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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紫玉釵 司馬紫煙 23491 2023-02-05
  小書房是盧方在家處理公務專用的,有時就歇在道兒,所以一切都準備得很齊全,後面就是淨身的浴室。   水是溫溫的,不冷不熱,李益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穿上了給他準備的全新細夏布內衣褲。披上外衣出來,盧閏英已經含笑等在一張涼榻旁邊道:十郎,我足足練了一上午,已足可勝任了!   李益見榻旁刮得雪亮生光的一個冬瓜,另一個上面卻是刀痕累累,不由驚奇道:你就是這一刻工夫居然能有如此成績?   盧閏英道:那是第七個了,廚房裏不知道我們要做什麼,一個個的往裏直搬。   李益笑道:你倒真是不惜工本!   盧閏英道:那裏是我弄的,都是雅萍那丫頭糟蹋的,我怕自己不行,叫她也跟著練,結果我第一個瓜就功德圓滿,雅萍卻一連換了六個瓜,依然是刀痕累累,你沒看見第一個,簡直慘不忍睹,真要是個人的話,怕不早已血肉摸糊,一命嗚呼了!

  李益看看兩個冬瓜,搖頭道:人固有智愚之分,但相差這麼懸殊,倒是令人難以相信的一回事。   盧閏英道:雅萍倒不像你所想的那麼笨,是她心神未注,因為她拿起刀來,始終以為是一個冬瓜,下手時自然不會專注,我拿著剃刀,就把那瓜當成你的臉,當然就兢兢業業,小心從事了。那丫頭還不服氣,說是從明天開始,天天都要練一次,非要練得跟我一樣不可!   李益笑著在榻上躺下,盧閏英細心地為他用熱布把須髭溫軟了,再沾上了水,仔細地剃著,落刃輕柔,全神貫注,使得李益十分感動。   整容已畢,她才用牙梳把李益的長髮梳理整齊,結成個王孫髻,用金簪簪好,最後才滿意地吁口氣道:差不多了,你看看,還有什麼要修整的地方?

  李益對鏡子照了一下,點頭道:沒有了,閏英,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本事。   盧閏英的臉上有點羞紅,但大部分是得意地笑道:你信不信,這是我第一次為他人梳頭。   李益握著她的手,將她拉到自己的身邊,輕輕地擁著她:我信,閏英!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一個女孩子在她全心充滿了愛的時候,沒有一件不能做的事,一個人為了愛而做任何的事,沒有不圓滿的。   是的!十郎,現在我好高興,好快樂,我為你做那些事的時候,心裏感到說不出的快樂。   李益輕吻了一下她的臉頰,柔聲道:這就是所謂閨房之樂,快點嫁過來吧!   盧閏英反身抱住了他:十郎,我真等不及了,我真想跟你一起上鄭州去,我忍受不了分離!   過了今天,明天我就修書給母親。

  我叫盧安幫你送去,同時接她老人家來。   少女迫切的情懷溢於言表,李益笑笑道:那行嗎?   怎麼不行,你身邊沒人,一個李升要跟著你到任上去。把信寫好交給我,你就別管了。   現在可是什麼時候了?   未申之交吧,爹派衙門的人回來說要我們準備一下,他一到家,接了我們就走。   他老人家還沒回來?   沒有!早朝後,聽說有上諭叫他稍候,在御書房裏召見談話,可能就是為了昨天的事。   李益究竟還是緊張的,連忙問道:情況如何,皇帝對我所設想的理由是否滿意?   盧閏英笑道:來人沒說,當然爹也不可能要他們傳這種話回來,不過我想一定是沒問題,否則爹也不會派人夾通知叫我也打點著到王家去了!

  李益這才點點道:不錯!如果岳父真為了我們昨天的事受到了申斥,一定會要你深居簡出,閉門思過了,那裏還會要你出門應酬呢?   可不是嗎?所以我先聽到爹被傳旨留下來,心裏著實嚇了一跳,到後來才放了心。   李益得意地笑道:我想出來的點子是不會錯的。   盧閏英道:十郎,你的聰明才智,我是十分欽佩的,但是我總還有點擔心,因為你走的都是冒險取巧之道。   李益道:我曉得這些全是旁門左道,但我若要規規矩矩循正道而行,現在已不知道被派到那兒去當小縣郡守,蹭蹬一生,或許等頭髮白了,還是個七品縣令。   你真要有才華,總是會被賞識的。   李益一嘆:閏英,江山代有才人出,得領風騷是幾人?少年神童,白首案吏者,比比皆是,我看得多了,像我這樣,缺少有力親戚援助的,就必須要設法走偏途,造成名動公卿的氣勢,人家才會知道的,千里馬世皆有出,只是相馬的伯樂罕見,所以一匹良駒要想為人賞識。不埋沒於槽櫪之間,就只有自己找機會跑一遍讓人看看。

  盧閏英笑了起來:十郎,照你這樣說,世上就不該有被埋沒的人才了?   李益道:不然,表現才華不難,難在如何適當地找到機會,找準對象,找妥時間,找對地方,正如我先前所舉的例子一樣,千里馬如無伯樂之賞識,就要自我表現,那就得要看時地人勢了,如果御者有事趕路,來一次翻山越嶺,如履平地,你的才華才能被人欣賞,如果主人正在鬧市徐步而行的時候,你發瘋一樣地跑起來,輕則挨頓鞭子,重則會以為你發了瘋,送到作坊去作成馬肉賣了。   他輕喟了一聲後又道:我也不是每次都做得對,像今天這件事就是年輕時無知所留下的禍根,為了一言之失,一時之快,萬沒想到留下這種後果。幸虧是我知道的,還有機會對于老兒反擊一下,如果沒有後來的風雲際會,我豈不是要受他的暗算,一輩子埋沒不得出頭了!

  提到今天的事,盧閏英又發起愁來了:十郎,你是否還要再考慮一下此事行得行不得?   李益笑道:我已經考慮周詳,此事絕對行得。因為我已經計算過了,戲雖是由我來唱,但是插科打諢,得罪人的卻不是我,所以成與不成,我都不會有多大的妨礙。   盧閏英還要說什麼,李益已拍拍她的肩膀笑道:閏英,別多說了,快去打扮一下吧,岳父既然叫你去赴宴,可見昨天的事已經收到了預期的效果,你現在也是簡在帝心的名人了,到了王家,必將成為萬人爭睹的對象,你可得刻意修飾一下,一定要做到從頭到腳,無懈可擊,今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挑你的毛病呢!   盧閏英皺眉道:我正不知道該如何打扮呢?   李益打量了她一下道:把頭梳得亮一點,換件淺色的衣服,不施脂粉,不貼花鈿。

  這怎麼行呢?   為什麼不行?人人都施粉塗朱,你個人獨獨不施脂粉,反而顯得特出些,再說你的肌膚本就細嫩,用脂粉一蓋,反倒顯不出來了,在腰裏繫一條金黃色的帶子,貼肉為度,不要太緊,那樣才能夠現出你的纖纖柳腰天生自然,不是硬勒出來的。   盧閏英忍不住笑了一笑道:你倒真懂得打扮。   所謂修飾,乃是掩其所醜而揚其所長,現下長安士女很少有懂得打扮的,一窩蜂地競相濃妝,把張臉塗得紅一塊白一塊的,明明是血盆大口,偏要在厚嘴的中間點上一抹櫻唇,望之令人卻步,那裏懂得什麼叫美呢?   李益不是女人,但他對女人的審美卻是權威,因為女人妝扮,原本是為了取悅男人,而李益卻是以男人的眼光來指點盧閏英如何妝扮的。

  所以盧閏英聽從他的話,上樓去穿著了下來,盧方也恰好回到家裏,正好跟李益敘述今天面聖的情形,見了盧閏英翩然從門口飄進來,不禁眼睛一亮,又仔細地打量了一下才道:十郎,這是我的那個丫頭嗎?   這雖是一句戲謔,卻充分地流露出他的激賞,盧閏也很得意地問道:爹!您看怎麼樣?   盧方笑道:好!好極了,我特地早點回家,就是要告訴你,今天晚上要好好地打扮一下,因為今天早朝後,聖上留下了話,召我在御書房裏談話,我知道是為了你們昨天的事,心裏也捏了把汗,等我進去時,好幾位王爺與一品大臣都在,聖上的臉色倒不難看,而且還帶笑,我就放了一半的心,說不了幾句話,聖上果然開口說起你們昨天在娼家的豪舉,說你們很會玩

  盧閏英忙道:爹,您怎麼回的?   我還能怎麼回,只得照十郎昨天擬定的對詞,說小兒女們胡鬧,此舉雖有失閨範,但那兩個娼女頗為不俗,此事亦足以點綴升平,未忍深責,大概就是點綴升平四個字合了聖上的意思,樂得他開口大笑,結果聖上還說,卿家治家立朝以力正嚴謹著稱,想不到家居倒很風趣。   李益笑道:恭喜岳父,但憑這一句話,岳父在聖駕的心目中地位又加深了幾分,今後必可一帆風順,沒有人再敢進讒了。   盧方笑道:王閣老也說了幾句湊越的話,說本朝自貞觀以來,但還沒有這種盛事,我們又聊了一些閒話,才散了出來,王閣老說他也替我捏了把汗,先還為我掩飾,說這或許是誤會,沒想到我一口承認了,還敢那樣奏對,他實在佩服我的膽子!

