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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有女舜華 于晴 14990 2023-02-04
  白府。   等等崔當家,請等等管事直追,同時納悶為何這位首次來訪的京城女魔頭,連迷路也沒有,這麼一路直順到舜華小姐的閨房。   行了,我自己去找絮氏舜華吧!   可是   舜華回到自己家中,簡直是像魚兒終於歸水,她特地將連璧留在白府外,就是要跟白起哥大訴苦水。   她心裡壓力好大啊。她好害怕有人認出她不是崔舜華,好怕她不小心毀了崔舜華的身子,更怕有人想害死她她只能找白起哥了。   只要白起哥信了她,重擔就能分了大半出去,她就不必害怕到夜夜都不敢在崔府裡睡覺了。   當她一時院子,就聽見白起哥在房裡的聲音道:   這春神有什麼好瞧的?不就是一個女人麼?   哥,你真是太沒情調了。這個女人,一生就這麼一次,是北瑭京城所有百姓心目中唯一的春神。如果我見了她,也是要拜一拜、摸一摸的。

  舜華聽見這再耳熟不過的女聲,美目頓時濕了。   絮氏舜華此刻心裡所想,院裡的她很清楚。她在想,不病的時間愈來愈多,只是體弱點,等她再好一些,輪到白家請春神時,她也有這個機會可以當一回春神賜福給大家,只是,這種孩子氣的夢想是不好意思跟白起哥說的。   她一直以為她會好的。   她還記得,就是這一年開始,她本來都叫白起哥的,但她從七兒那裡得知白起哥與柳家小姐走得近,她就改口叫哥了。   白起哥三字,是不同姓的男女在叫的。她改叫一聲哥,是在暗示他,其實他們早就情若兄妹了,是自家人了。那麼,不管白起哥願不願意完成親親爹爹娶她的承諾,都無損他們已經是親人的事實,不是嗎?   其實她很清楚白起哥教她成為大家閨秀,但她骨子裡還是偏孩子性,甚至,形容她是一個還沒長大,尚需旁人為她撐天的姑娘都不算誇大,而白起哥早是大人了,大人娶小孩,委屈他了,何必呢?何況多了個嫂子,家人多一個,不也很好?白起哥該想透了才會去提親,可惜他太好面子,始終不肯提。

  她病死的那天,白起哥正去提親。然後呢?   家有死人多穢氣,是不是又會拖住他的婚事?   閨房裡一陣安靜。接著,她看見白起推門而出,舉止輕靜,身後跟著僕人,顯然管事暗地叫人先一步去叫白起。   舜華怔怔看著他,眼裡起了薄薄霧氣,一時之間只覺恍若隔世。   白起淡淡看了她一眼,上前問道:舜華,妳到我這兒有什麼事?那聲音稍微輕了些,怕驚動房裡的人。   舜華見他面色不怎麼好看,低聲道:哥   白起皺皺眉頭。妳叫我什麼?   舜華心知白起哥信她不容易,她左右張望,用她生平最凌厲的眼神逼退他身邊的僕役幾步,然後自己補上僕役的位子,要與他說一說私密語。   哪知白起哥有禮地退了兩步,與她保持距離。

  她一急,低聲喊道:哥,我就是房裡的舜話語突然消失地唇邊,她始終察覺到白起看她時並沒有什麼感情,甚至有著強烈的防備。   為什麼防她?   同樣是叫舜華,但在他嘴裡喊出,怎麼就有了遠近親疏之別?   對啊,此時在他眼裡她尚是崔舜華,自然防她施狠,等他明白她是絮氏舜華後,就能像往常一般是好兄妹了,還能替她掩飾掩飾   掩飾什麼?   替她掩飾她不是真正的崔舜華,等到一年後,白起哥送房裡的那個舜華走,再送她這個舜華走?   她心裡微地一震,不由自主地冒出冷汗來。   不,白起哥不會送她這個舜華走。   這些年,他倆見面的時間不多,他總是在外忙著,可是,她知道白起會惦著她,他是會為了白家商行與人結親違背親親爹爹的遺願,可是,只要他有辦法,他也會為了保住她而弄死真正的崔舜華。

  思及此,她面色微白,聽得他道:妳是房裡的什麼?   她能說麼?誰不想要活下去?她很想很想活下去,活到二十年後、三十年後,可是崔舜華何辜?為了她活下去的私欲,害死無辜的崔舜華,她一輩子活得也不安心。   白起眉間染上不耐,明顯有送客的意圖了。   舜華咬咬唇,小心翼翼拿出她先前急急默寫的配方。   哥白兄,這是小妹府裡的香味配方,如果你妹妹需要,儘管拿去用,只是有些香料得從大魏跟南臨購來。她想了想,抽出其中一張。這張配方裡的香料難尋,它珍貴在夏日冷香令人心靈平靜,不如將來你成親時送給夫人,其它配方就給妹妹吧。反正其它配法都能掩去藥味,絮氏舜華都會喜歡的,那張尊貴點的,就送給柳家千金吧。

