。如果不先把公司的事安排好,根本沒辦法出門。   我們立刻出發。神谷這麼一答,岳母理所當然似的哼了一聲。

  病房還是在老地方嗎?   對呀,剛剛才從急診室回來,現在戴著氧氣罩。   說著,她又惡意地補了一句:   你好像一點也不想問佐紀子的情況。你都不擔心嗎?我想,你大概比較在乎工作吧。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放心把那孩子交給你照顧。   岳母口中的那孩子,並不是她唯一的外孫剛滿八歲的竹夫,而是竹夫那已經三十五歲的母親佐紀子。對岳母來說,佐紀子永遠都只是那孩子。   佐紀子頻頻發作的心臟病,還有她抱怨的頭痛、暈眩、失眠,原因都來自於岳母的過度干涉。這點,神谷早已很清楚。大約在一年前,他曾請一個現在開設了一家專治精神病患者診所、略有知名度的大學老同學,撥出幾個月的時間替佐紀子看病。當時,老同學告訴他:嫂夫人的病,是心病。她太累了。

  太累了?   對,她夾在你和母親之間,兩邊都不想得罪,兩邊的希望都想成全不,她是被非成全不可的責任感壓垮了,精疲力盡了。這不是內科的問題,她的身體其實很健康。   那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很困難。最好的辦法,就是跟她母親好好講清楚,女兒都已經結婚自立,甚至有小孩了,拜託她不要再繼續過度干涉   要是這件事這麼容易做到的話,佐紀子也不至於生病了。實際上,就在神谷還來不及想出有效方法之前,岳母便片面宣稱如果再在東京待下去,只會讓她早死。我要帶她回娘家住一陣子。   佐紀子就這樣被岳母半強迫地帶回了和倉的老家。那是三個月前的事了。   石川縣七尾市和倉町,是個面向七尾灣以溫泉鄉著稱的地方。佐紀子的娘家代代於此經營旅館,家境非常富裕,環境的確比東京好。如果佐紀子身體真的有病,遷居該地應該會有很大的幫助吧。

  可惜現實之中,她的身體沒有半點好轉跡象。神谷曾多次遠赴和倉和佐紀子溝通,勸她回家來。可是,她大概真的是累垮了吧,只是不停地哭泣,就是不肯點頭答應。   當初岳母把佐紀子帶走時,本來大概打算連竹夫也一起帶走,她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處置,所以,當神谷表示反對時,她簡直像被什麼猥褻字眼羞辱似的,臉泛紅潮勃然大怒。   為什麼不可以?   竹夫已經上小學二年級了。這裡有他的朋友,也要配合學校的狀況,不能隨便讓他請假這麼久。   誰說要讓他請假了?我是要讓他轉學。這還用說。   可是,佐紀子如果康復了,還是要回到東京。   什麼時候能康復在現在無法確定,更何況對竹夫來說,與其跟著忙到連家都難得回一趟的父親,還不如跟著他媽媽和我們比較幸福。

  當時的爭論,在竹夫表示想留在東京後劃上了休止符。佐紀子似乎因此受到不小的打擊,但岳母的憤怒更強烈,一個八歲小孩不可能自己說出這種話,這一定是被做父親的慫恿的聽說她四處跑去親戚朋友家,激動地如此抱怨。   她那不分對象的怒火,輾轉之間不知對竹夫造成多大的傷害。   神谷走出客廳,拿著記事本又回到電話旁,打了兩通電話。一通是給同事,另一通給下屬。明天上午,他不在的期間能夠委託的只有這兩人。   嫂夫人病況危急嗎?   面對同事擔心的詢問,當他回答不,沒那麼嚴重啦時,一瞬間雖然只是短短的時間他不禁在想:如果是真的重病,我也用不著這麼尷尬了。   按照岳母的意思,聽從她把竹夫帶回來的命令,這已是第三次了。每次,神谷都在想:就算不帶他回去也沒關係。佐紀子並不是真的得了什麼絕症,那一切也是心病。其實他大可以叫她振作起來,為了老公和孩子趕快回東京。

  可是每一次,這些話都只是在他的腦中想想而已。即使只是心病,妻子也的確因為嚴重的呼吸困難而住院,因此,他說不出這種話,也不能不讓她見孩子或置之不理。   他害怕如果這麼做,萬一萬一有一天佐紀子真的死掉了,那時竹夫會怎麼看待這個危機?一想到這裡,他總是無法動彈。   狡猾的岳母就是看穿了這一點。也因此,有時即使佐紀子並未提出這種要求,岳母也會故意把神谷叫去。她大概是在等待忙碌的他,終於受不了這種乒乓球遊戲,主動投降說出我知道了,竹夫就暫時交給你照顧吧。   打完電話,他走向孩子的房間。竹夫躺在床上,小小的棉被隆起縮成一團,整個腦袋都裝在被子裡。是從何時開始的?這孩子睡覺的時候,總是喜歡這樣把身體隱藏起來。

  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孩子搖醒了,每次都這樣。小孩子可塑性很強,不論什麼事都能很快習慣。   媽媽的病情不太好,我們要去醫院。你快做準備。   竹夫揉著惺忪的眼睛爬起來,並沒有問又來了?或是媽媽不要緊吧?他只是默默起床,默默更衣。然後,默默地跟著他去和倉。   自從佐紀子回娘家後,竹夫就變得悶不吭聲,成了一個名符其實一言不發的孩子。岳母說,竹夫是因為少了媽媽,太寂寞才會變成這樣,更急著想把他接走了。可是,神谷在和竹夫的級任導師與佐紀子看病的老同學談過之後,在他們的聲援下,堅持拒絕至今。   如果連孩子也給她,那你的家庭就真的四分五裂了。當醫生的老同學說。   我反對硬把他從朋友身邊拉走。級任導師也說。

  最理想的,就是嫂夫人能夠及早醒悟:她的家庭在東京,不是在娘家。嫂夫人的人生是屬於她自己的,照她自己的意思去做就行了。她沒必要看著母親臉色過日子了。   竹夫已經有他自己的社會生活了,請你們尊重這一點。   比起神谷,竹夫一定感受到更強的壓力與罪惡感、閉塞感。於是,為了不被這種感覺擊垮,為了不再多言惹禍,為了避免自己說出真心話惹母親和外婆傷心就像那次他說我想留在東京後許久仍受到譴責,竹夫選擇了沉默。神谷和佐紀子如果不能好好把這個家振作起來,這孩子想必永遠都不會開口了吧。   明知如此,神谷今晚又再次屈服於事情的表象,要啟程離開東京。從練馬開上關越公路,在長岡轉往北陸公路。距離位於能登半島尾端的和倉,開車得花上一整晚。

