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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一章

紫玉釵 司馬紫煙 32764 2023-02-05
  翼公世子秦朗跟郭威以平逆有功,兼領了神策軍,他們倒是很為難,因為李益所居的宅邸確是霍王的產業。假如是平常的住宅,他們可以活動一下,奏請改為李益的住宅,可是那幢宅子是以諸侯的制式建的,李益沒有爵位,與制不合,看來必須入官了。   總算汾陽王肯幫忙,自己入朝向皇帝求准了把別墅改賜在自己名下,老元戎在這次誅逆的大舉中又居了首功,朝廷沒有宣佈誅殺魚朝恩是賈氏兄妹跟黃衫客的功勞,這是黃衫客自己請求的,所以這份功勞就移在汾陽王頭上。他出頭要這所宅子,自然是照准。   汾陽王自己當然不會要這所屋子,他是為李益而求的,照說李益可以安居了。   可是霍邸的家產入官,奴僕都由官府接收再行發賣或分賜其他有功人員了,霍家大大小小數十口眷屬頓時居無定所,流落在外,十分可鄰。

  鄭淨持聽說了這個消息,自己下了終南山。這個心胸寬大的女人做了一件令人感動的事。   她親詣汾陽王陳請將這座別業置為老霍王的業祭,霍氏的王爵雖然被革掉了,但是老王的忠心國事仍然使皇帝異常懷念,所以盧墓未曾被平,仍然保持著藩王的型式,沒有磨掉墓碑上的王號,循律可以保有一份祭產的。   汾陽王並不想要那座別業,他是為了李益而求下來的,鄭淨持親自來求,他當然不能不答應,而這次誅殺魚朝恩,汾陽王雖然沒動手,居功卻最高,因為魚朝恩是在他府第中被誅的,內情卻相當保密,朝臣都以為是汾陽王親率家將所為,見到老千歲,沒人敢表反對的。   皇帝也不能不給老千歲一個面子,立予賜准,於是這所別業又歸到霍姓名下,雖然列為祭產是無法買賣的,但霍王的眷屬總算有了個棲身之所。老王妃羞愧交併,再也想不到會承受到她最看不起而痛恨的人的恩惠,賭口氣想不接受,但她那些女兒跟媳婦可沒有這麼大的氣性,由於王爵的被革也是她老太太要負多半的責任。大家都對她滿口交怨,自然也沒人聽她的了,這個滿心怨憤的老婦人在兒女的交相指怨下,用一根繩子,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誥命已經被追回了,財產也被沒官了,在草草的喪禮中也祗有鄭淨持是以妾禮叩拜親殮盡禮的。   屋子讓給了霍家,李益祗好搬了出來。   這一點李益並不反對,因為他也負擔不起這種花費,霍家的人住進去,可以用祭田上收入來維持生活。他卻必須樣樣自己掏腰包。   宅子裏較為值錢的古玩珍器已經被他上次運到姑蘇作了販賣綢緞的本線,所以他更樂得大方,除了隨身的鋪蓋行李外,一點東西都不帶。   江氏舊宅被賈飛買下作為新居,賈飛帶了吳妙人匆匆而去,宅子空著,他正好住了進去。   霍小玉跟浣紗自然跟著來了,李升帶了秋鴻,一家五口,住著還是很寬敞,也很愉快。   霍家的人對鄭淨持是十分感激的,老王妃已經死了,在霍小玉的嫂嫂跟幾位姨娘的商量下,她們請求鄭淨持回來,也準備承認霍小玉約合法地位。

  但被她母女拒絕了,鄭淨持的拒絕是沒有任何恩怨的,她已經看破了紅塵,這次離開了終南山,則是為了盡她在塵世的一點心,了斷最後的一點俗緣,而霍王的轉眼榮枯更加深了她出家之念。   今後她將長隱終南,作出岫的白雲,再也不出來了。而霍小玉的拒絕則多少是有點賭氣的。   可是李益卻深表贊成,因為霍氏一族現在還是獲罪之身,沾上這門親戚有害無益,也樂得表示一點氣節。   我納小玉的時候,並沒有當她是郡主,現在又何必沾這個光呢,我知道霍家王爵雖然革掉了,長安的親屬還不少,將來起復的希望很大,但是我不稀罕!   這是李益對鄭淨持的話,也是鄭淨持在臨去前向李益的請求,她自己雖然不想回到霍家,卻希望霍小玉能歸宗。

  這是一個慈母的心情,儘管她已心如止水,但兒女親情卻不是一下子就能丟開的。   十郎,小玉是個孩子,完全是在負氣,希望你能勸勸她,霍家雖然垮了,可是親朋還多,多少總還能有個照應的,她的哥哥雖然流放在外,這祗是他一時糊塗,再說老王爺功勳在國,跟幾個大宅豪族私交都很好,等天怒過後,再央人求求情,起復還是很可能的。   霍小玉忍不住了:娘!霍家的親戚如果可靠,也不會等您從山上趕回來了,大家都怕沾著了他們而受牽累,又何必要挽上十郎呢!   鄭淨持一嘆:小玉!我雖然出了家,對時勢並不糊塗,別人怕沾上你哥哥;但你歸宗卻沒有關係,因為你不是十郎的正室,礙不到他的前途。   娘!為什麼您一定要我歸宗呢?