  北瑭目前還不盛行這種東西,但她想,連她這種沒有什麼欲求的好姑娘都偷偷迷著這些香料,柳家姐姐應該也喜歡才是。   她印象裡,的確是這一年她身邊的香囊、薰籠多了起來,裡頭就是沒有這份要送給柳家千金的香味,想來白起哥會將這配方轉送柳家千金,那她這小姑也算是盡點心力了。   她心裡微地苦笑。老天對她算是不薄了,如果命中註定是在一年後走,她旁人多些好處,能藉著他人之身提前一年好好對待自己。   白起先是看她一會兒,才接過這些配方。   她暗鬆口氣,更加慶幸自己沒有告訴白起哥真相。白起哥接下這些配方等同欠了崔舜華一個人情,但,他還是為了絮氏舜華收下了,光衝著這一點,她就覺得這樣就夠了。   她不能讓白起哥永遠替她撐著天。就算是報答他這些年的照顧也好,她也不能讓他一痛再痛下去。

  她低聲道:   我本是要帶著一些香料過來,可惜方才散在街上。這配方是我憑印象寫出,也許有一、二味出了錯,到時要煩白兄找個師傅配一配才準。   他應了一聲,又盯著配方良久,才抬起眸看她。   妳寫的?   這眼神充滿狐疑,讓她有點心虛。她問:是啊,怎了?   沒什麼。   她強作滿面笑容,依依不捨地看了房門一眼。   妳這番人情,我定會記下。白起淡淡道:只要不做傷天害人之事,我可以為妳辦一件事。   嘿嘿,我就愛做傷天害理之事,白兄是沒法報答了。她邪邪笑上兩聲,覺得自己對邪氣的笑愈來愈上口了。   白起多看她兩眼,叫來管事。親自送崔當家出門。   她摸摸鼻子,再偷看寢房一眼,袍袖一揮,負手跟著管事走了。

  白起目送她半天,又低頭看著配方。他尋思片刻,又輕輕推門而入,回到舜華寢房裡。   他沒驚動已經睡著的舜華,七兒想上來服侍,他擺擺手,走到書櫃前隨意取下一本書。書裡有舜華偶爾記下的字句,他再攤開配方,一比對,字跡真有八、九分相像。   以前他沒有注意過崔舜華的字跡,剛乍看之下,真以為是舜華寫的。   哥?舜華翻了個身,睡眼惺忪看著他。你不是說要出門嗎?   他微微一笑,走到床邊,替她蓋妥棉被。微地彎身之際,忽地瞥見她一頭柔軟又蓬鬆的長長青絲。   北瑭氣候偏冷,日日沐浴極易風邪入侵,是以百姓是不喜日日沐浴的。曾有一度他與她爹以為她之所以體弱多病,是因為她愛沐浴以致風邪纏上她,她爹疼她,什麼都依著她,但他不會,便強制她禁澡,這一禁,禁了三、四日,她就像曬乾的梅子沒氣沒力直喊臭,還不如她天天沐浴時精神些呢。

  因此她這怪癖也就任她沿了下來,非但如此,他跟她爹多少也被她染上這天天沐浴的習慣,但在北瑭京城他幾乎沒遇過像她一般愛沐浴洗髮的人   崔舜華她他思及方才崔舜華靠近他時,秀髮柔軟似瀑,與舜華倒有幾分神似。以前,崔舜華就是如此麼?   舜華,笑兩聲。他忽道。   舜華本要睡去,聽得他道,掩嘴笑著:   嘻嘻。她本想露齒嘿嘿一笑,但她怕這是白起哥試探她是否真成了大家閨秀的奸計。   他滿意地笑了,眼裡也暖了些,柔聲道:   沒事,妳睡吧。      薄暮殘留的夕光將北瑭京城籠上一層光輝,已經迎過春神的街道上,人群早散光去了,因而顯得有些冷清寂靜。   寬轎路過時,尉遲恭正好倚在轎窗邊,準備閉目養神,忽地,巷間樹後地上一抹朱紅裙襬落入眼角。

  他眼皮一抽,閤目。   那樣的裙襬再眼熟不過,在北瑭裡唯一穿西玄女裝的也只有一個人。尉遲恭對此女素無好感,先前在茶樓前救她,不過是仁義之道,見死不救非常人也。如今她縮在樹後不知鬼崇什麼,與他再無干係   這裡是白府的後門,顯見她自茶樓劫後餘生後,趕忙來見白起。白起對崔舜華向來是客氣中帶著疏離,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京城四大家,白起是唯一半名門的富戶,而這半名門還是他家中有絮氏之故。北瑭知道絮氏的人不多了,除了宮中皇族外,就只有名門富戶深知絮氏的底兒。   崔舜華自是明白白家底兒的。   尉遲恭忽地張開俊目,喊道:停轎。   轎子一停,與他共坐一轎的年輕族人轉向他,微笑道:   當家莫不是見到什麼,又想操勞一番了?