  看來將會是個漫長的夜。   【二】   他毫無不安。賓士走得很順,之所以感到夜氣清明透徹,或許是因為心情昂揚。   駕駛座上的織口,呼吸還有點急促。直到最後一刻,連他自己也不確定是否真能做出那種事。結果他做到了。   他對慶子感到愧疚。本來不想傷害她,可是昏倒後的她,身體變得出乎意料的重,讓他費了好大的力氣處理。在搬往六樓的過程中,說不定讓她哪裡撞到或是扭到了。   織口先生?為什麼   驚愕、睜得大大的眼睛,筆直地凝視著織口。   不過話說回來,還真是不可思議。她明明應該是吃完朋友的喜酒回來,為什麼行李廂會放著槍?而且,搭配禮服用的,宛如嬌小飾品的皮包裡,竟然放著一枚紅殼子彈

  抱起慶子搬運時,不管怎麼抓,她那蓬蓬的連身裙襬一再從手中滑落,妨礙到他走路,所以他打開行李箱,想找個能暫時捆綁的東西。結果,他看到裡面有個黑色皮箱。由於太出乎意外,他沒有立刻察覺那是槍盒,甚至還以為慶子會演奏樂器。   慶子是抱著什麼樣的念頭隨身帶著槍呢?   打開她房間的槍櫃一看,還有另一把規格相似、經過精心保養的好槍。像這樣的情況,不論怎麼想,都只能說她是基於某種目的,從自己擁有的兩把槍中帶了一把出去。可是,究竟是為了什麼?   織口勉強把縈繞不去的疑問趕出腦中。或許再也沒有機會知道答案,也沒機會跟她道歉了。不過,她是個聰明的女性,對於突如其來的意外之災,應該會妥善處理吧但願如此,織口默禱。畢竟在這個計劃中,受到最大連累的只有她一個人。   橫越過東京,往西走,要上關越公路必須先到練馬。因為是週日晚上,計程車和小客車的數量比較少,不過大卡車的龐然巨體依舊隨處可見。   沒必要趕路。只要天亮能到那邊就行了。也無須焦急,槍已經到手,慶子也被關起來了。他覺得這樣對待慶子似乎太殘酷了,所以沒把玄關大門鎖上,不過他確信,慶子應該不可能自己掙脫捆綁爬到門邊。   沒有人追來,無人懷疑,也沒有任何阻撓。織口只須考慮如何達成自己的目的就行了。   他遵守車速限制,安分地跟著車流走。穿過市中心時,甚至還有心情忘我地看著霓虹燈。錯身而過的大卡車和計程車司機,有的一臉忙碌,有的倦容滿面,有的顯得厭煩,也有的專心開車他甚至有餘裕逐一觀察這許許多多的表情。   我要烙印在心上,永誌不忘他如此想。接下來要做的事情結束時,能夠判定正邪對錯的,就是他們這樣的人這些擁有最基本的常識與感性、有工作和家庭要維護,許許多多的善良居民。   對,只要想這個就好。不要再去回想那兩具腦袋被射穿的遺體。也不要去想當他抓起那冰冷的手時,手指扭曲彷彿在極力祈禱的景象。   是當場死亡,應該沒受到痛苦。   醫生這麼說,可是,他卻怎麼也不肯正視織口的眼睛。   就算死亡瞬間沒有痛苦掙扎,若是死前飽嘗恐懼,終究是一樣的。   織口低聲一說,醫生遂轉身背對他。   很遺憾。   很遺憾對,是很遺憾。每個人都只能這麼說。   女兒才二十歲。就像即使緊閉門戶仍會從縫隙潛入的冷風,織口腦中,閃過了這個念頭。   才二十歲,只活了二十年,短短二十年當中,說不定對活著都還沒有什麼切身感受。   當她看到母親在她眼前先遭人擊斃時,她腦子裡想些什麼?會不會在想這一定只是個惡夢?夢馬上會醒,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   因為,她從來沒做過任何必須被殺死的壞事。   他們為什麼先殺做母親的?他們有沒有說什麼?   織口這麼一問,那個負責的泊刑警,一邊臉頻頻抽動著。從一起旁聽公審的過程中,織口發現那是他的習慣。每當面對不想回答的問題時,他就那麼抖動臉頰。   大概是嫌她礙事吧。   織口一直凝視著他的眼睛,於是刑警的臉頰顫抖得更劇烈了,他幽幽地回答:   擊斃母親時,他們好像有跟女兒說:小孩比父母先死是不孝,所以先從老太婆殺起。   織口的視線離開他的臉。好一陣子,他只能杵在原地,直到刑警說的話滲入腦中某處,直到他能發出聲音。因為他怕只要隨便一動,就會忍不住衝出警局,跑到門口放聲大叫   突然回過神來,他才發現自己像在掐誰的脖子似的握緊了方向盤。伴隨著那些無論怎麼用力推開卻仍陰魂不散的影像的,就是如此強烈的感情。   犯人還活著,活蹦亂跳的,用兩隻腳好好地踩在法院地板,替自己辯護、請求法官酌情開恩,高談闊論、滔滔不絕,甚至還   他不由自主地繃緊了全身,狠狠踩下油門。他超過一輛車、兩輛車,直到被第三輛車(是年輕人駕駛的SURF)按喇叭,這才總算回過神來。   隨著亢奮感的冷卻,淡淡的決心跟著回來了。   他並不是要做什麼驚人之舉。若是放任不管,任由犧牲者繼續增加,即使他不動手,遲早一定也會有人做出同樣的舉動。犯不著氣得臉紅脖子粗,只要冷靜地、切實地著手實行計劃就行了。   副駕駛座的位子上,放著慶子拆成三份,用布包裹的霰彈槍。從她那裡拿來的子彈,已從盒中取出來了,藏在腰包裡,綁在身上。   他所需要的東西都已經到手了。接下來,只求在這穿過夜色奔馳的過程中,不要喪失了勇氣。   織口重新握好方向盤,放鬆身體。在午夜零時之前,應該可以進入關越公路吧。   【三】   修治三人走出居酒屋時,醉得最厲害的是店長。早就知道他喝起酒來很喧鬧,不過今晚格外不同,一下放聲高歌,一下大聲歡呼的,真是敗給他了。   裕美,我幫你做媒人!他對著夜空放聲大喊。你安心跟修治交往,好嗎?   好的,可是店長你還單身吧,這樣怎麼當媒人?   那,你先替我找個老婆。   修治一邊用肩膀撐著店長走路,一邊冒出冷汗。   店長的家,在哪裡來著?   我記得應該是在西船橋。   讓他搭JR就行了,現在幾點?   十一點過十五分。   那還有電車,車站不曉得在哪邊。   這時,店長突然恢復清醒生起氣來。   喂,誰說要回去了?   店長,你喝太多了。   再陪我換一家喝!明天放假耶,好嗎?裕美看起來也還沒喝夠。   好不容易半哄半騙到把他帶到新小岩車站附近,店長卻堅持不回去,裕美似乎也沒轍了。   欸,算了啦。佐倉先生,我們今天就捨命陪到底吧。   結果,他們又坐進了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居酒屋。裕美一邊用毛巾擦手,一邊湊近修治,彷彿要看進他的眼中。   佐倉先生,至少今晚,請你忘了正在寫的小說。   其實,他並不是為了這個想回家。最近他一行稿子也沒寫,是寫不出來。有一陣子,他下筆如飛,如有神助,連自己也感到害怕,現在卻正好相反。有時即使整天端坐在桌前,還是寫不出一行來。   不過,現在令修治心情沉重的,不是稿子而是織口。