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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二十二章

紫玉釵 司馬紫煙 26822 2023-02-05
  由咸陽西行,漸漸地荒涼了,尤其是進入隴中古道後,一片黃土高原,經常幾十里不見人煙,偶而經過一些郡縣,城圯破頹的很多,都是急待修繕的,可是戰燹之後,居民流離未歸的還大有人在,有些地方更是難得見到幾個丁壯,那都是在戰爭中被徵召去當兵了,有的客死異地,成為無定河邊的白骨,有些則仍羈身軍旅,被別地的兵鎮收編了,不能解甲歸鄉。   李益到了第一處要修繕的地方,那是個叫景泰的郡縣。地方並不大,只是因為地處長城的隘口,在外拒胡馬的國防價值上有戰略地位,才能獲得朝廷撥款修繕,郡守是個上年紀的老進士,以科第的資格而言,比李益足足早了幾十年,終身困頓,已無壯志,對李益的來到,既不熱衷,也不起勁,十分冷淡。

  他似乎經歷多了,認為李益來此只是虛應故事的,故而牢騷滿腹,一來就哭窮,那倒不是故意刁難,縣庫是真的窮,幾乎庫中已無存銀,連皂隸書吏的口俸都拖欠了好幾年,無法發放。   唐制地方百姓所繳的稅為租庸調三者,租是田賦,沿隋舊制,男子十歲受田一頃,為百畝,其中二十畝為永業田,用以種植桑麻,身死可以傳後。八十畝則為口分田,種植禾黍,身死歸還,但這種授田方策只限寬鄉,那是指土地足夠分配的鄉縣而言,如果是人多於地的狹鄉,則減半以授。然後每年繳粟二斛或谷三斛。   庸則是壯丁每年需為國家服勞役二十日,閏年則加二日,因故不能服役者,每日折絹三尺,加役二十五日者免調,加役三十日者,租調全免。   調是納帛,每丁每年納絹二匹二丈,繳布則加五分之一,並須繳綿三兩成麻三斤,不產絹麻之地,則繳銀十四兩。

  這三項總計,約為一丁的收入四十分之一,只要勤勉一點,足夠仰事俯蓄而有餘,立法之初,用意極善。   可是行之年久,則永業田日增,口分田日減,寬鄉也漸變為狹鄉,官田漸變為私產,流弊日生,而且免課的範圍太廣,也造成了倉廩之不足。官吏九品以上不課,皇親、貴戚、官學生徒不課,此外鰥寡孤獨、部曲(優伶)、客女(豪門之僕婦)不課,奴婢不課。   天寶中葉,戶部曾加統計,天下凡八百九十一萬戶,計丁五千二百九十二萬餘丁,而不課戶達三百五十六萬戶,不課役丁達四千四百七十萬餘,佔六分之五。   以少數的人力,養活大多數的人,已經是民窮財盡,國庫空虛了,更那堪貪墨成風,小人當道,而玄宗寵信楊氏,以楊國忠為相與李林甫狼狽為奸,在長安更是競尚奢侈,廣事嬉樂,才使得國脈日衰。

  漁陽驚變,朝廷不知警惕,歡樂如常,將敉亂大計完全信託給大將軍哥舒翰。哥舒翰是將才,可是糧餉不濟,所將的又是缺額殘老兵卒,這種仗怎麼能打呢?急催糧餉,楊李二人卻以為他是在故意拿矯需索。先是相應不理,催得急了,才七折八扣的敷衍一下,一直到哥帥兵敗,安祿山兵逼長安,才覺醒了迷夢。御駕倉皇而走蜀中,殺了楊國忠兄妹,總算平了軍心,安了人心。   太子監國,親率勤王之師,重用郭子儀,總算把這一場叛亂敉平了下來,國家元氣一直未復。   經過十來年的安定,總算稍稍又恢復了一點生氣,皇帝想到了一再來犯的胡人,知道長城的重要,更因為長安地處中原,雖然不直接受到黃河的氾濫。但每次水災,饑民蜂湧,乃為禍亂之源,也就認清了治河的重要,批准了這千萬的款子。

  看起來錢是朝廷出的,但是地方官卻不堪賠累,因為修城要民工,朝廷雖有庸工制度,可是戰亂之後,原來受田值庸的丁壯都從軍未返,留下的一些已經夠可憐了,可是歷來督工的那些委員們拿出欽差的架子,動輒獅子大開口,徵調民夫就是論千上萬,庸丁不足就強派,派不出就強拉,要想免除這種苦役,只有化錢消災。於是工程草草了事,欽差大臣飽載而歸,留給地方官一個爛攤子。   例如真正徵來做工的民夫由於多做了幾天的工,循例可以享受到免租調,而縣裏原本可憐的一點歲收也就泡了湯,這種種痛苦的經驗使得這位縣大爺實在提不起勁兒,見到李益的面,首先就拿出了一本清冊,歷述縣中庸丁有多少,因受庸而免租調幾年的又有多少,很明顯地表示,這次工程,縣郡本身實在難以為力。

  李益深深知道這種情形的,因此笑笑道:老公祖不必為此擔慮,下官已經與這位方先生斟酌過破損的狀況,覺得並不如預計中那麼嚴重,人工是必要的,大概只須三兩百人,施工三五日即可竣事。   胃口不大,使得這位縣太爺鬆了口氣:上差明鑒,下官知道長城在國防上的重要,平時已經盡力修繕,有些缺口,因為工程較大,非本縣所自能負擔者,才報請朝廷,上差如果大興土木,下官無以為報,如果只是要小予修繕,只要有明令指示,下官尚可勉力籌措。   李益知道對方誤會自己的意思了,笑笑道:老公祖,方先生對土木築城之學下過一番工夫,他說這三兩百人,三五日工,是確確實實的人數,不能打一點折扣的,貴郡既然已經無庸可徵,就只有按照官方折庸之酬,另行僱請民工,人員請老公祖費心,必須在明日召齊,折庸之酬也必須按實發放,不准有任何人從中營私剋扣。

  這明日就要人,實在太倉促了!   李益道:秋禾已收,春麥未播,這段時間正值農閒之際,三百民工應該沒有問題呀!   人工當然沒問題,上差要更多的也能找得到。   不必!施工的場所不大,人多了也是浪費,老公祖,我只說明一件事,這三百人都是切切實實做工的,因此不能以老弱婦孺來充數,按日發放,概由本員著人監督。   是!是!上差顧慮極是,只是縣庫存錢不足,下官必須要找縣中的殷實富戶認攤後,才能發放出來。既然要他們認真地做工,就得要全民以信!   李益笑了道:公祖大人原來是為這個擔心,那就不必了。錢是要貴縣籌措的,不過我帶了戶部的折抵文券,可以在貴縣繳上去的錢糧中扣除,每一文錢都入賬,無須動用到民間一草一木。

  這個作風是從所未見的,也使得這位縣太爺神態為之一肅,連連答應了,告辭而去時,已經恭敬得多。   方子逸等他走後,才笑著對李益道:君虞!恐怕在他有生之年,還沒有遇到像你這樣的上差,不過你這樣一來,也就擋了一些人的財路,尤其是那些差役們,多少也可以從中弄點好處的,你這樣一來,可就坑了他們了,這批傢伙可惡得很,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們要是搗起蛋來,你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李益微笑道:我有辦法的,不信你等著瞧好了,我是兵部劄委的委員,而且修結城塞,事可大可小,我要是雷厲風行,可以用軍法從事,不怕他們放刁!      在驛館裏歇了一夜,第二天,李益叫小紅帶上了劍,跟著方子逸一起到城頭上,果然人工都帶了扁擔鋤頭奮箕等齊集,而且都是年輕力壯的男丁。

  那位縣太爺自己也來了,李益叫把全部的人工分為三十隊,每隊十人,然後各由一名衙役帶著,聽候方子逸的指揮,分別開始施工,他自己則拉著縣太爺據高而望,暗中卻在計數,到了中午休息用餐時,他把兩名帶隊的差役叫了來,談笑問道:二位辛苦了,我在上面看著,就是二位所帶的民工最賣力,你們叫什麼名字?   這兩名衙役都是五十多歲了,分別跪下報了名,李益笑問道:老公祖,這兩個人平素處事如何?   縣太爺有點不安,斟酌了一下才道:他們都是幹了幾十年的老人了,凡事尚知輕重,勉強稱職而已。   李益笑笑道:這就難怪了,他們既是吃了幾十年的公事飯,而又知道輕重,所以才能體恤民疾,別處都是十個人在幹,他們那一組卻少了四個,大概是怕那些民夫太辛苦,叫他們休息去了。

  這一說那兩名衙役才知道嚴重,跪在地下叩頭道:大人請恕罪,小的班裏有幾個人因為身子不舒服,臨時請求免庸,小人斗膽擅自准了   李益冷笑道:昨天我跟貴上說得很明白,這次修城雖是徵庸,卻不是白叫他們幹的,每天都即行發放工資,而且修城禦邊與對敵作戰同樣的重要,他們不來則已,來了就如同應徵入伍,臨時逃避,就是臨陣脫逃,你們把那八名離開的人名交上來,本憲要立刻派人去抓他們前來審訊,然後以逃軍處置。   那二人面如土色,只有連連叩頭,其中一個道:大人,這些民工是小人去找來妁,也不詳姓名,但求大人恕罪,小的自己去找他們前來   李益冷冷地道:臨陣脫逃,依軍法是斬立決,你們有把握把他們都找回來嗎?