  小事一樁,我去去便返。尉遲恭出轎,走回巷間。   樹後那抹朱紅依舊未動,藉著風聲,他聽見嗚嗚嗚小貓似的哭聲。他心裡略訝,這哭聲分明來自樹後,是他錯認了麼?崔舜華在哭?還是京城有另一個女人膽大包天敢穿西玄深衣?   雖然不太情願,尉遲恭仍是毫不遲疑地繞到樹後。   樹後的女子果然著朱紅深衣,高䠷的身子縮成一團,埋膝痛哭失聲著。除非崔舜華是雙胞胎,否則眼下這姑娘,肯定是崔舜華沒錯。   思及此,他心裡再起熟悉的突兀感。   他想起,在茶樓前他及時救命,這崔舜華明明雙腿在打顫,居然還能連連跟他道謝,言語之間拿他當大恩人看待不,更早以前她在茶樓裡的舉手投足半個月前那場夜宴開始,崔舜華就處處透著異常在還沒有人苦苦求情前她就饒了崔家家樂,這實是首例。   他在原地好一會兒,她終於抹去眼淚,抬起臉,那眼兒全紅,滿面梨花帶雨到比我見猶憐更躍上一個令人驚恐的層次。   尉遲恭不曾看過女人爆哭成這樣,但,她這哭法跟他見過的小孩滿面糊著眼淚鼻涕沒兩樣,他面色不變,平靜道:   連璧一直在白府大門等妳。妳要從後門走,也得連絡他一聲才行。   舜華淚眼傻傻望他,一時不知所措嘴巴成蛋型,直覺應道:好   尉遲恭不著聲色道:   今天的風,甚強,總是容易讓人眼裡進沙土。   嗯。   白府門外強風本是無心之過,這也怪不著白起,是麼?   嗯。   天暗了,我叫連璧過來後門吧。   舜華見他面色不改,轉身即走,不由得暗自感激。   他當作什麼也沒看見,正合她的心意。她想,她躲在這裡哭得天昏地暗簡直丟光崔舜華的面子   可是,她真的忍了很久啊!   以前她躺在床上時,總是懷著無窮希望,相信自己有一天會成為北瑭最健康壯碩的姑娘,而現在,明知一年後極可能是她再度死期,她也只能一天又一天絕望地等著那一天的到來原來,世上有了希望,哪怕這希望隨時會消逝,那都是人生支持下去的最大動力。   如今,老天給她的命就是如此,她認了,但她在崔府日日夜夜膽戰心驚,無人可訴連白起哥也不能。她不能自私地連累白起哥,她得自己承擔下來,這次崩潰大哭,就當情緒鬆一鬆,以後可要振作起來,不能丟了絮氏的臉,舜華鼓勵自己,亂抹著眼淚,模糊的目光落在尉遲恭背影上。   這人,也算好,不,是挺好的了。   半月前,他有意擋在家樂前轉移她的注意,那時她尚未察覺他的用心,今日他明明可以與戚遇明一逞英雄之爭,救上伊人姑娘對他必定有利,他偏臨時控制馬兒,不讓馬兒傷到人群,方才還替白起哥說話呢   真是一個大大的好人哪。   她回憶絮氏舜華的那段日子。在她死前半年間,其實她很期待他突如其來的拜訪,那簡直成了她生活的重心之一。   不管當時他是抱著什麼目的而來,她該感激他的,不是麼?   她只來得及看完《京城四季》第六集一半,那時他還是處在癡戀佳人的配角階段,可惜佳人一直無意   她除了等崔舜華回來外,可以讓一個大大的好人抱得美人,那絮氏舜華最後一年也不算白過這想法一生出,就不停熊吞她其它小小的猶豫。   與其自怨自艾過完這一年,不如讓自己過得有意義點!   舜華胡亂擦乾眼淚,火速衝向轎子。   尉遲恭才剛入轎坐下,對年輕族人道:   走了。話才說完呢,就被柔軟綿綿的嬌軀衝撞。他的俊臉立時黑了,第一反應是穩住轎子,不讓身邊的族人跌出轎外。   鼻間全是亂七八槽的香氣,想都不用想是誰在偷襲他。   幹什麼妳?他罵道,托住她的腰間甩到一旁去。   她眼冒金星,仍是積極地湊過去,對他說:   尉遲公子,你真是個好人,我力挺你!   力挺什麼?出去!   我無條件力挺你追伊人姑娘!   他的大掌本是蓋住她的臉,想用力推開她,聽得她說出這種話來,其實很想一個用力,直接讓她頸斷人亡,少個禍害!無條件力挺他?不,崔舜華根本是為了戚遇明!還想再來害他麼?   她一直要逃避他的掌力,但左移右移,他的掌心一直扣在她的面上。她不得不說:我鼻水流出來了   噗。有人笑了出聲。   舜華一回頭,就見身旁有個陌生年輕人。他穿著北瑭常服,眼上蒙著淺黃長巾,她下意識做出反應硬是越過尉遲恭,擠到他與轎身夾縫間坐下。   不好意思,她骨子裡還是有大家閨秀的風範,不喜與不熟的人共坐。   尉遲恭面色微變,見她擠來擠去為自己爭取空間,他終是稍稍挪點位子給她。   