  傻孩子,樹高千丈,葉落歸根,你畢竟是霍家的子女,應該要歸宗的,何況這是出自他們的請求。   這個時候請求!不太晚了點嗎?   自己人總是自己人,真到你有困難的時候   我們有過最困難的時候,那困難就是那些自己人造成的,幸好十郎這個外人及時伸手拉了我們一把,才沒讓他們把您逼得嫁出去。娘!您怎麼就忘了?   孩子!別光是記著恨,該多寬恕!   我跟十郎絲毫不沾地搬出來,已經夠寬恕了,那老婆子遭了事還要咬我一口,把我們的宅子硬沒入官,娘!要不是十郎跟郭家的交誼,由汾陽王出頭要了下來,那幢宅子也入官了,您求誰都沒有用,我們背了人情;把宅子保住了,又讓給他們住,這已經對待起他們了。   鄭淨持嘆了口氣,苦在無法說出自己的心事,霍家雖然倒了,但霍王的封號還鐫在墓表,霍小玉歸了宗,至少仍是望族之後。一個望族之女,至少能對所事的人有點約束的力量,萬一受到遺棄或折辱,還有人能出頭講句話,鄭淨持對女兒與李益之間的關係始終不敢樂觀,但當著李益的面,她怎麼能說呢?

  霍小玉已經明白鄭淨持的苦心了,苦笑一聲:娘,別人或許還不清楚,我們卻明白的,誅殺魚朝恩,完全是十郎的朋友,而且那天十郎也在場參與設謀,當時大家都是為了除害,沒有考慮其他,更沒有一點報復的意思,可是後來的發展,霍家的失勢沒落,未嘗不是十郎間接造成,您要我歸宗,如果日後內情傳出來,她們不恨死我才怪,又何必去招忌呢?   鄭淨持的確是不明內情,整個長安市上,知道的也沒幾個人,因此當霍小玉把經過的情形一說,鄭淨持默然了。   她近年信佛,最重因果,霍府之敗在魚朝恩的被誅。黃衫客、賈仙兒、賈飛等參與其事,完全是由於李益與霍小玉,雖然沒有誰故意促成,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不見的力量在操縱著因果報應。

  她只唸了幾句阿彌陀佛就離開長安,回到終南苦修去了,而且決定不再回來,但是人事的變幻,又豈能逆料呢!   長安市上仍是一片升平,因魚朝恩與劉希暹之被誅而掀起的餘波,蕩漾了很久,但並沒有改變長安什麼。   倒下了一批權貴,又起來一批新貴。   變化最大的朝政,代宗皇帝盡黜宮監在政事所兼署的一切權柄與職事,除了侍奉後妃與宮中的起居,不讓他們管任何的事,甚至於禁止私出宮門。   朝政大權,落在一些王公世爵的身上。那當然是以前反魚較力,忠心保皇的公侯藩王。   翼國公秦家與汾陽王郭府自然是最得勢的兩家,汾陽王郭子儀老令公本已功無可加,榮及子孫,郭威領神策軍,郭勇也領了另一驃禁軍,成了天子面前的紅人,終日隨侍左右,忙得不可開交。

  可是真正在誅殺魚朝恩一案中出力設謀的李益卻沒有撈到好處,因為他的身分很尷尬。第一,因為他是文臣,雖然進士及第,卻因為在候選中,無法即膺重任,在吏制中,武將是由世爵子弟拔擢,可以竄等而進,文官則必須按序升遷,朝廷不便說魚朝恩是借重江湖人的力量而誅殺的,自然也很難把李益帶上來。   郭家兩兄弟倒是很夠義氣,飲水思源,私底下對皇帝提了兩次,認為也該對李益有所報酬。   皇帝先是同意了,可是交諸廷議的時候,卻遭到了阻礙。魚、劉的勢力一垮,起來的是一批受魚朝恩壓制降黜的言臣,這批人立朝正直,最重節行,對李益的批評卻不太好。   因為李益剛到長安時廣於交接,在老一輩的眼中落來荒唐兩字,才情雖高,卻因為他恃才傲物,言多誚刻,每好批評,雖然有他一篇道理,卻又因為他的理論經常背經離道,這一輩人抬了頭,對聖寵突降於一個浮滑少年身上,自然大加反對,因而中止了。

  過一段時間,郭威又再提出時,皇帝自己就說話了:十郎忠心國家,朕會記在心裏的,他年紀還輕,鋒芒太盛,遞加膺拔,反增其驕縱之氣,等今秋吏選時,朕再指定個差使給他,讓他去磨鍊一下,再慢慢擢升他,反正國家不會虧待他就是了。   當時在汾陽王府聚宴時,皇帝當面也這樣表示過,郭威自然不能再說什麼了,不過他感覺到皇帝的語氣不像前些時那樣熱切了,其中必然有原故的,仔細一打聽,才知道毛病還是出在黃衫客與賈仙兒身上。   他們力保帶走了魚朝恩的一批死士,留下了一些無法終結的尾巴。   魚朝恩當勢時,那些死士很為他殺了一些人,有些是他的政敵,也就是在朝堂上攻劾過魚朝恩的人。當時吃了虧,沒扳倒魚朝恩,反而自身罹罪,輕則罷黜,重則流放,魚朝恩為了示威,再派門下的死士暗殺。

