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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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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鷹

  • 武俠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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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2-05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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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回 簫聲驚大地 劍氣劃長空

鬼簫 黃鷹 17439 2023-02-05
第一回 簫聲驚大地 劍氣劃長空   冷霧飄香。   梅香。   霧從山壑之下,山林之間升起,香從山路那邊飄來,十丈方坪,盡在霧香之中。   已近拂曉,未到拂曉。   霧香之中,倏地響起了一種非常奇怪的聲音。   那種聲音就像是毒蛇在響尾,饑蠶在噬桑,寒蟬在振羽,恐怖,陰森,詭異!      冬將盡。   未盡。   這時候蛇尚在冬眠,蠶噬桑,蟬振羽的季節更遠。   聲音是從一支簫管吹出!      簫聲不住在變動,終於吹出了七個音,合成了一首完整的曲子。   那並不是一般的曲子。低沉的地方,若呻吟嘆息,高拔的地方,卻似呼嘯叫嚷。   痛苦的呻吟,蒼涼的嘆息,淒厲的呼嘯,喜悅的叫嚷。

  喜怒哀樂都盡在曲中,每一聲都充滿了強烈的活力。   那種活力在活人的感受卻恐怕只有毛骨悚然。   那也根本就像是幽冥的樂音,不像是人間的曲調,由始就彷似魔王突然下令設宴幽冥,群鬼狂呼,然後盛筵擺開,舞樂紛呈。   人有喜怒哀樂,鬼也有喜怒哀樂,一心怨怒,滿腔悲哀,美酒佳餚當前,亦難有喜樂之聲。   也許還沒有人聽過幽冥的樂音,但說那就是幽冥的樂音卻只怕沒有人否認。   簫聲一響動,周圍的氣氛也變得詭異起來,十丈方坪彷彿就變成了陰森恐怖的幽冥,飄浮在周圍的煙霧彷彿就化成了舞蹈中的幽冥群鬼。   吹簫人莫非就是幽冥的樂師?吹著的那一管莫非就是鬼簫?      簫也許真的是鬼簫,吹簫人也許真的來自幽冥。

  吹簫人四、五十歲的年紀,青青白白的面色,顴骨高聳,兩腮無肉,面容乾癟,眼眶亦是深陷,藏在眼窩之內的那一對眼珠子閃爍著青幽幽的光芒,驟看來就像是黑夜荒林中的兩點磷火。   吹簫人的身子同樣枯瘦,那一襲黑布長衫雖已狹窄,穿在他的身上仍覺寬闊。   衣袖也很寬闊,一雙手卻在袖外,手背上青筋畢露,活像是爬滿了一條條的蚯蚓,手指卻一如鳥爪,左五右四,吹簫人赫然就只得九隻手指!   九隻手指一樣可以品簫,右手的那隻尾指在品簫來說根本就是多餘。   竹簫橫抓在那九隻手指之中,三尺長短,烏黑發亮,也不知是鐵還是什麼打就,絕不是竹製。   簫絕不能吹出那種聲音。   簫聲吹出了山外,林外。

  山路的兩側,方坪的三面,全都是山林,還有的,正對著山路的那一面卻是一個山壑,煙霧淒迷,深不見底。   山壑的邊緣有一塊巨石,顏色斑駁,形狀猙猙,煙霧中看來一似蓄勢待發的一隻蟾蜍。   吹簫人就盤膝坐在這隻蟾蜍的背上。   簫聲不住在變幻,人面卻完全沒有變化,若不是手指在顫動,若不是有風,風吹起了衣袂、頭髮,人簡直不似一個生人,只像一塊死石。      風狂吹,急風。   急風從山路那邊吹來,吹開了煙霧,吹來了梅香。   香欲遠未遠,又是一陣風吹來。   急風這一陣不單止吹來了梅香,還吹來了急遽的馬蹄聲。   吹簫人目光一閃,簫吹的漸急。   蹄聲也好像逐漸急了起來,由遠而近,由低而高,直似伴奏的鼓音。

  鼓音突歇,簫聲剎那間亦自停下。   馬已奔出了山路,奔入了方坪,馬上人勒住了疆繩,遂滾鞍下馬。   那個人身上一襲銀色的長衫,頭上一條銀色的抹額,七尺上下身裁,三十左右年紀,朱唇皓齒,鳳目龍眉,那其中散發著的卻並不是一種貴氣,是傲氣,特別是眉宇之間,眼瞳之內,那一種傲氣更見明顯!   傲氣凌人的目光,這下正落在吹簫人的臉上。   吹簫人磷火一樣的那一對眼珠子卻一動也不動,臉上亦木無表情,恍如未見。   銀衣人一聲冷笑,揮手將韁繩甩開,放步走向吹簫人。   吹簫人仍無反應,似乎這來人與他並無關係。   銀衣人卻分明是為了吹簫人而來,目光始終不離吹簫人臉上,一直來到方坪中央,腳步方才停下,隨即又一聲冷笑,道:倒要你久等了。

  十丈方坪就只有他們兩人,銀衣人這句話顯然是以吹簫人為對象。   吹簫人應聲緩緩放下了那一管黑簫,臉上終於有了變化,嘴角一咧,亦自冷笑道:無妨。   現在才只是時候,我並未遲到。   我只是早到。   你倒也不怕死,果然依約到來這裡。   生有何歡?死有何懼?   好一個生有何歡,死有何懼。銀衣人突然大笑。看來,你果然就是那一個鬼簫方玄!   吹簫人冷笑反問道:你方才沒有聽到簫聲?   我聽到。銀衣人微微頷首道:要非你鬼簫方玄,真還沒有人能吹得出那一種鬼怪簫聲。   方玄不以為忤,臉上反見得色,道:鬼簫只得這一支,方玄只得這一個。   你也知道這是哪一個?   約我到這裡來的是十二連環塢的銀鵬,這座山雖然也是勝地,平日也見遊人,這種天氣,這個時候,只怕還沒有人有這種興致,況且你又有方才那一番話,當然你就是十二連環塢的銀鵬!

  我正是銀鵬!銀衣人傲然仰首,道:你是必已知道我約你到此所為何事?   信上已提及!   那勢必亦知道遲早有今日!   方玄冷笑不答。   銀鵬也自冷笑一聲,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方玄沉聲應道:方某人做事向來不問後果。   亦不後悔?   就現在再讓我選擇,我也是那麼樣!   銀鵬忽然問道:他們與你,似乎並無仇怨!   我只是看不慣他們的所作所為。   銀鵬皺起了眉頭,轉問道:到底他們做了什麼惹得你那麼生氣?   方玄正色道:殺人放火,姦淫擄掠,我聞聲趕到的時候,正好看見他們八人在將四個五六歲的小孩子分屍刀下!   原來是這種小事。銀鵬皺起的眉頭一下開展,道:他們殺的那些人與你有何關係?

