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懸疑小說 勇者物語

第10章 十 不知所措

勇者物語 宮部美幸 16516 2023-02-05
  最終,路伯伯好不容易才成功地安撫奶奶。儘管如此,奶奶依然頑強地聲言不見明就不回千葉。那件大行李顯示了她的決心吧。   亙和邦子默默地返回家中。亙想直接回自己房間,邦子一邊在餐室的椅子上坐下來,一邊對亙說:   亙,跟媽媽說說話好嗎?   邦子一臉疲態,雙頰消瘦。也許是剛才抱著頭的緣故吧,頭髮亂蓬蓬。亙和母親相對而坐覺得很難受。啊,是病了。媽媽得了重病,得趕快叫醫生才行。   對不起,邦子小聲說道,讓你這麼傷心,媽媽很抱歉。   亙低著頭不說話。那是亙平時的座位,邦子也坐在平時的位子上,明的位子空了。這是多年的習慣。如今已不必明說,因為一隻就是這麼坐的。   假如只看坐法的話,和迄今沒有任何不同。就是一個明去打高爾夫球或出差的星期天。完全一模一樣。亙心想,爸爸的這張椅子,我或媽媽,或什麼人,從今往後,就可以不用打招呼,不用看情況,理所當然地坐下了嗎?

  路伯伯說,不是媽媽或我不好,亙說道,不好的是爸爸和現在和爸爸在一起的女人。   邦子和亙一樣垂著頭,微皺著眉頭。   是,女人。她喃喃道。   是那樣吧?   邦子抬起頭,微微一笑:剛才奶奶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吧。現在再瞞你也沒用了。   噢。   那是怎麼回事,你懂嗎?   我能明白。   亙隨即用了剛才路伯伯的注釋,答道:電視劇放的都是這些嘛。   電視劇嗎?邦子歎一口氣,沒錯。媽媽原以為這種事只發生在電視劇裡。討論一下人生問題,作模擬現實的表演。做夢也沒想到過會降臨自己身上。   她像自言自語似的嘟噥道。   一直都以為事不關己。以為走到這一步的,都是那些家庭不正經,不用心思,樣樣事情都處理不好的人,和自己無關。看來是因為自己不當一回事,受到懲罰了。

  本該說一聲不是那樣的,但亙沉默著,因為連他自己也有媽媽那樣的感覺。   衝口而出的都是問題。   我們該怎麼辦?怎麼做爸爸才會回來?   不知道。   邦子馬上作了簡短的回答。彷彿心理話無意中流露出來。這句話的主語是我。不過,她馬上振作起來,將省略了主語媽媽的話說下去。   可是,亙你可以不必想那些事。不必有任何擔心。伯伯也說了,不是因為你不好,對不?媽媽也這麼認為。因為這是爸爸和媽媽的問題。   亙遺傳自父親的腦袋,構思著我不同意的理由。假如確是明和邦子的問題,那就與亙無關,可是,假如是爸爸和媽媽的問題,沒了亙本身,就不能成立,所以沒了亙不可能解決問題。主語不同的呀,媽媽。

  可是,此時這樣回應媽媽,又能如何?   爸爸對我說,即使和媽媽離婚,作為亙的爸爸,是不會變的。   那是星期五晚上,你和路伯伯一起回來的時候?   噢。   爸爸對你那樣說?   邦子眼中湧出淚水。   為什麼不馬上跟媽媽說呢?你一句話也沒說呀。你只是說,爸爸說要離開一段時間,不回家,不是嗎?   亙確實撒了那樣的謊。   對不起。   你為什麼道歉?你不必道歉。邦子肘部支在桌上,雙手捂臉,如果你道歉,媽媽可就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太過分了。   媽媽伏在桌上,發出痛苦呻吟般的聲音,哭了起來。對不起,亙喃喃道。眼淚流了出來,眼前一片模糊。再怎麼擦去,看東西也是模模糊糊的。

  你弄錯了,亙,對不起呀。   邦子埋著臉,哭著說道。   太過分的不是你,是爸爸啊。沒錯的呀。他對你那樣辯解,說什麼爸爸還是爸爸,不會變的,所以不要緊的,讓你無從反擊,讓你獨自咽下這件事,然後一走了之。   突然,路伯伯的聲音有迴響了起來:明從前就是那樣子的,他什麼事都自己思索,只說結論。   對,爸爸是那樣的人。很有條理地考慮問題,一旦找到正確的結論,就無論如何都要貫徹到底。那時候的父親,無論遭到怎樣的反對都不屈服。買這所公寓時不就是這樣嗎?   正確的結論。對三谷明而言正確的結論,就是拋棄邦子和亙離家出走。於是他付諸實行了。不過,爸爸得出對爸爸而言是正確的結論的過程,我是一無所知。應該好好確認一下這裡面是否有計算錯誤吧?

  迄今一切都託付給爸爸了。爸爸是不會出錯的,一直這樣認為。可他這回錯了。這回、這件事上面錯了。得有人告訴爸爸才行。得替他驗算才行。   爸爸對媽媽說了什麼?   對於亙的詢問,邦子抬起臉,搖搖頭。淚水潸然而下。   那些事你不知道為好!   我想知道。   亙竭盡全力把自己此刻所想的事說了出來。邦子淚眼朦朧地注視著亙,無比難過地微笑著。   雖然有你這麼好的孩子。   媽媽   沒關係了。你不必再擔心,沒事!邦子誇張地點著頭,媽媽要行動起來。就像你說的,媽媽要找出爸爸的計算錯誤,告訴他。那樣的話爸爸就會回來的。所以呢,亙就當爸爸出差去了。真的就那樣子。爸爸有了不好對付的工作,有一陣子得埋頭苦幹了。所以,就是出差啦。好嗎?