  講暗殺還不如說是明殺,那些人根本就是明目張膽,公開闖進人家家裏。擺明身分,留下姓名,殺人揚長而去。那時皇帝都在魚朝恩的挾制下,殺了還不是白殺了,被害者的家屬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而已。   現在魚朝恩倒下去,皇帝為了對那些人表示歉意,差不多全是讓他們的子侄承復先人的官職。但有些人身後無嗣,遺下的孀婦卻上呈血表,要求懸奸緝兇。   行文到了江南,就被黃衫客與賈仙兒夫婦頂了回來,他倆持有皇帝親書的手諭,說明是既往不咎的,人在他們的保護中,官府也直了眼,沒有了辦法。而且賈仙兒在回覆皇帝的一封私函說得很不客氣,說為人君者不可輕諾背信,既有手諭赦免了那些人,就不該追究,要不是他們以江湖道義敦勸那批死士離開了長安,即使殺死了魚朝恩,大局也不見得能如此輕易平息下來,那些人想到反正罪無可赦,左右都不免一死,帶了他們所結的禁軍將領反起來,天下不會如此太平。   他們為了皇帝盡了最大的心,不想居功,皇帝也不該讓他們為難。   皇帝就知道緝兇是不可能的,但不表示一下,無法對那些冤死者的遺屬交代,有是賈仙兒的私函也傷了皇帝的尊嚴,弄得他很不開心,而且廷臣也頗有微議。   事情被汾陽王知道了,這位老千歲倒是仗義執言,會同了翼國公在朝堂上痛斥那些人,把當時在他家中誅殺魚朝恩的真實情形說了出來,叫大家適可而止。   有兩個元老大臣還辯說朝廷威嚴必須維持,不能太縱容那些江湖人,汾陽王發了脾氣,罵的話就難聽了:魚朝恩監國當勢之時,你們噤若寒蟬,連屁都不敢放,要不提那兩位江湖豪俠,你們都還是在魚朝恩的威脅下過日子,含冤者仍然是冤沉海底,好容易得到了昭雪,大家也應該滿足了,還鬧個什麼勁兒?朝廷有國法不錯,但國法並沒有能制裁巨奸大惡,魚朝恩是靠著那些江湖豪俠翦除的,江湖規矩不禁報仇,你們誰要是願意按照江湖規矩報親仇,老夫可以代黃大俠伉儷答應,替你們安排,誰要是不服氣,指名索仇,憑本事一刀一槍地解決,你們要是沒這個膽子,就不要再為皇上找麻煩,皇上有憂時,沒見你們為皇上分憂,現在卻有臉來提要求。   老千歲這一發脾氣,天大的問題也迎刃而解,魚朝恩死後的緝兇餘波總算風平浪靜了。   汾陽王這話說得是激烈一點,但也替皇帝省了不少口舌,而且這話可以由汾陽王講,皇帝自己卻不便出口。   汾陽王這一頓發作自然是先經皇帝同意的,賈仙兒私函到宮中,皇帝很傷腦筋,信不能給廷臣們看,卻又無法應付廷臣們的喋喋不休。所以汾陽王約好了翼國公把那些大臣們請到翼公私邸來了一場痛罵。   問題雖然解決了,受波及的自然又是李益。   黃衫客與賈仙兒、賈飛是李益的朋友。大家惹不起汾陽王,卻不會在乎這個小小進士。於是為李益保薦的事只有擱下來了,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皇帝的耳根子軟,聽了一句閒話:江湖人的勢力如此可怕,李益結交江湖人,似未可賦以重寄,否則引黨結朋,難免重演魚監之禍。   這才是真正使皇帝動心的一句話,當然這番話連汾陽王都不知道的,但事後還是不免傳到他的耳中。   這位忠心耿耿的老元戎立朝行事是很謹慎的,大節當前時,他不會讓步,但也懂得如何避嫌;不多走一步,魚朝恩當勢時跟他一向不合,但因為抓不住他的錯,而他在天下人心中聲望極隆,所以一直不敢對他怎麼樣。   居高思危,當他知道皇帝心中對黃衫客等人都有了疑忌,立刻叫自己的兩個孫兒請辭禁軍統領的職務。   皇帝知道他是為了避嫌,倒是有點不好意思,親自再到郭家去解釋說:老千歲忠心國事,孤知之甚詳,對黃賈等各位俠士,孤也知道他們不會有異志的。但江湖份子良莠不齊,未必人人都有他們的操守胸襟,所以孤不能對他們過分遷就容讓,否則天下又要亂了,長安都城為京師重地,可是江湖人一直不斷在此鬧事,幾已蔚成風氣,此風必須加以戢止,而且各地藩鎮,羅用江湖奇技異能之士為門客,互相為敵,派遣刺客行刺大員,更是時見不鮮,孤如若對江湖人再加以禮讓,益發增加驕橫之氣,老千歲應該是知道的。   郭子儀的確知道,隋時元宵燈夜,一批江湖人大鬧長安,殺死了大司馬宇文化及兒子,殺開城門而遁,及今還在長安人口中流傳著,那一批好漢後來一一保太宗皇帝打下天下,封侯拜相,他們的後人現在都是公侯世爵,如翼國公秦府的先人叔寶公,就是那一次事件中的主角。   其後西遼王薛家的世子大鬧花燈,打死了太子,出亡在外,也是嘯聚了一批江湖豪士為黨,朝中因有武后奪權之變,他們又保了太子李旦復辟登基,重新入仕登爵。   天寶亂時,玄宗出奔西蜀,肅宗皇帝以太子監國而起勤王之師,郭子儀就是在那個時期起來而發跡的。   那段時間內,各地的節度使分疆自立,都重金禮聘江湖能人,與鄰鎮互相攻伐吞併,刺殺大臣,爭權奪利之事屢有所聞,如紅線、聶隱娘、精精兒、空空兒等人,都是一時之健者。在長安,也有古押衙、崑崙奴黑摩勒等人,寫下了曲折動人的事蹟。   江湖遊俠在常時,一直是大家談論的中心與風雲人物,所以汾陽王聽了皇帝的解說之後,也深以為然。   郭氏兄弟仍然在禁軍中任事,汾陽王還把李益請了來,要他寫了封私函致上黃衫客與賈氏兄妹,說明了朝廷的苦衷,請他們諒解。   信,李益是寫了,心中卻很不是滋味。   雖然他在誅殺魚朝恩的事件中,串任了主要的角色,卻吃力而不討好,朝廷只能在私下感激,為了朝廷,對江湖人的放肆還必須加以壓抑。   黃衫客在長安本就是名人,賈仙兒元夜燈市,在長安也很轟動,他們誅魚之功未見宣揚,保護魚黨之舉卻要申斥,大家都知道這些人跟他的私交很好,因此,也成了他青雲之途的阻礙。   