  那傢伙也不敢說話了,只是叩頭求恕,李益冷笑地看著縣令道:老公祖昨天有沒有把話說清楚?   縣令也慌了,恭身道:啟稟上差,下官就任以後,還沒有見到一位好上差這般認真辦事的,不敢違誤,除了召集所屬,當眾曉諭外,還在各鄉貼了告示,把上差的規定陳說得很明白,上差可以去查證的。   李益笑笑道:老公祖這樣做了,這就不是老公祖的責任,可是這兩個人如此膽大妄為   縣令道:下官律下不嚴,自請處置。   李益笑道:老公祖不必如此,大家都是為朝廷效勞,功過共擔,只是不能讓小人居間作弊而已,對他們二人的說法,老公祖相信嗎?   縣令頓了一頓才道:下官不信,據下官的揣測,可能是他們隨便找了幾個人前來應個卯以圖報領工資   李益笑道:老公祖並不糊塗呀!   縣令面有慚色道:下官昨日再三吩咐,要屬員們謹慎從事,不想這兩個東西仍然敢如此膽大妄為,請上差將他們交給下官,當從嚴懲處。   李益道:皂隸之職雖卑,卻是執法之人,知法而犯法,罪加一等,老公祖準備如何懲處他們呢?   縣令想了一下道:下官想杖責五十,枷示十日   李益笑道:以他們所犯的過錯而言,這太重了。   那兩個衙役忙叩首道:大人開恩,大人開恩   縣令也恭身道:下官想藉此以儆其餘,所以才罰得重一點,但憑上差指示。   李益道:這是積習使然,革去他們的職務也就夠了。   那兩個衙役連連叩謝,李益笑道:那只是在地方上對你們的處分,在我這邊,倒是很簡單,因為我是奉兵部高大人之命來督工修城,如同軍務,你們怠忽職守,應以貽誤軍機論處,工地一如戰陣,陣前失機是斬立決,梟首示眾,小紅,立刻執行。   那兩個衙役早已嚇得昏了過去,小紅見李益居然要認真殺人,倒是猶豫了,方子逸究竟是飽經世事,知道李益是假此立威,但如果真殺了人,則未免太苛了一點。   於是他上前賠笑道:李大人,今天是第一次施工,就如同出師初陣一般,陣前斬將不吉,但是此等頑隸,不可以輕恕,學生獻議大人,姑念他們無知,且從公多年,不無微勞,貸其一死,割一耳以代首。   李益當然也不是真的要殺人,固然以他的理由,他可以殺人而不犯罪,但是如果有人存心要陷害他,也有理由可說的。修城究竟不是臨敵作戰,何況那兩個人只是侵吞了幾個人的工資而已,也不是大罪,最重要的是李益此刻只是一個由兵部借調來劄委的官員,身分上尚屬客卿,而築城的主要職責,應在地方官身上,既非主帥,縱然以軍法論處,李益也沒有在陣前斬將的權力。   既然只是要做做樣子,李益自然會見風轉舵,他故意沉吟了片刻,才點點頭道:好!方先生,這次你來講情,本委就答應了,老公祖   那位縣太爺也嚇呆了,沒想到李益會認真到這個程度,戰戰兢兢地上前直打躬道:卑職在,卑職在。   李益沉著臉道:本委為殺一儆百計,實在是應該將此二人斬首的,但是方先生講情了,他是主持署工方面的主員,認為初次動工,見凶不吉,我只好聽他的,割耳代首,雖貸其一死,但是活罪難恕,杖二十,枷三日後予以革退,有煩公祖行使,並請即時執行,明文公告,樹牌枷旁,若有再犯,定斬無赦!   縣太爺只有連連稱是的份兒,李益移目向小紅道:小紅,割耳之刑就由你來行了。   殺人的事小紅做起來感到猶豫,割一耳,她倒是毫不顧慮,因為她知道李益意在立威,必須說辦就辦,才能收立竿見影之效,所以錚的一聲,利刃出鞘,寒光照眼,在那兩人的耳旁,一掠而過。   那兩人根本沒感到痛,只是耳際一涼,各人一隻耳朵已經落在腳下,鮮血滴下來時,他們才知道這落下的是自己的耳朵,也才感到痛楚,一聲驚呼,又嚇昏過去了。   李益要小紅司行割耳是有道理的,讓那些人目睹小紅身手之俐落,信手一揮,一隻耳朵不差分毫貼刃而落,這分明是具有上乘武功的表現。   能帶著這樣一位超異身手的侍兒,具有隨時能操人生殺之魄力,使得這些偏遠地區的百姓小吏們,對這位上差大人不知道是什麼身分,敬畏的程度也就更增加了。   再加上李益的摘奸察宄,掃清弊端,察察為明,而且徵調民夫的酬勞也逐日分發,一絲不減。   便民之道無他,行之以信,嚴之以威,便之以利,待之以寬,賞罰分明公平,這些老百姓無不樂從的。   自從處分過那兩名猾隸之後,其他人都戰戰兢兢,不敢再馬虎了,而且被徵來的民夫也都十分賣勁,預定要五天的工程,四天就竣工了。李益計算了一下支出,不過才使費了十幾萬,比預定的五十萬自然節省了很多,就是主事人存心從中營私圖利,但真正的花銷也不可能少於此數的,所以李益從經驗中又學會一件事,真正的靡耗是無謂的浪費,只要不經心,人工、材料的損耗是無以計算的。   只要認真監督,使得上下一心,切實從事,要想賺下錢來,並非不可能,而且還能把事情做得很好。李益的手面很闊綽,事成之後,對每一個協同監工的隸役各按勤惰,作了一次很厚的賞賜。   然後他把那位縣太爺邀到了行館,再度面授了一番機宜,縣太爺滿臉春風地出了門,儘管他的年齡比李益大著兩三倍,入仕的年資也早了幾十年,但是對這個年輕人,他卻有著由衷的佩服。   事在人為,好官也在人為,自己辛辛苦苦、困頓仕途一輩子,卻只保住個平穩而已,可是不進不退,也夠淒涼了。如果家無恆產,回去後難以繼日,他早就想辭官不就了,因為這個百里侯的父母官實在沒什麼幹頭。   少壯時,他也曾下過決心,要好好地奮發振作一番,但是發現阻礙重重,自己的地位太低,地方上豪門太多,要想嚴予執法,有很多人他惹不起,要想屈法而諛人。他也硬不起這個心腸,只得學會了一個拖字,既不得罪豪門,也不昧著良心。   因此,他始終結不起人緣,也建不下政聲,歲歲考績落得平平而已,幾度調任,也只是換個任所,毫無寸進。   比起同年的一些人,他倒還算是夠運氣的,有很多同年比他會做官。爬得快,升得高,可是下場,比他慘,因為他們攀附的靠山倒了,他們也跟著倒下去。   看看人家飛黃騰達時,他也曾心動過,也曾想找條門路鑽鑽,可是機會到了手頭,他又放棄了,因為他能討好於豪門的,定然是地方上糾紛,要他把一個無辜的百姓屈陷去巴結貴顯,他實在又做不到。   但他也沒有膽子敢站在受屈的一方去與豪家抗爭,在他的同年中,他看過很多人,生性鯁直,不畏權勢,但下場卻很慘,因為這畢竟是一個權勢的世界,帝都長安,皇帝家都一直在鬧家務,不是結黨弄權,就是外姓戚臣當勢,像浪潮一般,一批人起來,又一批人倒下。   天子如此,大臣如此,貴族如此,影響著宦途沉浮,沒有人能永遠站在屹立不倒的地位。   那些剛烈的同事很快地就倒了下去了,那些善於鑽營,雖然得意一時,但也倒了下去;只有他,既靠不上那一邊,也沒有人重視過他,反而還能平平安安。   