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懸疑小說 勇者物語

第12章 十二 魔女

勇者物語 宮部美幸 10429 2023-02-05
  一天過去,兩天過去,三天過去了,蘆川美鶴還沒有回來。   據說石岡的兩名同夥幾乎都已復原。只是那天晚上的記憶消失無蹤而已。石岡本人則仍是丟了魂的樣子,即便睜著眼也是視而不見。搖他沒反應,問也不答話。   從媽媽那裡聽說這些情況時,亙突然聯想到大松香織的模樣。他努力要抹掉這個聯想。他討厭吧香織和石岡放在一起想。   石岡健兒一夥身上發生過什麼事呢?   失蹤的蘆川美鶴平安無事嗎?   誰都想知道,誰都牽掛著。但這個謎的答案,只有亙知道。地球上唯一知道一切的人,是三谷亙。   然而睡過第一晚,又過了第二晚時,亙心中的記憶又開始淡薄了。與幻界相關的真實情況,只有亙知道的事,在記憶中漸漸淡化下去。

  沒有像上次那樣完全消失。只是跟長期擱置的水彩畫一樣,去掉了色彩,線描斑駁起來。所有一切都退色了,變得越來越難以辨認。也不妨說,是變得越來越難以捕捉。   不過,只有感情留存,恐懼,以及不早點找出來的話事態會很嚴重這樣一種焦慮的心情。   所以,亙非常混亂。他變得容易發怒,在夢中哭泣,即使夢醒了還總要去窺測自己的內心世界。他因此語無倫次,食不下嚥。   於是,在進入暑假正好頭一週的早上,亙無意中突然發現,自己鬧出了一件大事。   他記得前一天晚上,因為怕黑,他開著所有燈入睡。原以為不可能睡著,但一閉上眼,黑暗隨即湧來,他像溺水一樣被捲入其中。這時,夢境隨即展開。又是駭人的夢。他被有翼的怪物追趕,驚呼著奔逃,沒有人援手,也無處可逃。

  拼命狂奔,胸膛難受欲裂之時,有人聽見了他的呼喊。是媽媽!就在察覺的瞬間,亙從夢中蹦了出來,彷彿從炮身射出的炮彈。   媽媽的臉就在眼前。她面如土色,受了傷。嘴唇裂開,眼睛下方有淤青,頭髮亂七八糟。媽媽穿著短袖睡衣,裸露的手臂佈滿慘不忍睹的抓痕。   媽媽您怎麼啦?   亙這一問,媽媽哇一聲大哭起來。   唉呀,這下就好,亙。你恢復正常了啊,太好啦,太好啦。   媽媽邊哭邊搖著亙的身體。亙像嬰兒一樣被媽媽抱著。隔著低頭哭泣的媽媽,看見了可怕的情景。   這是我的房間?   書櫃倒了,玻璃窗上有裂痕。床罩撕扯得破破爛爛,上面落下白白的東西,是羽毛枕頭的芯。書桌上的筆記本和書也都撕的亂七八糟,幾乎不復原來模樣。牆上一眼望去,僅觸目可見處便有三處凹痕,就像是有人狠踹了一腳似的。

  有人弄的?   是誰?   是我。是我幹的。   媽媽,是我弄成這樣的?   亙膽戰心驚地問道。媽媽邊用手背拭淚,邊說道:   沒關係,你做夢了,在夢中鬧的。所以你不是故意的,不能怪你。   媽媽撫著亙的頭,緊緊地擁抱著他。不過,亙想到了另一個可怕的現實,身體變得僵硬。   媽媽的傷,也是我弄得。   這下好了,恢復正常了。   我之前神經失常了。   我神經失常,毆打了媽媽。   對不起。   亙喃喃道,媽媽又放聲大哭,說不是你不好,是媽媽不好。   讓你這樣子受苦是爸爸媽媽的責任啊。都是我們不好啊。對不起呀,亙。你原諒爸爸和媽媽吧。   不是那樣的,媽媽。我我知道了別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很害怕所以我幾乎要瘋掉了。