  絕無關係。   你那是路見不平的了?   可以這樣說。   銀鵬奇怪地望著方玄,道:據我所知你方玄並非俠義中人。   我方玄一生做事只憑自己喜惡,本來就沒有所謂邪正之分!   你就看不慣那種事了?   沒有人會看得慣,我方玄吹的雖是鬼簫,到底還是個人,還有人性。   那是說他們算不上是人,沒有人性?   難道不是?   銀鵬冷笑,轉而又問道:這之前你可知道他們八人歸我銀鵬所管?是十二連環塢銀鵬所屬?   未動手他們先掛出十二連環塢的招牌,只可惜十二連環塢還不在我方玄眼內!方玄冷冷地一笑,對於拔刀相向,存心殺我的人,我向來也就只有一種方法,送他入黃泉!   好辦法!銀鵬聽說反而拊掌大笑了起來,笑問道:那是否你也知曉那八個人之中有我銀鵬的一個表弟?

  方玄冷笑道:你那位表弟還不曾忘記捧出你這個表兄的名堂!   哦?十二連環塢你也不放在眼內,難怪你也不將我銀鵬放在心上。   方玄只是冷笑。   銀鵬接道:八個人之中當場伏屍你鬼簫之下的其實只得七個人,還有的一個雖然亦難倖免,卻在飛鴿傳書之後才傷重身亡,所以我知道兇手是你!   方玄道:以後我一定加倍小心!   銀鵬接著又道:銀鵬塢下所屬千百,本來不在乎少那八個人,問題卻就在那八個人之中有我的一個表弟,即使我這個表兄肯罷手,我那個姑母也不依!   所以你今日約我到這裡來?   南下百家集,這裡是必經之地,因利成便,一舉兩得!   在我來說也是一樣!   哦?敢情你也是要走一趟百家集?

  少廢話!方玄忽一聲輕叱。   你我的廢話也的確多一些!銀鵬語聲一寒,冷冷接道:現在應該怎樣,大概也不必你我再多作廢話的了。   不必!方玄應聲緩緩地在石上站起了身子。   銀鵬的右手立即握住了腰間長劍的劍柄,道:你下來還是我上去?   方玄道:石上一個人勉強,兩個人放不開手腳,我下來!語聲甫落,方玄瘦長的身子從石上悠悠飄下。   銀鵬劍同時出鞘!   那支劍與一般無異,護手卻是一隻雙翼齊飛的銀鵬!   雕刻的紋理異常精緻,那一隻銀鵬栩栩如生,通體卻透著暗淡的血紅色,似曾沾染不少鮮血。   劍也實在殺了不少人,劍鋒雖則不易聚血,銀鵬上的紋理卻輕易可以將血留下來!   劍一出鞘,煙霧中便多了一股血腥氣味,飄浮著的煙霧緩緩四散,彷彿幽冥中的群鬼亦震驚在劍下!

  銀鵬一劍當胸,目光落在劍鋒之上,人與劍剎那間彷彿合成了一個不可分離的整體!   方玄看在眼內,青幽幽,磷火一樣,閃爍的雙瞳突然凝結,脫口道:好!   銀鵬冷笑道:你先還是我先?   方玄黑簫低垂,道:你又何妨?我又何妨?   銀鵬以行動答覆,一偏身,人劍斜刺裡標上,哧哧哧,出手就三劍!   只聽哧哧哧那三下破空聲響,已不難想像得那三劍的迅速,狠毒!   也就在這時,淒厲已極的一陣簫聲突然響起!   方玄那一管黑簫迎風疾揮,空氣貫入了簫管,激盪起一陣淒厲的簫聲!   七音俱發,攝魄驚魂,簫音未絕,簫管已接連三振,敲開了刺來三劍,又再一振,嗚的直點向銀鵬的咽喉!   簫才點劃一半,錚的一聲異響,簫管的前端突然彈出一支半尺長短,一指寬闊的利刃!   簫未到,利刃已先到!   銀鵬的劍若是只以簫為對象,不難就傷於這突然出現的利刃之下!   銀鵬的劍果然只是以簫為對象,他的劍絕不比方玄的簫慢,只一挑便對住了點來的一簫,卻封不住簫管突然彈出的那一支利刃!   嗤的那一支利刃剎那間劃出了一道血口!   血口在銀鵬頸旁,總算他身經百戰,反應敏銳,利刃入眼的同時,間不容髮的剎那間,讓開了咽喉要害!   方玄一擊得手,右腕旋即內折,簫隨手回,刃隨簫返!   染血的鋒口切向銀鵬的咽喉!   這其實石火之間的事情,銀鵬卻似乎早知有此一著,一閃開咽喉的致命一擊,人便已退後,簫刃回切之際,他的人最少已在丈外!   他的左手下意識往頸旁一抹,抹了一手的鮮血,望了那鮮血一眼,他反而笑了起來,道:好一個行俠仗義,鋤強扶弱的鬼簫,這簫中藏刃,傷人於意外,莫非就是正人君子的所作所為?   我不是說過一生做事只憑喜惡?   這一次我記穩了!銀鵬狂笑飛身撲回,連人帶劍,凌空撲擊方玄!   人劍破風,衣衫風中獵獵飛揚,這一下撲擊其猛無比,銀鵬簡直就像真的變成了一頭大鵬!   方玄看在眼內,猛一咬牙,連人帶簫亦自凌空飛起,迎向銀鵬!   簫刃劍鋒剎那間半空交擊,錚的迸出了一蓬火星,兩條人影一合即分,銀鵬激飛半空,方玄疾往下墮!   一著地,方玄踉蹌著又退兩步,這兩步退出,銀鵬又凌空撲擊下去!   方玄一退再退!   銀鵬仰首猛笑不絕,身形陡落又起,再三撲擊!   這個人不單只笑聲狂,劍勢同樣狂,一劍走千鋒,就像是銀鵬鳥的翼、嘴、爪同時撲擊,要就擋,要就退,絕對不容人在原地有閃避的餘地!   方玄顯然已看出,方才才硬接了銀鵬凌空一擊。   那一擊接下來,便分出了高低,方玄的功力無疑不及銀鵬,再硬接下去,不難就給劍上的力道震傷,方玄顯然亦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才一退再退。   他身形也算矯活,銀鵬的再三撲擊雖然一次比一次迅速,還是追不及。   只可惜他的後面是山壑,他三退之後,最多只能再一退!   銀鵬看在眼內,第四次撲擊!   這一擊方玄可以不接,但再來一擊方玄若是仍然不接,便得墮身深壑。   還可以再一退,方玄就再退一次,一退突然沖天拔起!   一拔丈八,方玄反變了在銀鵬頭上,銀鵬人還在地上,收住了劍勢,正要第五次撲擊,方玄已然凌空一個翻滾,頭下腳上,倒衝而下,鋒利的簫刃隨勢向銀鵬當頭插落!   銀鵬直似未覺,但簫刃一到,他的劍亦自及時趕上!   