他不是個清官,也不是個貪官,但是多年來,宦囊仍是空空,如果一清如鏡,有很多事會辦不通,如果苛索太多,則立將招致民怨詬誶,因為他管的都是多事的窮縣,地方上略有所入,只夠用來應酬來往貴顯上憲的。   好官很難做,清官不能做,貪官也不能做,他實在是感到困擾了,李益剛來時雷厲風行、大刀闊斧的手法,使他很感動,很佩服,但也在心中惋惜,這個年輕人才氣縱橫,恐怕難以有善終。因為他看過太多的例子。   直到李益約他到行館秘談後,他方心悅誠服地告辭出來,也深深地感愧自己之所以困頓。   原以為他只是腦筋太死板了一點,他的處世哲學原是做官難,做好官更難。但是李益卻推翻了他的看法。   李益的結論是做清官難,做貪官也難,前者可以致名,後者可以獲利。可是都過於偏。   清官容易致名,但也容易得罪人,獲罪當道,災禍立至;貪官必然枉法,觸法必將獲罪。   李益教他做的是一個能吏,取有餘以補不足,這話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不易,因為最難的是如何辨別,何者為有餘?何者為不足?兩者如何協調,又用什麼方法將足變為不足,又如何在此運用中為自己留下一份而不著痕跡?   這一切的一切,真到做起來,的確是並不麻煩,而且非常順利,可是事前如何構想,卻是一樁大學問。李益為他開了個頭,也等於給了他一個啟示,一竅通而百竅通,相信他已經摸到門徑了。   最後一天,李益在施工處看了一看,留下了幾點責成在地方上以後要時加留意的所在,這整個工程就算是告竟了。回到行館時,縣令已經率著該縣十四個地方上頗稱殷實的當戶恭迎。   然後由其中一名代表上前致詞:上差大人這次監督修我長城,切實力行,使全城永固,確保民等之田園,庶幾免受胡騎之侵害,民等感激萬分   李益立刻謙辭道:這太不敢當了,施工修城,是出之於朝廷,行之以聖裁。施工切實,則是這位方先生策劃之功與貴縣父老子弟們篤實之功,於兄弟何有?   不!類似的情形已經有過幾次了,但是從未有像上差大人如此迅速切實的,一再拖延,遲遲不竣,礙及農期,乃使田園荒蕪,而民等地方士紳,亦不堪其苦,像上差大人這樣,事倍於人,而所耗之人力、時日,皆半於人,且施工之切實,亦數倍於人,經上差這一次整繕後,十年內再無重修之虞,也減輕了小民的許多負擔,小民等怎不感激涕零呢?   李益笑道:列位之意使下官有所不解,下官此次施工,並未用到民間一草一木,便民於農閒之際,朝廷的本意是用廝役的,可是下官聽了貴父母的陳述後,知道貴縣已經因為役過多,損及租調,縣廩空虛,所以下官多負了點責任,將舉凡人工之所需,也一併由朝廷支付了,實際上並沒有由各位負擔什麼呀!   這些小民等都聽縣父母洪大人說過了,對上差仁民之舉衷心銘感,本縣民資早已透支,但京師來的上差卻不像大人恤憐小民之疾苦,依然大量徵用,不得其時,不得其法,已使民怨沸騰,心生懈怠,曠歷時日,而草民等十四人在本境尚稱小康,家中尚有餘田,但需僱人耕作始有生產,人夫為官方徵用,草民等農田也只有荒蕪了,這種無形的損失,尤為嚴重,故而初聞上差之將來,草民等無不戰戰兢兢,卻沒有想到上差大人之作風大相迥異於往昔,草民等實在受惠良多。   那裏,那裏,這是下官應該做的事!   聽說上差為了加速時效,對施工時特別用心的出力者,另加獎勵,所託已經超過了朝廷所撥款項。   李益一笑道:這是為了激勵士氣,增進功效,減少工日,所耗不多,收效實鉅,所以五日之工,四日即竣,所付的獎額,比諸省下的時日所需大得多,下官想回朝述職時,或者尚可以呈請追加,即使未能蒙准,這戔戔之數,下官也還能擔待得起。   那個代表誠惶誠恐地道:這怎麼能累及上差呢?上差惠我黎庶已多,萬萬不敢再為上差增加負累了,何況上差此行督工之處很多,敝處只是第一站,如果上差都要像這個樣子貼下去,有千萬家財也不夠的。   另一各代表則不待吩咐,捧了一個盤子呈了上來,盤子裏是一個錦食,恭恭敬敬地端到他的面前跪下道:這是本縣十四名鄉紳聯合起來,為捐輸朝廷修城的徵表,伏乞上差收納,以盡草民等報國之忱。   李益肅容道:這是各位捐獻出來給朝廷修城的,下官倒是不能抹煞了各位的一片愛國之心,待下官將各位的義舉申報朝廷,相信對各位必有一番嘉勉。   於是他接下了盤中的盒子,跟大家暢飲了幾爵,那些鄉紳們告辭了,李益把知縣邀到室中坐定,打開了盒子,裏面是一張清單及一疊飛錢,是由十四家鄉紳共同認輸的,每人二十千,總計二十八萬錢。   真正的工程耗計在李益的肚子裏,他跟縣令的暗示,則表示的是此次工程不足之數約在二十萬之數,現在多出了八萬,可見這位縣令很能幹。   李益很大方,拿起其中的十萬,交給縣令笑道:貴縣多日來也夠辛苦了,下官這些日來飲食所需都煩貴縣代辦,想來也貼出了不少,既然貴地父老不肯讓下官負累,又怎能要貴縣負累呢,這個就作為貴縣供應茶水之資罷。   往來官差駐節縣內公幹,驛站上自有款待之資,但是李益為了施工,多半是在外面用膳,少不了要縣太爺費心張羅了,不過這筆錢可以出在公賬上的,所以李益此舉,無異是給縣太爺的外快了。   縣令有點受寵若驚,他計算中只有八萬的敷餘,自己已不存指望,而且李益指點過他,可以在私下向那些鄉紳們情商分攤那筆招待的費用,一面折入公賬,分攤所得就是他的潤餘了。他自己已經落下了七八萬之數,沒想到又能分潤到這一部分,連忙推辭道:那本是地方上應該對上差孝敬的,卑職何敢收酬,何況上差虧空之數,也只是恰好彌補,這一來就不夠了。   李益笑道:貴縣有所不知,虧空雖是事實,卻不可由這筆款子來補上的,否則就成了向民間攤派,抹殺了他們的義舉,將來就難以為他們請旌了。   縣令一怔道:上差當真要為他們請旌?   當然了,拿了他們的錢,自然要給他們一個交代,否則豈不是成了下官中飽了?   這個,上差倒是不必太認真了,以往的京員公幹,向地方上有所需求已成慣例,只是口角春風,從未見諸實行,所以他們也不會再計較了。   那怎麼行?我答應的事一定要做到,才能取信於民。   縣令懷疑道:請得下嗎?這一來就必須提具事實,這奏聞上就難以落筆了!   李益笑道:這是一件小工程,要說請得聖上頒旨嘉旌,那是太小題大作,下官也無此能力,不過這是屬於兵部所管的事務,由新任兵部尚書高大人以兵部印傳令嘉獎,公文行到之日,在貴縣當眾公告,已夠隆重了。   縣令忙道:夠了!夠了!