  李益微笑道:所以他在朝幾十年,終其生也只能在二品的分上消磨了,伴君數十年,連主上所喜惡都弄不清楚,怎麼會爬得上去呢?   這話說得太狂,連盧方聽了都不太舒服,因此道:王閣老行事持重,不善於此   李益道:岳父!小婿所說的投人之所好,不是貶低自己的人格,故意去討好諂媚而作佞臣,而是以婉妙的手法使君主樂於就正,本朝武后改元為則天金輪皇帝時,狄仁傑為相,這位老相國該不是佞臣了吧!   盧方道:狄相國是一代名臣,備受尊仰,他立朝不避權貴,敢言直諫,以耿直方正著稱,怎麼會是佞臣呢?   李益道:小婿如果說他是個善體君意的能臣,相信大人一定會大加反對!   盧方道:豈止我會反對,恐怕沒有一個人會贊同。   李益笑道:事實上他的確是如此,別人看見武后寵信張昌宗兄弟,爭相獻媚,唯獨狄仁傑不獨不對他們假以詞色,反而處處跟他們過不去,有次在朝門外,遇見張昌宗不下轎,喝令從人,將張昌宗拖下,立加杖責,這種的行動,看來似乎是專在跟武后作對,可是武后反而敬畏有加,這又是什麼緣故呢?   盧方道:這是狄相正氣令君主不敢輕侮。   李益道:可是也有一些批鱗直言的言官在廷上直諫而被賜死,難道他們的正氣不如狄相嗎?   盧方無以為答,片刻後才道:十郎!你的看法呢?   李益道:小婿以為狄相不僅是個忠臣,且是個能臣,是個深體君心的能臣,武后以婦人當國,開我中國女主居國第一人,她私心之中,實在是想做得好一點,為後世留下個不朽的盛名,可嘆的是群臣中很少有體會她的心意,以為婦人當權,小人當道,略具賢名者,掛冠求去,只有狄相國看準了武后心意之所向,他對武后極為尊敬,對她所寵的佞臣卻不假詞色,這樣既造成了他不畏佞小聲譽,也間接造成了武后的敬賢之名,這正是武后心所嚮往的,狄仁傑替她做到了,她自然會特別優遇狄老了。   盧方沒有開口,李益又道:沒有一個人不求身後之名的,人主尤其不例外,因此也沒有一個皇帝願意做個昏君,只是他們有時不免認事不清,知人不明,處事不當。有些臣子在人君稍有過失,就叩閽直諫,對人君毫不留體面以博賢聲,這種臣子就該殺,因為他們罔顧人君之尊,本身已犯了大不敬之罪,像小婿昨天跟英妹一起冶游,雖與體制不合,但聖上自己有時也微服私下出來玩玩,大人以一句點綴升平,正說到他心裏去了,怎麼會獲罪呢。王閣老連這點都看不透,還要替大人掩飾,這又怎麼能獲人君之心,而得到重視呢!   盧方大為折服,連連點頭道:有道理!但是十郎,你怎麼能知道聖上曾經微服私遊之事呢?   李益笑道:還是小婿交接的一些朋友私下透露的,他們有的是御前禁衛,有的是世爵子弟,因此對內宮的消息,小婿所知道的也較為詳細。   這是李益佔便宜的地方,因為他年輕。而且初到長安時,那一陣花天酒地的揮霍,也的確認識了不少朋友,而輪值宮門的御林軍中一些年輕的軍官,多半是世家子弟擔任的,他們是長安市上的風雲人物,所謂五陵年少,帝都王孫,就是指這一批年輕人。   他們多半都是有世爵的,靠著祖上賣命建下的汗馬功勞,坐享著錦衣玉食的尊榮,年紀小的時候還在國學裏混過幾年,滿了十八歲,就以入值為藉口而賴學了。   說輪值那簡直是開玩笑,不過是佩著劍在未央宮外來回晃上兩遍而已,皇帝要出入,雲板先響,他們再跑去侍候還來得及,但他們卻是皇帝的親信,有些跟皇帝很親近,像秦朗、郭威、郭勇等,就是深膺帝眷而託以重寄,手上掌著大權的。   當值的辛苦有代價,不當值的閒著也有代價,都是一起玩的哥兒們,大家總會互相照應著的,而且他們也還有一項最重要的任務,大唐的天子沒一個安分的,六宮粉黛固是人間絕色,但終日相對,也有膩的時候,當皇帝說因為政忙而要獨宿御書房的時候,也就是用得著他們,伴隨著穿了便服的皇帝,私出宮禁出來換口味的時候。   這必須要絕對秘密,所以這些王孫公子哥兒在長安市上常鬧事打架,形成了一股特殊的勢力。   即使是當朝的一品大臣,衝撞了他們,也照樣拖出轎子來揍上一頓,不明內情的,第二天還上表告狀,說他們無法無天,橫行市上,結果皇帝笑笑,把表章批了句很有意思的話,說為國辛勞,宜多珍重,散朝後在家多歇歇,別跟年輕人一般見識。   這是位一品大員親身的經歷,告狀不准,只有認倒霉,做夢也沒想到皇帝就在昨夜那一夥裏面。   李益認識的就是這一批貴族子弟,風月恩客,年輕人聚在一起,談話就少了顧忌,所以很多對自己老子都不肯說的秘密,在全是自己人的場合下不免漏出一兩句。   李益很留心這些機密,因此他也有機會更深入一層去瞭解皇帝,那是盧方所萬萬不及的。   因此盧方在聽取李益洩露的這些機密後,對這個即將成為自己女婿的青年人更為言聽計從了。      盧夫人是不大參加酬酢的,她的佛堂就是她的天地,今天晚上女兒要出去,她就不去了。   盧方父女和李益同赴王府,已稱得上是正式而隆重的拜會了。盧氏父女倆各坐了轎子,李益已授秩就職,照理,他也該穿了官服坐轎子去的,但是他這六品的州尹實在算不了什麼,京師的大官太多了,走在路上,遇見比他大的官兒,如果是同道,他得停下來相讓,如果是對向的,他更得避道在一邊,處處不便,倒不如騎了馬,穿上一領青衫算了。有了盧方的二品執事牌在前面開道,他至少可以沾不少光,讓那些比他高的官兒讓路給他走。   到了王府的大門,那兒早已車水馬龍,熱鬧異常。因為這是王閣老夫人的七十整壽,場面自然不小,府前早已紮起了彩牌,牌坊上都是些瑤母慶壽、麻姑獻桃、三星降瑞等等吉慶故事,人物都用泥土捏製,塗上了彩色,衣服都是用綢緞裁縫的,五色繽紛,鮮麗生動。   王閣老的兒子穿了大紅的官服在門口迎賓,正四品的散騎常衙,官位不算小,可是在長安市就吃不開了,帝輦之下,有的是大官兒,尤其是今天,更夠他苦的了,滿朝一二品大員因為皇帝有了話,都來恭賀,已經夠他忙的了,而官位在他之下的五六品司曹隨員登了門也是客人。   人家叩頭他要答禮,人家作揖,他要陪著打恭,達官人家,親故的大喪孝子難當,喪事辦下來,人要脫層皮,車水馬龍,客人來得多,固然是面子,但一千個客人,他就得陪磕上一千個頭,鐵鑄的腰也給彎折了。   而像現在的情形,活著的兒子也不好當,御旨賜壽固然夠光彩,迎來送往著實苦了他這個做兒子的。   幸好辦喜慶壽誕比舉喪自由一點,不必一直跪著,還可以裏外走動舒活舒活腰骨。   盧方的孰事老遠就可以看見了,大紅的木牌上。以金漆鮮明地表示出官品職銜,已經是從二品的右中書令了,這是今天才奉的上諭,盧方散朝後到了衙門裏去了一趟,就是通知趕緊準備執事牌,新髹的金紅兩色,十分耀目。   