嗆啷一聲,劍刃一合一分,人亦一合一分,方玄凌空再一個翻滾,銀鵬也借力使力,卻是一偏身形飛鳥也似輕捷,衣袂破空聲一響一靜,兩人差不多同時收住了來勢!   方玄的面色立時一變。   他那個翻滾本來要落在銀鵬身後,但這下眼前就只見山壑煙霧迷離,並不見銀鵬的影子。   那偏身往外一繞一折,銀鵬已然繞折回去方玄身後!   兩人身形一變再變,結果還是沒有變,銀鵬再一下撲擊,方玄如果不接,一樣非墮山壑不可!   銀鵬收住了勢子,劍便又高舉,那樣子又是準備撲擊之勢!   劍招並未發,劍勢已瀰天!   銀鵬再來這一下撲擊,勢必更凌厲!   方玄雖然未回頭,亦已感到了劍氣的存在,陰森的一張臉不期然肅穆起來!   兩人並沒有再動,周圍的殺氣,卻越來越重!   方坪飄浮的煙霧,也竟似要在殺氣之中凝結!   凝結著的煙霧忽然又飄浮!   銀鵬正在動,左腳猛一步踏前,整個人就像是一支正上弦的箭!   箭欲射未射,方玄那邊霍地回頭,回身!   目光一閃,寒芒一閃,方玄第一個發動,回身回頭的同時,人就標槍一樣飛了出去,嗚的黑簫激風尖嘯,七音齊發,鋒利的簫刃簫聲中射向銀鵬的咽喉!   箭幾乎同時射出!   銀鵬箭一樣迎向方玄,人就像是箭桿,劍就像是箭鏃!   簫刃劍鋒嗆啷的交擊,銀鵬猛一聲暴喝,劍一吞一吐,接連十二劍飛刺!   方玄也想搶制先機,但與銀鵬相比,畢竟技遜一籌!   搶不過就只有挨打的份兒,總算他方玄手底下實在有幾下子,一口氣接了下來。   十二劍之後又是三劍。   再來這三劍就沒有那麼容易應付的了,接一劍,退一步,三劍接下來,方玄足足給震退了三步!   三步之後就是山壑的邊緣!   銀鵬嘴噙冷笑,一劍突化千鋒!   方玄咬牙力拒,鬼簫幻成了一道光幕,迎向雨點一樣飛來的劍芒!   金鐵交擊聲珠走玉盤也似暴響!   劍芒一剎那間飛散,光幕亦裂開,方玄右手鬼簫橫胸,左掌掩面,指縫間血如泉湧!   銀鵬嘴角的笑意更冷酷,一劍再高舉,道:好,再接這一劍!   語聲甫落,劍即刺出!   他說是一劍,果然就一劍,這一劍卻如雷霆萬鈞!   語聲甫落,劍即刺出!   方玄何等見識,豈有不知這一劍厲害,但又不能不接,一聲怪叫,簫刃急展,掩面的左手同時落在握簫右手的手腕之上!   左手一鬆開,方玄的一張臉又畢露無遺,那上面,以鼻為中心,赫然多了交叉的兩道血口,血口的下端已及頸,上端也不過只差少許便劃到眼眶!   血流並未止,方玄的一張臉更見恐怖!   他的神態同樣恐怖,咬牙切齒,青幽幽的眼瞳彷彿已開始燃燒!   剎那間,他渾身的氣力已完全集中在雙手之上!   銀鵬的左手不知何時亦已搭上了劍柄,一樣是雙手各盡所能,全力揮劍!   生死存亡看來就在兩人這傾力一擊之下!   霹靂一聲巨震,簫劍交擊!   銀鵬的一支劍應聲兩斷,半尺長短的一截劍鋒嗤的激飛半空,人亦倒退七步!   方玄那一鬼簫並無損缺,也並未脫手,整個人卻斷線紙鷂一樣倒飛了出去!   半空中一口鮮血噴出,人疾往下墮!   下面是山壑!   迷離的煙霧剎那間吞沒了方玄下墮的身子!   煙霧中似乎還有一聲怪叫,銀鵬聽在耳中,目光卻落在那斷去半尺的劍上,無限惋惜。   這口劍伴他十二年,終於斷在今朝。   銀鵬撫劍嘆息在風中。      風,晚風。   晚風從日落處吹來。   風中有一聲呻吟。   一個瘦長的黑衣人呻吟著蹣跚入了路側那一間小茶館。   茶館在百家集口,趕路的人走渴了都會人內歇上片刻,喝幾杯茶潤一下咽喉。   黑衣人也不例外。   茶黑衣人的語聲已經微弱,再透過一層黑布,更顯得微弱。   黑衣人的臉上蒙著一方黑布,遮去一大半臉龐,還有一小半亦給那一頭亂髮遮去不少,清楚可見的就只有青幽幽、磷火一樣的雙瞳。   賣茶的是一個老婆子,耳朵似乎還沒有問題,應聲提起了茶杯茶壺,忽然又放下。   黑衣人一身衣服破破爛爛,亂髮披額,簡直就像是一個叫花子,老婆子的茶卻是燒來賣的。   黑衣人看在眼內,沒有再作聲,只是探手懷中取出了一小塊碎銀子,放在桌上。   老婆子混身立時都有了氣力,趕緊將茶壺茶杯送上。   黑衣人呻吟一聲,拉下了蒙面黑布。   老婆子偷眼望去,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黑衣人的臉上,以鼻子為中心,赫然交叉著裂開兩道並未完全結疤的血口!   他顯然很渴,不用杯,就雙手捧起茶壺,將茶往嘴裡直倒。   老婆子這才發覺黑衣人的右手尾指斷去,只得四隻手指。   黑衣人並沒有在意,咕嘟咕嘟地連氣將那壺茶喝光才將茶壺放下,那目光一轉,倏地落在老婆子的臉上!   老婆子不禁而又打了一個寒噤。   黑衣人立即問道:林家在那兒?   林家?老婆子詫異地望著黑衣人。   黑衣人啞聲接道:百家集不是只得一家姓林?   這個老婆子清楚。老婆子手指門外囁嚅著道:你跟著這條路走,到了盡頭往右轉就見到的了,這裡只有他們一家是官宦人家的後代,門庭的氣派大的可以,最好認不過。   哦。黑衣人點頭。   客官是林家的貴親?老婆子隨即問這一句,一面盡是疑惑之色,她問的雖然好聽,其實一些也不相信林家有這種寒酸親戚。   黑衣人沒有作聲,緩緩的拉起了蒙面的黑布,重新蒙住了臉龐。   也就在這下,一騎人馬突從門外奔過!   馬上人三十前後的年紀,儀容清秀,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一臉冷漠,似乎對於一切都不感興趣。   馬是白色,人亦一身白衣,衣飾雖然並不華麗,卻是整潔非常,與人相襯,猶其脫俗。   老婆子無意門外一望,不覺脫口道:喏,這不就是林家的大少爺。   黑衣人仍不應聲。   