以前最多由州府行文公告,那些人已經心滿意足,眉開顏笑,如果由兵部行文褒勉,他們恐怕做夢也想不到呢!   好!那下官就將此事具報京中,兵部行文,不日即可下達,貴縣等著好了。   縣令想了一下才道:褒勉之事倒是不急,倒是上差所超支的款項,恐怕難以彌補,因此卑職這個   他是個實心人,捧著那一疊飛錢,似乎不敢收下,李益笑道:貴縣就不必為這個擔心了。   不!卑職雖然沒有學過土木築城之學,但擔任地方官已經有數十年了,修城之務,也經辦過不少次了,只有上差這一次才是切實施工,毫無花巧之處,不僅把卑職所報的失修之處修了,而且還有一些卑職以前未曾發現的小缺口也都修繕妥善,不像以前那些人,僅做個浮面工作,甚至還有挖了東牆補西牆的情事,所以卑職知道上差這一次施工上,的確已煞費苦心,虧損在所難免,連百姓們也有同感,所以卑職向他們提出透支的數額時,他們幾乎難以相信,這次捐輸是他們自動認貢的。   以前也有類似的情形嗎?   有!這是本縣第三次修城了,前兩次的糜費多出上差兩倍,所施的工程卻不及一半,誰都看得出是浮報太多,所以不足之數雖然他們授意要卑職勸輸,反應都十分冷淡,每戶只肯出五千錢,只是賣卑職的一個人情。   李益心中暗笑,這些人根本不知道朝廷撥下的款項有多少,按照一般的估計,自然會以為自己透支了,其實自己跟方子逸經過精密的算計後方著手進行的,就是這樣花法,也仍然有敷餘,所以加工修繕了一些未列入預計的地方,也是為了將來便以報銷。   不過他心中也很感慨,以前的那些官兒吃得太兇了,難怪杜子明與尤渾對這方面如此熱心,自己假如不是經過這一次實地的經驗,做夢也沒想到中間有這麼多的浮支。   於是他笑了一笑:貴縣放心,我早有成算,所以要把一些未曾預列的地方也加以整繕,就是為了便於申請追加款項,好在有事實為憑,也不怕朝廷另行派人來查核,所以這些錢,貴縣盡可放心收下,兵部高大人跟我私交極篤,而中書省盧大人為家岳,門下王閣老是世誼,下官這次出來,就是代表他們三方面,對外務作一番切實的瞭解,有些地方,我可以酌情增添,定然會得到支持的。   縣令聽了他的人事背景,不禁肅然起敬,可是他對手中的這十萬飛錢就感到更燙手了,李益笑道:貴縣拿下吧,這是我可以作主開銷的,將來在別的地方,遇到貴縣一定要貼私囊的時候,也可以小作挹注,這就是所謂取有餘以補不足!   這位縣太爺飽受指點後,感激涕零而去,第二天是休息,後天就要啟程別赴。   李益知道在這一天之內,由那位縣太爺帶頭,以及幾位鄉紳的相互鼓吹之下,他的一番作為必然將引起一個小小的騷動,後天他啟程上馬時,果然在那幾位鄉紳的策動下,當地的父老們在城門擺了香案,公送了一頂萬民傘。傘是綢製的,並不值什麼錢,但卻是一項難得的榮譽,傘上繡的四個字澤被黎庶。   其實李益只是修繕了一些破缺的長城,對老百姓而言,實在談不上多大的恩德,而萬民傘卻是對一位受到萬民愛戴的官吏們表示的去思與敬意。   但是李益在施工期間對民夫的妥善照顧,以及毫無剋扣的發放勞酬,更以霹靂手段懲治了兩名惡隸,警惕了其他人,不敢再有私下需索苛勒的行為,這兩件事是使得百姓們衷心感激的。   本來,對李益懷恨的應該是那些衙役皂隸,雖然被李益的手段嚇破了膽,不敢再來作怪,而且還兢兢業業地從事,但心中不免總要暗罵兩句。   可是李益最後論功計賞,認真辦事的,就是那些膽子最小、素行最差的一批,他們鑒於兩個同伴的受懲,唯恐李益再找到他們,抖出他們一些從前的弊端,所以才拼命地賣力殷勤。   而這些人也是話最多的,事後得到的封賞之豐,簡直使他們難以相信,於是把滿腔的怨恨牢騷一變為感激頌揚,因而促成了這一幕感人的送行場面。   李益很謙虛地謝了大家的好意,也代表朝廷慰謝了大家的辛勞,在再三的懇請下,他才受下了那頂萬民傘。   當他向大家揖別的時候,居然真有人流下了眼淚,因為李益又恰如其份的做了些大得人心的事。   那兩名受懲革退的皂隸也夾送行了,他們是來叩謝李益活命不殺之恩的,全縣恐怕也只有這兩個人的心中對李益是提不起感激之情,只是在上級與眾口同僚的強迫下,不敢不來而已。   然而李益卻每人賀了他們五十千錢以為贍家之資,而且還說職責所在,不得不對他們如此嚴厲,私心之中,對這兩人極為同情與歉咎。   這才是拉攏人心最佳的手段,那兩個人受到賞賜之後,既感且愧,跪地叩頭時,額角都腫起了一個大包,流著眼淚,除了多謝青天大人之外,說不出別的話了。   旁觀的人深受感動,陪著流淚的也很多,他們對這位年輕人有著衷心的敬意,有很多人年紀比李益大很多,卻自動地跪地膜拜,為他祝福,祈禱上蒼保佑他長生富貴。   萬民傘多半是送給地方官的,因為只有長時間的接觸,才能看得出這個官對百姓們所盡的心,像李益這樣,僅是短短幾天的公幹而能贏得這種榮譽的實在少有了。   有些官兒們在臨去時為了裝點門面,暗下花了錢買動一批老百姓來送萬民傘,但悠悠眾口難掩,這邊有人送傘,旁一邊有人高聲謾罵者也大有人在。   求榮反辱,鬧笑話的事兒也常見,好在那些官兒們早已養厚了臉皮,不聞不問,照樣笑嘻嘻地接下了那頂買得來的傘,回到家裏,沒有人知道是怎麼來的,照樣可以誇耀鄉里,傳之子孫。   但是李益這樣,能使得民眾涕泣相送的情形,卻實在很難得,金錢可以買得一個虛偽的榮譽,但絕對買不到真正感激的眼淚,這些百姓們對李益還生不出那麼深的感情,他們只是被感動了而已。   可是被李益巧妙地運用這種感動於歡送的時候,就成了對他的感激與尊敬了。   所以李益在這一次的施工監督上,不僅是完全成功了,而且還獲得了許多意外的收穫,真是名利雙收了。   不僅如此,當天他們在途中一個鄉鎮駐足歇宿時,李益把下餘的八萬錢取了出來,叫秋鴻去請來了方子逸,召來了盧安,指著那八萬錢,首先朝方子逸道:子逸,這第一站上還不錯,當地的士紳們湊了二十八萬錢以為助工之用,我給洪縣令留下了十萬,臨走的時候,又給了那兩名革黜的差隸各五十千,還有這八十千之數,子逸!最辛苦的是你,你拿四萬去,盧安,你也夠辛苦了,拿兩萬去,秋鴻拿一萬,下餘的一萬在明天離去時,打賞給此間的主人。   這種分配法很公平,而且以功勞計,方子逸才是最大的一個,這四十千應該受之無愧。   盧安是隨行總管的身分,當然不能跟方老夫子比擬,所以拿了方子逸的一半。秋鴻一無所事,但因為是李益貼身的跟人,多少也該有點好處。   這種分法使得三個人都感到很驚奇,方子逸首先就道:君虞!這個我怎麼好意思收呢?   