另一件使他煩心的是霍小玉的病,時好時壞,幾乎是每天湯藥不斷,把他們的私蓄掏去了一半。   到了夏天,霍小玉的病稍有起色,但是李益留作活動前程的使費卻已所剩無幾了。   這一點他還不愁,因為他知道今年的情況,再多的錢也買不到好缺了,除了郭家兄弟與秦朗,別人都對他放而遠之,不大敢沾惹他。   郭秦兩家在長安炙手可熱,但對他沒多少幫助,因為吏部的夏天官原來是劉希暹的黨人,已經被眨黜免在獄,繼任的殷天官則是以直廉而知聞的諍臣,以前為了吏部勾結權監,把持選務以遂貪墨之欲等種種不法情事,曾經上表痛揭而自身的遭遇。現在繼掌吏部,正以大刀闊斧的手段重加整頓,把以前經手的人員,以及文案胥吏等都加以更頓,發表聲明,杜絕一切活動關說,今後吏選之進行,完全秉公處理,因才而任派。   這位初唐名將殷開山的後人以梗直出了名,辦起事情來的確很認真,這種作風更是博得朝野一致的喝采。   汾陽王對殷天官很敬重,自然不會去為李益說項,秦朗與郭威、郭勇兩兄弟也不便在這件事上置啄,何況開了口也沒用。   李益自憑才具,倒是不怕跟人比較,因為他經史嫺熟,對於魚鹽河利等經世濟時之學,也有著一套獨特的見地,考也好,問也好,都難不倒他的,對於吏部的這一番改革,他是深表欣慰的,只是遺憾來得太遲,他以前為鋪路所做的人情都冤枉的化費了。   唯一感到高興的是不必再為今年的秋選而張羅使費了,原來準備的錢也可以放心使用了。所以霍小玉病中的使費雖鉅,也沒使他感到不便。   而且遷出王府舊邸後,他倒是真的節省得多了,宅子的產權現屬賈飛,不必再付租賃之費,宅子也小得多,有浣紗與李升祖孫兩人,足夠照料的了。   他為了要殷天官心目中造成一個好印象,更是深居簡出,連一般酬酢都很少參加。   一個夏天平平靜靜地過去,他老早就在吏部掛了號備選,重新膺策問口試,因為殷天官對未經派放的陳員,雖經吏試,都不予承認,一切都從頭來過。   李益試過後,心中很得意。因為他相信自己的條陳都做得很有力,切中時弊,很有見地。殷天官對這個名士本已十分注意,在口試經濟時,對他的陳述非常滿意,頻頻點頭,相信必然會有個很好的安排的。   因此從吏部應試回來,他躊躇滿志,霍小玉的身體這些日子也好得多了,治了幾味小菜,列治閨中,等候著他回家,浣紗侍候他洗過澡後,霍小玉先端上一盞用井水浸過的桂子綠豆湯,然後笑著問道:十郎!考得怎麼樣呀?   李益笑道:沒問題,有問必答,祗見天官點頭,沒有一字批駁,十道經濟策疏,我也是一揮而就,殷天官是拿著卷子發問的,上面密密重圈,可見他十分激賞。   霍小玉放了心,深深地嘆了口氣:那就好,否則我就會愁死了,一場病把你用來活動的使費化了一半,要是耽誤了你的前程,我會恨死自己的。   李益握住了她的手:小玉,別這麼說,你才是最重要的,有了你,我覺得什麼都不需要了!   霍小玉讓他握著手,心中感到無限的甜蜜與滿足。浣紗也在一邊笑著,氣氛中充滿了和悅安詳。   送上一杯茶讓他漱口,浣紗才笑道:爺!您出去這一天,小姐就像個熱鍋上的螞蟻,轉前轉後,大門口總共來回跑了七十九趟,您沒看見地上的灰塵都不見了,那都叫小姐的鞋底給擦乾淨了。   霍小玉瞪了她一眼道:鬼丫頭,就是你的記性好,數得那麼清楚,我急你不急,你跪在觀音菩薩的像前燒香又是幹什麼?   浣紗紅了臉道:那是夫人留下的,早晚一炷香,夫人在的時候,說把觀音大士給我們留下辟邪消災,保佑我們家宅平安,要我天天記得準時上香,不可簡慢!   霍小玉笑道:那只有早晚一炷香就夠了,你今天一共燒了幾炷了,香棒還留在香爐裏呢,你自己數數看去。   那是一尊白玉雕的大士法相,供在一個檀香木座裏,原本是設在鄭淨持的佛堂中的。   搬出別墅時,鄭淨持什麼都沒動,就是捧了這座法相,移到他們的新居,就安供客廳中。   李益在以前是根本不信怪力亂神的,不過在到達長安後,一連幾次風雨雷霆驚兆的發生,都是在他矢口盟誓之間突然而作,雖然心中仍以風雨無常來解釋,但也默認冥冥中似乎真有一股力量在監視著眾生萬物一言一行,操縱著人的興衰盛滅,因此就改變了。每逢朔望,只要記得,他也會去燒上一炷香,磕上幾個頭的。   今天一大早出門赴選,他倒是誠心誠意的燒了柱頭香,記得清清楚楚,把爐中的殘梗都拔清了,可是現在那一具石爐中已插滿了線香的竹簽,知道這必定是浣紗不住地在神靈之前,為他默禱祝福,心中很感動。於是也抓住了浣紗的一隻手道:你們都太為我操心了!   霍小玉似乎有著無限歉咎:十郎!我很內疚,因為你完全是受我的牽累,否則你去年就可以高選赴任了,如果今年再耽誤你一年,我就不知道怎麼才好了!   李益忙道:別傻了,怎麼又會跟你有關的呢?   霍小玉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我叫秋鴻出去打聽過,去年夏天官原本有幾個好缺要給你挑選,可是我的大母銜恨我們母女,叫王德祥在吏部活動,把那些缺硬擠出來讓給別人。