因為店長說,在關沼慶子的公寓附近,看到貌似織口的人物;因為織口似乎沒搭上今晚他說要搭的臥鋪夜車;因為他把嶄新的帆布鞋扔掉了。   點完菜,修治撇下兩人,離席去找電話。   他先打到織口公寓,號碼他已經背起來了。電話立刻撥通了,但鈴聲一直響卻無人接聽。大約響了二十下時,他掛掉了。   接著是慶子的公寓,這個號碼必須看記事本才知道。他丟進銅板,手指正要按號鍵時,心中卻突然閃過一陣畏怯。   (萬一是織口先生接電話應該不至於吧。可是)   對於慶子,他還不太瞭解。這麼晚了打電話去,對方大概會認為他不懂禮貌吧。畢竟他們的關係並非那麼親密,說不定她會不高興,也或許她接電話背後還有另一個人在。   換句話說,那將會證明就算他關心慶子,對慶子好奇、有好感,也是白費工夫。   修治咬了一下唇,終於鼓起勇氣撥號。鈴響兩聲後,傳來事先錄音的留言:   關沼今天不在家,有事請在訊號聲響後留話   很公式化的口吻。聽到訊號聲,修治放下話筒。   我想太多了他想,我一定是醉了。   這時,如果修治沒注意到電話機下,櫃子裡胡亂堆著的電話簿中,露出缺了封面的時刻表,他本來應該會直接回座,和店長、裕美用燒酒乾杯,繼續喝下去吧,可是   時刻表在東京都內主要私鐵路那一頁大大地捲了起來。這家居酒屋,大概常有喝到天亮等著搭第一班車的年輕人光顧吧。修治連忙翻頁,尋找織口應該搭乘的那班快車。   能登快車晚間九點整從上野車站發車,的確有這麼一班列車。抵達金澤車站是明早五點四十二分。順利的話,列車現在大概已經到輕井澤和小諸之間了吧。向來早睡的織口,或許已經睡著了。二等臥鋪很窄,對於略胖的織口來說可能有點難受。   我想太多了。織口一定好好地在車上。他是關心我們,才在睡前打電話來。電話中的聲音,跟平常毫無不同。慢條斯理、一派穩重。   電話中的聲音   霎時,他愣了一下,因為他想到一個極為單純的疑問。   他再次打開時刻表,猛力翻頁幾乎要把紙撕破,可是上面沒寫車站的電話號碼。他打去一○四。   您要查上野車站哪裡的號碼?按照查到的號碼打去,一個含糊的男聲接起電話。   我想請問關於列車的事,哪裡都可以。對不起這麼晚打來。我有事想請教,非常緊急。   實際上,根本用不著慌。只是個極為單純的問題。答案也很簡單,回答是或否即可。   接電話的站員,回答的是否能登快車上,根本沒有設供乘客使用的電話。   修治反射性地回答謝謝,然後放下話筒。從退幣口掏出銅板,手指卻打結了,沒能放進口袋,掉到地上。   他沒撿起銅板,直接往外衝。   【四】   要從神谷居住的練馬區富士見台前往北陸,先上關越公路就行了。而且,從公寓的停車場到收費道路的入口,距離不到十五分鐘。   現在住的公寓是三年前買的,當時,神谷物色了好幾處公寓,但岳母卻強勢主張就買富士見台那間。其實神谷覺得還有別的房子更理想,可是既然岳母和向來不敢違逆母親的佐紀子都說富士見台好,他也不便強硬反對,結果還是妥協了。現在回想起來,站在岳母的立場,大概是認為只要佐紀子住在關越公路入口旁,往來和倉就更方便了這點他能夠理解。只不過,她大概沒料想到居然會變成現在這種狀況吧   不,說不定她就是這麼打算的。岳母本來就是個支配女兒整個人生、盡可能遠距離控制當作生活目標的女人。   神谷的父母早已不在,哥哥在故鄉札幌繼承了老家。說是繼承家業,其實他們代代都是上班族,一旦各有家庭後,兄弟不比姊妹,立刻就疏遠了。他跟哥哥一年頂多打個一、兩次電話。如果神谷家這邊有人能夠強勢地堅持主張,說不定還可以跟岳母抗衡   (不,不是這樣,不可以把責任推給別人。最應該堅持自己主張的,就是我自己。)   可是,他做不到。他原本就不善於高聲與人爭論、為自己的主張奮戰到底。他從小就是這樣。   大學畢業後,在沒有特定目標的情況下,他進入了現在任職的造紙公司,不過神谷的運氣很好,受到一位好上司眷顧。當時,那個人擔任總務部的主管。   公司這種地方,大約十年才有一個像你這樣的人加入。   說著,他就把神谷從起先隸屬的財務管理部門,立刻調到總務部。   像我這樣的人是什麼意思?   可說是潤滑油,也可說是一手包辦雜務吧,簡而言之,就是從出差到籌備宴會乃至廁所衛生紙的管理,什麼都能打理的專業總務高手。   逐漸地,在那位上司的薰陶下,神谷從替公司打雜到統籌整個活動,晉陞到可以指揮部下的地位。很多人因為做總務這一個工作即使能晉陞也前途有限而敬而遠之,其中甚至有同事表示,靠這種打雜的工作領薪水,簡直是男人的恥辱,但是神谷卻絲毫不以為苦。換句話說,這應該是他的天職、最佳工作吧。   可是,不可否認的是,不管這種資歷在公司那麼受到重用、如何受到部下擁戴信賴,卻也逐漸摧毀了他的家庭。神谷萬事以和為貴的這個生活方針,縱容了岳母的專橫、困擾了佐紀子,也令竹夫閉口不語。而且,雖然他明知這一點,卻一步也無法強硬跨出。頂多也只能被迫趕往和倉時,故意不急不徐、慢條斯理地前往以這種形式試圖反抗。   時間正值週日夜晚,路上沒什麼車。即使如此,神谷毫不在乎疾駛而過的其他車輛,依舊慢速行駛。   後方的車改換車道,劃出圓弧越過神谷的車,再次猛踩引擎絕塵而去。竹夫一直把臉朝著前面的擋風玻璃,凝視著這副情景。他這麼往副駕駛座一坐,身體看起來似乎整個縮小了一圈,安全帶鬆鬆地貼在他身上。   如果睏了,就睡一會兒,沒關係。   竹夫毫無回應。這點,神谷已經逐漸習慣了。那個當醫生的老同學曾經嚴格交代他:你不能強制他說話,也不能罵他。此外,如果哪天竹夫在某種情況下開口說話時,也不可以因此大驚小怪。   竹夫並沒有機能性障礙。為了確認這點,竹夫接受過多次痛苦的檢查。他的智能和聽力都完全正常,喉嚨也毫無異樣,只不過這孩子現在放棄說話如此而已。   不過,他對外界的興趣和關心似乎並未消失,所以現在才會這樣坐在這裡。雖然他那雙眺望明滅燈光和飛馳而過標誌的眼眸,幾乎不帶任何情緒,但是既不混濁,亦非死氣沉沉。   等媽媽的身體好了,我們一起開車去兜風吧。   說著,他瞄了竹夫一眼,這才察覺竹夫正興味盎然地眺望著正前方的四噸大卡車。   好大的車喔,不曉得是裝什麼的。   那是一輛貨櫃車,車身兩側畫著大型商標。兩支看起來馬力十足的粗大排氣管,顯得分外突出,等信號燈一換,開始起動後,便噴出轟然廢氣。   大卡車立刻在前面的轉角拐彎而去,空出的車道插入別的車輛。