當家何時認識如此活潑的小姐?蒙眼的男子笑著,轉向她那方向,道:在下蚩留,是尉遲族人。   蚩留?舜華不識此人,但也知道蚩字只有北瑭人所有,加上在北瑭國土上敢拿明黃巾蒙眼的,她敢肯定此人是北瑭神官之一。   她記得尉遲一族出身名門,家中幾代出生神盲者,雙眼看不見,但,第六感卻出乎常人,甚至能代北瑭陛下與上天溝通。   入宮當神官者,需摒棄原有的姓氏,意指不再心念家族,全心為皇上做事檯面上規矩是如此,但神官怎會不暗自為家族謀福呢?神官裡,像他這樣天生的神盲者不多,可是,將來能當上大神官的,必是如他一般的神盲者。   能與上天說話啊不知道老天會不會偷偷跟他說,她是冒充的崔舜華?思及此,她下意識把自己縮小,試圖藏在尉遲恭的身側,開始後悔上轎了。   尉遲恭沒察覺她的急速縮水,對蚩留低聲道:   她是崔舜華,你不是識得麼?   舜華耳朵長長,連忙補了一句:正是。神官大人,我聲音你聽不出嗎?你是瞧不起我?是不是想讓我對付你呢?我下手狠是京城皆知的啊。   蚩留先是一愣,接著微微一笑:這話說得有趣。不知兩位在玩什麼把戲?崔家舜華小姐不喜有人冒充,小姐出轎後莫再提此事。語畢轉向尉遲恭,不解為何平日照顧老小的當家,居然陪一個姑娘玩這麼危險的遊戲。   舜華聞言,暗自汗流不止,很想二話不說抱頭逃出轎外,找個地方把自己埋起來,但她心知要真這樣做,那真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她力持平靜,淡淡地說道:神官沒了眼力,耳力也差了麼?我崔舜華是天下獨一無二的,你竟說我是冒充的,怎麼?你打從心底瞧不起我?她內心流了一缸子的淚。對不起,神官大人,請不要記恨,不要回去詛咒我啊!   尉遲恭對崔舜華這等說話態度早已習慣,只是這次她語氣虛了不少。他沒放在心上,只道:她確實是崔舜華。   蚩留聞言,停頓半天,綻出笑來。是我失禮了,還盼崔當家見諒。   這次就算了吧。神官,今天春神日,照規矩,神官可以回家過上一夜,現時你也是要回尉遲家住上一晚?舜華試探問著。   我回府裡與當家一塊用飯,就要回神殿。蚩留道。   聽尉遲恭對轎夫吩咐繞到白府大門前連璧那兒,她連忙插嘴:   尉遲公子,等等,等等,我有話與你說。   他看著她。   她淚珠尚盈於睫,但唇瓣一揚,嫣然一笑:   尉遲公子,北瑭京城四少向來生意交融,不分彼此,但在交情上卻淡得跟無味清水一般,這是大大不妥。這樣吧,舜華就賣你個面子,上尉遲府住個兩天,咱們琢磨琢磨,看看有什麼好法子讓你贏得美人心。她刻意低聲說著,實在不想讓他身邊的神盲者聽個仔細,抓她把柄,押她上火場。   清冷的臉龐全黑。   嘿嘿。她嘴角歪歪,補上崔舜華式的邪笑。驀然心情大好,有了積極過日子的動力,全得感謝他啊!   尉遲恭嘴角抽動,撫上額角。這女霸王,裝得跟個可愛的孩子一樣做什麼?   年輕的神官雖看不見,聽得那兩聲邪惡十足的笑聲,不由自主也轉向她這頭,若有所思。   她笑咪咪,又咳了一聲,再補強一下:嘿嘿!就這麼說定了!      現在沐浴?尉遲恭推開窗子,迎著刺骨寒風的春夜。她有病麼?病得還不輕啊。她要熱水就給她吧。   僕役立即領命。   現時將要子時,名門富戶的當家居然還在工作房裡,親自商研春稅。本來被尉遲家請來的帳房先生們一開始很不習慣,明明是這位當家將精通數字的他們挖來,卻不肯信任他們,但這幾年下來,他們從當家少年共事到現在,慢慢發現這位當家只是習慣事必躬親。   在北瑭,要保全富貴與族人,並不是腳踏實地就能辦到,愈是身居高位的人,愈是處在瞬息千變的漩渦裡,要讓人得了見縫插針的機會,那真是一朝失勢,萬劫不復,最佳例證便是絮氏,全族至今只剩下一名,而且注定絕後呢。   如今的北瑭,過著侈糜生活,少有人願意重視他們這些精於數字的特性,當年少年尉遲恭將他們自各處一一翻出來時,他們心裡感激著,至今是心悅誠服著他們心裡很通透,一家垮了,依各家無味的交情,其他名門富戶只會等著搶食,絕無協助的可能,到那時,誰還會重用他們這些帳房?   今年春稅將至,這些老少帳房都已有心理準備,給它熬個七、八夜,至少,當家在場,他們就得打起十二萬精神應付。   可是   今兒個當家心不在焉,對吧?