要不是因為我,你不會白白的耽誤一年的。   李益道:連我都不知道有這件事,秋鴻怎麼知道的?   吏部的人得了好處,怎麼會告訴你呢?   李益想了一想,忽笑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去年未獲選是運氣,因為夏天官跟魚朝恩過從很密,去年所放的優缺,有一大半是魚朝恩指派的,殷天官正在徹查舊案,詳究歷年簡放外官跟魚劉黨人的淵源,要來一次大興革,即使我去秋獲選,恐怕也做不穩。   那不同,你是憑真才實學考出來的功名。   李益苦笑道:人情大似天,雖有真才實學,未必就能得償素志,倒是今年希望大得多。因為人事興革,去年的優缺會空出一大半來,我補上的可能很大。去秋獲選最好的缺也輪不到我。   聽他這樣一解釋,霍小玉的心情放寬了,忙問道:這麼一說,今年你是很有希望了。   李益張口欲言,但心情已沉了下去,浣紗不知情,搶著接口道:那是一定的,爺在除去魚朝恩這件事上盡了很大的力,雖說聖上不便明彰其事,但心裏面一定記住爺,此番不是又自然又不現形跡的就把爺放出去了。   李益輕輕一嘆:浣紗!沒有這麼簡單的!   浣紗道:怎麼!莫非有人冒了爺的功勞,那也不太可能呀,聖上自己在那裏,親眼看見的。   李益有點憤慨地道:人在借錢求人的時候,好話說盡,什麼條件都答應,達到目的後,要他還錢的時候,毛病就來了,以前一點對不起他的地方全部記起來了!   浣紗道:爺!難道皇帝耍賴債,不可能吧,他對翼國公府跟汾陽王府的兩位世子,不是好得很嗎?   他們又不同,朝廷的安危還賴著他們去維護的!   霍小玉一直在旁聽著,這時才開口問道:十郎,我一直不知道朝廷對你們的態度!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們?那來的我們?   我是說聖上把你跟賈大姊、黃大哥他們看成一路了,對不對?   那倒還不至於,只是知道我是他們的朋友,多少總要受點影響,郭威兩次為我薦舉,聖上都支吾過去了。   為什麼呢?   主要是為了他們掩護的那一批魚朝恩的部屬死士,其中有一些罪大惡極,刑當處死,可是他們都躲在江南,在黃大哥與賈大姊的保護下,逍遙法外   那不是皇帝自己答應免罪的嗎?   話是不錯,但那是在君權低落的時候,現在大權盡在掌握,皇帝就記起當時所受的委屈了,尤其是一一告狀求雪冤的苦主太多,都是要求緝兇的,緝兇行動在賈大姊手頭就被打了回來。   當初既有密旨赦罪,就不該出爾反爾!   皇帝解釋不一樣,他赦免那些人的叛逆罪,除在征伐之際,殺人者死這是千古不移的鐵律。   那些人只奉了魚朝恩之命而行兇,首惡既誅,從逆可恕,皇帝的器量也太小了。   有幾件兇案與魚朝恩無關,完全是那些人自己私下犯的罪行,因為身居魚朝恩的幕下,有司不敢過問,現在魚朝恩垮了,舊案重提,也被賈大姊打了回票。   霍小玉想想道:這就是賈大姊的不對了,她不能為了江湖道義而包庇兇犯,藐視王法,江湖道義也不是不講理的,合道與義謂之正,總要在人情事理上說過去才行呀,難怪朝廷會不高興。   李益不禁一怔道:對呀!我竟沒有想到這一點,否則我寫給賈大姊的私函上也應該提一提,請她執行正義,也應該把案情清理一番,如果不是受魚朝恩指令而殺的人,就應該加以懲處,以令含冤屈死者瞑目!   霍小玉道:你現在寫還來得及,案子可以到崔相公那兒去打聽一下,列舉事實,請賈大姊也調查一下,就地加以制裁,也可以使大家對江湖人的看法改變一下。   李益仔細地想了一下,忽又嘆道:算了!如果是在平時,我還可以進此一言,正當我自己在進行秋選之際,我就不該寫這封信,那變成我在干預他們江湖人的行事而求自利了!   霍小玉道:事情只有該做與不該做,你何必去考慮這麼多,盡一個規友的責任,這本來就是你該做的。   李益笑笑道:賈大姊雖然不在長安,但神龍幫的耳目並沒有撤離長安,此地發生的一切他們都清楚,假如是該做的,賈大姊早就做了,我們不是江湖人,更不夠資格去教他們如何做一個江湖人,還是少管事吧!   霍小玉聽了沉思片刻後方道:說得也是,我們現在聽見的只是一面之詞,也許事情另有曲折,非我們所能知,還是別去管它,浣紗,我們為爺備下的接風酒呢,快去搬上來。   李益笑道:不過才一天兩天還接什麼風!   霍小玉輕嘆一聲道:也不是接風,更非洗塵,自從搬到此地後,我們就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不是你有事,就是我病著,難得今天我精神好一點,爺應選試也很順利,我們應該慶祝一下。   李益笑道:我的事沒什麼慶祝的,左右不過是這麼回事,好缺壞缺,總能派上一個,在殷天官主掌吏部時,任何人情都用不上,是真才也不會被埋沒,倒是你身體好起來,才是件值得慶幸的事,快把酒擺上來,我們好好地喝一下,很久沒有舒舒坦坦地謀一醉了。   