李益笑道:大家都別客氣,再下去的地方更窮,施工之鉅倍之,但地方上卻拿不出什麼了,所以趁著還有剩餘時,先拿著吧。   吩咐小紅把錢如數分配好了,送給了每一個人,硬塞在他們手中,方子逸受下了道:君虞,你自己卻沒有留下一點,這叫我們怎麼好意思呢?   李益笑道: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千里迢迢,把你從長安拉了出來,一方面固為讓你能學以致用,再次也是幫我的一個大忙,初步工程能夠在這麼順利情形下結束,我總算舒了口氣,因為我以前誇下了海口,一定要把事情辦得切切實實,再多的花費也在所不計,把朝廷撥下的款項花光為止,不足之數,家岳與王閣老雖然答應了私下貼出,但是數目究竟有限。   方子逸道:這是當然,本來河工與土木之建,是最優渥的差事,多少人打破了頭去搶,若是要貼錢才能辦好,還有誰肯幹呢!   李益苦笑道:不錯,就是這樣子看著辦去,加上額外的封賞,都沒有把預計的錢發光,可見朝廷撥下的錢,是絕對夠用的,也可知以前那些人簡直可殺!   方子逸笑道:君虞,如果人人都能像你一樣不要錢,天下何患不能太平!   李益道:我並不是不要錢,但君子愛財,當取之有道,督河修城這種事情上,我絕不主張弄得太兇,前者影響千萬生民之生死,後者影響戰局的安危,動輒就是千萬條生命的事,千夫所指,不疾而死,這個孽作得太大。   方子逸道:君虞,我在勘工時,因為有了你的話,是根據你告訴我可以動用的錢數再行策劃的,有的地方似乎過分求善了,實際上是還可以略作省儉的。   李益笑道:不!子逸,你知道我,這次出來督工的情由曲折,不是為了省下幾個而入私囊,而是為了把每一個錢都花得實實在在,使人無可挑剔,所以你不必在這種地方省了,以後還是維持原來的標準   方子逸一嘆道:那當然是可以的,只是經此一次之後,你我二人會成為眾矢之的,使以後的人難以為繼了。   李益道:這正是我為你預謀借箸代籌之策。我督完這些工程,就要上鄭州去赴任,以後再也不會管這些事了,但工部一定會為你安排一個優渥的位置,俾以隨時借重的,因為再有類似的工程,除了找到一個真正內行的,否則換了人,根本就承擔不了,因此你那套節省的辦法,留到那個時候再搬出來,必然能使皆大歡喜,任何大小工程就少不掉你了。   方子逸萬分感激地道:君虞!我真不知道要如何謝你才好,我是為了興趣及愛好,專攻這方面的學問,以致困頓終生,自以為無用之學,此生休矣,要不是你拉我這一把,恐怕我只有一輩子困死在相國寺內了。   李益笑道:土木營建之學,雖屬百工之技,卻是一門大學問,怎麼會是一門無用之學呢?只是因為你太執著了,所以才嚇得人不敢問津。   方子逸道:是的,我也知道我的毛病,就是不肯隨和。以前有人承辦工程時,也曾找我幫過忙,但是一看我提出的要求時就退避三舍,再也不敢找我了,只有他們自己營造私宅時,才又來找到我,近十年來,因為長安的情況大不如昔,造得起新屋的人少了,所以我方困頓難用。   可見你的才華還是被人重視的。   方子逸嘆道:我也不是不隨和,正因為我懂得此中利害,實在無法做得下去,像這次施工,如果省下兩成是可以的,表面上看來差一點,卻不會影響到堅實,但是聽人說以前施工者,同樣的情形,所費不過十分一二,那就難以相信了。   沒有什麼不能相信,我也可以做得到,只是要老天爺幫忙不下雨   就是這話,我還填補了許多地方,圯道下面都是空的,那都是因為施工者偷工減料,不認真填實之故,那種做法,我是絕對無法同意的,我籌畫的工程不怕雨,就是在大雨中,也可以照常施工,因我的基礎打得實   李益道:這次我是慷他人之概,所以不在乎浪費而力求其盡善盡美,讓你好多留一點斟酌之處,以為日後之謀,那就是你的本錢了,只要篤務求實,從中略事營謀是可以的,但是有一點是最重要的。   方子逸請教道:是那一點?   李益道:就是對那些督促工夫的役隸們一定要嚴,杜絕其營弊之道,要求他們切實力行,千萬不可讓他們得到太多的權利,更不可依賴信任他們太多,小人得勢,弊端必生,禍亂之由,每於此生。   方子逸嘆道:多承教誨,君虞,在同輩的文友中對你的少年得意,屢膺異遇都感到很嫉忌,有人說你運氣好,有人說你善於鑽營,當然也有人為你說好話的,但只是說你才華過人,直到今天,我才瞭解到你之所以成功的原因,固然他們說的都有一點,但不是真正的原因。   哦!真正的原因是什麼?   這個我無以名之,勉強說是你的幹練吧,因為每一件事你幾乎部是深入究裏,洞悉一切,然後再適當地處之以宜,可是這種幹練應該是多年的經驗中磨出來的,以你的年齡以及經歷,卻又不可能有此經驗,但是這種能力,又不是天賦的,所以我實在不知怎麼說才好。   李益有點得意,但又有點感慨地道:子逸,你說得對,這些能力不是天賦,而是我一點一滴地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沒事的時候,就拿出來反覆思考推敲,從我中試之後,足足等了一年才派缺,在這一年當中,我沒有閒居在一地,跑了一趟江南,多少也學了不少,而且我初到長安時,恣意揮霍,各方面的人都交,注意他們的談話,瞭解每一個圈子的行情,混出來的眉目。   可是你也不可能學得這麼多?   李益笑了:事實上並不複雜,一理通而百理通,在官場裏,不管那一個衙門,轉來轉去都是這些手法,別人以讀書為致仕之道,我卻以做事為登仕之門,如此而已。   方子逸嘆道:高明,高明!聽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君虞,你是從那兒得來這份靈感的?   李益笑道:沒有人教我,是我自己發現的,因為我看很多人都從經書上求道理,要想出人頭地,必須另求他徑,這一條路上擠的人太多,雖然經書上的道理都是先賢先哲的治事經世之道,但只是一個大綱要而已,對實務沒多少用處,孝悌忠信,要人人都成為聖賢君子,即使人人都成為孔孟,又能如何呢?何況孔孟之紀,正當春秋諸侯封建之時,時勢國情,都與現在不同,道理也不大同。   方子逸道:大道理是不錯的。   那當然,可是那只要幾個字,幾句話就一貫而通,用不著再費畢生的精力去鑽營,而每個人都在那上面去鑽營,說來說去也還是那些陳腔濫調,表現不出個人的才華來。夫子之道,一言以蔽之,忠恕而已,論語上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後世立此為教,實在是誤盡眾生,下愚者摸索終生,所得為忠恕二字,上智者窮研畢生,也未能超於忠恕之外,就算能身體力行,也不過忠能予君,恕以待人,強國富民之道,又豈是忠恕所能致之哉?   