李益原也沒注意,到了王府的門口,聽見呈送禮單的贊禮官大聲鳴銜贊唱賀辭時,才知道岳父大人已經榮升了,不禁含笑地對傍肩而行的盧閏英的轎子道:尊大人可真沉得住氣,升了官居然也不告訴我們一聲。   盧閏英搴著轎子一角,也笑著道:爹一向就是這個脾氣,愛給人驚喜一番,我在九歲的那年。他拜了河西節度使,帶我們去赴任時都沒說,一直到了任上,我們住進了節度使署衙,才知道他拜了使令,成了一方大員了。   接著贊禮生又大聲地報了:己酉新科進士及第,隴西李君虞大人謹祝老夫人千秋,敬呈漢璧一雙,楠木壽星一對,錦緞十匹,玉斗一雙,恭賀老夫人壽健松鶴,福綿海川   禮單分兩種:一種是部屬門生弟子等的私贄,那是行使人情,打通關節的意思,單上不注明,東西也是送交到內賬房,內容也只有受者知道。   另一種是隨著賀帖一起進呈,不但要公開朗報,而且也公開陳列在案上,這份禮不能薄,那是為了面子所關,也不必太厚,普通都是壽軸,或者是古董珍玩一兩件以為賀忱,當然也要夠身分的人才能這樣做。   李益沒準備送多厚的禮,因為他是跟著盧方來的。人情由盧方打點就可以了,他以子侄的身分趨賀,最多叩個頭,說兩句喜慶話也就夠了,稍為隆重一點,主人家備有裱就的泥金飛箋,當席呈上一詩一畫;這是名士人情的慣例,既不算菲薄,還是對主人的十分敬意了。   因此他聽見贊禮生報了他的禮單,倒是真的嚇了一跳,這份禮太重了,重得出乎他的想像,不但他自己嚇了一跳,連門上的客人與主人也都為之一驚,壽禮比這豐厚的不是沒有,但那是份不見天光的禮,李益與王閣老之間沒什麼淵源。也無所求,縱有所求,也不必送這麼重的禮。   所以那位迎賓的散騎常侍王心碌王大人忙迎了過來,首先向盧方致禮道:家母生辰,有勞世伯寵蒞,小侄敬代家母叩謝了。   然後隨即挽著李益的手道:君虞,這怎麼敢當呢,太豐厚了,太豐厚了!   李益也在心頭疑惑著,朝盧閏英望去,但見她口角噙著狡黠的笑,心知是她搗的鬼,只得在口中謙遜著:常侍大人言重了,李益初次登門叩詣,恰值太夫人吉辰,這祗是做晚輩的一點敬意,應該的,應該的!   王心碌笑道:君虞!你真有辦法,專作驚人之事,昨天下午,你就轟動了長安市,連聖駕都被驚動了,今天你又來上了這一手,少不得明日聖上垂詢時,你又是風頭最健的一個呢,祗是生受了寒家   說著又朝他作了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挽著他的手,一直把他迎進了正廳裏,但見滿室袍笏,舉目衣冠。   在壽堂前行了體,王心碌答謝了,盧方早有王閣老等人款待在廳旁的花廳裏坐下談話,李益是子侄輩,照理該跟盧閏英到後廳去向王老夫人再叩頭賀喜。   王心碌的妻子在前面引導,這一對年輕人是客人中最出色的,尤其是盧閏英的絕世姿容以及她別出心裁,與眾不同的妝扮,在一大堆濃妝艷抹的仕女群中更顯得特殊,再加上身畔李益的倜儻瀟灑,直給人一種玉人無雙的感覺。   盧閏英很得意,低聲對李益道:十郎!你的眼光真好,幫我選的這身衣服,以及這樣妝扮,本來我還怕太淡了一點,現在跟這些人一比,才覺得確有道理。   李益笑道:那也得要你有本錢,如果你貌如無鹽,再這樣穿著,就更見其醜了,即使你沒那麼難看,有個貌僅中姿的標準,這樣打扮也會黯然失色的!   然後他又壓低聲音問道:那份禮物是你替我送的?   是的!原來我祗備了兩色   有一色就夠了,這只是盡個心意,又無須大事巴結他們,幹嗎要這麼多呢?   爹看了禮單後,也是這麼說的,可是我說要豐厚一點,才能顯出不同,也容易引人注意。尤其是昨天我們在娼家一擲數萬金,今天王夫人壽誕倒小器起來,不是會惹人說閒話嗎,爹一聽有道理,後來的玉斗跟楠木壽星是他再加上去的,說乾脆就轟動一下吧!   什麼?岳父又替我加上了兩式?   是的,爹說這樣才能引起大家的注意,使得那些人容易配合你的談話,否則以你一個後生末進又祗是個初放的六品前程,一下子就要那些方面顧命大員都集中在你身邊談話,似乎太牽強做作了一點。   李益也不禁深為折服,這是他沒想到的,但心中也不無惆悵,他之所以想不到這些,不是慮有所未及,而是他拿不出來,所以才沒往上想而已。   因此他輕輕一嘆道:這恐怕所值不菲吧!   我不知道,只有那十匹錦緞是化錢買的,其餘都是娘屋裏的東西,玉璧與玉斗是爹節度河西時屬員孝敬的,因為產玉的藍田就在爹的治下,好東西少不得有爹的一份,沒什麼出奇的,倒是那一對楠木的壽星,真正算得名貴的,比那更珍貴,所以臨時從貢單上換了下來,一直放在我那兒,今天還沒捨得拿出來,是爹要我加了上去,說今後用到的機會不多了   這又是怎麼說呢?   那一對楠檀香木刻的壽星,品質及雕工都是上乘的,雖然珍貴,卻只有在壽儀中當作禮物才最適當,而且受者也要夠身分,太后近來多病,想必難以到九十大慶,而滿朝文武高壽的雖多,受得起這一份禮品的卻沒幾個,這是個拿出來亮亮相的機會,否則擺著埋沒了太可惜!   李益點點頭,覺得盧方的成功不是沒有道理,他懂得一件東西的實用價值,連城之璧雖貴,什襲而藏,不為世知,有了等於沒有,一定要讓大家都知道,才能增高它的價值;盧方擁有兩對,又不能平白無故地拿出來供人欣賞,今天是個機會,但是由盧方致饋,就不如由他李益拿出來更為引人注意了。   而大家在鑒賞這一對的時候,不免要詢問一番,盧方正好把自己另一對的事帶了出來,很可能那一對比這一對還要珍貴一點。   心裏想到了盧方的用意,口中卻不便揭穿,因為盧方至少替他做下人情,且是很大的一筆人情,這四色壽禮,最少的估計也要四五十萬錢之譜。而且行出的人情也不怕收不回來,不久自己要迎娶盧閏英的時候;王閣老的那份禮絕不可能輕於此數,那也等於是他變相給女兒的陪嫁了。   在後廳向王夫人叩了頭之後,這一對貴賓立刻就吸引了一大堆女眷們的注意,而且盧閏英的姑母也在,她看看盧閏英,又看看李益,最後才感慨地握著盧閏英的手,輕嘆中含著憐惜與遺憾:我的英兒,看了你這份兒才貌,姑母只有怪自己老糊塗了,我家老三怎麼配得上你,除了李少爺外,誰也不是你的匹配,難怪你昨天走後,老三雖是唉聲嘆氣,卻是死心塌地,再也不存指望了。   盧閏英對昨天不告而別,心中也有點慚愧,連忙低聲道:姑媽,英兒昨天悄悄地走   劉夫人笑笑道:我知道,今天你姑丈回家都說了。   盧閏英忙道:姑丈告訴您是為什麼呢?   劉夫人道:那倒沒說,他說你們昨天是必須出去一行的。回來後還一直讚不絕口,直說高明,高明。   