  只好聽從媽媽的話了。雖然這麼一來,都是同一回事,但亙只能這樣做嗎?   你是這麼好的孩子,媽媽不會坐視爸爸一去不回的。邦子宣佈道,媽媽要加油!   自這唯一一次交談之後,媽媽便不再對亙說什麼了。她去見千葉的奶奶或路伯伯。用電話長談,往小田原的娘家打電話等等,現在情況如何、談過什麼事,她對亙閉口不提。   爸爸出差了,也就是這麼回事。明知是撒謊,就是要讓亙相信。   亙太難受了,便悄悄去問路伯伯。可路伯伯也跟剛開始時大不一樣。   媽媽是怎麼對你說的?你就按媽媽說的,平平靜靜地生活就好了。   這是怎麼回事嘛。   再過半個月,就是暑假了吧?到了八月份,就到這邊來了吧?伯伯等著你呢,好好把作業做完了啊。

  肯定是媽媽讓他什麼也不對自己說。這一點是能猜到,所以亙決不罷休。   奶奶在幹什麼?奶奶見到爸爸了嗎?   奶奶在店裡忙著哩。所以亙不必想多餘的事情啦。   怎麼是多餘的事情呢!是我的事情呀!   亙不禁很生氣,反駁回去後,伯伯的聲調一下子軟了下來。   別說那種話,讓你伯伯為難啊。   沒想為難您,可是   你還是孩子,沒必要扛大人的問題。你沒有任何不對的地方。所以,你也沒有責任非幹什麼不可。你媽媽也懇求伯伯了。她讓我告訴你,不必有任何憂慮。所以,對不起了,好嗎?   奇怪。路伯伯不該是這種人的。跟我的話比起來,把媽媽說的話放在絕對優先的位置,這一點也不像伯伯。   事到如今噢,只好直接去見爸爸了。

  那種事不能對媽媽保密。不能那麼幹。亙一直都這樣認為。可媽媽卻擅自在亙看不見、聽不見的地方做著什麼事,處理掉什麼事。這樣可不公平。   既然這樣,我也可以找自己的想法行動!   進入七月,陰鬱的梅雨天變少了,日照也一下子強多了。電視的天氣預報上,戴眼鏡的預報員一邊指著天氣圖,一邊笑眯眯提醒說因為氣溫變化大,容易感冒啊,還要留意梅雨結束期的大驟雨。   暑假就在眼前。大家都坐不住了。就連補習班的教室裡,也充滿了倒計時的氣氛。五、四、三、二、一,哇,放假啦!實際上,補習班的教學計劃即便在暑假裡不,正因為是在暑假裡也豐富多彩,假如都去聽課的話,幾乎等於沒有假期了,儘管如此,大家還是心情激動。必須學習和學校放假,其實完全是兩回事。而對於孩子們來說,重要的是後者,而不是前者。

  只有亙一個人置身同學們當中,心思卻遠離任何心情激動的事情。從外表來看,也感覺不到任何變化。因為不是綜合測試學習水平的時期,也不會因為成績掉下來而引起任課老師的注意。   唯一的例外自然是阿克。瞞不過他的眼睛。   三谷,最近很不開心?   那是離奶奶坦克車橫衝直撞的那個星期天恰好一週後的事情。亙來小村家玩,兩人待在阿克的房間裡。這是有大壁櫥的四疊半房間,看得見窗戶對面的晾曬場。晾曬之物飄飄揚揚,頗為壯觀。   亙將視線從電視遊戲畫面挪開,看著阿克的臉。阿克一手端著裝了卡比斯汽水的大杯子,微皺雙眉,好像有點為難的樣子。   亙的大杯子沒有動過,擱在托盤裡冒汗。這些大杯子是在樓下鋪子裡裝高杯酒(攙加的燒酒)或生啤出售用的,就是個兒大。都喝完,看來得打嗝不止。

  不出所料,喝掉了半杯子的阿克,在張口要說話的瞬間,噯地來了一下。   亙笑了。阿克也笑了。電視畫面滿是格鬥遊戲的場面,在兩人笑得遙控器掉落地上的時候,亙所指揮的角色被電腦打得毫無招架之力。   近來,你好像一直怒氣沖沖的樣子嘛。阿克說道。   亙暗暗吃驚:我看起來真那樣嗎?怒氣當然是有的,但怒氣呈現在臉上,這一點自己卻渾然不覺。   這個星期,亙多方努力,試圖與明取得聯繫。總而言之,通一次電話也行。然而,這件事就跟登月般難。這真是難以置信,可社會的構造就是如此。   明是有手機,但亙不知道他的手機號碼。因為在迄今的生活中,亙完全沒有必要知道。那個星期五的夜晚,明拎起手提包出走時,說過我帶著手機,可以打給我。所以只要知道號碼就行了,卻偏不知道。   當然,邦子不會說。自從那時以來,媽媽就拼命以當爸爸在出差的方式,要把亙封閉起來當然,她自信這樣做是為了亙。   亙心想應該有寫下來的,便去翻郵箱地址本和電話本,都沒有登載。會不會記在家中電話的速查號中呢?他偷偷找出電話機手冊,嘗試查找,也沒有記在上面。說不定邦子預想到這一步,消掉了。噢,很有可能。   既然這樣,接下來從公司著手。然而,事到如今,亙才察覺自己雖然知道公司的名字,但除此之外一無所知。究竟是在總公司還是在分公司,或者在營業所,他不知道。   