  不關爸爸媽媽的事。有各種各樣可怕的事像朋友的事情之類的,所以,我   他斷斷續續地嘟囔道。此時他才發現,自己也是遍體鱗傷,撞傷,擦傷。這些也是自己弄成的吧。   對呀。發生了那麼可怕的事件,當然會害怕了。媽媽抽噎著說道,正因為這樣,得在家好好守護才行。可我們卻無所作為。作為父母親,真是不夠格啊。   稍微平靜下來之後,媽媽取出急救箱,料理了自己和亙的傷。亙還好說,看情況媽媽該上醫院,可無論怎麼勸說,媽媽只是笑說,沒事,有藥了。   真的,不算什麼事。   去看醫生的話,可能要被問到是怎麼受傷的吧。那麼一來,不論怎麼遮掩,恐怕都會被看穿是我胡鬧弄傷了媽媽。亙醒悟到,媽媽是擔心這一點。

  亙離開自己的房間,被安置到爸爸用過的床上。   這陣子,你幾乎每晚都做噩夢,自己察覺到嗎?   沒有。完全沒感覺。   那可就睡不成覺啦。你臉色多差呀。再睡一會兒。媽媽就在你身邊,不用怕。   雖然不可能入睡,但為了讓媽媽安心,亙假裝睡著了。   媽媽往各處打電話。其中一個電話是打給學校,和老師交換意見。自從石岡一夥出事,即便是在暑假裡,老師們也天天回校。   雖然談話內容不清楚,但還是有心理諮詢這樣的片言隻語進入耳中。   給小田原的外婆也打了電話,媽媽又哭了。接下來好像是路伯伯。這回沒哭,生氣了。   亙暫且放心了,他緩緩地通過記憶的深處眺望著帶著黑色翅膀的生物。他還回想起極難聞的怪味兒。

  假如你說什麼也不來的話,我就上你公司去!你覺得怎麼樣?   突然,媽媽大聲說道。他當然是在講電話。是跟誰說話呢?亙在床上豎耳傾聽,但和在自己房間是不一樣,這裡與起居室不相鄰,聽不清楚。你來親眼看看吧。我可是多麼難受亙呢   雖然斷斷續續,可聽得出媽媽很激動。   之後過了約三十分鐘,門開了,媽媽走了進來。   怎麼樣?睡著了嗎?媽媽和藹地問道。   嗯。   太好啦。想吃什麼嗎?給你做蛋包飯?   嗯。   媽媽笑一笑,說道:爸爸今天晚上回來。我們三個人一起好好說說話。   亙仰望媽媽。媽媽臉上的表情,使他沒法再往下細問,是真的?是爸爸自己說要來的?或者媽媽剛才大聲通電話的人就是爸爸嗎?

  她並不是沉穩安詳的樣子,也不是放心鬆弛的模樣,反而是一幅彆扭的神態。她笑容裡的開朗,似有若無,難以捉摸。   漫長的下午,媽媽就一直在廚房裡度過。她在做菜。悄悄走進窺探一下,做的都是爸爸和亙喜歡的菜式。   亙難受起來。他感覺呼吸不暢,不時要特別做深呼吸才行。眼看著媽媽切菜,炒菜,把雞烤得香香的,亙卻感到腳尖發涼。明知稍後要發生很不好的事,卻有一半心思在等待。當然這並不是期待,但毫無疑問是在等待著。心撲通撲通地跳。   要說這是為什麼,就是還在想:也許有萬分之一、百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讓深感不妙的預感落空吧?   這可是父親回家呀。   不過另一方面,亙聽見自己身體的小小亙在心底裡呼喊兩手放在嘴邊圍成喇叭筒狀:現在要爸爸來是不對的呀。肯定不會有好結果。不明白?噢,還不明白?