壓低聲音又道:姑丈再三告誡,今天別談這件事,咱們也別說了,倒是告訴我們一下,平康里是怎麼個情形?   後面的一句說得很響,大家都聽見,於是那些貴夫人一擁而前,圍著盧閏英,還有許多年輕的閨女兒也紅著臉過來,既羨慕又佩服地擠在盧閏英身邊。   平時,稍微涉及一點風月的談話,她們的母親就會用眼色示意她們離開,今天卻沒有這樣做,因為盧閏英的穩重、儀表、風度、談吐、舉止,都折服了她們。   一個像她那樣高貴、華美、端莊的閨女所做的事,似乎不可能是她們的女兒不能入耳的事了。   何況,第一、盧閏英是個未婚的閨女兒,第二、她的老子是新貴。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這件事已驚動了皇宮內苑。而且還得到過皇帝的嘉許。   長安市上流社會的交誼圈子內,對一件事或一個人的熱衷,必然帶著高度的政治敏感性。   盧閏英在裏面被你一言、她一句,問得忙不暇答,李益在外面也陷入了同樣的情況。   他也成了眾所矚目的對象,因為這個年輕人已經成了一個傳奇人物,他的詩文所宣洩的才華,初到長安時的揮霍,評論時人的狂妄以及後來納霍王放逐幼女以及與霍王太妃的交惡頡頏,使他的行動已經成為一般人的談話資料,但那時的批評是毀譽參半,說他荒唐者有之,說他豪放者也有之,但至少有一點是大家所公認的,那是他的才華,他的詩句瑰麗,寫情婉約,意境深遠,用與幽雅,取材廣泛,無一不見其所學的淵博與所鑽研的精微。   而後的發展則更具傳奇性了。從元月十五上元燈節之夕,他的那些朋友為汾陽王府的座上嘉賓,賈仙兒巧奪賽會之冠,一直到次日王府內突傳驚變,擒殺了最具勢力的內監魚朝恩,使朝廷人事政局為之大變。   李益是參與其事的主角,其後就是興衰相替,李益有功於皇室,有人為他保舉,卻未獲重用。有人因為他牽涉到一些江湖人以及庇護魚黨逃亡的事而加劾奏,也未能使他入罪,成了一個使人摸索不清的迷霧。   這個年輕人,雖然才二十多歲,卻已名動公卿而參預了朝廷政要的恩怨牽涉而更具傳奇性了。   當年魚朝恩被殺的內情漸漸地澄清了,內情也漸漸地明白了,當初許多受魚朝恩貶降的人又復起當勢了,那些曾經一度不諒解他,劾奏他的人,對他感到很抱歉,開始幫他講話,也曾有人再度薦舉他,卻不知怎的,仍然未獲重用,這使很多人為他不平。   現在包圍在他身邊最多也就是這些人,問得最多的也是這些人,問得最詳細的也是當初擒殺魚朝恩的始未。   至於他與盧氏的締姻似及昨天下午的豪舉,倒是沒什麼人問及,第一、因為盧方今天也在場;第二、這件事在男人們看來,究竟平常,不值得大驚小怪,甚至於對這件事傳進皇帝耳中,盧方未因教導不嚴而獲斥,反而得到嘉許的事,他們也不認為太奇怪,皇帝本來是個愛熱鬧,好新奇的人,盧方聖眷正隆,平素為人頗稱方正,女兒上娼寮召妓聆曲固然荒唐一點,但是由未婚夫陪著去的,那也無所謂,而李益是名士,稍為放形亦屬常事。   大家最關心的還是李益的前程,有人為他新放的優缺而向他道賀,也有人為他叫屈,這些人都是當初誤會過他,現在聽他解釋後,才完全明白了內情。   魚朝恩的勢力並不是那樣容易被拔除的,本人雖然伏誅,他蓄養的死士仍然有威脅朝廷京畿官掖安危的力量,黃衫客與賈仙兒利用疏導之法,把那些江湖亡命之徒遠引他揚,這才是郭秦兩府的家將能在一夕之間,把魚黨的勢力整個拔掉,接管禁軍,使朝局安定下來最主要的原因。   因為這件事涉及了朝廷的威嚴,自天子以下,受制一內監,這是無以告天下、撫四夷的。   朝庭的自保力量如此脆弱,這個消息一旦傳出去,很可能會引起邊庭的騷亂,所以這個內情是不能公佈的。   那些奏劾黃衫客夫婦蓄異志而圖不軌的人,現在才明白了為什麼他們的奏章被朝廷批駁了下來。   那些奏劾李益的人,也明白了為什麼李益扳不倒的緣故,同時也對李益感到十分的歉疚。   最感到歉疚的是吏部侍郎高暉。他的先人高應龍是忤逆了魚朝恩而被內廷所遣的刺客暗殺的,而刺殺的原因則是高應龍眼見宦閹的勢力大盛,密詣皇帝得知內情後,故意在早朝時劾奏魚朝恩劉希暹二人種種不法,皇帝也假意不准而免了他的官職,實際上卻是授命他到四處去連絡各地的節度使及兵鎮共起清君側而發勤王之師。   結果事機不密,被魚朝恩偵知了,也不加拆穿,只派了個刺客,把他暗殺於途中,一面假裝不知內情,還飭令地方嚴緝兇手,一面還示惠,請旨朝廷將高應龍官復原職以歸葬,更重拔高應龍的兒子高暉,連升了三級,接了他父親的遺缺,手段自有其過人之處。這一下恩威並施,震懾了朝廷,再也沒有人敢輕於嘗試了。而且還為魚朝恩博得了一個不念舊嫌的美名,使得有些人真心地歸附了他。   高暉一直在含冤待白的心情下苦忍著,魚朝恩倒下了,他為了追念父仇,再度要求緝兇,那些死士卻被黃衫客夫婦領走了,他如何肯甘心,才一再地上表請追索,甚至於還請朝廷將李益執捕下獄以脅黃衫客等人投案。因為他知道李益跟他們很要好。   這道奏章沒准,朝廷對高暉不便解釋曾有密旨授權黃衫客夫婦如此做的,只說汾陽王也曾將黃衫客等人邀為座上客;郭氏祖孫對平逆有莫大功勞,不可濫及無辜而傷護國元勳之體面。   這個解釋很含糊,高暉自然不滿意,可是也知道內情不如所想的那麼簡單,直到今天才算是真正明白了。   因此他也最激動,握著李益的手,懇切地道:君虞,以前我是心切先人的冤屈,操之過急,對你們才諸多誤會,後來在郭世子處已經稍稍明白了一點內情。對吾兄至感歉疚,所以這次郭世子道及吾兄有意外放,我獲悉鄭州有缺,立即向上官力爭成命   李益頗為意外地道:卑職不知道是侍郎公的成全,還以為是殷天官的賜助呢!   高暉道:殷尚書是個很刻板的人,雖然知道吾兄有殊勳於朝廷,但聖上未降諭旨,他就不敢破格行事,以前下官是不甚知曉內情,今天才算是真正明白了,以吾兄對朝廷的貢獻,所得的當不止於此!因此下官為吾兄所作效勞,倒是成為多餘了。   