儘管如此,亙還是按電話本上登載的總公司、分公司營業所、售後服務中心打過去。這一來,有別的關卡擋路。三谷明所屬的那種大公司,按電話本打過去或查104打給那個代表性的電話,只說一聲麻煩找三谷明,並不會就這麼簡單地為你接通。一定會被問及所屬部門、科室,也有反問是家裡打來的嗎或孩子,有什麼要緊事嗎。亙答不上來時,模棱兩可的說法馬上被懷疑,有時挨訓斥搗亂淘氣可不好啊,有時被說什麼是你媽有急事找你爸說嗎?要是的話把話筒交給媽媽。如果支吾搪塞,效果就恰好相反。   我真的是三谷明的兒子,只是想和爸爸說話而已。   亙慢慢地向阿克說出了這些事,以及從一開始到現在的一連串事情。他已經不會邊說邊流淚,也不會激動。那心情彷彿實在苦於無對策,累了蹲下休息。   阿克瞪圓了平時就是滴溜溜轉的眼睛,一言不發地聽著。到亙的敘述告一段落,伸手拿過大杯子時,阿克呆望著,喃喃道:   不得了。   一陣不明所以的衝動湧起來,亙發作性地、有點兒放縱地笑了。   咳,不得了吧。   我知道還有人父母是離婚的。   哦,我也知道。宮原就是。補習班上也有。   我們說的是同一個人吧?是二班的田中嗎?   不是不是。姓佐藤的女孩子,其他學校的。   還有人因為交通事故父親死了。阿克表情嚴肅,這種事情,從來沒有想過跟自己有關係。   亙也是這樣的呀。   不過,三谷,你還是很想跟叔叔說話?   否則,不是蒙在鼓裡了嗎?很難受吧。   噢   阿克窺探一下已空了的大杯子,又噯了一下。但他這回沒有笑,一副認真的表情。   不過,由阿姨去處理,可能會好的。   那我爸就會回來?   噢。我覺得是這樣的。他們結婚的嘛。   這種說法,你聽到的?   在店裡說的。我爸我媽勸說夫妻吵架挺有辦法似的,挺多人找他們。   顧客來跟他們說這種事嗎?   對,沒錯。   你是說,有很多例子是:即使在外面有女人,只要一直忍耐就會回來?那可是沒有保證的,阿克。   那種事,不是對誰都靈的。阿克窘住了,無話可說。   照此下去,我可不願意。亙說道。那是一種固執的口吻,當然,他自己不察覺。   三谷,你腦瓜子好。所以,你不喜歡彆扭的事。阿克說道,假如只要能給你爸打上電話就行了,那我可能會有辦法。   因為說得太輕巧,亙隔了好幾秒才跳起來。   真的?   噢,真的。名單上有的。   名單?   去年的防災日,附近八個居委會聯合進行防災訓練。亙還記得,小村的爸爸作為執行委員忙個不停。   當時,製作了一個居委會的緊急聯絡本。三谷叔叔雖然不是執行委員,擔當了地震或火災時的什麼緊急聯絡委員,所以,在名單上登載了公司地址和電話號碼。我見過的。   亙撲向阿克:給我看看那份名單!   不到三分鐘,阿克找來了名單。這是一疊用釘書機訂起來的複印紙,加一張封面而已。不過,內容倒是很充實。   三谷明有了!   連工作地點的部科名稱和直線電話號碼,都寫得一清二楚。   可以用以下電話嗎?   可以,不過你今天不能打。今天星期天,公司休息嘛。   喔,沒錯。   明天放學過來一下,我幫你打。   你?   噢。我裝作是打工的學生,說有位客人三谷先生在商店裡落下東西,把叔叔叫來聽電話。我經常幹這種事。否則,人家又說什麼叫你嗎來聽,煩得很。   是嗎。你真行。   阿克嘿嘿地笑了:老煩你教我做作業,這種事就交給我好了。   他又得意洋洋地宣稱:而且,如果一開始就知道是你打來的電話,叔叔也可能不接吧?   阿克看一眼亙的神色,馬上打住。   對不起,我一來勁就亂說話。   亙搖搖頭。心裂開了,但硬挺著搖搖頭。   不必。你說的沒錯嘛。   是我亂說的。我   不必,你說對了。我爸曾想趁我不在的時候離家出走的嘛。   爸爸避免和亙直接談的可能性很大。阿克很敏銳。   但阿克卻嘟噥著對不起,無精打采。   沒事啦,你別在意。我們打遊戲吧。   阿克遲疑著拿起遙控器。儘管如此,氣氛依然沉悶。亙也感到雙頰在顫動,掩飾的話也無從說起。   說來呀,阿克冷不防腔調一變,三谷,你在補習班和蘆川在一起吧?聽說了他的事嗎?   阿克毅然改換話題,亙熱情響應。說什麼的?那小子又拍了妖怪的照片嗎?   咦,你不知道?那小子呀,他根本不是在美國長大的。聽說他一個叔叔在電腦公司工作,調職到美國。一個沒怎麼聽說過的地方,不是在紐約之類的地方。蘆川只是在轉校過來以前,有一年左右待在那位叔叔那裡。而他出生的地方,據說是在川崎市內。   是這樣子呀。   不過如此而已。   