  對,是不明白。   麻利地忙著的媽媽,身子驟然瘦削起來。亙光顧著自己的事情了,頭一次這樣注視媽媽。在我亂成一團的時候,媽媽一個人在哭泣、生氣、害怕、胡鬧、消沉,我對這一切卻視而不見。   門鈴響了。   亙喉頭咕嘟一聲,反射性地看看時鐘。正好晚上七點。   媽媽關掉煤氣灶,回頭望向亙。是爸爸。給他開門吧。她很緊張,聲音走調。   亙機械地挪動腿腳,走向大門。握住門把時,他感覺撲通撲通的心跳一直傳遞到手指尖。   打開門。   門口站著一個陌生女人。   不是爸爸。推銷的吧。在他放心地調整呼吸的時候,那人說話了。   你是亙君?你媽媽在家嗎?我是田中理香子。   聽過這個聲音亙有這種感覺。

  是之前的電話。那個把亙誤認作媽媽、顧自怒氣沖沖地說話的女人的聲音。   這個人是爸爸的女人。   女人目不轉睛地盯著亙看。她個子很高。大約比媽媽高十釐米吧。她穿著淺藍色的套裝,襯衣領子雪白,脖子上掛著銀鏈。隱約聞到香水氣味,是那種不是同乘電梯、下班回家的女人的香水味兒。   這個人並不如預想中年輕。雖然她化了很好的妝,穿得很時尚,但年齡肯定跟媽媽差不多。   在亙愕然之際,媽媽已來到她身後。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比剛才更走調的聲音。亙害怕得無法回頭看。他怕媽媽。好怕。   我代替三谷明過來。田中理香子答道。她直視媽媽的臉。話已說完,可嘴角仍在抽動,不是在微笑,唇間卻露出白齒。就像吸血鬼德拉庫拉。亙心想,或者劍齒虎。亙在博物館看過電腦製作的化石模擬圖,那是在遠古滅絕的、長著長牙的猛虎。

  我給三谷打了電話。媽媽說道,他說好要來的。說擔心孩子,一定來。怎麼會是這樣?   田中理香子又垂下視線,看看亙。對不起。她突然說道。道歉之時,還是沒有眨眼。白齒微露,還是劍齒虎。   聽說情況不大好。去看醫生了嗎?   媽媽箭步上前,把亙護在身後。亙身子一晃,伸手扶壁。   請不要跟我孩子說話。不要說那種表面為人、實質為己的門面話。你以為是誰把這孩子折磨成這樣子?   田中理惠子還是沒眨眼。那神情是顯示自己絕無此意。   我當然也有責任。不過,邦子女士,並不是我一個人使亙受苦。我們三人都有份,但今天這個場合,把亙捲進來的是你,不是我。   媽媽的後背瑟瑟發抖。圍裙的下襬微微顫動,彷彿微風吹拂。   你說是我把孩子捲進來?   田中理惠子尋釁似的下巴一揚,定定地望著媽媽。   不是嗎?為了把三谷明叫出來,把亙當成工具的不是你嗎?你不覺得自己很卑怯嗎?   我,把亙當成工具?   媽媽的聲音出乎意料。是迄今從未聽過的,出了故障的怪聲。   把亙當成盾牌,不論三谷明意志有多堅強,他也受不了。所以他說要來這裡。他說到了這個地步,他無法抵擋了。不過,我制止了他   媽媽往身後伸手,抓住亙的肩頭,把亙推到前面。   請看看這孩子。請看著他的臉。是不是傷痕累累?手腳上面到處瘀青。他是半夜做噩夢,鬧成這樣子。在他自己不清醒時弄成這樣的。實在是太可憐太可悲   媽媽像勇敢的孩子那樣猛然強忍住,一改顫抖的聲音。   所以我聯繫了三谷。我要他來見亙,勸解他。這孩子是我們夫婦的孩子。雖然夫妻分道揚鑣就形同陌路,但父子之情另當別論。因為我一個人無法解除亙的痛苦,所以通知了三谷。