李益一笑道:侍郎公言重了,君虞只是適逢其會,因人成事而已,誅邪除賊,是我那拜兄嫂的功勞,而清除奸黨,安定社稷,則是列朝諸公之力   高暉忙道:吾兄客氣,魚朝恩不僅技擊非凡,力敵萬人,而且還狡詐萬分,若非吾兄善於策劃縱有江湖義俠為助,恐怕也不易使彼獠伏誅,元兇不除,就談不到削減黨羽,先君子當年就是因為事機不密,致為所乘,先君子離京之日,還帶了九名精於技擊的護衛隨行,仍不免於難,可見魚逆勢力之盛,而且聽吾兄敘述當時誅賊之情形,貴友伉儷並力合擊,猶不能制止他,最後還是吾兄籌畫周密才將他制住的,若論首功,當推吾兄為最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非常慷慨:魚朝恩把持朝政,壟斷言路,上挾天子,下脅諸侯,多年來都無法奈何他,而吾兄只以五人之力,一舉而誅兇,實令下官等愧煞,而事後又使吾兄委屈如此   這人倒是直性子,想到那裏就脫口而出,未免使人聽來不是滋味,因此他的話雖使李益有知己之感,但也覺得不太妥當,連忙道:侍郎公錯愛,君虞銘感五內,但卻愧不敢當,魚朝恩雖然專橫跋扈,但不是他個人的力量就能做到的,仍然是許多奸佞黨人之附從,才造成他的勢力,所以各位在朝的忠貞之士,或以凜然之正氣;或以不二之死節,堅守所事,壓制著他們不敢明目張膽地為患朝廷,才保得社稷之安寧,元兇伏誅後,奸黨立即清除,可見大家對這件事早有了充分的準備,因此君虞以為功勞還是大家的。   高暉也知道自己剛才的話過於梗直,讓一些人聽得不舒服,但他向來就是這個脾氣,依然不肯改口地道:下官並沒有說別人沒有盡力,可是吾兄抱屈至今卻是事實,以前是下官不明是非,一再阻撓,後來下官略知梗概,在聖上面前力言吾兄之功績,理應有所獎旌,卻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   高暉並不是李益等預先安排的人,卻湊巧地擠了上來,恰好符合了李益的要求,因此輕嘆道:事後君虞承郭老千歲的厚愛,也曾力言保存過,只是君虞初到長安時,年輕無知不慎於言,得罪了很多人,在聖上面前,對君虞的批評並不怎麼好。   高暉坦然道:那就是下官,下官為了先君子慘死力請緝兇,因黃俠士伉儷庇護了那些死士,未蒙聖上允准,進而對吾兄也頗為誤會,所以下官得知原委後十分歉疚,決心補過以為吾兄稍盡棉簿,今後大概不會有人再加阻撓了。   這是個機會,李益用目輕掃一邊的戶部侍郎董其武,暗示這是他們開口的時候了,董其武果然輕哼了一聲道:高年兄,你不必費神了,這事情的關鍵不在你。   高暉一怔道:不在下官,難道還有人跟李兄作對?   董其武笑笑道:你以為李進士交遊江湖遊俠,庇護奸黨?真正的內情,聖上不便明言,卻是十分清楚的,因此進士公不獲上用的原因與你所劾奏的全無關係。   那是什麼原因呢?   因為有人說李君虞生性浮躁,小有才情而不知謙虛,恃才傲物,語多誚刻,雖有寸功,卻不宜立加擢升而養其傲氣,宜加挫遏而挫其氣勢!   高暉道:這是誰?   董其武但笑而不言,李益卻一嘆道:是現掌兵部的于大人。   高暉哦了一聲道:吾兄與于老兒又有什麼瓜葛?   李益又一嘆道:也談不上什麼瓜葛,只是有一次詩酒酬酢中聆聞了于老的構作,當時晚生有了點酒意,當席指出了其中九個用典錯誤之處   高暉哈哈大笑道:他的文章如果用典不錯,那才是奇聞呢,只是沒人當場指出來而已。君虞我真佩服你的勇氣,那是他最忌諱的事,因為他一直以文宗自命,這下子你可要吃足了苦頭了!   李益裝出一副莊然的神情道:不然,于老尚書的器度實在令人欽服,第三天,晚生就接獲了一封于老的親函,對晚生指出他文中的謬誤,十分感激,說他案牘勞形,因為公務繁忙,無暇從事研讀乃有此失   高暉笑道:那就乾脆藏拙,別再到處獻寶似的宣陳他的大作,對了,那封信上還說些什麼?   這個問題才是整個計畫的精要部分,原是準備旁敲側擊,由董其武提出來,想不到高暉半途殺出幫了個大忙,這麼快就提了出來。   李益抬起眼睛,環顧四周,接觸到董其武時,對方霎了一霎,表示他已知道如何接下去,李益才深吸了一口氣,換了副恭敬的神態道:他老人家盛讚再晚治學之精,同時又說再晚渾樸天真,擇善固執,不失赤子之心,才是真正的讀書人態度。他接觸過很多新進的士子,對他那篇文章備極頌揚,居然說那是一篇十全十美,傳世不朽之作,他不相信那九處謬誤,他們會連一處都看不出來,因此對再晚治學認真的態度更為贊同,要再晚永保此一持真以恒的態度來做人處世,不要怕得罪人,只要他老人家在朝一日,他就會全力支持再晚,更感慨地說   他忽而止口,似乎有所顧忌,高暉道:君虞兄,沒關係,我們都想聽聽此老有些什麼感慨!   李益道:他感慨世風,尤其是仕宦這一個大圈子裏,大部分的人都變得因循圓滑,徵逐浮沉,閉起眼來盲從附和,居高位者目光淺近,胸襟狹窄而不能容物,在下者則又阿諛曲承,不敢說一句真話,乃造成一片渾渾濛濛,朝廷間此風尤彰,以致黑白不分,是非不明   高暉對此倒有同感道:這幾句才是真話,那時正是魚朝恩勢力薰天之際,沒有人敢忤觸其銳,對他的跋扈橫行視而不見,噤若寒蟬,緘口不言。   他嘆了口氣接道:不過下官說句老實話,魚朝恩雖然罪孽滔天,上挾君主,下脅諸侯,一手把持了朝政,他在大體上,倒還能懂得個是非,所以沒把天下弄得大亂,尤其是在他權動勢固之後,他的胸襟反而變得開舒了,在國事方面,只要真正有理的,即使與他的意見相左,他仍能虛心接受于老兒還說了些什麼?   李益道:于老大人說要移風正俗,很需要像再晚這種正直、認真、守正不阿的年輕人,勉勵再晚莫為時俗所同化,只要有機會,他一定會提拔舉薦。   高暉冷笑道:這正是他對付新科進士的一貫作風,他不是主考座師,卻偏喜歡故示小惠,收攏人心,吏部受到他的關說最多,好一點的缺,都被他要了去,安插他的門生了。君虞兄他沒有向你作進一步表示吧?   李益道:沒有!我接獲這封信後,深感悔暄,覺得公開批評一位忠厚的長者,殊失恭敬,所以信上雖然一再懇邀,要我沒事去談談,我卻一直不好意思登門。   你錯了,你該去的,只要你投個帖子,自認門生,他一定會為你設法安插個優缺的。   董其武笑笑道:君虞,于尚書常以此博個舉才薦賢之名,而他的門生也最多,表示他喜歡獎掖後進,不過說到他會寫這封信給你,倒是有點令人難以相信。   李益道:是真的,我還把信給幾個人看過,他們都對于老的胸襟異常欽佩!   那封信,進士公還保存著嗎?   保存著,昨天家岳問起,我還特地撿了出來,給他老人家過目,想請於大人在廷上為再晚美言幾句,向我以前在無意間得罪的先進前輩們解釋一下,因為家岳說于老現在頗得聖寵,有一言九鼎之力,信還在再晚身邊揣著。   董其武笑道:能借給我過目一下嗎?我倒要看看是否是他的親筆。   李益想了一下道: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吧。那封信上又沒有什麼隱私之言。全篇都是獎掖勉勵之詞,不過說得再晚太好了,令我有點不太好意思而已。   