不過,那小子英語挺棒吧?   噢。不過,在美國待過那麼一下,比我們強是理所當然的吧。   以蘆川的為人,不會自我吹噓的。在美國待過這件事,在同學們中傳來傳去時,自然就放大成為在國外長大了吧。而事到如今加以修正,是蘆川和大家已經熟悉、密切起來的證據。是他本人在做這種修正誤傳的事吧。   不過,既然是跟叔叔住在一起,那小子也家裡頭發生了什麼事情吧。   亙忽然聯想到這一點。現在的亙,什麼事都往哪個方面留意。蘆川是個怪人,不時有些嚇人的地方,原因就在家庭吧?   三谷,你和蘆川不大交往嗎?   不交往。亙馬上說道,跟他說過好幾次話,但那小子很怪,裝模作樣擺架子。   此前在神社交談的詳情雖然記得被蘆川數落這回事,但內容幾乎都不記得了。   似乎幻界的記憶從亙身上消失的同時,周邊相關的記憶,也都一起變得淡薄了。魔導士也好,門扉也好,衝進裡面的蘆川也好。不僅那些,對蘆川的興致和關注也急劇下降。蘆川威脅地說不得接近幽靈大廈的事,都置諸腦後了,如果有人把亙近來的舉動和經歷盯緊的話對了,就像此刻閱讀本書的諸位讀者一樣馬上就會察覺到這一點,可以告訴亙:你很奇怪哩。可在現實中沒有這方面的條件,於是亙滿不在乎。   可能是個難對付的傢伙。阿克握緊遙控器,據說誰都沒有去過他家裡玩。   亙也拿起雙人打的遙控器。也不是那麼熱門吧?   據說和宮原很鐵。但宮原也沒去過他家。   阿克,這些是從誰那裡聽說的?   佐久間說的。那小子嘛,和我們班上的女孩子關係好。   愛瞎吹的佐久間呀。   他整天圍著蘆川轉,人家不理他,他就在從旁四處打聽。   這種人就叫跟蹤騷擾者吧?   石岡那一夥怎麼樣?還為靈異照片之類的事糾纏他嗎?哎,之前不是有過嗎?在圖書館裡蘆川被石岡他們包圍起來了。   亙的記憶有點混亂,對了,那個下雨天的圖書室的情景想起來了。支開石岡一夥,從容地打開窗戶,直直盯著亙的蘆川的瞳仁。   當時,那小子是如何趕走石岡他們的呢?   疑問悄然浮現,彷彿水底的淤泥被船槳攪起一樣。直至此刻之前,亙根本沒留意過這疑問。正因為這也與幻界相關,所以也是從亙身上消失的記憶之一,但亙本人對此並不明白。   這一類事情正悄然從亙心頭上退走、隱沒、不聲不響、不為人知地。因為現實生活不是那個樣子的。幻界遠去了。   哎,我能從紅蓮三戟踢弄出完美的空中組合招式,想看嗎?   阿克笑笑說。   想看想看。真的嗎?   真的。這就是嘿!   二人玩著遊戲時,天黑下來了。   第二天放學後,亙沒有回家,直接跟阿克一起去了他的家。叔叔阿姨正忙著店裡的準備工作,二樓的電話機旁沒有任何人。   阿克所言不虛,包在我身上並非輕易承諾。打電話的時候,三谷明在公司,在他的崗位上。所以馬上就打通了。   亙接過電話放在耳旁時,聽見心臟怦怦直跳的聲音,彷彿心臟移動到耳鼓裡了。   喂喂,爸爸嗎?   一家店名不祥的小酒店來問,顧客是否在店裡落下東西帶著這種印象來聽電話的三谷明一瞬間沉默了。亙拼命要聽明白那個沉默。   是我我是亙。   父親依然沉默。   對不起,我打電話到公司來。我不知道爸爸手機的號碼,媽媽也不告訴我。可是,我很想跟爸爸說話。   毫無根據的直感在亙的內心角落裡嘀咕:電話要被掛斷啦。   可是,三谷明說話了:你好嗎?   亙一下子全身顫抖起來,幾乎難以將聽筒擱在耳旁。   喂喂,亙,你還好嗎?   阿克一直看著這邊,那神情似乎說盯著看是不好,可擔心你嘛,還豎起耳朵聽呢。   噢嗯,挺好的。我每天上學呢。   是嗎?那就好。   爸爸   這樣子打電話不大方便呢。   那怎麼辦好呢?   稍微停頓了一下。什麼聲音也聽不見,明的辦公室似乎很安靜。   這個星期六,不用上學吧?   噢。   那就找個地方見面吧。就兩個人,亙和爸爸。   彷彿閃電掠過,心臟解除了麻痹,血液暢流。   好。   不太遠的地方為好吧。是去年吧,我們一起去借書的都立圖書館,你還記得嗎?   是離亙的家約八個公共汽車站的圖書館。   噢,我知道。   在那裡的結束櫃檯前,怎麼樣?中午。   正好中午嗎?十二點?好啊,不要緊的。   明還說了手機號碼。亙急急地寫下,複述一遍。他專心致志,彷彿得到的是開啟監牢大鎖的號碼。   亙   噢,我聽著。   我對你說這話,你也許會生氣。爸爸那天只想跟你一個人說話,所以   噢,我會對媽媽保密。因為我也想單獨見爸爸。   那就掛啦,明說道。亙說謝謝。一直等聽見了哢嚓的掛斷聲,才把聽筒從耳邊挪開。   