因為他是這孩子的父親。   田中理惠子仔細打量著亙,又露了一下她雪白的牙齒,問道:亙,那些傷痕真是你自己弄的?   亙無法回答。他害怕得舌頭也縮成一團。   你想要這孩子說什麼?   你別出聲,我在問亙。田中理惠子目光不離亙,真是自己弄傷自己的?不是被人打的?你不必包庇,說真話吧。   被人打?被誰?媽媽上前說道,你想說,是我打了亙嗎?   理香子不說話。   我是亙的母親。我怎麼會對這孩子動手!   理香子下巴一揚,盯著媽媽。   說什麼母親,母親的,別自以為了不起。我也是母親!   這人也有孩子?亙瑟縮著,從理香子苗條的小腿一直往上看。她會是怎樣的母親呢?   我知道呀。據說跟離婚的丈夫有一個女兒嘛。媽媽喘著氣說道,臉色變得像牆紙般蒼白,把那孩子硬塞給三谷,對不對?   田中理香子嘴角一歪,笑起來,我沒塞。是三谷明滿心歡喜地要當真由子的爸爸。他說一直想要一個女兒。   不要在亙面前說那種話!   媽媽喊道,雙手捂住亙的耳朵。   邦子女士,你自己也明白,已經無可挽回了,對不對?哭哭啼啼糾纏著阿明,連他自己也看透了。空口說大話,這些都不管用。   理香子向媽媽逼近半步,繼續發狠地說:你的骯髒手段,和被你毀滅的、我和阿明的理想,迄今我沒有一天會忘掉。我們本已形同訂婚,因為你謊稱懷孕插進來,所以我們才不得不分手。原本相愛著,就因為被你欺騙、被你棒打鴛鴦一樣弄散了!   你別說了!媽媽這回捂住自己的耳朵。   不,我還要說。   理香子不脫鞋就踏進屋裡。她推開亙,擠到媽媽身邊,近的幾乎臉貼臉。   阿明和我都不得不踏上另一條人生之路。不過,我們彼此都沒有忘記。兩年前我們重逢,當明白彼此仍然相愛、情懷不變時,我們決定,雖然不能追回被你奪走的時間,但餘下的人生還可以重來。我們今後會手牽著手,決不分離地走下去!   媽媽上半身搖晃起來,蹲在地上。田中理香子看著她的頭頂,像給予致命一擊般地宣稱:   阿明和我,都不會再上你的當。假如你為了動搖阿明而虐待亙,我們會不惜動用法律手段,把亙要過來。   媽媽雙手抱頭呻吟著。亙背靠著牆壁,單元就此變成貼牆紙,永遠消失。   真可怕。亙有生以來頭一次目睹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如此毫不掩飾地憎恨。他切身感受到憎惡的強波從理香子體內鼓蕩著飛出,碰上了媽媽,把媽媽壓倒了。   理香子走到門口,打開門。剛要出門又止步,一扭頭,說出一句話,聲如裂帛。   再跟你說一件事。她也氣喘起來。感覺他和媽媽二人進行著短跑比賽,她取勝了,遙遙領先。   我和阿明的孩子,不止真由子一個。   媽媽梳理著頭髮的手突然停住了。雖然亙摸不著頭腦,但似乎媽媽已明白了理香子剛才話中之意。   明年年初出生。理香子說著,右手撫一下腹部,輕舒一口氣,阿明很期待那一天。   她要出門了,把門打開。   就在這一瞬間,一團黑影從亙眼前閃過,迅疾如野獸,帶著海嘯般的能量。理香子發出一聲慘叫,後背被推撞在公共走廊的水泥扶手上。   媽媽一聲不吭,圓睜雙目,緊咬牙關,揮舞著雙拳朝理香子亂打。理香子也拼命揮動雙手應戰,喊叫聲震耳欲聾。   未等亙出門口,鄰居已發出驚呼,紛亂的腳步聲匯合過來。太太、太太!究竟怎麼啦?鎮靜鎮靜!哎呀不得了啦!快打110!喊叫聲中夾雜著這樣的對話。   