青年帳房抱著數本帳冊自梯而下,低聲說著。   可能是春神日之故,今年是伊人姑娘當春神的,當家自是念念不忘帳房們手裡忙著,嘴上也湊著趣。   一名帳房翻著帳本,上前問道:   當家,上個月有三筆鄉間百姓付不起賦稅來賣地,咱們差人去看過了,那地實在不怎麼地,若是當家承下再讓他們租回種田,實是不合算。   另名青年帳房不以為然道:   讓他們租回種田倒也罷,北瑭律法有定,鄉間賣地親戚間有優先權,他們仗著一表三千里,想將爛地賴給當家,那地三年沒種出什麼好東西。前兩天我聽說,居然有鄉間小地主攜家帶眷賴在戚府門前,說著好聽,是戚家低價買地換他們留在京城,其實是想一家子後半輩子在戚家白吃白喝了。   戚大少看起來就是個挺正派的人啊幾名帳房低聲咕噥,同時往尉遲恭那兒望去,盼他別太正派。   尉遲恭漫不經心地聽著他們閒聊。這些事他早知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名門富戶的當家也不是從天而降平空繼承這位子的,即使心軟也有底線。四大家當家各有其執念,能在北瑭站穩腳步,絕不是心軟正派可以做到的。   尉遲恭聽得另外帳房道:   崔當家心狠哪。我去看地時,聽鄉間鄰人抱屈,她看中一塊好地,居然買通官府造假身分與地主扯上關係,再用下三濫的方法脅迫地主低價出售土地,逼得那地主不得不優先賣她。最後地主家破人亡北瑭定下的律法,本該優惠人民,哪知讓人鑽著漏洞,這種下作黃子遲早遭報應的,當家還是別與她太過親近的好。   尉遲恭心不在焉應了一聲。此時僕役又入門悄語一些事情,他微地一愣,尋思片刻,放下帳本,換上暗色外袍,作揖道:   今晚要請各位先生多費些心血了。   諸位帳房立即放下手邊事物,一一回禮,送他出門。   尉遲恭負手快步在夜空之下,提著燈籠的僕役幾乎是小跑步追著。   沒先把孩子帶開嗎?他問著。   小少爺們說當家曾允今天會請春神回府賜福的,所以   尉遲恭微惱。他沒忘此事,但伊人都受傷成那樣,難不成要他架她回來?   小少爺們盼了一整天,以為崔家當家是春神,就闖入當時崔當家在沐浴,小的不敢擅入,婢女也不敢   尉遲恭容色頓青,匆匆而行,衣袍在黑暗裡飛揚。當他來到客房院子時,守在院子外不敢接近的婢女連忙道:都在房裡呢。   尉遲恭擺了擺手,直接走進院裡,來到客房門前,忽然聽見裡頭聲音不似他想像的哭鬧,他思量片刻,繞過半面屋牆,來到窗前。   窗子縫間透著明亮,他修長手指輕輕推動窗子,使其縫隙足以窺視裡頭的情況。他黑眸往內瞟去   春神賜福!   春神賜福!再一次再一次!   好!再來一次!   他眼皮未眨,尋思著如果他沒記錯,尉遲家都是男丁,除他與堂弟蚩留外,年輕一輩裡只剩四個男娃,什麼時候多了一個老齡女娃娃?   房裡哪來的大人,都是小孩子在玩吧   他撫著額角。他確實沒看錯,那個崔舜華笑得跟小孩一樣沒心沒肺,正在跟些稚齡娃娃玩孩子遊戲!   那怎麼可能是崔舜華?留因天生失目,其他感覺比常人敏銳些,她沒有崔舜華的戾氣,聲調也與留所知的崔舜華不同。在留心裡,無法將她與崔舜華有重疊此處留本不該張揚,但無論如何,留不敢瞞當家,大神官與我,曾跟崔舜華相處長達三個時辰,她的聲音我怎會聽不出來?若然此女真是崔舜華之身,其中必經改頭換面過,當家不妨看她雙臂,上頭有留與大神官留下的長生咒文,要是雙臂無物,崔舜華只怕早死了,如今在她身上的應是個孤魂   尉遲恭憶起蚩留先前的密談,再瞧她神采飛揚,琥珀色的瞳仁盈著清淺瑩光,不含一絲雜質哪來的戾氣她以手一一抵著男娃兒們的頭頂,興奮地喊著春神賜福崔舜華麼?   在北瑭京城裡,誰會想到崔舜華會有這一幕的孩子氣?不,絕不會有人。尉遲恭疑竇叢生,徐徐閤上眼。   春神姐姐,妳賜福當家了沒?   唔,我想尉遲公子今兒個忙著救人,還來不及被賜福吧。   姐姐,管事說當家很喜歡今年的春神,那妳喜不喜歡咱們當家?   唔尉遲公子是個大大的好人哪我也挺喜歡他的。   尉遲恭嘴角一抽。房裡小男娃老女娃都在童言童語。   美麗姐姐都是老天送來的,所以春神非她們不可,果然姐姐好美哪。   唉,你們巴結我,我可一點也不高興。要論美色,那非絮氏舜華莫屬。記得哪,天下第一美人是絮氏舜華,不是我喔。