能加到叔叔吧?阿克探過身來。   噢,星期六見面。   從嘴裡飛出的聲音軟弱無力,亙這才察覺自己快要哭。   你一個人去嗎?阿姨呢?   這次就我去。而且是這麼約好的。   對呀,阿克若有所思地點著頭,這種場合是這樣的吧。可以談得很透,三谷想問的事都得到答案了,就行了吧?我是不大懂的,感覺是這樣。   阿克,謝謝你。   哪裡哪裡。阿克不好意思,我只是撥個號而已。   亙為不能安穩地等到週六而煩惱。要是自己坐臥不寧,被媽媽問是怎麼回事,可不好辦。亙甚至想到,要是晚上說夢話了可怎麼辦。   到了那天早上,亙五點來鐘就醒了。當他獨自呆呆地在起居室坐下時,回想起那個星期五到星期六的早上,自己和路伯伯兩個人待在這裡的情景。不知這聯想是不吉利的呢,還是心理上的自然反應。他只是發現,此刻自己抱膝坐的地方,就是當時路伯伯抱頭坐的地方。   亙說要與宮原君一起去都立圖書館,便出了門。邦子似乎毫無察覺,給了往返的巴士費和五百日元午餐費。出門時看一眼媽媽的臉,在炫目的下日上午陽光照射下,媽媽顯得很蒼老很淒涼,簡直像是洗褪了色的窗簾。   早到了整整兩個小時,亙便在開架式書櫃間踱步,隨手抽出書來翻閱。看什麼都不進腦,一行行的文字如同一隊隊小螞蟻,密密麻麻簇擁而過。   正正板板的三谷明很遵守約定的時間的。亙十二時五分到出借櫃檯一看,父親已經到了。   地球綠的針織襯衫,配白料子的褲,嶄新的旅遊鞋,全都是沒見過的東西。而且,明戴的是無框小鏡片眼鏡。雖然知道爸爸是輕度近視,但見他戴這種外形的眼鏡還是頭一次。   無框眼鏡跟爸爸很相配。   哎呀,已經到了?等很久了吧?   說話平穩,沉著,是亙熟知的爸爸,一點沒變。那天晚上,離家出走時所見的灰塵的臉、哽咽的聲音、耷拉的雙肩那些只限於那個晚上,現在已經消失。   想一想,現在距那時已經過了兩週以上。亙想說出隔了這段時間所見爸爸的印象,一時間瞪大眼睛思索著,不知從何說起。爸爸看來也瘦了,雖然不如媽媽那麼厲害。可是他沒有變老。反而是怎麼說好呢?像奶奶常用的說法   (有那麼一點)   感覺反倒變得更年輕。   (傻瓜,沒可能的嘛!)   爸爸離家出走變得更年輕了,光有這念頭就不合適。對誰不合適?噢對我、對媽媽都不合適。   你這麼眼盯盯地看,爸爸不好意思啦。   三谷明微笑著說。亙慌忙眨一下眼,但還是不知說什麼好,說出來的話匪夷所思:   媽媽給了五百日元午餐費。   是嗎?那你收起來當零用錢吧,午餐爸爸請客。你想吃什麼?   想吃的東西一點都想不起來,吃什麼都行,或者光在那邊溜達也行。只要能跟爸爸在一起怎麼都行。   吹吹風會很舒服的,在公園走一走吧。剛才是穿過公園過來的。有熱狗攤呢。   亙跟著爸爸,從圖書館向公園走去。圖書館南側是一個大公園,足以在地震等非常時期做避難所。寬闊的草坪青綠逼眼。沿著緩緩的彎道走去,來到一個中央有小型噴水池的圓形廣場。雖然遊人散佈,但恰巧有長椅空出來。   就這裡吧?明說道。   用大型客貨兩用車改造而成的流動食攤停在廣場一端,堆雪人似的胖大叔和胖大嬸笑容可掬地坐著買賣。亙要了兩份熱狗和可樂,又被勸說炸薯條味道也很好。走進了才發現,客貨車駕駛席上,有一個上幼兒園大小的小姑娘,正添吃著用爆米花紙杯裝著的香草冰淇淋。一定是大叔大嬸的孩子吧。   明和亙並坐長椅,吃著午飯。原本以為意不在此,味道無所謂的,可大嚼之下,覺得熱狗還真好吃。明也頗有感觸似的說,要是公司附近中午有這樣的攤檔,可就好了。好吃的店子不多啊。   這麼一說,亙回想起多年以前了吧,爸爸曾有過帶便當去上班的時期,大概一年左右。後來隸屬部門變了,中午與客戶吃飯的機會增加,於是說不必帶便當了,停了下來。   爸爸用溫和的聲音問了許多事情:學校怎麼樣,小村君挺好吧,對本學期的考試有信心嗎,等等。在這平和的氣氛中,家裡彷彿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二人在散步而已。在家裡,媽媽把洗過的被套晾起來,給爸爸擦皮鞋,給爸爸燙襯衣   談話停了一下,沉默起來。噴水聲清晰可聞。   爸爸,什麼時候開始戴著副眼鏡的?   亙提出問題,如同在摸索入口。   明抬一抬無框眼鏡。   不合適吧?   不不,很配喲。   亙腦子裡掠過一個問題:挑選這副眼鏡的,是現在住在一起的女人嗎?幸好亙沒有特地要抓住它,這個問題便沒有成為語言,就消失無蹤了。   雖然很配,但爸爸好像成了陌生人了。