浣紗笑嘻嘻地去到廚下把酒菜都搬了來,一樣樣地擺上,李益一看案上都是些時鮮菜蔬,用許多小素瓷碟子盛著,無論是色調、香味,都淡雅宜人,不由笑道:浣紗,你的烹調也進步了!   浣紗道:我那有這麼好的本事,都是小姐弄的,一個下午她就在廚房裏忙著。   李益一皺眉道:小玉,你怎麼又勞累了。   霍小玉用手掠掠鬢角的亂髮道:累倒不會,只是惱人的心焦,反正閒著沒事兒,不如找點事情做做。   傍著李益坐下了,浣紗為他們斟好了酒,退過一邊,李益一見只有兩副杯筷,忙道:浣紗!你也來吧,家裏一共才三個人,還要分兩席開,不是太費神了嗎?   浣紗笑笑道:我今天是齋戒日。   李益一皺眉道:今天是什麼菩薩的生日?   浣紗搖搖頭道:都不是,我吃的單日齋,今天初九,剛好是齋日!   李益輕聲一嘆道:你把齋戒的意思弄明白了沒有?齋戒並不是不吃葷腥、茹素而已,而是什麼都不吃,只飲水以滌腸,是釋家戒慾之道,齋戒一語,出於寺廟蘭若之中,他們終年茹素,又那用齊戒呢!   浣紗道:這個我可不知道,別人都這麼做   李益道:那就更不通了,齋戒一定要有目的原因的,很多高僧在深思佛理坐關的時候,舉行齋戒,為的是能抑制口腹之慾,驅六賊而使慧根生,禪心定,冀能有所得,你又為的是那一門子?   浣紗道:我只求菩薩保佑爺的前程遠大,保佑小姐身體康泰,因而許下的願。   李益肅然道:這就不對了,我不願意干預你的信佛,但必須要糾正你的錯誤觀念,因為你這種信仰就等於做買賣,而且是強行買賣,菩薩還沒有答應你准不准,你就許下了願,似乎非要菩薩答應不可!   浣紗道:那我怎麼敢呢?許願歸我許願,能不能真獲得菩薩保佑是菩薩的事,我並沒有強求之意。   李益嘆了一口氣道:我們在外面酬酢相互勸飲之際,常有一些強行勸酒的人,上來就說:某某,我敬你一盅,先乾為敬了!然後他自己就乾了那一盅,也不管對方的酒量如何,是否喝得下這一盅,受敬者如果能喝,倒也沒什麼,但對方如果量很淺,拒絕已遲,因為他已經先喝了,不喝是瞧不起人,喝下去又受罪,這種事在酬酢場中屢見不鮮,每每造成很尷尬的場面,這與你許願禮佛又有什麼分別,信佛是對的,但只為修己而不應有所求。   霍小玉也道:浣紗!爺說得不錯,茹素禮佛,是表示虔敬,但千萬不能對神佛有所求,那是最愚蠢的行為,菩薩如果真有靈,也不會聽你的,有一個故事不知你聽過沒有,一家姑嫂二人,嫂嫂很虔誠,終日唸經燒香拜佛,他的小姑卻是個傻丫頭,有一天她問嫂嫂唸經有什麼用,嫂嫂說整天唸經就可以得道成佛,白日飛升,小姑也想唸經,嫂嫂因為她太笨了,就跟她開了個玩笑,那時小姑正在井邊洗衣。手持木杵槌衣,告訴她說她念的是棒槌經,經文只有棒槌二字。小姑也信了,每天無時無刻,口中不斷地唸著棒槌、棒槌,結果她一片至誠,終於感動了上蒼,有一天天降祥雲,那小姑就登雲而去!   浣紗聽得神往,忍不住問道:真有這回事嗎?   李益笑道:那有這種事呢,不過是用這個故事來告誡世人,禮佛但在心虔,不拘形式,故而俗語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殺豬的屠夫,滿手都是血腥,從來也沒吃過素,更無所謂誦經禮佛,但只要一念至誠,照樣也可以立地成佛!   浣紗道:那我們持齋茹素都是沒用的?   李益笑道:茹素之意為戒殺,是體行佛門慈悲之旨,並不是求佛登仙必行的手段,這都是一些愚夫俗婦,不明佛理,看見僧尼不食葷腥,就以為是成佛之途,捨本而逐末,其愚不可及也,嚴格說起來,這是走火入魔的行為。   霍小玉道:爺!這話我不同意,吃素多少也有點好處的,因為菜蔬之類,煙火氣較少,常年茹素者,可以清心寡欲,也算是一種長壽之道。   李益道:這話聽起來有理,卻不可深究,如果人人都清心寡欲,人倫之念必淡,也許自己可以多活十幾二十年,但後代子孫卻越來越少,終致絕種   霍小玉紅著臉道:十郎!說說你就不正經了!   李益哈哈大笑道:飲食男女,人之大欲,這是聖賢說的話,可不是我一個人創出來的,小玉,你知道我最懷念的是什麼嗎?   霍小玉斜睨他一眼道:誰知道你心裏轉的是什麼主意?   李益道:我此生最難忘的就是去年此時,在花園裏的八角亭上,你為我設的醉月宴!   李益還在笑著,但笑意中已有些蒼涼,輕嘆一聲:兩鬢如霜垂老日,回首長安少年遊,今月還如舊時月,昔日紅顏共水流   霍小玉感染了他的蕭索,幽幽地道:幹嗎要這樣消沉呢,我們還有很多在一起的日子。   李益苦笑道:但是你我都不復有去年的心情了!   霍小玉道:不!我覺得還是可以重尋舊歡的,這裏的園子雖然比不上那一所大,但也有一片花圃,更難得的是小桃種了一片竹子,我們把酒菜搬到竹林裏,因為家裏有事,我沒叫人去清理,現在飄了滿地的竹葉,連褥子都不必鋪了,用竹葉為褥,再從竹葉的空影中賞月亮,一定更有情調,來!我們現在就搬了去!   看她興致勃勃的樣子,李益不忍澆冷水,更不忍心拒絕,三個人一起動手,把酒菜搬了出去,滿地的竹葉很乾淨,坐上去涼陰陰的,病後初癒的霍小玉禁不住打了個寒噤,浣紗忙脫下外衣墊在地下道:竹葉太冷了,小姐,你還是墊著坐吧!