方子逸道:君虞,這個太過武斷了,經書上的道理不僅是忠恕,還有很多細節   李益道:不錯,經書上對士子進修之道,還有很多指示,但也只是一些廢話,就以使民以時這四個字,說起來簡單,難的是做,如何使民以時,假如不對民生耕稼工藝等項,作過深入的研究,就很難把握得住。   方子逸道:聖人立教原是以實務為重,不尚空論的。   李益道:五經之原意或是如此,可是聖人把修齊治平之道說得太多,太詳細了,那原是叫人行的,但後世立為典範,變成叫人去研究了,從啟蒙讀書開始,先一句句的背下來,再慢慢地開講,逐漸闡明其義,然後才著文撰篇,抒述心得,把這些都弄通了,才能混得一頓衣冠,一個人的半輩子已經去了,還能做些什麼?   君虞!你的意思是摒棄經書?   我沒有這個意思,但因時代不同;經書上的一些道理已不足以應付今日之世,也不合於今日之世,但是不明白這些經道,就無法踏進致仕之門。   方子逸苦笑道:是啊,我從前也是存著這個心,故而在經學之外另治一學,因興趣之故,專攻土木,在這方面我相信能及者無多,可是就為了十三經沒有弄通,竟被遠摒於宦途之外,身具厚生天下之能,奈何報效無門   李益笑道:子逸,你有了這項專才,求一官本非難事,那是你圓通之道沒有研究透之故,如今你早投向圓通宗的大宗師的門下,必有飛黃騰達之日。   圓通宗?這是那一個宗派,我什麼時候投向此門的?大宗師又是那一位大賢?   圓通宗雖未正式具名,但其道行之久,源流之遠,遠在諸子百家之上,因其背經離道,為儒家所不取,故而未為世傳,它的門人也不便自承,其實這一宗所攻的即為處世圓滑,又善心機,旁敲側擊,法門眾多   方子逸忙道:君虞,這位大宗師究竟是誰?   李益笑道:以前是誰,我不知道,但是我李君虞就仕以來,此職捨我之外,其誰敢當?   方子逸這才知道他是在開玩笑,但也無限欽佩地道:君虞,這圓通兩個字虧你想的,初看上去,似乎不太雅,但仔細想來,竟沒有別的字能代替它。   李益點頭道:不錯,我設想這兩個字時,也確實下了一番功夫,圓最利為用而為百形之祖,試觀草木之莖,百獸百禽之體,莫不以圓為其主形,若車之輪也,載重千鈞,而一夫能動之,遠行千里而不損其形,這些都是圓之可貴之處。其次講到通,這就更難了,通者無滯無阻也,知曉萬物,無往而不利,一個人若是致身於仕,斷然不可少此二字真訣。   方子逸拱手道:承教!承教!夫子之道,仰之不高,鑽之則堅,學生一下子記不了這麼多,好在尚有時日。尚祈夫手耳提面命,隨時賜教,今日受惠已多,請容辭。   他也像開玩笑般地告退,盧安與秋鴻自然也知趣地退下了,小紅把那柄萬民傘收好了,侍候李益就寢,李益卻仍意有未盡地道:小紅,你在旁邊一直笑,大概是不同意我的話,不妨捉出來我們研究研究。   小紅笑道:爺的面前有我說話的地方麼?   李益道:但說不妨,我這個人執善而不固執,只要有理,我總是虛心接受的。   我可不懂什麼大道理,但是只聽說以方正教人,從沒有以圓通教人的!   李益笑道:方正是教人立己修德,圓通則是教人如何做官的,兩者並不衝突。我並不是要人內外具圓,而是智圓行方,也就是所謂的外圓而內方,就像用的錢一樣。外形為圓,無角無棱,不易毀損,其孔為方,是為守正不偏,這才是真正的處世之道,我舉個例子給你看吧。   他隨手拿起桌上的一個圓形的銅製鎮錢以及一方四角形的石硯,一本書。先用石硯豎了起來,用手向前摧送,到了那本書的面前,笑道:這塊石硯是方的,推送時已經費力逾倍了,遇有阻礙,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把書移開,一個是停滯不前,這兩個辦法都不好吧!移書則變動太多,停留則屈己太甚,可是這圓形的鎮錢就不同了,只要稍微多加點力,就從上面滾過去了,既沒有破壞到書,也沒有妨礙到自己的行通,現在你懂了吧!   小紅道:懂是懂了,可是有一點地方爺沒有想到。   她把兩樣東西都豎立放好,然後把桌子的一邊微微抬高,硯端然不動,而圓形的鎮錢卻滾動掉到地下去了。   只要大局稍有變動,方者不易,而圓者趨下矣!   李益神色微微一變,然後拿起一根細繩子,穿過鎮錢中心的細孔用手拉住,笑道:圓者不可持,還要通,通者。就是中間這個孔,有這個孔,才能穿過這根繩子,桌子前傾時,繩子在後拉鏈,就不會輕易滑動,那怕傾得再厲害,連方硯都滑下去了,而圓鎮錢因為有繩子拉住,始終不會滑下去的,你知道這根繩子是什麼嗎?   小紅道:知道,就是爺在京師所結的那些奧援。   李益道:不對!那是後面拉住這根繩手的手,這根繩子是我安排的許多關係,結的許多淵源,使我與那些人之間,用一根無形的繩手拉在一起,我動的時候,把他們一起拉鏈走,我要傾跌時,他們可以拉住我,但如果他們想把我拉得後退時。我可以切斷繩子,擺脫相互的連繫,這主動之勢,必須操之於我   說到這兒,他見到小紅的臉色略現不豫,笑問道:你似乎對我的做法不盡同意?   小紅苦笑了一聲:爺!我是個女流之輩,接觸的事務少,不夠資格批評你的行事,但我覺得你太看重於利害了?   李益笑了一笑:我懂得你的意思,你是說我有需要時就會想要人拉一把,而別人在下墜時,我就切斷了相互的聯繫,棄之不顧,有虧於道義?   小紅點點頭,卻又嘆道:不過這也是婦人之見,在宦海中,根本就說不得道義這兩個字。   李益道:對了,而且我說這主動之勢操之於我,只是說我不會把這個結牢得太緊,跟後面扶持的那些人結成一體形成由人控制進退而已,事實上他們也是一樣,我把他們比喻成為拉住繩子的手,也是別有深意的,因為他們也有取擇之權的。如果我到了一蹶不能振的地步,不等我連繫,他們也會放手的,官場中沒有道義,這才是一句最有理的名言。   說到這兒,李益自己也轉為慷慨激動了:在官途中絕不能倚仗一個人太深,像你父親被于老兒陷害,就是未能將利害之勢看得明白之故,我做人做事有一個宗旨,就是我不會存心去害人,但是我也不會被人所陷,我在長安廣結淵源,絕不把自己的前途寄繫於一個人之手,就是做一件較為重大的事,我也不單靠一方面的關係,也是防到了這一點,因為我的成敗關聯到很多人時,才不會被某一個人所操縱,一當事情失敗時,別人想諉過於我,要我去背黑鍋頂罪時,牽涉到別人的利害,別的人也不會答應的。   小紅惑然道:爺!