最初見的時候。   噢噢,是嗎?   明說著,又推一推眼鏡。   不會吧。   爸爸。   噢?   本是難以出口的問題,嗤溜一下衝口而出。   絕對不在回家了嗎?   明透過小鏡片看亙的眼睛,然後緩緩垂下視線。臉邊是從熱狗裡掉下來的幾滴番茄醬。   媽媽說,等待著的話,爸爸就會回來,所以不必擔心任何事情。   熱狗攤周圍圍滿了人,熱鬧非凡,生意興隆。長椅上都坐了人。比亙小得多的孩子們都撩水玩,弄得噴水池的水四濺,在陽光之下閃閃亮。   那是真的?我真的可以那樣想嗎?   三谷明摘下眼鏡,放在膝上,雙手緩緩地撫著臉。然後,轉過來看著亙。   爸爸一直都會是亙的爸爸。   這句話就像投向水面的石子,跳躍了一兩下,離水飛走了一樣,只是在亙的內心表面彈了一下而已。   爸爸知道的,我不是問這個。   而且媽媽說過,這樣說是卑怯的話到嘴邊停住了。   明望向噴水池,望向佔據長椅的快樂家庭或情侶。他茫然若失似的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他重新戴上眼鏡,轉向亙。那感覺就是摘下眼鏡期間是休息,一戴上眼鏡,就開始工作。   假如所謂回家,是又和媽媽一起生活的意思,那就不會了。借用你的話,是絕對不會了。   雖然是我問他答,但亙卻感到承受不了回答的分量,底掉了。底子一掉,爸爸的回答連同亙的魂魄,一起墜落昏暗的深淵。   那天晚上爸爸說過吧?爸爸遲疑了很久,終於下了決心,所以要把決心貫徹到底。所以,我不再回家了。假如要回家,當初就不會說出這種話。這是大事件,爸爸明白對媽媽和亙的傷害有多深。   既然明白,為什麼?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最初就該很正式地跟你說,不左瞞右瞞的。那是爸爸錯了。   三谷明淡淡地往下說,原來想,怎麼說都只會讓你傷心,現在就要你理解這件事是不可能的。所以,打算不辭而別。爸爸做好了思想準備,即便你因此而討厭爸爸、憎恨爸爸,那也是爸爸該得的懲罰。這種心情,現在還有。無論你多很爸爸,爸爸都無可辯解。   亙什麼也說不出來。因為爸爸的話合乎情理。   即便你說,爸爸不再是我爸爸,爸爸也只能接受。因為這是報應。只是,即便你不能原諒,爸爸也一直是亙的爸爸。因為對你來說,爸爸也只能以這樣的方式來負起責任。   亙還處於墜落途中。從爸爸那裡得到的回答,不知不覺中脫手而去,不知所蹤。比亙先掉下去了嗎?   孤獨一人往下墜落。光線不到的深洞深不可測。耳旁風聲呼呼。迅速遠離了洞口,站在洞口旁邊的爸爸也迅速變小。   今後你升學所需要的前,當然是爸爸來負擔的。你和媽媽兩人的生活費,我也儘量匯過來。到可以和媽媽正是商量的時候,關於這一點,我想按媽媽的意思辦。那套房子可以一直住下去。因為那是媽媽和亙的東西。在這一點上,不必頭任何擔心。   爸爸在說錢的事。是啊,是錢吧。錢挺重要的呀。   爸爸你不喜歡媽媽和我了吧?   三谷明搖搖頭:不是這個原因。而且在這個問題上,爸爸不能夠把你和媽媽放在一起考慮,放在一起是不對的。   為什麼?可這是我的父母親呀。三人是一家吧?   亙,即使是一家人,也是每一個人的集合。即可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也有不能一起過下去的。   爸爸現在跟別的女人一起生活吧?是因為喜歡那個人,所以拋棄我們的吧?就是那樣吧?   隔著無框眼鏡的小鏡片,明的眼睛變大了,彷彿內心受了震動,嘴巴微張。   這話你聽誰說的?   誰說的不是一樣嗎?   這不好。對於父親來說,這有問題。因為這是你不該聽到的話,不該對你說的。   可假如是真話,我就想聽。我討厭撒謊。爸爸不總是說,不能撒謊嗎!   聲音不禁大了起來,旁邊長椅上的人向亙這邊張望。推著童車走過的年輕夫婦停住了腳步。   明伸出手,撫摸著亙的後背。亙討厭被觸摸,為了抑制住想推開那只手的衝動,亙閉上眼,雙手緊捏在一起。   沒錯,撒謊不好。   明說道,聲音低沉沙啞。   可是,歪曲事實撒謊,和不想為人所知而隱瞞,是完全不一樣的。這一點希望你理解。明白嗎?亙很聰明的。   這是無所謂的。為什麼要這樣子,把話題轉向別的方向呢?   是聽路伯伯說的嗎?   亙沉默。   那麼,是千葉的奶奶說的?或者媽媽說的?   亙猛抬起頭,說道:你不告訴我是不是真的,我就不回答。   