老婆子嚕嗦著又道:自從林老爺過身,一直就是這大少爺當的家,聽講這兩天他要立室成家,這麼大的一個人,早就應該娶妻生子了   話口未完,黑衣人已經站起身子。   老婆子只有閉上嘴巴。   黑衣人一聲不發,蹣跚著走出茶館。   轉過身,老婆子才看到這黑衣人的腰後斜插著一管三尺長短的黑簫。   出了茶館,黑衣人便轉左,走的正是那個林家大少爺騎馬的方向。   這個人倒奇怪,就不知他跟那個林家到底有什麼關係。老婆子目送黑衣人離開,嘟喃著收拾茶杯茶壺。   目光一落在茶壺之上,老婆子的面色就變了。   那茶壺的壺嘴之上赫然沾染著幾縷血絲!   血!老婆子失色驚呼!      血?林老夫人聽說,也自微微變了面色。   在林家來說,林老夫人的輩份是最高的了,不過,到底是個女人,少不免要講一下三從四德,正所謂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這幾年,很多事情,她都由得大兒子林天方做主。   天方、天烈、天智,林家的三兄弟一如其名,猶其是林天方,不單止方直,而且他的所作所為林夫人大都很滿意,只有這一件!   林天方娶妻的這一件!   一想起這一件,林老夫人就窩心,雖然說不過林天方,終於還是答應了下來,這一段日子,林天方幾乎沒有一頓飯是好吃的,飯前飯後總得要讓林老夫人數說一番。   今夜也不例外,好在林天智飯前趕回,帶來集口茶館那個老婆子的一番話,將林老夫人的注意力引到傍晚出現在茶館的那個黑衣人之上。   聽說那個黑衣人探問林家的所在,幾乎所有人都一怔。   這所謂所有人,加起來不過六個人,林老夫人、林天方、林天智之外,就是老夫人的胞弟喬康,侍候林家先後已三代的老管家林保,再一個林可兒。   林家天方、天烈、天智三兄弟對下,還有這一個小妹子林可兒,今年才不過十五歲,四兄妹之中,以她最年輕,也以她最可人。   平日儘管發生了什麼不如意的事情,有她在一旁,有她的笑語,很容易就會緩和下來。   這一次,卻連她也閉上了嘴巴。   好像這種事情,畢竟還是第一次發生。   說到黑衣人喝過的茶壺留下血絲,不僅林老夫人,就連林天方也自面色一變,脫口道:那個人莫非身負重傷。   說不定。林天智想了一下,忽問道:大哥怎麼好像完全不知道這回事?   林天方奇怪的望了一眼林天智,反問道:難道這回事我非知道不可?   林天智道:那個老婆子當時曾見大哥你在門外策馬走過。   林天方頷首道:傍晚時分我不錯策馬走過那兒,可沒有在意。   那種地方的確不起眼,要不是那個老婆子出來將我叫住,我也不知道許多。   那個老婆子可曾看到那個黑衣人的本來面目?   黑衣人喝茶的時候,曾將蒙面的黑布拉下,老婆子總算看在眼內。   是怎樣一個人?   據講約莫五十左右年紀,臉容乾癟,眼眶深陷,一對眼瞳就像是兩團   兩團什麼?   鬼火!   林天方一愕,一旁林可兒眼都大了,脫口道:那是鬼?   林天方當場板起臉龐,道:光天化日,那來的鬼,大人話,小孩子少插嘴!   十五歲了,還小?   林天方不再理會,轉問道:那之外還有什麼特徵?   林天智道:臉上據講交叉裂開了兩條很長的血口   還有?   腰後斜插著一管三尺長短的黑簫   還有?   右手斷去了尾指,左右加起來,一共只得九隻手指!   黑簫?九指?林天方立即沉吟起來。   林可兒一旁靜靜地聽著。忽然舉起了雙手,裝成吹簫的姿勢,嬌笑道:九隻手指一樣可以吹簫呢。   嗯。林天方霍地抬頭,道:那莫非就是鬼簫方玄?   林天智一怔,問道:鬼簫方玄又是什麼人?   你沒有在江湖上走動過,難怪不知道這個人。林天方沉吟著道:這個人武功高強,亦邪亦正,一生做事不問是非,但憑自己喜惡!   大哥認識他?   素未謀面,只是聞名。   那他找到這裡,找上我家   也許那個老婆子聽錯了,聽漏了。林天方淡淡一笑,道:我走馬江湖前後不過三年,跟他壓根兒沒有拉上關係!   無意中開罪了他亦未可知。   林天方應聲一斂笑容,正要說什麼,那邊林夫人已自插口道:早些依我說,留在家中讀書不就好了,學人走什麼江湖?   林天方才張開的嘴巴立時又閉上。   老夫人那話跟著來了。要不是走那三年江湖,你也不至於認識耿家那個丫頭,對於這頭婚事,說到底我也是不稱心,就不說我,你舅舅,還有保叔,又有那一個滿意。   喬康望了林天方一眼,隨即接上口,道:不是我這個舅舅多嘴,你畢竟官宦人家之後。   老管家林保亦說道:姓耿的可是江湖中人。   江湖中人有什麼不好?林可兒一旁卻忽地接上一句。   小孩子知道什麼。老夫人遂喝住,道:耿家開的是鏢局,那個丫頭是長年跟著鏢車出入,拋頭露面,這種行事作風我們官宦人家可看不慣。   林天方悶到這下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左一句官宦人家,右一句官宦人家,我倒想再問清楚,爹爹的爹爹做的到底是什麼官。   大小都是官。   知縣這種官即使不算小,也已是兩代之前的事情,我們現在不過是給別人多收那幾畝田租的一戶普遍人家。   老夫人當場沉默了下去。   廳堂的氣氛一時間也變得異常沉悶,五個大人全都沒有話,沒有動作,只有林可兒這個女孩子例外。   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忽然走到林天智身旁,悄聲道:三哥,你說要給我找一個盒子,怎了?   三哥還會騙妳不成。林天智笑應著自一側拿起了一個半尺高下,半尺寬闊,一尺長短的盒子,道:這盒子本來是載藥材用的,大是大一點,不過也可以的了。   嗯。可兒微笑接下盒子。   林天方一旁瞧的奇怪,不由就問道:可兒,你要這盒子幹什麼?   