她三不五時催眠著。   絮氏舜華麼?   今日她已提過不只一次的絮氏舜華,與眼前的崔舜華有何干係?   當家!小娃兒發現窗外的尉遲恭。   他張開黑眸,捕捉到崔舜華眼裡一閃而過的驚恐。接著,她驚惶失措地退到床邊,脫離他的視野範圍。   他沉吟一會兒,步進房裡,送走猶在興奮的男娃兒,老女童自內室匆匆而出。她一頭剛洗完的長髮已經束起,行走時隱約露出足下沒穿妥的羅襪。   他與崔舜華談不上什麼交情,不會特別關注她細微的變化,但,他也知道北瑭只有一個女人敢露足,那唯一的女人就是崔舜華。   這幾年,她在室內必是裸足臨地,無視他人想法。這女人剛才是躲回室內綁髮穿鞋?   舜華,束濕髮,小心頭疼。他忽道。   她面色古怪,帶著怨氣道:尉遲公子,你不出現,我又怎會束髮呢?她腳丫還濕著呢,穿著襪直難受。   妳不是都叫我尉遲,何時客氣起來了?   舜華心跳漏拍,泰然自若笑道:   人的頭髮都會有由黑轉白的時候,舜華性子漸變也沒有什麼好意外的。尉遲公子早就發現了吧,在鐘鳴鼎食那夜後,我個性略變實不相瞞,那日我撞到頭,有些記憶不是很清楚。話一出口,她也意外自己這麼平靜。   其實她早就想到,在她從未見過崔舜華的情況下,絕不可能仿她性子的十全,她性格有變,下人察覺也不敢問,但,一定會有在身分上與她相當的人出口相問,不如先下手為強。   她心裡反覆擬稿說詞,就怕沒作過戲的自己說話結結巴巴讓人看穿,但沒想到眼下說得順暢自然,連她自己都大感欣慰。   也許,是因為體認到,這一次,天塌下來了白起哥也不能替她頂著吧。   接下來,再難過的關卡,她都得靠自己的雙腳走過。她不想在最後毀了絮氏的名聲;不想在最後,拖累了崔舜華的性命;更不想在最後這平白多出來的一年裡,讓絮氏舜華心裡的善念就這麼一點一滴給消磨了。   有時候她也會冒出邪惡的念頭,不如占住崔舜華的身體活到老,可是,這是鳩占鵲巢啊!如果她霸佔崔舜華的身子,那過去十九年自以為良善的她,豈不是自打嘴巴,跟那個會害人的崔舜華有什麼不同?   今天她沒認了白起哥,痛哭一陣後,心裡也放鬆了,不必再掙扎了。她自己不想做壞人,也不會讓白起哥背起惡人之名,他日等見了親親爹爹,她可以很自豪地跟他說,他的女兒雖然無法再延續絮氏之名,但,絕不辱他的名,不辱他的教養。   她回視尉遲恭的打量,補上一句:   瞧,尉遲公子是不是覺得我也變規矩了些?她指指束髮跟腳下。   有點。他頗為含蓄道。   她笑道:我撞頭後的所作所為連自己都意外呢。以前我行事張揚,不忌他人的眼神,但此刻,要讓尉遲公子看見我披頭散髮,我怕我會控制不了,非嫁你不可。這頭顱裡的東西真是奧妙,給它撞一撞還真能改變個性,說不得下次再撞一回,我又恢復成原來個性呢。她先替一年後的崔舜華鋪鋪路。   說得挺有道理的。他慢條斯理道。   嘿嘿,崔舜華本身就是道理。偶爾也要展現一下崔舜華的囂張,才不致落差太大。   尉遲恭見她長髮濕透,全身還帶著水氣,像個玲瓏剔透的水娃娃似的,便道:我讓婢女進來幫妳擦髮吧。   等等,等等!舜華心情甚好,她打定主意再怎麼孩子性也只能今天了,今日事今日畢,從明天起可得靠自己頂天了。她搬來凳子,朝他道:借扶一下。她抓著他的袍袖,站上凳子,居高臨下朝他笑道:尉遲公子,今日你救人一把,實是善心之舉唔,你要明白我是絕對瞧不慣你這種善行的,但,好人當有好報,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她笑咪咪地伸出手,碰碰他的頭頂。今天,春神賜福給你,明年此刻你鐵定娶回意中人。她記得明年此時他去白府拜訪時,袖邊有金紅雙線,肯定是與伊人姑娘論婚嫁了。她千盼萬盼,終有一次當上春神了。   崔舜華要真撞壞了頭,變傻子都比變她這樣的可能性要大太多。尉遲恭一語不發,神色淡然地扶她下來的同時,有意攥住她的左手臂,手一滑,不著痕跡將她寬袖往手肘拉去,露出白玉般的藕臂。   臂上,沒有任何咒文。   舜華連忙拉好袖子,腮面微微紅了起來。   我並非有意他道。崔舜華哪會因這麼點小事害臊?   尉遲公子不是有意,何況、何況這等小事我也不在意,露露手而已嘛她內心流淚道。   尉遲恭下意識看向她的右手寬袖。那袖下,臂上咒文也消失了麼?   