您所說的道理我都懂了,只是我覺得您過於思慮周詳,也想得太遠了,以您目前的官職而言,似乎遠不到可能有這種牽一髮而動全局的可能吧!   李益笑了一下:我本來是只為督署修城治河工程出來的,那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可是你記得高暉到咸陽送行,跟我密談終宵,交給我一項更重大的使命   小紅道:我已經迴避了,不知道爺談的是什麼。   李益道:一堂堂的兵部尚書大員,密談終宵,絕對不會是小事,我當時沒有告訴你,是因為   小紅連忙道:爺!婦人不宜問政,您告訴我也不懂,而且也不敢聽,因為我怕在不經意時洩露了口風,反而會誤了爺的事。   李益笑道:你不是這樣的,而且你聰明靈秀,那麼複雜的道理,你一點就透,怎麼會不懂呢?所以我要告訴你,而且要詳詳細細地告訴你。   小紅感到有點愕然地道:爺!您不是最討厭女人家問得太多,而且也說過您不會謀及婦人的嗎?   不錯!我說過這種話,現在我也堅持這個原則,只是你不同,你不是普通的女流。   爺言重了,妾身並無異於他人之處。   小紅,你太貶低自己了,你見識深遠,志行義烈,這已經是常人所難及,更難得的是你還有一身好劍術。   那是爺謬讚,妾身雖然略諳技擊,但是跟一些所謂好手相較,還是差得太遠,像上次行刺于善謙,就被他殺得狼狽而逃,性命幾將不保。   我想于老兒絕不會比你高明,否則你就不可能全身而退了。那次行刺不成,只是你自己的心太慌,不夠鎮定,使劍術打了個折扣,如果你沉得住氣,伺定而暴進,于老兒絕對逃不過你的劍下,此其一,再者,你從公孫大娘學劍,那是刺客的劍法,重於一舉,一擊不中,氣勢已餒   小紅低下頭道:爺說得是,妾身自從那次脫身之後,反省了很久,追思原因,也找出這些缺點,鎮定的功夫是很難的,因為妾身從來也沒有殺過人,驚惶在所難免,而且第一擊並非不中,而是刺中了他,卻一無所得,因而慌了手腳,其實他只是自知豎敵很多,恐怕有人行刺,經常在身上穿了避刃的暗甲之故。後來妾身一面習琴以養性起,一面則深研劍法以求技精,只是未待有所成,爺已經代妾報了仇了。   這麼說我倒是妨礙了你手亦親仇的機會了。   小紅一笑道:妾身不是江湖中人,因此並不以為親仇必須親了,只要仇人得到了果報,妾身就心滿意足了,妾身之所以借刺殺為手段,本為萬不得已,因為仇家勢力太盛,如循正當途徑,無法扳倒他的,爺能使他心懷憂懼而死,比妾身手殺他更為妥切,我實在不想殺人。   李益輕嘆了一口氣道:小紅,你這樣一說,我倒是感到很為難了,因為我要你做的工作就是殺人。   小紅不禁一驚:什麼?爺要我殺人?   李益道:當然不是絕對需要,但到了必須如此的時候,我是要借重你的劍術的。   小紅沉思片刻才道:爺!妾身已屬君所有,舉凡爺有所命,妾自當義無反顧,勇身以任,只是爺此刻春風得意,與人也沒有解不開的仇恨,何須出此?   李益笑笑道:你完全弄錯我的意思了,我絕不會為了私怨而殺人,而且更不會做殺人犯法的事。   殺人而不犯法,那是怎麼說?   奉有朝命廷旨,誅除一二狂妄不臣之輩,像我以前設謀誅除魚朝恩的例子,那自然不犯法。   魚朝恩內挾君王,外幹廷政,死有餘辜,爺設謀誅除了他,是為國鋤奸,為民除害,人人感激。   李益道:我要你對付的人,也是這一類的。   小紅更為詫然了道:怎麼!爺又要對付這一類的人了,魚朝恩死後,天下歸於一統,再沒有人再敢如此跋扈桀驁了,爺要對付誰呢?   李益道:現在還不知道,不過有一些人已經慢慢的有此居心,只是沒有魚朝恩那樣明顯,也沒有魚賊那麼大的勢力而已,可是緩患不除,天下難安,你對天下大局,像一般人的瞭解差不多,總以為很安定了,實際卻不然,自後安史之亂後,叛象雖平,但專權並未統一,很多節度使節方鎮,據地自封,對天子的旨意,陽奉陰違,敷衍塞責,更有甚者,根本就置之不理   小紅愕然道:會有這麼嚴重?   李益輕嘆道:是的!可能還更嚴重,安祿山、史思明這兩個叛賊,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他們是百死莫取的賊徒,但是有幾個郡州仍是他們的舊部為據,居然有尊此二賊為二聖者,即此一端,就可以想見廷威之衰矣,先前是為魚朝恩所制,今上欲振無力,魚監伏誅後,聖上為圖振作,卻又顧及大亂初定民心未復,實不堪再度用兵,而兵權初復,也不敢遽爾言戰,所以高暉和我徹夜長商,就是為了如何能兵不血刃而重振天威的方法。   爺!妾身愚昧,但此等軍國大計,高大人據膺重寄,為國之干城,他得與聞是應該的,卻不該要你這個新任的地方官來解決吧!   李益一嘆道:本來是牽不到我身上的,可是事情偏又纏到我身上,也可以說是因你而起。   因我?爺!妾身實在不明白。   李益笑牽著她的一隻手:事情的確與你有關,你知道我岳父是以河西節度使內調入京的,其高升臺閣,主要是為了安史亂時,以及魚監弄權時,他能連絡河西四郡,效忠皇室之故。   難道盧大人有問題嗎?   那倒不是,我岳父沒那個膽子,只是他恃勢而驕在所難免,為了要得到你,在我這兒碰了個釘子,他以為是高暉在支持我跟他作對,所以才故作姿態,揚言辭官而想擺點顏色給高暉看,那知道朝庭調他晉京,就是想從河西四郡上開始著手整頓,高暉把內情告訴了我,他方慌了手腳,在渭河源頭,他匆匆捏到,態度一變,也是為了要我向高暉解釋,他跟河西四郡,早無連繫了。   到底有沒有呢?   自然還有,他深明內情,也是仗著河西四郡的支持,他才想使使性子,知道了朝廷的態度後,不由他不驚,我向他提出密告後,也勸他為自固計,最好秘密修書致上那四處節鎮,要他們稍斂桀驁敷衍態度,效忠皇室,切勿逞性胡作非為,自速其禍,信寫好後交給我,帶去邊處,與各方鎮面商,誡勸一番。   原來是這麼回事,爺如果辦好了,又是大功一件。   我並不在乎建什麼功,只希望能為朝廷弭禍,免得百姓們又受一次戰禍而已,高暉再度與我約會,原是問我一下岳丈的心意如何,我說了岳父的表示,他當然很高興,所以才授權給我,先從岳父的淵源上,勸勸那些人看,如果他們執迷不悟,就要採取嚴厲手段來對付了。   朝廷打算用什麼方法妮?   於是李益把自己的計畫與猷策詳細地解說給小紅聽,她原是將門之女,對兵法上的韜略並不陌生,聽完後大為讚賞:爺!您這一手獻策實在太好了,兵眾則將驕,自古皆然,目前這些節度使也的確是太不像話了,聽說安史之亂時,大部分的節度使都擁兵觀望,既不盡守土之責,又不應勤王之召?