說著在身邊把那封緘函取了出來,董其武接了過去,看看信函外封的字跡笑道:倒的確是他的親筆,進士公,對不起,我要找幾位同僚一起看看這封信,于尚書能這樣誇獎一個年經人,倒是很不容易。   他拉了幾個人,都是當前的紅人,而且也是經常在御前共參權密的要員,高暉則是自動地走了過去,把信封打開後,抽出裏面的信紙,一張張地互相傳閱。   時間控制得很巧,這也是安排好的,一直有人在外面等著,于尚書到達的時候,也就是大家看信的時候。所以那一圈的人傳閱還沒完畢,于善謙已由王閣老親自陪同著走進來。   夠資格在這花廳有一席之地的,都是當前侍郎以上頗有地位的大員,大家都認識他的,紛紛上前見禮,于善謙的架子很大,見了侍郎不過點點頭,只有同列尚書的主部大臣,以及更高一點的閣員,才能博得他一絲微笑與幾句寒暄,濟濟嘉賓中只有李益一個年輕人,而且還沒穿官服,顯得很搶眼,也引起了于尚書的注意。   王閣老笑道:謙翁!這個年輕人你不認識吧,他可是長安市上的名人,山西姑臧李揆的侄兒,盧方翁的新嬌客,也是以文采風流而聞名天下的少年才子李十郎!   李益很會裝做,深深一揖道:姑臧李益參見大人。   于善謙微微一怔,隨即伸手攔住他的下拜笑道:十郎!不要多禮,不要多禮,老夫聞名久矣,今日才得相見,老夫要好好地看看你!   他把住李益的臂膀,端詳了一陣才大笑道:好!好!果然是翩翩一表人才,文采風流,當之無愧。十郎,你可真了不起,今日早朝,大家談得最多的就是你們小倆口兒在長安市上的豪舉。   李益低頭道:李益年輕無知,荒唐失檢   于善謙笑道:沒什麼!本來你們年輕人,是不該到那種聲色的場合去的,但是帶了未婚妻子,自然又作別論,可見名士風流,不愧本色,下次再有那種有趣的場合,別忘了帶上老夫一把。   李益紅了臉道:老大人取笑了。   于尚書笑道:不是開玩笑,是真話,你不信可以問問別人,老夫不是那種故作矯情的人,名士風流,可為人間添一段佳話,況又是青春年少,春風得意之時,不樂何待?人生得意須盡歡,如老夫等這把年紀,再跑去臨老入花叢,那才是真的荒唐了!   言詞風趣,引得一片哈哈大笑。   高暉好像跟他一直不和忍不住道:于老倒真是善於修詞,不愧為廟堂之才,先前在早朝之際下官還聽見于老對此事大發議論,說什麼天下荒唐之事,莫此為甚,說君虞兄與盧小姐雖經文定,尚未成禮,偕同出遊,已失禮範,況又召妓市上,公然佚樂,更不可恕   于善謙不禁紅了臉道:這個老夫起先並沒有弄清是誰,才作那等看法,及至知道是李十郎後,自然就要另作解釋了。吾人論事,不可守成而不變,譬如捧心顰態,行之於西子則增其媚麗,見之於東施則令人作嘔矣!無才無行之輩,如此行徑就不可諒矣!十郎文采風流,才華蓋世,則益可見其不拘小節之豪情。   王閣老趕緊在旁打圓場道:是極!是極,論事當因人而易,文王建靈臺則聖人頌之;商紂建鹿臺而聖人詈之,一事而異人,就有兩種看法。   高暉卻不肯放鬆他,冷笑道:不過我不相信于老連人都沒弄清楚,因為于老在早朝時還說要面奏聖上請旨懲劾以正世風,怎會連人都沒弄清楚?   這一來于善謙的老臉掛不住了,慍然道:侍郎公,難道老夫剛才那番話是故意說來討好十郎的嗎?以老夫今日之地位,大概還不必如此吧!   這個理由很充分,于善謙是現任兵部尚書,對李益這一個新仕的小進士,的確沒有巴結的必要。   高暉冷笑道:那當然不必,可是于老一日之間,兩種說法,以聖意天裁,才是最大的關係,因為未等于老參奏,聖上已經知道了,而且在散朝後,召見盧中書大人,對此事作了個評斷,認為名士風流,不但是才子雅事,而且也可點綴太平盛世,上國天朗的升平景象。于老居朝日久,善體天心,自然不會傻得去違抗聖意了。   于善謙臉色一沉道:侍郎公似乎是專跟老夫過不去,別忘了老夫與令尊翁是同年同榜   高暉吭聲道:不錯!先君子在世之日,是經常提起于老,而且先君子遭難時,原本與于老商定同時行動的,那知到了早朝廷奏的時候,于老竟將奏章撤了回來,而讓先君子孤軍奮鬥。   于善謙夷然哂笑道:那時老夫執掌兵部,不能輕易言死,老夫死不足惜,使天下兵權俱落入魚朝恩的手中,朝廷就岌岌可危了,你那時年紀還輕,懂得什麼?   高暉還要開口,卻被李益擋住勸開了,高暉氣呼呼地走過一旁,李益笑道:侍郎公,這是何苦呢?今天大家是來給王夫人祝壽的,為些小意氣之爭,傷了和氣不說,也令主人面上難看。   高暉放低聲音道:君虞兄有所不知,這老兒口蜜腹劍,是個最陰險的人,他表面上跟你親親熱熱,背地裏卻專在聖上面前放冷箭,不知有多少人吃過他的虧,上過他的當,所以下官有個辦法,就是每當人多的時候,就跟他翻上臉吵上幾句,鬧得無人不知   你不怕他報復嗎?   不!這樣反而安全了,因為這老兒慣會沽名釣譽,不會去背個挾嫌密告的口實,而且他為了要表示自己的大方起見,還會偶而為我說兩句好話的。   李益笑道:侍郎公,高明,高明!   高暉也一笑道:君虞兄,彼此,彼此,我想你不會恰好湊巧把他那封信帶在身邊的,大概也是要給這老兒一點顏色瞧瞧吧!   李益不禁一怔,高暉又笑道:董其武等那一批人,昨天就在一起鬼鬼祟祟,我就知道他們又在有所圖謀,一直到今天君虞兄拿出信來,他一手接過去,又把那些人拉在一起,兄弟才明白了。   李益知道高暉是個厲害腳色,瞞不過他的,只好苦笑一笑道:還請侍郎公包涵一二。   高暉道:沒問題,朝中對于老兒有好感的沒幾個,祗是無其奈何而已,你們打算怎麼辦?   李益道:也沒怎麼辦,因為在聖上面前進讒,一直阻撓再晚仕進之途的就是他,董大人等為再晚抱不平   高暉道:于老兒這下該倒霉了,他不該有個真憑實據落在你的手中,這下子恰好證明了他人前人後,言行不副,揭開來了,叫他的老臉掛不住。你們是不是這樣打算?   李益道:即使他賴著不肯走,事情傳到皇帝那兒去,對他的信任也會減弱一點。   高暉道:這個辦法雖好,只是所謀非人,董其武他們都有把柄,或多或少地握在于老兒手中,他們是又恨他,又怕他,何況于老兒也不是個笨人,稍微有點不對,他立刻就會用話點出去,叫他們開不了口,而你徒作惡人,得罪了于老兒,以後更將受他的掣肘了。   李益不禁一怔,連忙道:侍郎公莫非另有妙策?   高暉道:是的!于老兒要面子,打擊他就絕不能撕破他的臉,那反而使他無所顧忌了。   侍郎公計將安出?祈請指示。   把信交給我,我拿了信就告辭回家,你再去見于老兒,把他拉到無人處,直接告訴他,叫他明天上辭表乞休,否則我就懷著信私下面詣聖上,也密告他挾嫌懷恨,公報私仇!   