如果都消失了,那表示真正的崔舜華已經   絮氏舜華是什麼樣的人?他忽問。   舜華一愣。   他又道:方才我在窗前聽見的。絮氏是北瑭古老的姓氏,如今白府裡正有絮氏僅存後人,與妳同名,妳道,她是什麼樣的人?   舜華以為她好奇,不疑有它,爽快笑道:是個很善良的人呢。   很孩子氣?   哪會!她是個大家閏秀,北瑭第一美人不,比不過我崔舜華,勉強並列吧。她身高九尺   他終於挑動眉。九尺?   這是她夢想中的身高啊!她點頭,道:高才能看清楚所有的景物啊!好比方才我站在凳子上,這才能看清你頭上玉冠,要不,現在我這高度,連踮腳都看不見你頭頂上了油的黑髮呢。   絮氏舜華今年幾歲?   今年算十八,明年就十九了。   舜華可還記得妳幾歲?   今年二十有三吧。二十有三,在北瑭觀念裡已經是熟透的果實了,她忍住打擊。從十九直接跳到二十三,活生生四年的空白啊!   說到絮氏舜華,她想起一事,道:尉遲公子請等等,我有東西請教你。她奔進內室,匆匆取過一物,再出來時,尉遲恭已經不在。   她一愣,見窗前有影。她拉開窗子,他正背著她雙臂環胸靠著窗,他沒回頭,只撫著額角,道:妳放下頭髮擦乾吧。有什麼事這樣問也是無礙。   她一怔,而後笑意漾漾,自懷裡換出兩顆橘子大小的球體送出窗外。   我第一次看見尉遲公子,只覺你相貌偏俊冷,原以為相由心生,但你是外冷內熱之人,舜華以後再也不會以貌取人了。   妳的第一次見我是在何時呢?他漫不經心問著,接過她遞出的小球。   自然是在唔,瞧,尉遲公子知道這是什麼吧?   自是肥皂。   正是正是。舜華拿塊布擦起細軟長髮,說道:左邊的是藥皂,右邊的是香香皂,都是尉遲家名下製的。今晚我用的是香香皂。   那又如何呢?   尉遲公子,這是很嚴重的問題啊!你不覺得讓人二選一,是件很沒人性的事嗎?最佳例證明就是她啊!   北瑭京城貴族的肥皂幾乎由尉遲家的皂行包辦,白府裡的她愛沐浴,皂球她用得勤,用完了得跟管事申請,但每每賜給她的都是藥皂,只有逢大節才讓她用一次香香皂。她知道白起哥是看她身子虛,天天沐浴容易受寒,所以選擇對人體有益的藥皂,那種只有香味而無用處的香香皂就免了吧。   七兒曾說溜嘴,嫌她太貪心。這種肥皂只有小富家以上有錢人才買得著,又何必嫌東嫌西?何況她日日沐浴,在肥皂的消耗量上已是北瑭之冠了。   但她想,既然白起哥已是名門富戶,絮氏以前至少也是個小富家,這種沐浴的皂錢絕對付得起的,如果物資上的一些需求能讓自己更加快樂又有什麼關係呢?總好過留下錢財不知給誰花,自己卻鬱鬱地走吧。   七兒以前還不會這樣的。在她死前那一年,七兒被收買得很徹底,婢兒傍大尾主,其實沒什麼不對,她也可以再收買回來,可是,她想這樣無疑是給未來的大嫂難看。   嫂子未過門,小姑便出手,以後白起哥難做人,何必呢?所以她懷著討好的心態,就讓被收買的七兒不時對她暗示些消息。好比,白起哥喜歡柳姐姐;好比,白起哥將要去提親這也算是她不脫節於社會的好方法吧。   尉遲恭正打量裡手裡小球,球皂在他大手裡顯得好嬌小,她低頭看著自己,不,崔舜華細白的掌心,還不能握住一顆球皂呢。她眨眨眼,心裡對這男女之別有點異感,以前她從沒覺得她跟白起哥有什麼差的。她又笑咪咪地探出窗道:尉遲公子,難道藥皂跟香香皂不能合二為一嗎?   他微微側面,瞟她尚帶水氣的臉一眼,道:太麻煩,不合算。   為什麼不合算呢?她眼巴巴地問,就盼他能早出些雙效合一的肥皂,她趕緊再送給絮氏舜華,好讓過去的自己快樂地度過最後幾月。   妳幾日一次沐浴?他不答反問。   日日沐浴。她坦承,他又轉過頭看她一眼。這一次她沒大驚小怪了,她覺得他親近許多,也不太防備他是不是又看見她披頭散髮的樣子。   他慢吞吞道:北瑭沐浴時日不定,通常三天一沐五日一浴,低下階層成天幹活兒的,沐浴更是難得一次的。妳這一頭長髮洗上一次也是很花時間,不是閒人哪來的空耗在這上頭?鼻間輕輕飄來淡香,是沐浴後的香味他湊近右邊的香香皂,與皂上香味一致,只是女子洗後更添柔軟的芳香。   絮氏舜華麼   舜華道:總是有潔癖的姑娘會這麼做的。再補一句:男子也是。我瞧白起差不多也是天天沐浴的。   尉遲恭聞言,下意識又瞟向她。原來妳有潔癖。   