給紅兒做棺材。   妳那雙紅鸚鵡死了?   嗯,是今天早上的事情,我見他倒懸在架下,還以為他在玩耍,走近去看清楚,才知道是死了。   林天方點點頭,沒有再問下去,那邊老夫人卻接口道:明天就是你大哥的大好日子,口上小心一點,別掛著那死字。   紅兒死了就是死了喲。   老夫人瞪了可兒一眼,轉問林天方道:天烈回來了沒有。   林天方搖頭。   信送出這麼多天,早就應該收到,應該回來的了。老夫人語聲一頓,咧開了一臉笑容,道:你們三兄弟,說起來還是天烈本領,一個人開了那麼大的一間綢緞莊子。   沒有人應聲。   老夫人無奈住口。   林天智這才搓了一下雙手,道:街上風很急,我看今夜有一番寒冷,用過飯,最好被窩子裡鑽。   老夫人笑罵道:你就懂得睡覺。   這有什麼不好?林天智聳聳肩膀。   這的確沒有什麼不好。   嚴格說起來,睡覺似乎就只有一個壞處,那就是與死亡太相似,一個死人與一個睡著的人之間只有很少的差異。      入夜果然又寒冷起來。   殘冬到底也是冬,冬天本來就應該寒冷。   風窗外颯颯直響,縫兒溜入來的寒氣連燈都冷了。   可兒卻沒有在被窩裡頭,捧著一隻紅鸚鵡呆坐在桌旁。   那一隻鸚鵡早就死了,棺材都已經找來,可兒還是將牠留著。   林天智找來的那個木盒棺材就放在桌上,可兒往盒子瞄了一眼,嘆了一口氣。   這種天氣,叫我怎忍心將你放入這個盒子,埋到地下去   她自言自語未已,窗外突然響起了長長的一聲尖嘯!   那一聲尖嘯迅速消失,也不知道是給夜風吹散還是被夜空吞噬。   可兒不由的一怔。   是簫?誰吹的?怎麼這樣子難聽?可兒隨即往窗那邊望了一眼,滿臉疑惑!   簫聲似乎就只是那一聲,那一聲之後,便不再出現。   可兒凝神傾聽了一會,點頭道:總算他知機,再那麼胡吹,擾人清夢,我看保叔第一個就不會放過他!   她的目光遂回到那隻死鸚鵡之上,又自言自語起來。   好像紅兒這樣子漂亮的鸚鵡我看是再找不到第二隻的,要說到漂亮,我那個未來嫂子相信一定很漂亮,要不,大哥又怎會力排眾議,無論如何都要娶回來?      耿香蓮無疑很漂亮,尤其她笑的時候。   掀開了車簾子,眼看百家集已在望,耿香蓮不覺又笑了。   這一次,她笑得更美,陪嫁的丫頭小菊一旁瞧著,不覺脫口道:小姐,今天笑起來特別漂亮。   耿香蓮回頭輕叱道:妳胡說什麼?   小菊倒不是胡說。一個笑語聲立時車外響起,道:新娘子嘛,怎麼不漂亮?   伯父,你又來了。耿香蓮笑嗔著趕緊將車簾子放下。   策馬走在車旁的耿亮看在眼內,笑得更大聲。   今天他實在開心。   耿香蓮十歲父母雙亡,一直由他撫養,長大成人了,又得顧慮她的終身,到今天,他總算可以將這擔子卸下,了卻這件事。   林天方文武雙全,林家又是官宦人家之後,對於這一頭親事,他幾乎由開始就贊成,何況林天方對耿香蓮的情意這樣濃,這樣重,他早已看出,有那麼一個夫婿,耿香蓮往後的日子必會很好過。   只要耿香蓮往後的日子好過,他便已經滿足。   唯一不滿意的是現在。   現在已是正午,他的肚子已經很空,百家集雖則在望,還得走上一段路,而到了百家集,少不免還有一番應酬。   一想到這些,耿亮往坐騎一鞭。   希聿聿一聲,馬應鞭加快。   一旁車把式連忙亦催策馬車追上。      正午,給人卻是黃昏的感覺。   天空一片灰暗,沒有陽光。   風吹凜冽,漫天飛沙。   這樣的天氣,大道上的行人當然不會多,腳步全都放得很急。   只有一個人例外。   那個人是騎在馬上,那灰馬走得卻比人還慢。   耿亮一騎很快便自那騎旁邊奔過。   他本來沒有在意,偶然在意。   只一瞥,他的一雙眼霍地睜大,脫口道:你你不是沈公子?   語聲充滿了驚訝。   他實在想不到在這個地方遇上沈勝衣。      沈勝衣同樣意外。   他的目光應聲落在耿亮臉上,一怔道:原來是耿鏢頭!   耿亮展顏道:沈公子,還記得老夫?   沈勝衣道:十年多的鄰居,怎麼會不記得?   這幾年不見,你在江湖上更有名了。   沈勝衣淡然一笑,道:你那間鏢局的生意可好?   耿亮道:還算過得去,年輕的也很賣力,所以這兩年已用不著我這個老傢伙出馬,話說是坐鎮鏢局,其實等如在享福的了。   沈勝衣瞟一眼耿亮身旁那一輛馬車,道:這一趟鏢是必然非常重要。   耿亮順著沈勝衣的目光望去,大笑道:重要極了,別的我可以不管,這件事無論如何我得親自出面。   沈勝衣脫口問道:要賺上多少?   相反,賠定了。   沈勝衣一怔。   耿亮卻笑得很開心,接道:最低限度我就得賠掉香蓮那丫頭。   香蓮?沈勝衣又是一怔。   車簾子立即又掀開,現出了耿香蓮那張俏臉,她笑望著沈勝衣道:沈大哥,可還認得我?   差點就不認得了。沈勝衣笑道:上次妳還是一個梳著兩條辮子的小姑娘,一下子這麼大了。   耿香蓮噗哧一笑,道:一下子?六年也有了。   這就六年?時間過得倒快。沈勝衣一聲輕嘆,笑顧耿香蓮,道:怎樣?沈大哥什麼時候可以喝到妳那一杯喜酒?   現在!這句話卻是耿亮應的。   耿香蓮沒有作聲,垂下頭,臉都紅了。   沈勝衣這才留意到耿香蓮那一身衣飾。   原來這回事!他大笑。   耿亮笑得更開心。   兩人這一陣大笑。   耿香蓮又要拿車簾子往下放。   也就在這下,一個語聲突然劃空傳來!   什麼事情值得這麼高興?      笑聲一剎那間凝結,   那個語聲簡直就像是高嶺的冰雪。   沈勝衣、耿亮循聲望去,就看到了一個人緩緩策馬打從路邊的樹林走了出來。   那個人,一身銀衣,臉龐同樣冰雪也似寒冷。   對於這張臉龐,沈勝衣完全沒有印象,耿亮好像也一樣。   