亙就地向右一轉,跑回自己房間。不能逃走,這不是躲的時候,必須面對,必須站在媽媽一邊、必須保護媽媽腦子裡這麼想,可身體卻完全不聽話。   亙一衝進自己房間,便鑽進床底。可儘管這樣,大門口的吵鬧還是聽得見,是女人哭泣的聲音,鄰居阿姨大聲喊叫的聲音。   亙用雙手堵上耳朵。然後把能想起來的咒語背誦一遍出現在《薩加Ⅱ》的一切攻擊咒語。他不是期待發生什麼事情,而是為了什麼都不去想,不去感覺。   亙,出來吧。   路伯伯龐大的身軀貼在地板上,往這邊窺探。   吵鬧結束啦,出來也沒關係啦。   亙還在床底下縮成一團。已經過去了多長時間也無從估計。是一個小時,還是半天呢?   路伯伯像哭過一樣眼睛迷迷糊糊的。不知是他自己感到傷心,還是因為覺得亙好可憐。   媽媽呢?亙小聲問道。   現在睡著了。服了鎮靜藥,睡得很沉。   那麼說是在家。太好了。   警車來了嗎?   怎麼用的上警車呢。   鄰居阿姨大喊打110呢。我覺得後來聽見過警笛聲。   路伯伯歎一口氣,他還是臉貼著地板的難受姿勢。   那個呀,是救護車。得把那個叫田中理香子的女人送進醫院。   她受傷了嗎?   以伯伯所見,她也就是臉上劃了一下子而已。不過她本人哭鬧著要救護車。   伯伯,你不知道?   你說什麼事?   她說肚子裡懷了小孩。   伯伯眨眨眼。因為一隻眼緊挨著地板,樣子很怪。   伯伯,您什麼時候來的?媽媽叫您來的?   不。今天預定要過來的。也告訴了你媽媽。你沒聽說?   我一點也不知道。   是嗎,伯伯是來接你的。我覺得你早點來千葉更好,不必等到八月份。看看大海,心情會好轉吧。我一下電梯,就聽見你媽媽在大聲喊叫。   現在幾點?   已經是晚上了,九點過半。   亙看著床底下的棉絮沉默了一下。為什麼棉絮會聚在這裡呢?媽媽每天都用吸塵器搞清潔的,不知不覺就積聚起來了。雖然亙完全不曾察覺,但塵埃的確就在這裡,弄髒房間。   媽媽會被警察帶走嗎?   為什麼?   她打那個人了呀。   這麼點事情還不構成犯罪。   可是,假如那個人懷的孩子死了,那是媽媽造成的吧?那樣一來對方不會罷休的。那個人會報警,讓警察來抓媽媽了吧?   這回路伯伯就像剛才的亙一樣,與地板粘在一起,看上去變成了地板的一部份。   孩子肯定不會有事。   他喃喃道,欠缺自信。   伯伯,媽媽沒打我,沒有虐待我。   伯伯疑惑地聳聳眉毛。   那個人說了,我受的傷,應該是媽媽打的吧。說如果媽媽虐待我,要把我從媽媽身邊帶走。求求您,不要讓她那樣做。   伯伯以手掩面,說道:那女人竟然說這種話?我揍她就好了。   那女人說媽媽撒謊。說不會再上媽媽的當。可媽媽是不會幹那種事的,不會騙人的。撒謊的是那個女人。   亙伯伯向亙伸出粗壯的胳膊,好孩子,出來吧。伯伯不忍心看你縮在那種地方。好嗎?聽伯伯話出來吧。然後跟伯伯一起去千葉。每天出海、游泳捉魚玩個夠,在營火晚會燒烤東西吃。雖然伯伯衝浪很差勁,但附近有朋友玩得很棒,一起學吧。伯伯可以教你釣魚。等你會釣魚了,我們兩人周遊日本釣魚去。伯伯努力攢錢,買它一條可以拖網作業的大遊艇,由你來當艇長。你想去的地方。我都可以帶你去   伯伯像機關槍一樣噴射出語言的同時,淚水簌簌而下。這情形本身令人震駭,總是開朗、不知疲倦的強伯伯,也像個孩子似的蹲著哭鼻子。我們現在如此淒慘了嗎?   