她嘴角上揚,笑道:   那倒不是,我只是想全身乾乾淨淨,精神上很舒服,會覺得世上沒什麼過不去的。尉遲公子何不想,南臨的香料配方什麼的,近年逐成北瑭姑娘的喜好,姑娘家是愛美的,在屋裡、被裡薰香,甚至佩戴香囊,都比不過自身散發的乾淨香味,如果北瑭姑娘在冷天裡也能以沐浴為樂,那帶著花香的藥皂就是她們最好的選擇啊。也絕對是絮氏舜華最好的選擇啊!她滿懷夢想著。   尉遲恭聽她語氣洋溢著期盼,好似等這一刻已經等很久了。他記得,白起家裡的絮氏舜華體弱多病,成天有藥味不意外他將藥皂湊近鼻尖。   尉遲家先有醫館,再有皂行。藥皂裡的配方都是由醫館裡的大夫配出,人盡其用,不過都是些老醫生,配出的藥皂以發揮藥效為主卻不怎麼好聞。   絮氏舜華以前身上就是這種味道麼?   如何能讓那些千金以沐浴為樂呢?他心不在焉地看向她的右袖。   如果真如蚩留所言,此崔舜華非彼崔舜華,不管以前那個崔舜華上哪去了,現時這孩子般的崔舜華是撐不起崔姓的。崔家分崩離析指日可待,那時豺狼必等著分食,還不如他先下手為強,為尉遲家謀得先機。   他並不覺得落井下石有何違背良心之處。當家首要的,是保住自家一族,國家守成時可以有仁德君主,但一族之主不能心懷仁慈。只是到時這娃娃似的崔舜華沒好下場了。   舜華沒有看穿他此刻心思,只想著什麼樣的法子才能讓人以沐浴為樂。她沒學過商,再怎麼前思後時,一時之間也沒個想法,只好再強調道:   姑娘們一定會喜歡的。尉遲公子能做出有芳香的藥皂,我想伊人姑娘定會歡喜不已。      她見他沒吭聲,眼兒一亮。原來,尉遲恭的軟肋在伊人啊。她試探地問道:   我撞頭後記憶有些模糊,忘了你跟伊人姑娘是怎麼見面的,尉遲公子,你提醒我一下吧。   他沒理她這問題,只道:   既然你撞頭有些記憶不清,那麼,可記得近日要繳稅賦?   這些都是白起哥在管的,來到崔府後,她連崔府名下有什麼地都不清楚,還繳呢。   妳還記得妳以前依賴妳名下的帳房麼?   如果她記得,那就真的見鬼了。   尉遲恭狀似無意地說道:妳要不安心,不如我差名帳房過去幫忙?   她一怔,歡喜笑道:   那就拜託尉遲公子了。是啊,在崔舜華回來前她得保住崔家啊,要不,等崔舜華回來,家產被她敗光,她死了崔舜華都會鞭她吧!   全交給我吧,妳頭髮乾了就早些休息。他沒回頭看她,準備離去。   舜華又想了想,手忙腳亂束髮,奔出去叫道:   尉遲公子!   他停步。   我想過,我記憶有些遺漏模糊,不如我在此暫居幾日,跟著你學一些商事,看能不能喚回記憶此次春稅靠你,總不可能次次都靠你吧。她是很想靠啦,但她怕靠到最後,又是第二個白起為她撐天,她不願再累及任何人了。沒想到,她絮氏舜華在死前一年還要悲苦地學商,撐起崔家這名門富戶。   他徐徐回頭,深深地注視著她,良久,他才道:隨妳吧。   她聞言眉開眼笑,一時隱忍不住,朝他擠眉弄眼。尉遲公子真是好人,放心吧,好人有好報是千古不變的道理,我包你明年此刻一定把佳人抱回家。語下之意隱隱已跟他是同一國的同伴,把戚家大少當成是首要敵人。   她有《京城四季》這法寶,嘿嘿,比北瑭神盲者還神呢,她就不信依尉遲一表人才,在處處英雄救美的情況下,伊人姑娘還不芳心暗許。就是對戚遇明不大好意思,但,男未婚,女未嫁,自然可以各憑本事。   舜華信心滿滿,向他告辭後,準備回客房睡大覺。在崔府她睡不安心,怕有人進來捅她一刀,她想,今晚她應該可以一覺好眠。   絮氏舜華?他忽喊。   舜華直覺回頭,脫口:嗯那語氣硬生生變調。你在喊絮氏舜華?真是。我以為是在叫崔舜華呢。哼,改天我必要叫那絮氏舜華改名!   他神色自然道:這話倒有點妳以前的影子。明兒個見了,舜華。   舜華見他迎著夜風負手離去,沒有轉回大喊她冒充是她聽錯了還是他喊錯了?她撫著胸口,告訴自己不管她聽錯還是他喊錯都好,這都給她一個警惕,回頭她非得練練表情,以後要有人再喊絮氏舜華她萬萬不能再應聲。   她又看看他那遠去的高大背影,心裡微微暖和著,在夜色之中,與他反方向走回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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