耿香蓮卻是例外,一看見那個銀衣人,她的面色就變了。   銀衣人的目光隨即落在耿香蓮的臉上。   目光更寒冷!   耿香蓮當場打了一個寒噤,手一顫,車簾子沙啦落下!   沈勝衣、耿亮並未在意,馬車車廂剛好在兩人之間,銀衣人的目光本來就迫視他們一樣。   車簾子落下,銀衣人的目光也只有收回,薄削的嘴唇緩緩泛起了一絲陰森已極的笑意。   耿亮一直在小心留意,忍不住問沈勝衣:那可是你的朋友?   沈勝衣搖頭,道:我還以為他是在跟你招呼。   耿亮搖頭尚未來得及,銀衣人已自冷笑應道:本來就是的。   耿亮不由的一怔,脫口道:我並不認識你。   銀衣人道:我認識你就成了。耿亮只有怔著。   聞你二十七歲開始走鏢,三十多年來未嘗失手!   耿亮道:沒有把握的鏢我向來不接。   銀衣道:如此說,這一趟鏢你是很有把握的了!   耿亮道:這一趟我   銀衣人截口道:不管你怎樣,這一趟鏢我取定了!   原來是劫鏢來的。   耿亮也不知好氣還是好笑,悶哼道:朋友那兒來的消息?   銀衣人卻反問道:難道你不是耿亮?這一次你護送的不是那輛馬車?   我沒有否認。耿亮道:不過馬車裡頭是什麼東西,未知你朋友又可有弄清楚?   銀衣人一字字說道:什麼東西都給我留下!   耿亮冷笑一聲道:朋友是存心砸我這塊招牌?   銀衣人道:隨便你怎樣說,要命的馬上給我滾,否則的話   怎樣?   這樣!   語聲甫落,銀衣人策馬奔前,右手一落一揮!   半空中剎那間閃起一道銀虹!   耿亮已有防備,鞍旁掛著的那一把九環刀幾乎同時在手!   叮叮噹噹的九環齊響,匹鍊也似的一道刀光橫截銀虹!   錚的一聲刀光截住了銀虹,但遂外翻,銀虹的去勢卻未絕!   耿亮正想滾鞍閃避,銀虹忽又飛回!   那是一支劍,沒有劍尖的長劍!   鞘長三尺,那支劍卻只得二尺五六,竟斷去了半尺左右!   銀衣人斷劍斜挑,冷笑道:這一劍我是給你一個明白,再來一劍我可要見血方收!   耿亮鐵青著臉,握刀的右手手背,青筋暴起。   那一刀他雖然未盡全力,但已有七分,銀衣人卻隨手一劍就將那一刀劈開,他心中的驚訝可想得知。   他並不懷疑銀衣人的話,可是銀衣人要他留下那輛馬車,還不如先取去他的性命。   這一點他倒不怎樣擔心,在他的身旁還有一個沈勝衣,他絕不相信沈勝衣袖手旁觀。   一想到沈勝衣,他不由望了沈勝衣一眼。   沈勝衣的目光卻落在銀衣人那斷劍的護手之上!   那斷劍的護手是一隻雙翼齊飛的銀鵬!   只一眼,沈勝衣忽然開口問道:十二連環塢的銀鵬跟你是什麼關係?   銀衣人一怔,冷冷道:我就是銀鵬!   耿亮這才變了面色。   行走江湖的朋友很少會不知道十二連環塢是怎樣龐大的一個組織,銀鵬塢的銀鵬又是怎樣可怕的一個人!   沈勝衣卻無動於衷,緩緩道:江湖傳言,銀鵬皖北劍稱第一,今日看來,果真不是全無根據!   銀鵬哂笑道:你懂得什麼?   沈勝衣道:也沒有什麼,只是對於劍,到底也不過一番苦功。   哦?聽你的口氣,莫非要跟我用劍一分高低!   沈勝衣道:如果你一定要動耿家的馬車,這相信也一定是無可避免之事!   銀鵬一剔眉,道:你一心找死,我如果不成全你,未免過意不去!   沈勝衣淡淡地一笑,閉上嘴巴。   這一份鎮定,銀鵬亦為之意外,他這才上下仔細的打量沈勝衣一眼,忽問道:你這小子似乎並不簡單,耿老頭到底是你什麼人?   沈勝衣道:鄰人。   銀鵬接問道:你小子又是什麼東西?   沈勝衣道:不是什麼東西,是個人!   銀鵬冷笑道:我是問你的名字!   沈勝衣。   銀鵬一怔,喃喃道:原來是你!   沈勝衣這張臉龐在他來說雖然陌生,這個名字在他來說已不陌生!   他喃喃著突然翻手,一劍刺向沈勝衣的眉心!   沈勝衣沒有動!   劍風已激起了他額前的幾條亂髮,他還是沒有反應!   他的神經簡直比鋼絲還要堅韌!   耿亮一旁瞧著,眼都直了,他想叫沈勝衣小心,但,口儘管張著,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銀鵬的神情也並不穩定。   他知道自己這一劍的威力,即使是鐵布衫、金鐘罩、十三太保橫鍊練的功夫也得破在這一劍之下!   他絕不相信沈勝衣渾身刀槍不入。   他也已算準了距離,沈勝衣若是就在原來的位置,三寸劍尖必入沈勝衣的眉心!      劍尖!   一想到劍尖,銀鵬當場如遭雷殛!   他那支劍已沒有劍尖!   不單止劍尖,半尺長短的一截劍身在與方玄的簫刃交擊之時斷去!   他出手的時候,卻沒有將這半尺也計算在內!      劍果然刺空!   沈勝衣盯著銀鵬道:這支劍如果三尺,應入我眉心,只可惜這支劍只得二尺五六!   銀鵬悶哼。   沈勝衣接道:這支劍是必近日斷尖!   銀鵬點頭。   沈勝衣接又道:劍斷之後你是必沒有再以之與人交手。   銀鵬只有點頭。   你用劍用得很好,心情卻似乎並不穩定!沈勝衣冷笑,道:方才我若是出手,現在你可能已是一個死人!   銀鵬鐵青著臉道:現在我還活著,心情也再沒有什麼不妥。   沈勝衣冷笑無言。   銀鵬道:一直我就想找你在劍上一比高低,難得今天有這個機會!   沈勝衣冷冷一笑,道:就用你手上這支斷劍?   銀鵬目光轉落在劍上,不其而露出一絲猶疑之色。   沈勝衣只是冷笑。   銀鵬忽亦冷笑道:你準備留在百家集多久?   沈勝衣沉吟不語。   銀鵬遂道:等我兩天,後天這個時候,我在百家集口會你,只要你在,即使得的是我,耿家的事情我也不再過問!   沈勝衣沉聲道:你這是要脅?   銀鵬道:我目的不過在見識一下天下知名的左手劍,至於那兩天也不過用來找一口適當的長劍!   不是去調集人手,好來對付我?   