這不太妥當吧?   這是最有效的辦法,因為我是公開得罪他的,也是唯一不怕他的,董其武他們還靠不住。   李益想了一下,心中已有底子,於是道:侍郎公制策果然又比再晚精密多了,再晚這就去。   高暉握握他的手道:君虞,我是真心對你感激,也是真心對你感到歉疚,所以才包攬這件事,董其武那批人最好還是少沾惹,一個個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他們這次之所以熱心幫你的忙,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打算,無非也為于老兒一直在搗他們的蛋。   李益笑了一笑:多謝侍郎公垂顧,再晚對你也相當瞭解,這次也是為了家岳,並不是為了自己的私隙,雖然尚書對再晚極度不滿,因為聖上也不是為了他的緣故才疏薄了再晚的。   那是為了什麼緣故呢?   李益道:為了再晚結交的朋友在江湖上太有名了,唯恐再晚遽膺重寄,會對廷上有所不敬。   高暉不禁一震道:君虞,這倒是件很堪虞的事。   李益輕經一嘆道:是的,再晚知道黃衫客與賈仙兒夫婦生活淡泊,無意於功利,但是聖慮不為無當,本朝之初,太宗皇帝就是仗著一班江湖遊俠之助而成了千秋之霸業,朝廷對這一股隱於湖野的力量,一直不敢掉以輕心。而前些日子,聽說賈仙兒曾有密緘致聖上要聖上將除掉魚朝恩的功勞轉在再晚身上,這雖是一番好意,卻反而增加了廷上的疑慮。   這樣下去,對你的前程可是大有妨礎!   李益點點頭道:是的,但這也沒有辦法,再晚只有假以時日,以耿耿忠誠,向聖上剖示絕無異圖,而且也要盡力避免與那些江湖遊俠接觸,使聖上安心了,終必會對再晚有所酬報的。   高暉點點頭道:是的!假如真是有這種顧慮,吾兄於近期內,倒不必躁急求進了。   再晚急於求職外放,也是為了這個緣故,因為前兩個月再晚以微故進詣東宮太子千歲殿下,甚蒙器重,擬邀召為侍讀之職,再晚深知聖上心中所慮,所以立加懇辭,且立挽郭世子至吏部殷天官處謀缺,幸得侍郎成全。   高暉笑道:原來是這層緣故,下官還以為是吾兄閒居長安,不勝負荷,所以才把鄭州的這個缺極力推薦,下官對吾兒的家世頗熟,吾兄雖出身望族,畢竟不是豪富之家,長安居,大不易。況吾兄生性豪霍,拮据難免   李益很坦然地道:侍郎公所見亦是,寒門雖書香傳家,也不過小康而已,初至長安,因不知撙節,費用日奢,是感到後繼為難,不過再晚尚知貨利,江南布絹長安賣,微有所得,閒居些日子倒還過得去,只是為了情勢迫人,不得不急為之計。   高暉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大家總算瞭解了,你我今日雖是初會,卻因肝膽相照,萍水知己,鄭州任上,吾兄好好地一展長才,過個兩三年,由下官負責為吾兄推薦,去了于老兒,再加上令嶽的關係,青紫立即可期。   李益很高興,他知道高暉的力量的確比任何人都靠得住。因為他在吏部,是真正掌握著一個升遷的主憲。能夠結識高暉是意外的收穫,也是真正的,最大的收穫,所以他跟高暉談話時毫無隱瞞,在對方心中樹立了一個坦率無偽的印象,也因此爭取了高暉的友誼,這股助力,才是他異日扶搖直上,真正靠得住的後援。   離開了高暉,他再回到那個圈子裏,于善謙跟董其武他們都在一起,神色很難看,一見他進來,于善謙立刻道:十郎,高暉那小子跟你說了些什麼?這太豈有此理了,老夫看他是故人之後,不便跟他一般見識,那知道他竟仗著先人死節之微功,處處與老夫為難。   李益微笑道:高侍郎是個很厲害的人,于老何必跟他去嘔氣呢?   于善謙一拍桌子道:笑話,人家怕他厲害,老夫卻不怕他,他的老子死於國事,於某也不無微勞,只為了他是個晚輩,老夫才相讓一二,他倒狂了起來,過兩天老夫非要給他點顏色看看不可!   氣沖沖地走過一邊,王閣老連忙上前去勸解,李益趁機問董其武道:大人進行了沒有?   董其武道:還沒有,被高暉一鬧,恐怕今天進行不成了,因為于老兒正氣在頭上,說出來恐怕他惱羞成怒,以為我們站在高暉一邊在整他,硬是拉下臉來不在乎了,反而失去了作用,所以大家都主張暫緩行事。   李益吁了口氣道:再晚也怕的這個,所以趕緊過來,也是想請各位不可造次。   董其武笑道:老弟,我們都是一大把歲數了,那會這麼不開竅,這東西你拿回去留著,下次再用,反正大家都看過了,書中的詞句,大家都能背了,以後他如果再在聖上面前批評你,我們就背上兩句給他聽聽。說著把書緘遞了過來,李益往懷中一放,就走了開去。盧方悄悄地跟在後面,見四下無人,才輕嘆道:十郎,董其武他們膽小如鼠,不敢得罪于老頭兒,我們還是另外想辦法吧!   是的,小婿也看透他們不足以成事,故不寄望他們了,不過大人放心,沒有他們小婿一樣能辦成事,現在請大人把王閣老找個理由拉開,同時也攔住別人過來,小婿一個人向于老兒說話去。   盧方一怔道:你自己去?十郎,你可得小心點,于老兒也不是好惹的,真要把他給惹惱了,你可比不上高暉啊!   李益一笑道:大人看高暉如何?   為人還不錯,頗有乃父之風,而城府尤過之,因為他先人是被魚朝恩害死的,聖上對他特加恤敬,帝眷極隆。   這就行了!小婿為大人把高暉的關係拉近,大人以後辦事就會順利得多。現在就請大人把王閣老請出來,他們恰好在書房裏,小婿今天就要于老兒把辭表寫出來,明天由王閣老轉呈   盧方還在猶豫,可是李益已經直向書房而行去,只聽他在裏面道:閣老!家岳有急事請商,您請過去一下,再晚替您陪陪于老好了。   王閣老出了書房,跟著書房門也關了起來,盧方迎著王閣老,兩人相顧一眼,見到盧方一臉慌急之色,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忙問道:盧公見召不知有何指教!   盧方把王閣老拉到一邊,交頭接耳一陣,兩個人的臉色都不太自然,卻見到高暉笑哈哈地走了過來道:兩位大人可是為十郎跟于老兒的談話而擔心?   兩個人都很尷尬,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但高暉卻免除他們的困窘,不等他們回答就笑道:兩位無須擔心,這次下官挺身而出做惡人,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概由下官負責,牽涉不到別人頭上,而且據下官的推測,于老兒必定就範,因為他年事已高也到了可以休致的時候,以他的為人,得保清名,未嘗不是難能可貴的事,如果他執迷不悟,兩位最好勸勸他想開一點,下官要先告辭了。   