竹夫熱切地凝視著這些逐一出現又消失的車。      織口的賓士,開到目白大路的谷原十字路口時,遇上了交通事故。   看樣子似乎是車禍,他皺起臉。前方閃著警車的紅色警示燈,不見救護車前來,應該不是什麼大車禍。看似肇事者的年輕人,一邊拍著衝上行人道邊緣的私家車引擎蓋,一邊激動地和身穿制服的巡警理論。為數不多卻眼尖趕來看熱鬧的人應該說是看熱鬧的車子吧開始聚集,在那附近造成小規模塞車。另一個穿制服的巡警正左右晃動著形似紅色接力棒的指揮燈,一邊催促後續車輛。   (怎麼辦)   他可以佯裝無事地開車過去,他覺得應該可以。可是,搖著指揮燈的巡警逐一檢查通行車輛的態度,就是讓他無法不在意。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那位警官只是在指揮後續車輛前進,不可能有人追來,也不可能會察覺這輛賓士是偷來的。然而,作賊心虛令織口陷入不安。   最重要的是,他對自己毫無自信。一旦面對警官時,他會擺出什麼樣的態度呢?在對方眼中看來又會做何解釋呢?   他一邊動著腦筋一邊左右環顧車內,當下發覺這輛車的內部裝潢分明是根據女性喜好做整體佈置的。蕾絲椅套、可愛的小玩偶,可是,開車的卻是個灰頭土臉、年過半百的男人。   即使不會馬上遭到懷疑,說不定也會被質問。到時,他能夠若無其事地回答這是我女兒慶子的車嗎?   離巡警站立的地方,還有五、六輛車子堵在前面。織口下定決心,打亮方向燈,鑽入正好位於左手邊的一條小路。目白大路的喧囂在身後流去,寧靜的住宅區中,蜿蜒著一條馬路。他忍不住發出嘆息聲,這樣就行了,迂迴前進就行了   可惜,事情並非如此。   【五】   脫下沉重的和服,範子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感到一陣疲憊,以及突然湧上的飢餓感。明明剛才眼前還擺著豪華大餐,想想還真可笑。   婚宴結束後,新婚的兄嫂預定到樓上預約好的套房和朋友一起續攤慶祝。他們也曾極力邀範子去,但她謊稱有點不舒服,總算偷偷溜了出來。   她跟先返家的父母說要留下來參加慶祝派對,其實是對兩邊扯了謊,不過大家忙著慶祝,正值一片混亂,應該還不至於被拆穿吧。她把脫下的和服裝入和服專用的攜帶式皮箱交給父親,一身輕便地鑽進計程車。   慶子公寓的地址,她只剩下模糊記憶。有一次,她們一起去逛拍賣會時,範子曾去她家接過她,可是當時她是從附近最近的車站走路過去的。那是JR總武線的小岩車站。   因此,今晚她也在小岩車站前面下了計程車,一邊追溯著記憶一邊走去。站前有大型繁華商店街,不過現在已接近週日晚上十二點了,每家商店都已拉下鐵門,悄然無聲。她在中途看到一家便利商店,於是買了兩顆蘋果、一瓶葡萄酒。本來想買貼心一點的禮物,可惜沒辦法,不過這樣至少比空手造訪好一點。   穿過繁華商店街,在安靜的住宅區走著走著,逐漸認出了方向。她站在以前看過的紅磚色公寓前,看看手錶,正好剛過十二點零五分。   推開正面大門,範子進入大廳。管理室的玻璃窗裡垂著窗簾。靜悄悄的,杳無人跡。這樣未免太不注意安全了,她想。她回想起慶子以前也說過,早知道應該選一間有保全系統的公寓。   她搭乘電梯上了六樓。走廊往左右兩側延伸,還是沒有人影。範子小心地走著,以免鞋子發出聲音。   她往掛有關沼門牌的門前一站,突然心跳加速,總覺得好像是要慎重其事地與人分享什麼重大秘密。一想起慶子在芙蓉廳外舉槍而立的表情,她才猛然體驗到,今晚,在那些出席者不知不覺中發生的事情有多麼嚴重。慶子本來企圖做出驚人之舉,而促使她這麼做的,是範子寫的那封信。   這兩個人,她們兩人將要獨自繼續慶祝她想。比起哥哥夫妻現在正在飯店盛大慶祝的派對,這邊才是更名符其實且必要的盛宴。   範子按下門鈴。   無人應答。   再試一次,這次她按了兩下。   沒反應。   範子環顧四周,常夜燈照亮的水泥走廊上,空無一人。從六樓俯瞰的住宅區夜景超乎想像的美麗,不過已經熄燈的窗戶也很多,大家都睡著了。   她換手拿好裝著蘋果和葡萄酒的塑膠袋,又按了一次門鈴。可以聽見門鈴在屋中響起,可是慶子卻沒來應門。   難道她還沒回來嗎?   範子突然感到一股怯意,後退半步,仰望著大門。   慶子說不定在生氣。不,她生氣是應該的。那時雖然她提出邀請,可是要她跟範子心平氣和地對談,或許本來就是不可能的。這是理所當然。   妄想跟慶子對談,把心裡的話都吐露出來,博得她的原諒,也許這根本就是厚顏無恥的想法。我竟然還買葡萄酒來,真是笨透了。   她又按了一次門鈴。   沒反應。範子嘆了一口氣。   說不定,她正在洗澡   她還不肯死心,輕輕觸碰大門握把。門不可能是開著的,一定上了鎖,慶子不會在家。   可是,握把轉動了,門並未上鎖。   她戰戰兢兢地打開門一看,只有玄關亮著燈,裡面一片漆黑,窗簾是拉上的。   關沼小姐。   她試著呼喚,但仍無人回應。   慶子姊,我是範子。   她踩上用來脫鞋子的空地,反手把門關上後,試著放大了音量:慶子姊,你不在家嗎?   短短走廊的右手邊,她記得應該是洗手間,正面是客廳和廚房,旁邊是寢室。這樣的房子一個人住雖嫌奢侈,但並沒有寬敞到連呼叫聲都聽不見的地步。   她拎著塑膠袋的手開始冒汗。明明沒什麼好心驚膽戰的,範子卻緊張得猛嚥口水。   她脫下鞋子,說了一聲:慶子姊,我進來囉。這才踩上玄關踏墊。   她靜靜沿著走廊前行。正如記憶所及,來到了客廳和廚房。有幾盆觀葉植物的盆景,和一組罩著印花椅套的落地沙發。她摸索著牆壁找到開關,開了燈。白色的燈光刺痛眼睛,範子不禁皺起臉。   她知道慶子向來注重小節又愛乾淨,屋裡收拾得有條不紊,系統廚具的水龍頭閃著光。   慶子不在。   慶子姊,我是範子。   她一邊喊著,一邊緩緩走進屋內。探頭搜尋每個角落,走到通往寢室的門邊,她遲疑良久後,才大聲說:對不起,我要開門囉。然後把門打開。   寢室裡也沒有人。   (唷呵)   空空如也。   床鋪鋪得整整齊齊,枕畔有座檯燈,藉由客廳流洩進來的燈光,可以看到床頭櫃上扣著一本書。左手邊是一座訂做的大型衣櫃。在衣櫃前面,有個乍看之下外觀形似細長保險箱的櫃子   它的櫃門敞開著。   整潔的屋內,要說有什麼不對勁的話,只有那個櫃子。她走近幾步仔細一看,裡面放著大型的黑色皮箱。是樂器嗎?