我銀鵬還不是這種人,亦從來就未將生死放在心上,但得公平,雖死無憾。   你在江湖中聲名狼藉,看來就只有這方面還像一個成名的劍客!   銀鵬道:你還未答覆我。   沈勝衣道:後天這個時候我就在百家集口等你!   銀鵬一聲好,瞟一眼耿亮,道:耿老頭,人說你是中原武林一名福將,果真有幾分福氣!   耿亮大笑道:沒有這幾分福氣,又怎會在今日遇上沈公子。   銀鵬冷笑道:我就差遠了,不過林家那位大少爺也不見得好到那裡去!   耿亮一怔,他實在不明白銀鵬那是什麼意思。   銀鵬也沒有解釋,遂哈一聲,勒轉馬頭,原路奔了回去。   耿亮望著銀鵬的背影,不覺道:這小子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沈勝衣隨即問道:他口中的林家大少爺到底是什麼人?   耿亮道:相信就是指林天方。   林天方又是什麼人?   不就是香蓮的未婚夫婿。   沈勝衣皺眉道:銀鵬莫非跟他有什麼仇怨?   這倒不清楚。耿亮沉吟道:不過似乎沒有可能,據我所知,他雖然武功很好,還不是銀鵬的對手,要是有什麼仇怨,銀鵬盡可以找他,沒有理由找到我頭上!   沈勝衣點頭。   耿亮笑接道:不管怎樣,事情到此都已了結。   沈勝衣道:現在唯一還有麻煩的,只是我。   耿亮道:所以最低限度我也得先來一聲多謝   沈勝衣截口道:最不喜歡聽到這兩個字。   耿亮道:那無論如何,今夜得多喝上幾杯。   沈勝衣一笑,道:方才我是跟香蓮說笑,事實我平生最怕喝的就是喜酒。   哦?耿亮奇怪的望著沈勝衣。   沈勝衣道:那種場面太拘束,喝酒要輕鬆,否則就不是味道。   耿亮失笑道:這麼說,我唯有看準機會,偷壺酒,溜出來找你!   沈勝衣道:百家集有多大?客棧不過三兩間,你要找我也不是一件難事。   耿亮大笑。   沈勝衣目光一閃,忽問道:那邊樹下的錦衣人你可認識?   耿亮驚弓之鳥,笑聲當場一頓轉頭望去。   那邊樹下果然站著一個錦衣人。   看樣子,錦衣人正在打量他們,一見耿亮回望,便將頭偏開,右手隨即一帶疆繩,縱身上了坐騎。   耿亮多少看到了錦衣人的臉龐,在他的眼中,那又是一張陌生的臉龐。   他搖頭,道:我完全沒有印象。   沈勝衣道:也許就只是個路人,我不過見他一直在那兒呆望,隨口問一句。   耿亮笑道:怕是給方才發生的事情嚇呆了。   話間,錦衣人已經策馬奔出,並不是百家集那個方向。   沈勝衣目光遂轉回,忽笑道:連他都走了,我們還呆在這裡幹什麼?   耿亮道:想不到你比新娘子還心急。   沈勝衣大笑道:你怎知香蓮不是已急得恨不得背插雙翼,一下子飛到百家集?   耿亮不禁亦大笑。   這一次,耿香蓮完全沒有反應。      正午。   還未到正午,林保已恭候在大門外。   林天方跟他說過,正午前後新娘子就會來到百家集。他雖然並不贊成這頭親事,也並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只是一個下人。   一切已打點妥當,集外亦已派人迎接,他還要做的,只是恭候在這裡。   風很急。   他已感到風中的寒意,腰背不由的佝僂起來,他的目光依然靈活,卻並不在遠處,只落在門庭附近。   門庭冷落,雖然是一派辦喜事的模樣,也不泛歡樂的氣氛,還是難掩那一份蕭條。   想到昔日的榮華,林保不由得嘆息。   門外也有一聲嘆息。   林保應聲回頭,就看到一個黑衣人。   黑衣人黑巾蒙面,只露出一雙眼睛,頭向下,目光亦落在地上。   林保立時想起林天智的話。   黑衣人就在階前停下,果是找林家來的。   在他的腰間,斜插著一管黑簫。   看到那管黑簫,林保的目光不覺轉向黑衣人的右手,他記得林天智說過,黑衣人的右手沒有尾指,他卻連一雙手指也沒有看到。   黑衣人的右手藏在袖內,只露出一隻左手,那隻左手捏著一封信。   林保目光轉落在信上,脫口道:你是那一位?   黑衣人沒有抬頭,也沒有回答,卻問道:林天方可在?嘶啞的嗓子,沒有高低的語聲,聽來說不出的悸悶。   林保勉強壓抑住那種想吐的感覺,道:大少爺在家,有什麼事情?   將這封信交給他!黑衣人左手一遞,那封信自他手中冉冉飛出!   林保下意識伸手去接,那封信竟就恰好落在他的手中!   他的目光隨而落在信封上。   信封上五個字林天方親拆。   素白的信封,殷紅的字,淡淡飄浮著腥味,竟是用血寫的!   林保惶然抬首,道:你一個你字出口,林保便彷彿給人扼住的咽喉!   黑衣人赫然已不知所蹤!   林保張目四顧,一種莫名的恐怖猛襲上心頭,捧著那封信,跌跌撞撞的倉皇地奔入庭院!   他走的匆忙,冷不防一個人正從那邊花徑轉出!   喬康剛轉出花徑,林保就撞入他懷中!   砰的一聲,兩個人變做滾地葫蘆!   林保猛一聲怪叫,掙扎著站起身子。   喬康也不慢,爬起身,瞪著林保道:什麼事這樣匆忙?   林保這才看清楚那是林老夫人的兄長喬康,喘著氣道:黑衣人來了!   喬康詫異道:那個黑衣人?   林保道:茶寮那老婆子所見的   人呢?   一眨眼就不見了,只留下這封信!   喬康接信在手,細看之下,變色道:這信封上的字好像用血寫的!   林保點頭道:我看就是了。   喬康道:還有誰知道這件事?   林保道:只是我知道。   喬康沉吟道:今日是天方大喜的日子,這件事我看最好還是不要傳開去,老夫人方面也是,免得她擔心。   大少爺那邊?   你我這就將信帶給他,看到底什麼回事,好得有一個防備。喬康轉問道:他現在是在什麼地方?   林保道:應該還在聽濤院。   聽濤院聽的不是海濤,也不是松濤,是竹濤。   