噢。亙小聲說,去千葉老家。不過,伯伯,把媽媽也帶去吧。伯伯不會把媽媽一個人丟下吧?   當然啦。伯伯吸著鼻子,用手背擦擦臉,帶上媽媽。我教她釣魚好啦。   到了半夜三更,開始播放全天綜合新聞節目的時候,千葉的奶奶到了。她拎著超市的大袋子,呼哧呼哧喘氣。   亙已從床底爬出來,泡了澡,正在往運動袋裡塞衣服、打包。奶奶說聲我做晚飯,便進了廚房。奶奶問什麼東西擱什麼地方的時候,就喊亙,問完馬上把亙趕回房間。他不停地和路伯伯說話。媽媽一直躺著,沒有出寢室。   三人圍著飯桌吃飯。奶奶調味偏重,又不知道亙喜歡的菜式,飯又煮的軟綿綿,一點都不好吃。不過,亙一不動筷子,奶奶就瞪眼,亙只好默默地吃下去。   悟,我反對把邦子帶去千葉。   奶奶開腔了,她就等著晚飯結束。   亙呢,你到奶奶那邊住一下比較好,但媽媽在這邊還有要緊事。明白嗎?所以媽媽去不了。   一和奶奶面對面,亙便無從爭辯。奶奶的勢頭太強了。   不過,媽,讓邦子一個人待著挺不放心的。路伯伯抗議道。   那回小田原娘家也可以嘛。   奶奶好像生氣了。   現在的情況下,和亙分開挺可憐的。   照此下去,亙才可憐呢。他要受邦子擺佈哩。   奶奶和路伯伯開始爭吵。聽見他們的對話,可以知道迄今為止,在爸爸和媽媽之間,爸爸和奶奶、伯伯之間,奶奶和媽媽之間,這幾個組合中已進行過多次商談,只是亙不知道,不被告知而已。   到了這個地步,夫妻也只好分手了吧。奶奶撅著嘴說,不可能重歸於好了嘛。   媽,亙也在哩。伯伯臉色很難看。不過,奶奶也不肯退讓。   也好嘛,不可能總瞞著亙的。   可是   說過那麼多次了,阿明不是宣稱絕對要離嗎?重歸於好是不可能啦。這種事,早了斷為好吧。邦子那邊也是可以重頭再來的年齡。   別說得那樣簡單。   誰說簡單了?就說我吧,到這把年齡臭小子才出這種問題,做夢也沒想到。我這老骨頭還想過幾天舒坦日子呢。   亙睜大兩眼看著奶奶的臉。   媽一頭說討厭自己被捲進麻煩事之中,一頭又聽信阿明那種只顧自己的辯解嗎?我討厭哩。那小子沒個男人樣。一想到他是我弟弟,我就想哭。   他確實是只顧自己啦。奶奶略為收斂,順手拿起抹布,握緊,可是嘛,悟,並不都是阿明不好吧?你也聽說過那女人的事吧?我記得她哩、也不是一無是處,她不就是從前跟阿明交往的女人嗎?二人愛得神魂顛倒呢。我也有了思想準備,她就要嫁進來。可沒料想半年不到。阿明就跟邦子結婚了,他簡直跟中了邪一樣。   媽,別說了。路伯伯很在意亙,那都是過去的事。   不就是過去的事情沒完,變成今天這樣子嗎?阿明被邦子籠絡住了吧?說是懷上孩子啦。阿明無奈決定結婚,結果好端端又說流產了。她是撒謊嘛。   媽!路伯伯生氣了,別對亙說這種事!   亙不知不覺中就喃喃自語道:沒事,伯伯,我聽說過,我已經知道了。   奶奶用抹布擦擦眼淚:阿明真蠢啊。真是個笨蛋。可是不論他多蠢,畢竟是我兒子嘛。他既然那麼不顧一切地追求,就隨他意吧。假如邦子說什麼也不離,我就給他下跪也無所謂。假如他能接受,我就那麼做。   這回奶奶真的哭起來了。   路伯伯有氣無力地嘟囔道:那亙不是很可憐嗎,這算什麼事嘛。   我來帶他。奶奶斷然地說道,再怎麼說,這孩子是三谷家的後代嘛。這樣做,也就方便邦子再婚了吧。   亙頭暈眼花起來,在椅子上坐不住了,似乎馬上就要癱倒在地板上。   