慶子在學音樂嗎?   想到這裡,她猛然一驚。那個皮箱,好像是剛才慶子把槍拆開後放進去的箱子。那麼,慶子果然回來了。   想到這裡,她突然覺得擅自闖進來似乎很不應該。範子連忙縮回身子,關上寢室的門,走出客廳。   她小跑步穿過走廊,走向玄關。這時,她發現剛才一直沒注意到洗手間的門是開著的,入口的地方好像有一隻拖鞋反面朝上滾落在地。   這不像慶子會做的事。難道說,她是突然覺得不舒服,匆忙衝進廁所裡嗎?   她走進洗手間,打開燈。廁所裡的燈沒有亮,範子輕輕敲門。   慶子姊?你在裡面嗎?   無人回答。她再用力一敲,門順勢晃動,原來並未上鎖。範子瞪大了眼,舉起手本想再次敲門。就在這時候,門緩緩朝外側開啟,癱軟地垂著頭、雙手遭到反綁的慶子,就這麼緩緩地倒向範子。   【六】   微弱的悲鳴,是在他剛走近六○三號室門前時響起的。   與其說是悲鳴,或許應該說是比較沉重的呼吸聲,那聲音嘶啞且微帶喘息。修治一聽到立刻拔腿往前衝。短短的距離,感覺上似幾乎是一步就衝抵終點。   一打開慶子家的大門,首先躍入眼簾的,是癱在地上年輕女子的臉。他當下以為是慶子,可是髮型不對。女子癱坐在地上,好像懷裡還抱著什麼。   她一看到連鞋也沒脫就衝進來的修治,又倒抽了一口氣,眼睛瞪得大大的,拚命往後退,結果腦袋撞到牆,發出響亮的咚的一聲。修治也是一頭霧水,只能呆呆地愣在原地。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這個素未謀面的年輕女子,懷裡抱著的是關沼慶子。慶子彎曲著身子,頭髮蓬亂、臉色蒼白,手臂被綁到身後。   我,我,我癱坐著的年輕女孩,開始結結巴巴地說話:我,我你這到底是   她過度驚慌的模樣反而讓修治冷靜下來,他連忙關上門,在兩名女子身邊蹲下。   怎麼搞的?啊,到底出了什麼事?   年輕女子只是拚命抖動下巴,遲遲無法開口,一臉鐵青,兩隻眼睛滴溜溜地亂轉,她幾乎整個人被慶子壓著,似乎動彈不得。   修治一邊抱起慶子,一邊問年輕女子:你是關沼小姐的朋友?   對方用力點頭。   是你發現的?關沼小姐就是倒在這裡吧?   女子猛烈搖頭,用顫抖的手指向廁所說:她被關在這裡面   慶子的手腕和腳踝都遭人捆綁,是用軟布做的繩索,一眼就可看出,打結的方式是慣於駕駛小艇或船釣的人繫船時打的單結套。修治的背上泛起一陣寒意。   不管怎樣,先把她抬到那邊去吧。   他把慶子抱到客廳後,年輕女子也爬著跟過來了。   得得叫救護車。   先等一下,那個待會再說。關沼小姐!   修治讓慶子躺在沙發上,解開繩索,邊用手掌拍她臉頰邊呼喚後,慶子微微睜開眼。乍看之下,慶子似乎沒有受傷。這讓修治勇氣大增,又繼續呼喚她。   慶子的眼皮睜開,茫然失神的視線緩緩對準焦距。修治忽然想起當店裡的電腦超過負荷當了機,請人來修理後重新啟動時的情景一邊擔心著會不會有問題,同時逐一按照使用手冊打開電源,確認有無故障慶子恢復意識的模樣,讓他有此聯想。慶子體內的指揮中心,正審慎地一邊確認此時恢復意識有沒有危險,一邊啟動電源開關按下ON   最後,慶子的體內大概是按下了與外部連接的開關吧,她轉動眼睛,看著修治以及一起湊近看著她的年輕女子,然後發出輕輕的咳嗽聲,按著喉嚨,好不容易才低聲說:   我你們怎麼會?   啊,太好了。年輕女子發出喜極而泣的聲音,撲向慶子肩頭。我還想問你呢。出了什麼事?怎麼搞的?   這聲音似乎讓慶子的意識變得更為清醒。她的眼睛一亮,同時,端整的五官突然扭曲。她試著想起身,掙扎著靠向沙發椅背。   槍,她對修治說,啊,怎麼辦?槍被偷走了。   在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前,修治的腦中突然一片空白。就像店裡的電腦畫面陷入靜止狀態,突然閃現著搜尋中這個字眼。可是下一瞬間,頓時溢出一大堆訊息   而這個訊息,不管是多麼不想看到的資料,在現況中都是真實的。   他的直覺讓他脫口而出,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張開嘴,那聲音聽來遙遠得好似別人的聲音。   是織口先生吧?   (好好跟她去玩。祝你幸福。)   奪去槍的,是織口先生吧?      讓慶子坐起來、餵她喝水,聽她說完來龍去脈,看到櫃門大開的槍械櫃時,修治的心中已有決定。   去追他吧,不管怎樣都得阻止織口。   你怎麼會知道?慶子問。她的臉色還是很蒼白,喝下去的水一半都吐了出來。看起來似乎很不舒服,在她稱為範子的年輕女孩扶持下,慶子好不容易才起身。   聞到一股藥味,應該是哥羅芳吧。可能是因為藥效,再加上暈倒時撞到頭部某處,慶子抱怨強烈頭疼。此外,檢查之後,發現她的右腳似乎也扭傷了,連站都站不起來。   織口埋伏在停車場等候返家的慶子,把她弄昏,抱到這間屋子裡關起來。然後打開槍械櫃,奪去槍枝和子彈後逃逸無蹤。   他的行動,這下子都解釋得通了。儘管演變成他所能預期的最糟狀況,不過唯一的安慰就是修治知道他打算要做什麼。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事到如今要這麼做?   為什麼我什麼都還沒說,你就知道是織口先生了?   他有一些苦衷,會想要有槍也不足為奇。不過我現在沒時間仔細解釋了。   你想怎麼做?   去追他,因為我知道他的目的地。   不行!範子大叫。還是報警比較好。像這種會奪槍的人,你這樣的老百姓就算去追他也沒用。   沒事的,我一定會追上他。慶子小姐,你的車呢?   慶子痛苦地抱著腦袋搖頭。   別提了,我找不到鑰匙,說不定連車子也被他劫走了。   修治不禁咋舌,這是很有可能的。站在織口的立場,無論如何一定要在明天上午開庭之前抵達金澤。現在這個時間,唯一的交通工具只剩下開車。當他擬定計劃向慶子奪槍時,應該已經把車子也考慮在內了。   那,我自己想辦法。倒是要拜託你,今晚請你先不要報警。我一定會負責把槍追回來,絕不會給你添麻煩。拜託。   我知道了。慶子重重地點頭,把身子湊向前。我也跟你去,去追織口先生。你確定真的知道他的去向嗎?   我知道,不過   慶子姊,你不行啦!   正如範子所說,慶子搖搖晃晃地倒向沙發。   你站都站不穩了,快去醫院吧。而且,還是找警察比較好。   