而且也要添些衣服。   說著回身欲行,李益道:帶個小炭爐來,這黃酒溫了喝才不會傷肺,小玉的身子不能再喝涼酒的。   浣紗看看周圍道:爺!這滿地竹葉都乾的,炭火爆出來容易引起火燭,好在廚房很近,我用熱水把酒溫在水壺裏,隨時去拿也快得很。   李益點點頭道:也好,同時替我把笛子也帶來。   霍小玉道:十郎,你還要吹笛子?   李益道:是的,今宵只宜弄笛,我們喝兩盅,還是回房去安歇吧!   霍小玉道:不行,我計畫著今宵要作長夜之飲的!   李益道:改天好不好,今天我累了一天,精神實在不濟了,你知道應付今天的考試,我一連幾個通宵都在加勁看書!殷天官不比夏天官,關節打不通,只有靠真才實學,而我在這一年中,把書本都荒廢了。   他說的也是實情,霍小玉嘆了一聲道:好吧!我也一直很懷念那一次星夜歡飲,那時候無牽無慮,放浪於形骸之外,我也一直計畫著再尋一次舊夢,看來竟是難以如願了!   李益道:怎麼會呢,過一兩天,等月圓時節,我們好好準備一下,像這樣倉促是不行的,你說記得上一次你整整的準備了一天,而且為了要給我一個驚喜,你到臨時才告訴我,那情趣自然與現在不同了。   霍小玉默默地聽著,她知道李益只是在安慰她,事實上失去的歡樂是永遠無法再拾回了。   浣紗把溫熱的酒帶來了,除了替她拿了一件夾袷,也帶來了李益的笛子。   喝了幾杯悶酒,浣紗也下來陪了,她知道整個事件是自己一句吃素持齋引起的,因為李益在屋裏坐下的時候還是一團高興,直到邀她共飲,她說出持齋的事來,李益的神情一變,氣氛就冷了下來,自後就再也沒有熱起來過,霍小玉要搬到外面來,無非也是想製造起氣氛,但顯然是失敗了;即使她破戒下來參加了也沒有用。   一壺酒不過才斤許,每人分坦了五盅就完了,霍小玉想叫浣紗再去熨酒,李益卻道:不必了,今夜大家都沒有酒興,就不可勉強,否則不但易醉,而且更易傷身,還是早點兒休息了,大家養足精神,明天我們出去玩玩。   霍小玉一怔道:出去玩?有什麼地方好玩的?   李益笑道:多的是,上慈恩寺去,聽說那兒新加修建完成,比以前更壯觀了,而且紗可以去燒燒香。   話題轉回來,還是落在她的持戒上,浣紗一聽忙道:要是專為燒香而去那就不必了,我聽了爺的話,覺得也對,唸經信佛,原不必太拘形式的。而且更不可對菩薩許什麼願,提什麼條件,記得以前我跟夫人到城內化生寺去燒香,那兒有十王殿,殿內有十殿閻王以及十八層地獄   李益道:不錯,那是貞觀十三年,歲次為己巳。太宗皇帝在那兒拜玄裝大法師為主持,修水陸大會以超渡地獄內孤魂野鬼!   浣紗道:還是爺明白,我記得夫人特別指著殿上的對聯解說給我聽,說的是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當時我還是不太明白,今兒聽爺這一說才真正地懂了,我是為了有所求而信菩薩,那怕天天吃素,也是有心為善,菩薩也不加理會的,鄭夫人信佛那樣虔,可沒有茹素忌葷,我又算是那一棵蒜呢?   李益笑道:阿彌陀佛,你倒真還有點夙根的,居然一點就明白了,佛非不可信,但也不能過於執著,沉迷其中,我也說個笑話給你們聽,有一對夫婦,中年無子,兩人情愛極篤。做丈夫的不肯納妾,於是雙雙求佛拜神,兩人分頭到寺廟中求籤,男的求得簽條是種豆得豆,種瓜得瓜。女的求得簽語卻是誠心則靈,心到神知   霍小玉笑道:這根本就是空洞兩可之詞。   李益道:寺廟中的簽語都是些讀書人代裝的,裝簽的人自己都沒有信心,自然不敢說得太靈。否則簽語不靈,豈不少了香火,所以必須要稍留退步,像那兩夫婦所得之簽,都是上上吉簽,但也有伸縮餘地,他們都是求子嗣,神示也說得很好,但萬一無效,前簽可以說是未積善因,何得善果?後簽則可以解為意念不誠,神佛不佑!   霍小玉笑道:結果雖是笑話,卻也是個悲慘的故事,尤足為禮佛自迷者誡。   李益道:壞在那個解簽的佛婆太混帳,自己愚昧不懂,出的主意。   霍小玉忙道:到底是怎麼說呢?   李益道:她妖言惑人,教了一大堆禮佛以誠的辦法,女的是在觀音大士前求的簽,那佛婆子也沒有問對方許的是什麼願,就信口開河,叫茹素,勤修早晚課,每三日必來庵中禮佛,香火不斷,而最甚者就是潔身,切忌男女之事,因為觀音大士是女菩薩,更說那女的是大士蓮座前玉女降凡,因偶犯小過而譴下凡塵,極宜修行以重歸西方佛國,凡是好聽的都說了!   霍小玉道:該死!該死!那個佛婆子也該想想,人家求的是子嗣,如果杜絕了燕好,又何來收穫呢?   李益嘆道:因為那佛婆知道這一家很有錢,一心想她把家產捐入寺院中,而且那婆子本身就沒有知識,信口開河,把人家哄得迷迷糊糊,得知究裏後,又無法改口了,居然說什麼意誠可動神明,自有天賜麟兒。   霍小玉道:這是騙人的,結果呢?   李益道:結果倒是不錯,那丈夫因為妻子信佛入了迷,以無後為由稟官而出妻,捐了幾個錢給庵裏,叫妻子入寺院修行去了,自己另行擇娶,不到一年,果然生了個兒子,卻從此不信佛了。   