就在此時,寢室的門打開了,媽媽像幽靈一樣飄然而至。   請您回去吧,媽。   僅僅半天,媽媽看上去好像體重減了一半,不過聲音還是很乾脆。   這裡是我和亙的家。請您回去吧。   邦子?奶奶站起來,你呀,那麼固執己見   亙哪裡也不去,我來撫養。媽媽聲調平平地宣佈,我也不跟阿明分開,我們是一家人。請不要自以為是說那種話。   奶奶把手裡的抹布摔在桌上。究竟是誰自以為是?要說最初,不是你埋的種子嗎?是你自作自受吧!阿明是說被你騙了哩。你明白嗎?   媽媽和奶奶迎面相對。本來無所畏懼的奶奶稍微倒退半步。媽媽身邊的空氣彷彿降至零下十度。   媽,我們做了十二年夫妻。假如我欺騙阿明跟他結婚,能持續這麼久嗎?早就不會了。那個人之所以到今天還搬出從前的事,是因為自己做的事太虧心了。為了使自己的不端行為正當化而捏造理由。媽很清楚那人有這種行為,不是嗎?   奶奶平時就很強的下巴,此刻更顯得固執。   你把我兒子說得那麼不堪嗎?就因為你這樣,阿明才跑到別的女人那裡去了。   媽媽臉色蒼白,緊盯著奶奶說道:請回去。請離開這個家。   路伯伯制止了要往媽媽跟前湊的奶奶。   媽也好,邦子也好,別爭了。今天夠亂的了,煩透啦。   奶奶揮揮拳頭,說道:悟,回家去。亙也走。   亙斷然地答道:我要在這裡。和媽媽在一起。   奶奶露出痛苦的神情,好像很受傷,亙挪開了視線。   好了,邦子。今晚我們先走了。   路伯伯抓住奶奶的手腕,向大門口邁步。   不過,邦子,你要冷靜點。可不能自暴自棄呀。好嗎?亙,伯伯明天再來。   只剩亙和媽媽兩人時,家中又太安靜了。   亙,睡覺吧。媽媽下命令的口吻,跟剛才對奶奶說話的腔調一樣,完全沒有抑揚頓挫,媽媽也睡了。今晚好好睡一覺,明天再談,好嗎?   亙默然,只好返回自己房間。他不知該怎麼辦。白天,那個叫田中理香子的女人看似可怕的魔女。可現在,媽媽像個黑衣魔女,一邊喃喃念咒,一邊攪拌熱氣騰騰的毒藥大鍋。   亙雙手抱膝背靠床側,希望馬上入睡。明明不是可睡之時,視野卻起了暗霧,是身心都期待著逃離現實。睡著吧,離開此地。   迷迷糊糊之中,不知何處的電話鈴響起。幾點?是誰打來電話?   電話鈴不響了。媽媽接了電話?聽見說話聲,像是哭訴的聲音,或者是在發怒?   假如是這樣,睡著更好。真是受夠了。   亙慢慢悠悠地沉入睡眠之中,彷彿墜入黑暗深淵。   然後不知過去了多少時候。有人在身旁搖晃亙的肩頭,雖不是很使勁,但很耐心。   亙,快醒來!   聽見有人呼喚。是誰的聲音?那聲音熟悉又陌生。   亙在聲音的引導下從睡眠底部浮起。   亙,要挺住呀。你不醒來的話,要出大事啦。   亙睜開眼。一下子對不上焦,只是漆黑一片。   抬起頭,在周圍的昏暗中,看見一個黑乎乎的、苗條的身影。   是蘆川美鶴。   他披著魔導士那樣的黑斗篷。斗篷之下也是黑衣,緊身襯衣配衣方便活動的褲子,皮繩編製的及膝長靴,腰繫皮帶,掛一把帶鞘短刀。   他右手持杖,是一支杖頭鑲閃亮石子、放射奇異光彩的黑杖。   蘆川亙張口結舌,連忙環視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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