不行,範子。   為什麼?你們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這個人是誰?織口先生又是誰?你們在說什麼?   面對著含淚逼問的範子,慶子鎮靜地說:你仔細聽我說,佐倉先生你也是。   慶子仰望修治,舔著失去血色的嘴唇。   織口先生的事我是不清楚,不過至少,我知道他絕不是為了搶劫而偷槍的人。他一定是有什麼苦衷吧?   修治點點頭。對,是很不得已的苦衷。   既然如此,無論如何我們都得追上他,把槍拿回來才行。   為什麼?慶子姊,這是為什麼?   範子,慶子的聲音變低了。今晚,其實我不是為了射殺你哥才帶槍去的。   修治瞪大了眼睛凝視慶子,範子臉上掛著眼淚,啞然失色。   我會帶著槍混入喜宴會場,其實,本來是打算當著慎介的面前自殺。我以為這樣做,可以讓他顏面盡失,毀了他的將來。就是這樣。我原本想用這種方式殉情自殺。   可是範子搖頭。你要怎麼做呢?   那把槍不是有兩個槍口嗎?你還記得嗎?那種槍,子彈會以先下後上的順序彈出,可是我用鉛塊把下方槍管的正中央堵死了。在這種情況下開槍,我這個開槍者就會死掉。   範子原本抱著慶子的雙臂,頹然垂下了。   真的有可能這麼做?   慶子點點頭,仰望修治,眼角微微帶著苦笑,說:我買鉛塊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個。佐倉先生,你的直覺是正確的。說什麼要用鉛塊保持槍管平衡,其實是鬼扯的。   修治用雙手抹臉。你怎麼這麼傻   對呀。我真是大傻瓜。所以,無論如何都得將織口先生手中的槍奪回來。萬一他開了槍,死的會是他自己。慶子試著想起身。他不只是拿走了槍械櫃裡存放的子彈,連我裝在皮包裡隨身攜帶的子彈也拿走了。這樣更危險。那種紅色彈頭的子彈,叫做嬰兒瑪格彈,火藥的份量比我平常使用的藍色子彈還要多。為了確保一定會死,我才特地買了那個隨身帶去。   一旦開槍會怎樣?   慶子垂下眼,抿緊了嘴角。   一旦扣下板機,爆炸的火藥會把槍膛往後彈,霰彈就會四散紛飛,直擊臉部和頭部。   修治轉身朝門走去,慶子把他喊住。   慢著,我也要去   她一個踉蹌,跪倒在地。範子連忙扶起她,硬把她壓回沙發上。   你不行啦,慶子姐。   可是!   請你在這等著。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別傻了,就算你追到他,你認為你一個人能說服織口先生嗎?他會以為你只是在騙他。還是讓我直接跟他說吧。   可是,你臉色這麼糟,連站都站不穩了!   沒想到,範子以前所未有的堅定口氣,高聲說道:那,我去好了。   一時之間,修治和慶子都說不出話來。範子凜然挺直了腰桿。   由我代替慶子姊去。歸根究底,慶子姊會做出這麼危險的事,是我造成的。讓我代替慶子姊去跟他解釋。由我這個毫不相干的外人去跟那個叫織口先生的人說,說不定他反而會願意信任我。   範子讓慶子躺下後,立刻站了起來,彷彿恨不得能搶在修治前頭,衝了出去。修治轉頭看著慶子,迅速而默默地點個頭,這才邁步跨出。   慢著!   再次被叫住,兩人只好停下腳步。慶子僵著臉,咬著嘴唇。   你們兩個,打算空著手去?   空著手?   沒錯。慶子的眼睛瞥向寢室的槍械櫃。我還有一把槍,是二十號的。雖然口徑比被偷的那把小,不過如果在近距離發射其實效果一樣。你們帶去吧。   修治退後了半步,他開始懷疑慶子的腦筋是否清醒。   帶去做什麼?難道你要我對織口先生開槍嗎?   我沒有叫你射擊他。不過,對於一個有槍的人,除非有什麼重大因素,否則想徒手說服他是不可能的。更何況,對方為了弄到槍甚至不惜這樣對待我,可見他真的已走投無路了。如果要對等地跟他談判,你也得帶著槍。槍就是有這麼可怕的力量,這點我很清楚。算我拜託你,你就當作是被我騙,聽我一次,把槍帶去吧。   不需要。   可是,範子卻快步走回來。槍借我,順便教我怎麼用。   喂!   範子顫抖著轉過身,凝視修治。請你照慶子姊說的做,什麼都聽她的。因為我們非得奪回那把槍不可。   這場無言的拉鋸戰,修治沒有獲勝。範子幫著慶子起身,帶她走向槍械櫃。   【七】   織口連驚叫都來不及,賓士車體下方便遭到一陣撞擊,方向盤一歪,失去了控制。由於當時正行駛在小路上,車速並不算很快,但即使如此織口還是陷入一陣恐慌。車子不聽他的指揮,一股腦兒往路邊衝。水泥圍牆迫近眼前,好不容易才剛閃過,卻又撞上了電線桿。   織口一陣頭昏眼花,膝蓋好像撞到了儀表板,本想把腳伸直,突如其來的一陣劇痛令他不禁叫出聲。   他爬出車子,環顧四周的情況。   道路右側,林立著看起來有點像高級組合屋、牆壁似乎很薄的倉庫。上面掛著三友商事KK物流中心的招牌,地上三樓的高度開了採光口,其他地方只有一片扁平的牆壁,毫無人跡。左側連接的圍牆,在前方不遠處崩塌,只簡陋地用木樁和帶刺鐵絲網圍起來。對面那頭是露天車場,幾乎停滿了車子,毫無空隙。   周圍沒有人影,這點至少讓他稍稍鬆了一口氣。萬一有人跑來看熱鬧,又把警車也叫來,那可就麻煩大了。   他蹲下身,檢查賓士的狀態。左前輪爆胎了,爆得很徹底,接觸路面的部份又塌又扁。前面的保險桿被水泥電線深深嵌入,彎曲呈ㄑ字型。車頭撞毀,兩個大燈都破了,情況很慘。   腦袋總算是不暈了,織口抬頭一看,兩、三公尺前方的木樁釘著看板,角度略微偏斜以便街燈照得到。   最近,刮傷車子、在路上灑鐵屑以致車輛爆胎的惡作劇頻發。失竊事件也不斷增加,一旦受害時,請立刻報警。本地概不負責。   看來是滿懷怒火草草寫就的,最後概不負責那句還用紅色油漆寫。   看樣子,他也遭到了這種惡作劇的毒手。哪時候不好挑,偏挑這時候!織口仔細注意著腳邊,四下走動,搜尋地上是否還有其他鐵屑,結果立刻找到好幾塊尖銳的碎片。真是可惡透頂,實在太可惡了!   怎麼辦   這輛車,看來只好棄置不管了,在這種情況下絕對無法再開了。可是,接下來到底要怎麼張羅交通工具?   既然要棄置賓士,就得甘冒風險。說不定誰發現了這輛車,覺得不對勁跑去報警;或是被巡邏的警官看見,根據牌照調閱這輛車的車籍資料他得冒著這種風險。一旦棄車了,誰也不知道這輛賓士會在什麼樣的時間和情況下,被發現是贓車。   