明歎一口氣。   真是沒辦法   噴水池周圍又恢復了熱鬧。也許沒有人會想到,這樣的地方會作為如此艱難的談話的地點。世上每一個人都是幸福的,除了我們。   是真的。明答道。   這個回答從仍在墜落的亙身旁呼嘯而過。它不是墜落,它長著翅膀,快樂地飛走了。   爸爸想和那個女人建立新的生活。如果媽媽同意跟我離婚,我打算和她結婚。   坦克車的轟鳴首先在亙心頭迴響,他說道:奶奶氣壞了,說絕不允許。   令人吃驚的是,明笑了起來:噢,我很清楚。奶奶在電話裡大發雷霆,說沒我這個兒子。奶奶已經跟爸爸斷絕關係了。   斷絕關係是什麼意思?   就是切斷了母子的關係。   那就是說,爸爸已經不是奶奶的兒子,也不是路伯伯的弟弟了?   三谷明苦笑起來。並不是真那樣的。只是說,奶奶氣成那樣子,說出那樣的話。   即使把奶奶氣成那樣,爸爸也覺得自己對嗎?這事情對嗎?   明探頭看著亙的臉。你覺得,因為有親人生氣了,就改變自己的信念,這是對的嗎?   信念是對自己很重要的意思嗎?   噢噢,沒錯。對自己來說,是不能退讓的、重要的東西。   那麼說,對於現在的爸爸來說,拋棄媽媽和我,是那樣重要的事嗎?   爸爸的信念是什麼呢?媽媽那樣傷心,奶奶那麼生氣。路伯伯也傷透了腦筋。即使這樣也非堅持下去不可的信念,是什麼呀?   坐在旁邊長椅上的中年大叔大嬸,從剛才起就看著這邊,也許亙的話有片言隻語讓他們聽見了吧。明也許有所察覺,他瞥了他們一眼,臉色嚴峻。   旁邊長椅上的大叔大嬸對視了一下,同時去添了手上的軟冰糕。   爸爸的信念嘛,明重複了一句,你不知道,就沒法接受,對吧?   噢。亙乾脆地點點頭。不過心裡卻害怕起來,總感覺不自在:把爸爸逼得太狠了嗎?陷得太深了嗎?本應過門不入的,卻要把門打開?有電視遊戲那樣的攻略書就好了。攻略書會告訴你:闖入這房間只會遭遇手段高強的伏兵,積分未超五十時,以置之不理、過門不入為妙。   爸爸的信念,三谷明緩緩說道,是人生只有一次。   人生只有一次。   所以,認為自己錯了,無論多麼苦、多麼難,能重來的就重來。因為我不希望只有一次的人生留下後悔。   雖然是鄭重其事地說出來的話,但留在亙腦海裡的卻僅僅是錯了這個詞。   爸爸的人生錯了。   那麼,我呢?   爸爸是說,和媽媽結婚錯了嗎?那麼,我是爸爸媽媽的孩子,也錯了嗎?是這樣嗎?   明搖搖頭。我沒這麼說,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錯了呢?我不明白呀。   所以,這是現在的你還不能明白的事情。成了大人,多少有了艱辛的體驗之後,也許才終於明白過來。至於明白了是好是壞,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亙變成迷童了。越聽越糊塗。平時聽了爸爸的解釋,無論多麻煩的事,感覺一下子就明白了。無論如何漫無頭緒,爸爸一出手解決,馬上感覺井井有條。   可現在完全相反。爸爸所做的事,本身是很簡單的。爸爸和媽媽分手,丟下我離家出走,想和別的女人結婚,僅此而已。可要求解釋的時候,卻亂成一團了。   明伸出一隻手,扶著亙的肩頭。一邊輕輕地搖晃,一邊這樣說道:   只有一點,希望你能牢記。無論爸爸和媽媽做了怎樣的錯事,人生如何失敗,那些都跟你完全沒有關係。因為你是一個獨立的人。平時爸爸也有說吧?即使孩子,也具有獨立人格,不是父母的附屬品。所以,即是爸爸媽媽的婚姻失敗了,你也不是這個婚姻的失敗之作。這一點,希望你絕不要忘記。因為事實就是這樣。   亙的肩頭被輕搖著,他晃一晃腦袋說:媽媽不認為婚姻失敗了。所以才很傷心吧?   那是因為媽媽還沒有面對現實的勇氣。   明的眉宇間堆起皺紋。   真正抬起頭面對現實的話,肯定會一清二楚的。失敗就是失敗,從一開頭就是失敗,因為都是在敷衍。   媽媽總是把家裡弄得乾乾淨淨的呀,總是很用心做飯的呀,早上也沒睡幾回懶覺的呀。雖然也跟千葉的奶奶吵過架,不過也和好了呀。   媽媽可沒做什麼壞事。沒什麼失敗的。   亙喃喃道。於是,他察覺父親罕見地真的很罕見地失去了冷靜,煩躁起來。明急急地一口氣說下去,彷彿要衝掉什麼東西似的:   壞的東西不等於失敗,也有沒敢壞事而失敗的。反而是當時認為好而做的事,經過漫長歲月之後再看,才明白失敗了,這種情況較多。   旁邊長椅上的大嬸停止添軟冰糕,看著這邊。