長揖致禮後就往外走,王閣老忙追上去低聲道:侍郎公能否少留片刻?   高暉笑道:不,下官必須先走,否則對于老兒就沒有了要脅之力,這不是下官做人太狠,實在是念及先君子之遭難,不教訓他一下,難平胸中之憤!   說到後來,神色轉厲,王閣老道:尊大人死於臣節,求仁得仁,似乎與于尚書扯不上恩怨。   高暉道:有一件事下官沒有說出來,是為了保全他的顏面,當先君子聖上密詔以罷官致仕,欲圖各地忠於皇室的將領,發兵勤王,是他向魚朝恩通的風,魚朝恩才向先君子下了毒手。   王閣老一怔道:這不可能吧?   高暉道:不!此事千真萬確,是魚朝恩自己告訴下官的,而且下官也於聖上處求得證實。   那聖上怎麼還對他如此信任呢?   高暉道:他在告密之後,自己先向聖上密奏了!   哦!聖上居然不責怪他?   高暉嘆道:就事論事,他的做法不為不妥,先君子昔年之舉實在過於草率,所連繫的幾處兵鎮實力並不強,如果真要起兵勤王清君側,成敗難料,萬一事敗,則將陷本朝於萬劫不復之境,因為那時魚朝恩勢力極盛,天下兵馬,十之五六入其掌握之中,所可恃者,不過十之三四而已,而此十之三四。實為聖上可恃者僅有之武力,一舉失敗,則天下將盡入魚逆之掌握矣。為慎重計,實不宜操之過急,故而死先君子一人,則保全此十之三四實力,為國家計,並無可厚非。   王閣老道:那麼侍郎公就不該對於公有所芥蒂。   高暉道:於公,我不恨他,於私,我實在難以原諒他,那時他也是執掌兵部,卻沒有實權,魚朝恩不會允許一個有影響力的人來掌兵部的,此十之三四的忠心將領,都是先君子的摯友,在定謀之際他極力贊成,更叫先君子預先作書交給他,叫那些人信任他的忠心,萬一有所不幸時,則全力支持他,跟他合作,因為他那時在表面上跟魚朝恩走得很近,引起很多人對他的不齒。   王閣老道:是的!老朽那時候就很卑視他。   高暉道:苦心孤詣,致力國事,效忠皇室,這一點我很敬佩他,謀國之老成,功不可沒,只是為人陰沉,實令人憤然,他如果認為先君子之謀不當,應該加以制止的,可是他在定策之際,極力贊同。然後悄悄向魚朝恩告密,對先君子下了毒手,再又到聖上面前備個底,面面俱到,而先父的那些摯友也都成了他的支持者,使他在魚朝恩那兒也更見寄重,幾年來一直穩居兵部不動。   王閣老道:但也多虧他維持這個局面。   高暉道:本來下官也是這樣想,所以一直隱而不發,一直到今天,聽見了他在聖上面前說李十郎的讒言,卻又看見了他自己致李十郎的親函,迥然大相逕庭,也深深地感覺到此人之奸詐,所以才決心挺身而出,跟他拼一拼。十郎已經進去告訴我的意思了,恐怕光是那件事還不能使他死心,所以下官藉這個機會再告訴閣老這個秘密,閣老可以有機會去點他兩句。   這個老朽恐怕有所不便。   高暉道:閣老大概是怕我說的假話。我可以提個證明,當時先君子設謀之際,恰值風濕痛發,手不能握管,所修致六位總鎮制府的密書,都是由我代筆,那六封信在魚朝恩伏誅後,都進呈御覽,收藏在御書房中,再者他密告魚朝恩,洩露先君子行藏的私函,也在我的掌握中,如果他不肯退致,我就要公開召匠鏤版,石印成冊,詳述始末,公諸於世了。   茲事體大,侍郎公千萬不可造次。   我知道,閣老大人位列三臺,道德為世所欽,所以我才告知閣老,請閣老也去敦促他一下,若非萬不得已,我也不願意輕易毀了一個重臣的清名。   聽高暉說得如此有把握,王閣老知道高暉不是說著玩的,也知道這一次于善謙是垮定了,心中暗暗歡喜,表面上卻仍裝作十分為難地道:老朽相機說說看!   高暉一拱手道:打鐵趁熱,下官在家專候佳音,如若今夜未獲所報,明日早朝時,下官就當庭面聖,直訴其奸,向滿朝文武乞求一份公道,到時候不管他的帝眷多隆,相信也護維不了他。   高暉走了,王閣老卻興沖沖地回到廳上,卻沒有機會向于善謙說什麼,因為李益也滿臉春風地向他道:閣老,于老尚書偶感不適,正在書房中休息,等他稍微歇口氣後,閣老就叫兩個人扶他出門登轎,送他回家去吧。   王閣老倒是嚇了一跳,他想到于善謙上了年紀,也許真受不了那等打擊,要是一氣倒了下來,發生在自己家中,又值老妻慶壽之日。實在是件很遺憾的事。因此忙問道:十郎!他那裏不舒服?   心口悶,正在裏面親書辭表,人實在健得很,但必須裝做一番,所以回頭必須讓大家看見他是被扶持而去,相煩令公子送他回家,對他何以託閣老大人代遞辭呈的事也好有個交代。高侍郎呢?   已經回府去了。   那小侄也告退,上高府去知會一聲去。   望著李益的背影,王閣老突然感到一陣凜懼,他發現這些後進的厲害之處。幸喜他們沒跟自己作對,否則自己是萬難與他們抗衡的。   高暉已經夠厲害了,他敢出頭來公開逼于善謙乞致,到底還掌握著一些有力的證據以及他本身的實力與後臺。而李益,不過是一個新仕的進士,還沒有用到高暉所持的有力證據,居然把一個公目之為不倒翁的兵部尚書,逼得下了臺。   當王閣老悄然地進入到小書房,接過了于善謙遞給他的奏章時,他更為驚駭了。   于善謙是在極不情願的情況下被逼得下臺的,主要的壓力自然是來自高暉,可是于善謙在矢口痛訾高暉時,居然還對李益極道感激與推崇之情,就使得王閣老對李益的看法更進了一層。   他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如何說詞的,當然也不便詢問,隨著附和了幾句,接受了于善謙的奏稿,完全按照李益所安排的方法,叫自己的兒子送于善謙回府。客人們並不感到奇怪,因為于善謙年歲已經不輕了,自然憤怒難免。還有人為高暉擔了心事,那是吃過于善謙暗虧的人,他們知道這老兒很厲害,當眾受辱不知道要採取什麼手段報復呢。   董其武那批人有點訕然,也不太好意思來見盧方。因為商量得好好的一個計畫,在他們猶豫下未能實施。為了怕盧方迫問,他們吃過了壽酒就急急地告辭了。   盧方則由於李益向他所作的暗示,心中大定,也沒再跟那些人追究,看他們匆匆告辭的急態,心中還在暗笑,這些有頭有臉的客人一走,王閣老就不必再去周旋了,邀了盧方與禮部尚書劉鐸入小書房密談,本來是無須要劉鐸加入的,但因為他與盧方是郎舅至親,所以才把他一起邀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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