到時,如果警方循線和車主聯絡,發現了關在公寓的慶子,就會從她口中得知事情經過。織口恐怕會立刻遭到通緝,說不定還會去調查織口的公寓。   唯一安慰的是慶子不知道他的目的地。而且,他的公寓裡也沒有留下任何關於目的地的線索。平安歸來的可能性不大不,他本來就不打算回來了,所以一切都已收拾得乾乾淨淨。   知道織口為何這麼做、可能推測出他的去向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佐倉修治。   警方為了追查他偷走霰彈槍逃亡的情報,很可能會向漁人俱樂部的職員打聽這種可能性相當大。   到那時候,修治一定會說出來吧,警方應該會察覺織口的去向和他企圖要做的事。   不妙,這下子事情真的不妙了,最糟的情況下如果警方追上來了,他該怎麼做才能擺脫他們,完成目的呢?   用織口的名字去租車嗎?可是這樣做等於主動提供線索給後頭的追兵。從東京到北陸路途遙遠也不可能坐計程車去。在這一帶偷車?不行,他沒有那種技術。如果車子上了鎖,他連車門都打不開。   到底該怎麼辦?怎麼辦   搭便車吧。   走到關越公路的入口旁,攔下開往北陸方向的車子,請對方載他一程。這樣的話,就不會給追兵留下線索。至於讓他搭車同行的駕駛,只要別讓對方起疑就行了。   織口鑽入賓士車內,取出沉重的包袱,額頭冒出汗珠。他先把包袱放在腳邊,拔出車鑰匙放進口袋,再抱起包袱。   他邁步跨出,沒時間再猶豫了,說不定會有人來。可是,他忍不住頻頻回頭,難以抑制不安。神啊,千萬別讓任何人對這輛車起疑,至少保佑車子今晚別被人發現他不禁如此祈禱。   【八】   修治手上的槍沉甸甸的,份量十足。由於事情變化得太快,光是這樣就讓他快應接不暇了。搭電梯下樓一起出門,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抓著皮箱握把的手,被汗水弄得一片濕滑。   第一個目的地,是北荒川分店。停車場上,各停了兩輛寫有店名的廂型車和掀背式轎車。他先把槍交給範子,打開辦公室的門鎖後,在黑暗中摸索抽屜,取出掀背式轎車的鑰匙。   一回到停車場,只見範子僵著蒼白的臉站著,槍的重量扯得她手臂下垂。   店裡的車可以擅自使用嗎?   當然不行,不過也沒辦法了。而且,反正明天公休。   修治坐上駕駛座,範子鑽進副駕駛座。槍盒放在後座。車子一急速發動,槍盒就喀噹一聲歪倒。   慶子把槍的組合方式和握法都告訴他了。只需這樣就已足夠,因此,他沒拿子彈。他堅持不需要,硬塞回去給她。不管怎樣,他都不打算開槍。萬一,真的被逼到非這麼做不可的時候,只要做個樣子,能夠把槍口對準織口就行了。   關於這點,修治差點也跟慶子發生爭執。當時她正在教他必要限度的槍枝使用方法。   移動的時候,一定要把槍膛清空。基本上,這把槍雖然有保險栓,可是並不能百分之百斷言不會有意外狀況。   她一邊說著,一邊指出槍膛上面附著的小型四角按鍵。那是連發式板機裝置,可上下移動,如果撥到最下面S的地方,就會鎖上保險栓,她如此解釋。   如果真的非開槍不可,一定要小心射擊時的後座力和跳彈,尤其是跳彈最恐怖了,別說是樹木或石頭了,就連水面,霰彈都可能會朝著意想不到的方向射出。還有,也不能把槍口抵著東西開槍,絕對不可以,因為這樣非常危險!   修治勉強把槍枝的組合方式記下來,接著把整個過程反過來,一邊分解槍枝放回盒裡,一邊說:我不會那麼做的。   你不可以隨便聽聽,一定要牢記在腦海,即使是最基本的事也   不用了。用不著說明。因為我根本不打算帶子彈去。   慶子彷彿再次發生腦震盪,露出呆愣的表情。   你說什麼?   我說不需要子彈,只要做個樣子就行了。我已經答應你的要求,決定帶槍去了。可是,我不需要子彈,就這麼簡單。   真的只要做做樣子就夠了,而且,就算萬一真的織口持槍相向   (不可能有那種事的,根本不可能。)   他自信能夠毫不膽怯地對等談判,說服織口。他對自己的駕駛技術頗有自信,幸好,這個時候道路車輛較少,他打算能開多快就開多快就算是顧及這一點,外行人最好也不要帶什麼子彈。   抓緊喔。修治對範子說,並踩下油門。   你真的追得到?   絕對。   你說知道他的去向,是真的嗎?   你很囉唆耶,是真的啦。   修治衝過號誌燈才剛由綠變黃的十字路口,說:把安全帶繫上。車上應該有地圖,你幫我找找看好嗎?   範子照他說的做了,她翻出摺疊幾乎已快磨破的老舊道路地圖,一攤開,修治便迅速掃視。   要去哪裡?   修治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問題,先考慮了一下。   你真的想跟我一起去?   範子看似頑固地點點頭。你忘了嗎?慶子姊不是說過,不管你說什麼,都不可能說服那個織口先生。要說明槍口堵住的理由,還是讓我去比較好。   說完後,她膽怯地側看著修治。而且,那個織口先生應該不是壞人吧?要不是有苦衷,本來不會做這種事吧?   這點我可以保證。   那,還有什麼好怕的,根本不是什麼危險的事嘛。   前方亮起紅燈,修治踩下煞車。   但我無法保證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危險,因為我作夢也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子。   範子兩手抓著安全帶,臉雖然朝向前方,不過夜路、夜空,乃至燈光已消失的建築物,似乎都不在她的眼中。   倒是你,快把你那邊發生的事情原委告訴我。關沼小姐究竟為什麼會做這種傻事?她說什麼想自殺,又用鉛把槍口堵住國分慎介到底又是誰?   範子有點難以啟齒地嘟起嘴巴,然後才小聲回答:他是我哥哥。   車子沿著京葉道路往西的路上,範子詳細地說明經過,修治默默地聽著。對向車道幾乎都是大卡車,以高速錯身而過。每輛車都對中央分隔島豎立的減速慢行看板視若無睹。   範子一邊說著,一邊把微微打開以便透氣的窗子關上。大概是怕自己的聲音會聽不清楚吧,修治想。說著說著,她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小,臉也垂得低低的。   修治總算理解,關沼慶子心中那個不容他人靠近的部分,原來是來自這樣的過去。   