院子在莊院後面,除了與莊院後堂相接的一面例外,其他的三面,短牆外就是竹林。   風吹竹動,一片濤聲,這地方雖不能稱得上人間仙境,總算得是清幽脫俗。   院子的當中,一座小小的樓臺,窗明几淨,一塵不染。   小樓的四面,甚至與後堂相連的那一條花徑同樣灑掃乾淨。   要一個地方保持這樣並不容易,所以沒有必要,林天方並不歡迎他人進入聽濤院,很多事情他都寧可自己動手。   今日是無可奈何。   他還未懂得如何佈置新房。   好在林家的婢僕都知道他有這種潔癖,一切都已很小心。   新房已經佈置妥當,聽濤院現在又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並不太在乎,他早已習慣了孤獨。   他背負雙手,獨立在階前,靜聽著那一陣又一陣的竹濤,一面的得色。   今日他的心情似乎很好,也許就因為是他的大喜日子。   喬康、林保也就在這個時候到來。   林天方居然一反常態,沒有皺起眉頭。   甚至接信在手,他的神色也並無異樣。   他緩緩的撕開封口,抽出信箋蹁了出去。   喬康、林保亦步亦趨,只想一看信箋內容。   一個字他們也沒有看到,卻看到林天方的一雙手突然顫抖起來。   那雙手顫抖著隨即將信摺好,放回封內。   信上寫的似乎並不多。   喬康忍不住問:天方,到底什麼事?   沒有什麼事。林天方應聲將信放入懷中,徐徐轉過身來。   他的面色已不是方才那樣,變得很難看。   喬康、林保乾瞪著眼睛,也不知應該怎樣。   林天方望了他們一眼,臉上勉強擠出笑容,轉問道:耿家的人到了沒有?   喬康、林保不禁一怔。   林天方逕自道:還未到麼?   是。林保吶吶應道:少爺你   林天方截口道:我這兒很妥當,你出去給我小心看,耿家的車子一到便給我通知。   吩咐了這兩句,林天方又背轉過身踱了出去。   他的臉上已沒有笑容,一絲也沒有。   又是風,吹來了竹濤陣陣,吹起了林天方的衣袂。   他看來是這樣的孤單。   這孤單他已習慣,到了今夜這孤單亦已不再存在。   耿香蓮今夜開始就是他的妻子,長伴在他左右。      婚禮並不算怎樣隆重,但儀式繁多,到酒闌人散,亦已近二更。   耿亮同樣不喜歡太拘束,淺嚐即止,回到客房的時候,也不過三分酒意。   放目儘管一片的陌生,耿亮倒不在乎。   走鏢的人一年之中又有多少天不是置身於陌生的環境?   這兩年他雖然已沒有出動,只是坐鎮在鏢局,這種感覺,他還能忍受,唯一令他難堪的是那份寂寞。   他早年喪妻,膝下也並無子女,相依為命的一個侄女如今亦已嫁人。   不過想到這擔子終於放下,他不免亦有一種舒一口氣的感覺。   就這樣思前想後,老是闔不下眼睛。   二更都過了。   耿亮數著更鼓,嘆了一口氣,索性起身,披上衣衫,走出房外。   今夜的天氣更冷。   雪傍晚開始落下,現在更大了。   燈光照耀下,飛舞風中的雪花,地上的積雪,依稀閃爍著冷光,一片難言的淒清。   耿亮不禁又嘆了一口氣。   這口氣尚未消散,靜寂的夜空突然傳來慘叫一聲!   一聲比一聲淒厲,一連三聲,突又死寂!   只是這三聲已足以驚動整個林家莊!   燈光一時間紛紛亮起,窗戶門戶,一扇又一扇打開。   耿亮驚訝未已,一個人已自走廊奔來!   那個人的手中一個燈籠,燈光下耿亮看得很清楚,是老管家林保。   林保一見耿亮,腳步一頓,道:耿老爺你也聽到了!   耿亮才點頭,嗚的一聲淒厲已極的怪叫又撕裂本已回復死寂的夜空!   林保脫口說道:好像是聽濤院那邊傳來的!   耿亮當場變了面色。   新房就在聽濤院!   你等我一下,我去拿兵刃!耿亮一聲吩咐,轉身急奔入房中。   他到底是走慣江湖的人,立時就想到事情可能很嚴重。   林保卻給耿亮赫呆了。   耿亮再出來的時候,手中就握著那一柄九環刀,道:我們趕快去!   林保如夢方覺,嗄一聲,忙舉步奔出。   兩人轉過了迴廊,前面又一扇門戶打開,林老夫人伸頭出來,叫住了林保。   保叔,發生了什麼事?   林保結結巴巴的道:聽濤院那邊傳來慘叫聲,還有嗚的怪叫聲   那是簫聲!林可兒應聲從老夫人身旁閃出。   簫聲?嘎,黑衣人!林保不由就想起那個腰插黑簫的黑衣人,慌忙又舉起腳步。   耿亮更不慢,他雖然心急如焚,卻苦於不懂門路。   老夫人也著了慌,扶著可兒忙亦追上去。      幾乎同時趕到聽濤院的還有林天智、喬康以及林家的幾個婢僕。   燈光照亮了月洞門上草書聽濤院的那塊橫匾。   耿亮一聲:小心!拔刀出鞘,越眾而出。林天智是第二個,手上三尺長一支長劍。   有這一刀一劍開路,其他人的膽子也大了起來,相繼穿過月洞門,踏上花徑。      花徑上積雪盈寸,走過的地方,全都留下清楚的腳印。   在他們進入之前,花徑上卻連一個腳印也沒有。   那一對新人雖然也曾走過,雪下得那麼大,即使有腳印留下,也已為新雪所掩。   耿亮在樓外收住了腳步,道:方才顯然沒有人走經花徑。   林天智抬頭望了一眼,道:裡面也似乎並無異樣。   樓中燈火通明,一片靜寂,表面上看來,的確不像發生過什麼。   耿亮卻搖頭,道:我們已來到這裡,怎麼裡頭仍然沒有反應?   寒夜寂靜,他們一路走來,火光閃動,人聲嘈雜,絕對沒有聽不到的道理。   林天智給耿亮這一提,不由面色一變,振吭呼道:大哥!   一連幾聲,完全沒有回答。林天智這才真的變了面色。   耿亮亦自變色道:我們到樓上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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