坐視賊勢強大,直取長安,否則朝廷養兵百萬,何至於被安祿山十幾萬軍馬擾得天下不寧,聖駕倉皇而遷蜀中!   李益笑道:那倒不能全怪他們,那時候楊國忠李林甫為相,狼狽為奸,一手掩盡天下耳目,那些節度使的糧餉被這兩個人居間舞弊剋扣,根本不足以養兵,他們只好自取於所轄的地方,朝廷的糧餉撥不撥過去都無所謂了。亂事初起,倒還有好幾個忠心耿耿的節鎮自動請纓要求殺賊一戰的,但是被楊國忠回絕了,他是怕他們帶了兵來到京師,要跟朝廷算賬索餉,揭了楊國忠剋扣軍餉的事兒,在皇帝面前力陳節鎮責在戍邊,不可輕離,安祿山小丑跳梁,朝廷的禁軍有三十多萬之眾,哥舒翰驍勇善戰,足可掃蕩賊亂而有餘,不必調動邊兵而虛邊防。   小紅道:說起來倒也不為無理。   巨奸大惡,當然總有一套說詞,所以才能說動了玄宗皇帝,頒旨著令邊鎮不可輕離,可是楊國忠沒有想到他玩這一手,禁軍的那些將領們也玩上虛報軍額,楊國忠跟安祿山一向不和,並不是有心要助敵的,他對各邊鎮的糧餉上連拖帶扣,對禁軍方面卻十分豐厚。   那怎麼會一蹶不振?反而被胡兒給擊敗了呢?   我不是說過了瑪?他玩這一手,那些禁軍將領們集居長安,跟他的私交很篤,自然清楚他的手法,同樣地也玩上這一手,所以他以為長城的三十萬禁軍,實際上卻只有二十萬不到。   以此之數,也優於安祿山的亂軍,怎麼會敗呢?   原因很多,安祿山蓄意謀反,他的十幾萬胡騎都是訓練精良的勁旅,而禁軍卻都是些老弱殘兵,哥舒翰雖善用兵,卻過於自負,接下了那批老弱殘兵,明知不堪用戰、必需固守補充,卻偏偏瞧不起安祿山,鼓勇好戰,長驅應戰,安祿山摸準了他的毛病,故意讓他先小勝一兩陣,增其驕妄,誘其深入,盡出精銳。終於在靈宣一戰,大敗哥舒翰而生擒之,潼關失守,天險盡失,但事並非不可為,偏偏玄宗皇帝由於年事已高,不如壯年英武了,聞警先亂,悄然而幸,那時禁軍隨行尚有十萬之眾,只要皇帝有決心,尚可一戰,而且玄宗皇帝還是打著親征的口號,人人振奮,那知竟是領軍西遁。於是人心更亂,馬嵬兵變,總算殺死了楊國忠,縊死貴妃楊玉環,太子率殘部赴靈武監國勤王,皇駕則倉皇入蜀   小紅嘆道:上無鬥志,怎能期望將士用命呢?爺!這些事妾父曾在軍中都不知道,你怎麼會清楚的呢?   是高暉告訴我的,做君上的人只有對升平盛事或宣揚天威的大捷,才廣事渲染。像這些窩囊事,只有一些帝室親信才能與聞,痛定思痛,以為炯鑒。   小紅嘆道:真想不到,天威赫赫的玄宗皇帝,竟是這麼一個皇帝,想到天寶盛年的顯赫事件,對於後來的禍敗,簡直使人難以相信,直到今天,我方明白,漁陽擊鼓才起,國勢早已衰敗了。   李益也頗為感慨地道:是的!他不能說是個昏君,少年英發,誅殺太平公主而登基以後,厲行改革,把帝戚弄權的弊端一掃而清,初以開元為號的二十九年,造成本朝的全盛時期,但是盛平之世過久,磨去了一個人的銳氣,久事享樂,就不是那麼英明了。   現在的這位皇帝呢?爺曾經見過駕,應當知道得清楚一點,似乎不會那麼懦弱吧!   李益笑道:做臣子的本不應該批評君上,那是大逆不道的,故而我們只可於私室談談,這位萬歲爺不過勉強稱職而已,那還是由困難中掙扎出來的,還稱不上大有作為,否則就不會被魚朝恩挾制那麼多年,不過現在是痛定思痛,力圖振作,異日或有可為。   爺不是說他準備遜位太子,自居太上皇嗎?   李益笑道:那只是說說而已,一時還不至於如此,在我的猜想中,這正是一個姿態,用以安安那些驕臣悍將之心,疏於防犯,然後才便於整肅,尤其聽了高暉對我所作的剖析之後,更證實了我的想法。   他興致勃勃再度以振奮的口氣,把朝廷與高氏密謀,陸續把年青忠貞的將帥人選,舉介到各路方鎮帳下效力,再在朝中以幾個廷臣的力量,徐徐支撐那些年青人,使他們在主帥面前竄紅攀升,漸次被重用,終而取代之策說了,然後才笑道:我想這個辦法並不是始自今日,朝廷早就開始了,最顯明的一個例子,就是汾陽王郭老歲當其未顯之時,在哥舒翰帳下效力,旋又調僕固懷恩帳下效力,在兩處都很得人心,這就是第一步;僕固懷恩嫉才,忌其大得人心,才找了個藉口辦他的罪,剛好遇上了青蓮居士李白先生,為之緩頰求情獲赦,未幾,天室亂起,太子在靈武監國勤王,郭汾陽很快地就升了起來,所率士卒皆為哥帥與僕固舊部,也都是他當年相處過的袍澤,對他十分擁戴,故而能很快地收復兩京,擊潰賊眾,完成了不世勳業,這整個事件就十分耐人尋味。   小紅一怔道:青蓮先生慧眼識人,這又有什麼呢?   李益笑道:李白為他求情之時,正是失意離京流浪漂泊之際,郭子儀所犯的是死罪,豈能以一個失意的人一書而獲免,這就是費推敲之處。   那自然是因為青蓮先生的清望之名,倍受尊敬之故,他身雖獲謫,但在朝野間仍是很有名望的。   這話是一般人那麼說的,但李青蓮不過是小有文名,若言清望,實在還不侈清到那裏,他致荊州刺史韓朝宗書,也十足地表示了他只是一個趨炎附勢的名利之徒而已。   小紅這下子就不服氣了:他要真是那樣一個人,為什麼不向高力士、楊國忠門下去求榮呢?那兩個人總比韓荊州的權勢大得多吧,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這是一般人的公評,可見他之對韓公謙虛,是心儀韓公之為人   李益笑道:韓朝宗是玄宗皇帝時的刺史,距今並不太遠,如果他真有為人景慕之處,怎麼會默默無聞呢?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這兩句話除了青蓮先生的那封信中,並未見於其他文字,因此這兩句詩究竟是天下公評還是李白一個人的諫辭,就很有問題。   小紅搬書本子是鬥不過李益的,只有改變話題道:李白對一個荊州刺史如此謙卑,遊幕長安,卻不惜獲罪權貴,這正是他可敬之處。   李白的文章好,詩句工而有仙氣,這些我都承認,但是對他的做人,我始終不以為他有多清高,一定要我批評,那就是小有才氣,不務正途。   這八個字下得太苛刻了,小紅對李益是很尊敬的,但李青蓮居士也為她私心所淑,那與她後來的職業有關,寄身歌樓,吟唱時最多的還是青蓮的詩,因為他的詩句中多飄逸之氣,那是天才與靈感再加上洗煉的作品,在詩的王國中,他那超然的地位是無人可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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