婚宴會場發生的事情始末,乃至成為導火線的那封信都說完後,範子突然閉口不言。   這件事,你第一次告訴別人吧?   修治這麼一問,她嗯的一聲點點頭。   我怎麼說得出口。   她的表情看起來分外慘然。   可是,不對的是你的哥哥吧?你根本用不著這麼惶恐。   我們畢竟是兄妹。   不見得吧,修治想。   我也有妹妹,如果,那丫頭跟你站在同樣的立場,我可不認為她會袒護我。   出乎意料地,範子以尖銳的口吻頂回來:我才沒有袒護他。說完,她又垂下眼睛。   這個女孩怎麼老是垂著頭啊,修治想。   而且,促使慶子姊想以那種方式企圖自殺的,畢竟也是我。   這可不一定。   不,至少我那封信的確成了導火線。   範子就這麼沉默了一陣子,好不容易,才低聲開口:   欸如果,我是說如果啦,如果那個織口先生真的因為槍口堵住的槍而死了   修治立刻說:不會變成那樣的。   我說過了,這只是假設。如果真的變成那樣範子仰起臉,看著修治的側臉,她是認真的。慶子姊會有罪嗎?   修治稍微睜大了眼睛,兩手扶著方向盤看著她。即使在昏暗的車內,也看得出範子的嘴角在顫抖。   不會有事的。修治說著,視線回到前方道路。因為我絕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我會趕在織口先生連一發都來不及射擊之前追上他、阻止他的。   絕對嗎?   絕對。   範子深陷在位子上,又用手去抓安全帶,好像不這麼做就會被甩落似的。   我們正往哪兒走?   既然不管怎樣她都打算跟到底,告訴她應該也沒關係了吧。修治回答:金澤市。   範子睜大眼睛。去北陸?   沒錯。從練馬上關越公路,那是唯一的一條路,所以我才會說一定可追得上。   怎麼會去金澤那不是觀光區嗎?   大概是太出乎意料了吧,範子不禁失笑。   織口先生這個人,帶槍去那種地方到底打算做什麼?   車子行至水道橋車站附近,東京巨蛋球場的白色輪廓顯現眼前。時間這麼晚了,果然人影寥寥,奔馳而過的只有車輛。其實無須擔心會被人偷聽,可是修治還是自然地放低了音量。   這還用說嗎,他拿著槍耶,總不可能去玩吧。   他覺得這話聽起來應該很像戲裡的台詞吧,感覺上非常缺乏真實感。可是,事實上織口正企圖去做一件事,一件實際上即將發生的事。   修治一半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說:   他,打算要去殺人。   【九】   那個男人,站在行人步道邊,腳邊放著偌大包袱。駛過的車輛全對他視若無睹,車子絕塵而去時掀起的風,掀動他稀薄的頭髮,令他皺眉,即便如此他仍然拚命繼續招手。他正位於目白大路上,只要再走個五分鐘就能看到關越高速公路的入口處。   不曉得是怎麼了。   神谷對副駕駛座的竹夫如此說著,一邊放慢了車速。他才剛把車子停在路肩,就看到路旁的男人一臉安心地湊過來。他年紀比神谷大上不少,約五十五左右,身穿廉價的藍色工作服套、化纖長褲,腳踩運動鞋。腰帶的地方,還掛著裝了什麼重物的腰包。   神谷朝竹夫一個傾身,打開副駕駛座的車窗   您怎麼了?   神谷一出聲招呼,對方就一邊抹著額頭的汗水和塵埃,一邊鞠躬。   老實說,我有點急事非得在今晚趕去金澤不可。   金澤?   我懂了,神谷想,所以,才在這裡搭便車啊。   您自己的車怎麼了?故障?   對方露出尷尬的表情。老實說,我沒有駕照。   神谷一時間目瞪口呆,於是男人解釋:我唯一的女兒嫁到金澤市內,就要生孩子了。大約一個小時前,我接到電話說她快生了。這是頭一胎,內人早已去世了,所以女兒不回娘家,決定在那邊生產,可是聽說好像胎位不正。我現在是急得坐立不安,可是這麼晚了飛機也不飛,臥鋪火車也早已開走了,想搭計程車,司機也不肯跑那麼遠。所以,我才想在這邊攔車,說不定會有辦法   神谷不禁噗嗤一笑,對方也跟著展露出笑容。他的表情很討喜,看似溫和的小眼睛上方,是劃出平緩半圓形、黑白交雜的眉毛。   那真是麻煩了。神谷帶著笑容說。   看來我的車子停得正是時候。我現在要去和倉,能登半島的和倉溫泉,就在金澤再過去。   初老男子的臉上,洋溢出驚訝和希望的神色。看他那樣,神谷真想立刻打開車門,不過神谷還是決定謹慎點。   不好意思,請問您貴姓大名   男人摸索著外套的胸前口袋,取出類似身份證的東西,在路燈下拿給神谷看。   這是我的證件,我叫織口邦男。   那是一家專賣釣具的量販店漁人俱樂部的職員證。神谷不釣魚,但對這間店的名字倒是有印象。證件上面的確寫著男人報上的姓名,還貼著大頭照。如果按照上面記載的生日推算,他五十二歲。   為了讓別人願意載他一程,他主動拿出身份證件,表示自己不是可疑人物這是個正經人,神谷想,他不禁微笑,這樣應該沒問題。   神谷指著車子後座。這輛COROLLA的四門高級轎車是他的愛車,雖然跟他一樣平凡,開起來卻很順手。   不嫌棄的話,就請上車。有困難本來就該互相幫助嘛。   自稱織口的初老男子有點遲疑,與其說是不知該不該接受神谷的邀請,毋寧說他更像在思忖,如果立刻答應會不會讓人覺得他太厚臉皮。   你不用客氣,反正只有我和這孩子結伴而行。   他又補上這一句,這下子男人好像才總算下定決心,伸手去抓後座車門。   這樣嗎?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謝謝你,真的,幸虧有你幫忙。      日曆又翻了新頁,來到了六月三日。在不同的地方,有各式各樣不同的人,正仰望飄著腐朽棉絮團般雲朵的夜空,還有刻劃著那晚流逝時間的時鐘。   關沼慶子正在用冷毛巾敷著疼痛的頭。   新婚的國分慎介正沉醉在人生賽場連戰告捷、芳醇如美酒的勝利感中。   野上裕美和店長則正掛念離席後一直沒回來的修治   此外,神谷父子搭載織口的COROLLA,以及修治緊追在後的車子,正分別加足馬力,朝著目的地奔馳而去。織口不知道修治正在後面追著他,而修治也不知道織口並非一人獨行。   同時,時鐘的指針正刻不容緩走著。這晚,唯一不覺得體重正逐漸增加的,只有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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