好想完全沒有察覺融化的軟冰糕從捲筒邊接連往裙子上滴。   喂,大叔低聲說她,用肘捅捅大嬸,滴下來啦。   大嬸喊一聲哎喲,遭了,慌忙擦拭裙子。亙呆呆地望著他們。大叔大嬸,聽見我們說話了吧。能聽懂嗎?替我解說一下好嗎?我爸想說什麼呢?   我不明白。   亙小聲說,明隨即點頭。   不明白吧?不明白也行的。這是爸爸的錯。今天和你見面也是錯的。不是嗎?既不能向你解釋清楚,白白傷害了你而已。就是這樣。   父親使用就是這樣的措詞時,表示說話到此結束。亙很清楚的,因為迄今亙已就世上的種種事情,向父親問過數不清的為什麼,多少遍的一問一答,或得到答案或受到啟發。   亙禁不住長出一口氣,彷彿剛才一直屏住氣息。感覺就像不換氣就游過二十五米寬的泳池,能憋多久就憋多久,終於在苦悶之時手觸池壁的樣子。   恢復呼吸之後,現實感也恢復了。於是,一個很簡單的,從一開始就現成的念頭,如同氣泡一樣浮出水面。這個想法就原封不動地衝口而出了。   最終就是爸爸喜歡上不是媽媽的女人,那個人更好,就是這樣吧?   三谷明沒有回答。他皺著眉頭,手指按著眼睛邊緣,眼盯著地面。   噴水池的飛沫濺到亙身邊。   你想那麼想的話,就那麼想也行。那樣也行啊。明說道。   回家吧明站起來。   爸爸送你到巴士站。   不用了,我在這裡再待一下。   撒嬌賭氣可不行呀,亙。   不是賭氣,只是想順便去一下圖書館。   這樣談話之後,爸爸怎麼可能丟下你一個人自己走呢?   我沒關係的,肯定能回家。   爸爸就安心走吧。回到沒有失敗的女人身邊就好了。   亙已不去看父親的眼睛。   三谷明叉腿站在仍固執地坐在長椅上的亙面前,沉默不語。亙盯著地面,沉默著。   噴水池的飛沫隨風飄來涼浸浸。傳來年輕女人的笑聲嬰兒啼哭。   哎,亙。明開腔了。   亙一動不動。要見爸爸是你自己想的嗎?   是阿克幫的忙。   不是這個。我是問:是你自己想要的?   亙抬起眼睛。爸爸似乎看上去挺害怕的。   要什麼?   三谷明嘴角微微一彎,停頓一下,似乎在選擇字眼。他雙手往兜裡一插,垂下視線。   不是媽媽要你這樣做的?   沒聽清楚。嗯?   是不是媽媽對你說:你去見爸爸,求他回家?   亙張口結舌。   不是那樣的。   是嗎?明臉色難看地點著頭,那就好。假如是媽媽那樣做假如她那樣子利用你,那就不好了。我想確定一下。   媽媽才不會那麼做呢。   媽媽對我說,就當爸爸出差去了吧。   我過來是保密的。   明像鬆了一口氣似的大幅度聳一下雙肩。   真的。   噢,明白了。那爸爸就回去了。你回家也得小心啊。   剛邁開步,又停一下:   你隨時打我手機都行。想和爸爸說話就打。問功課什麼的都行。   茫然獨坐時,一個微小的聲音不期而至。因為太疲倦了,變得空蕩蕩的,所以難以集中精神,聽不清。   小朋友。   肩頭被輕輕拍了一下,亙回看,是一直坐在旁邊長椅上的大嬸,正站在自己身旁。裙子上還留有軟冰糕的汙點。她略胖,和亙差不多高。她躬著身子,擠出一點笑容。   小朋友,要回哪裡去?   像變成了空袋子似的亙無言以對。   可以的話,就很大叔大嬸一起走吧?   在大嬸身後,大叔一臉困惑和不高興。   從亙嘴裡飛出扁平的聲音,像合成的聲音一樣,一點不像自己說的:我要去圖書館。   是嗎?小朋友,你家不遠嗎?   亙又說了一遍我要去圖書館,站了起來。   喂,算了吧。大叔從後面捅一捅大嬸,你這是多此一舉。   大嬸拉著大叔的襯衣袖子。我是擔心呀,這麼小的孩子就   亙丟下二人,朝圖書館的建築物走去。   哎,小朋友!大神大聲喊道,想吃軟冰糕嗎?   混帳,別亂來。大叔制止她。   可是   亙慢慢遠離二人,耳畔卻仍飄入大叔的片言隻語。   世上還真有哩,如此自私自利的父母。   大嬸說男人不外就是如此的話,也隱約可聞。   已經沒有下墜的感覺了。掉到底了。儘管不知道有多深,有多寬,通向何方,是個怎樣的底。   亙走到看得見圖書館入口的地方,回頭望去。大叔大嬸已經不在了。亙和明剛才坐的長椅上,坐了一對身穿花哨風衣的年輕情侶。旁邊的長椅空著。噴水池的水沫色彩斑斕。   站在這裡,卻感覺不在這裡。亙掉到底了,摔成稀巴爛,比水珠飛沫還要小,可能濺了一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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