霍小玉道:那也太絕情了,你不是說他們情愛極篤嗎?先前連納妾都不肯,又怎麼忍心出妻的呢?   李益一嘆道:兩情之篤,是相互的,原來那妻子又賢慧又溫柔,才兩情繾綣,如漆似膠,自從迷上了佛後,一心一意都在菩薩上了,其情自疏,又怎能怪丈夫絕情呢?所以書香之家,雖不禁禮拜神佛,卻不准三姑六婆進門,就是為了杜絕禍亂之源。   霍小玉輕嘆一聲,朝浣紗道:浣紗!你聽見了!   浣紗一直在旁邊靜靜地聽著,霍小玉問到她,她低頭不再作聲,心裏卻很沉重。   她知道自己的知識不多,也知道自己過於執著,才引來李益的這番話,但她更擔憂的卻是另一件事。   那就是李益的為人,鄭淨持私下告訴過她,鮑十一娘私下也告訴過她,鄭淨持的話還比較含蓄:爺是個很精明的人,也是一家之主,他不喜歡的事,你們就不要做,不要去忤觸他的意思。   鮑十一娘比較直率:浣紗!我不是說十郎不好,但他太厲害了,他反對的事,他不會直接告訴你,可是他有很多的辦法來造成你們順從他的意思,所以我提醒你一聲,自己要注意一點,不要去惹他,否則就是為小玉添麻煩,從上次為小玉治病之後,我知道他已經不太歡迎我了,以後我也不便多來,希望你好好照料小玉,小玉愛他太深了,你招惹他不高興,倒霉的一定是小玉。為了小玉,你要多忍著點!   現在,果然開始了,而且是透過小玉來排斥她了!因此浣紗只得陪笑道:小姐!我知道!剛才我不是說了嗎?從明兒起,我也不吃素了!   李益似乎很滿意,拿起了笛子悠悠地吹了起來。   初秋的夜是淒涼的,被他的笛聲襯托得更為蕭條了,一曲既終,霍小玉的臉頰上掛著淚影。   她瞭解李益心中所思,也知道這些事不是她的能力可以分憂的,更知道不是言詞所能慰藉的。   因此她只能把手放在李益的手背上。   手是冰冷的,這份涼意激起了李益心中的共鳴,使他感到一陣溫暖,無限憐惜地為霍小玉拭去了淚痕,嘆了一口氣:夜深了,我們去睡吧!   浣紗匆匆地把東西收拾了,洗淨了手臉,對著鏡子把臉略勻一勻,當她經過書房時,發現書房的燈亮著,李益一個人在書房裏坐著看書。   她感到很驚奇,連忙在門口問道:爺還沒有歇下?   李益道:快睡了,你替我把被褥抱過來,放在那邊的竹榻上,掛好帳子!   爺不睡在房裏?   李益只笑了一笑道:浣紗!你我都知道小玉需要多養息,你我也都希望她能平平安安的,不是嗎?   浣紗只感到眼睛一熱,一股無限的感激沖起,口中喃喃地道:謝謝你,爺!謝謝你!   李益詫然道:奇怪,浣紗,你謝我幹嘛?小玉是我們兩個人的,我應該跟你一樣地愛惜她,你這樣子,倒成了我在故意作賤她了!   浣紗低下了頭道:爺!你明明知道婢子沒有這個意思,我是老實人,不會拐彎抹角轉心思,反正我就是謝謝爺,說不上是什麼理由。   李益輕嘆了一口氣,憐惜地拍拍她的手背:去看看小玉睡了沒有,替她把窗子關好,她就是貪玩。   浣紗答應著,來到後面的臥室,小玉沒有睡,卻在對著燈,楞楞地發怔,她一直走到身邊,小玉都沒有發覺,浣紗等了一下才道:小姐!夜深了,忙了一整天,你也夠累了,早點歇著吧。   霍小玉才忽地驚覺,眼中淚水濕濕的,浣紗詫然道:小姐!你這是怎麼了?   霍小玉道:爺呢?還在書房看書?   是的!爺說他今晚想睡在書房裏。   霍小玉的身子微微一顫,口中喃喃然道:緣分盡了,他開始避著我,討厭我了。   浣紗道:小姐!你怎麼這樣想呢?爺是體惜你,知道你不能太過分勞累,大夫不也是那樣說的嗎?   霍小玉道:他是這樣告訴你的嗎?   浣紗笑笑道:是啊!爺說你不能太興奮,這次病發,不就是勞累出來的嗎?   霍小玉點點頭道:你把被褥抱過去吧,在那兒侍候爺,等他安寢了再過來。   是!不過婢子侍候小姐安息了也不遲,爺在那兒看書,還有一會兒呢。   霍小玉笑了起來道:我還要你侍候什麼?不過是上床放個鉤,你以為這點事我都不能做了!快去吧。   浣紗答應著,抱了被褥帳子到書房,一切都舒齊好了才到李益身邊低聲道:爺!請安息吧!   我現在還是不想睡。   那也請上了床,躺下歇一會兒養養神,小姐吩咐過一定要侍候爺安置好了再回去,爺不睡,她在那兒也不得安定的。   李益輕嘆一聲,放下手中的書卷,脫去了外衣,就著涼枕躺了下來。   浣紗又同到後面的臥房,霍小玉還是沒有睡,依然在呆呆地注視著燈火,不過這次倒是很快就注意到浣紗的復返,回過頭來問道:你這麼快就回來了?   是的!爺已經安息了。   霍小玉看看她,忽地抓住了浣紗的手:浣紗!爺沒有要你留下陪他?   沒有。   霍小玉黯然地嘆一聲:緣分快盡了,緣分快盡了   浣紗卻愕然地道:小姐,你怎麼這樣說呢?   霍小玉的淚水盈滿了眼眶,哽咽地道:我有這個感覺,他已經討厭我們了。   霍小玉搖搖頭,把臉湊近浣紗,默默片刻才問道:浣紗!告訴我!我嘴裏是不是有股氣味?   浣紗連忙道:沒有呀!   你不要騙我,我知道的,爺抱著我進屋子,把我放在床上時,他還很熱情,開始吻我,但吻到臉上時,他的眉皺了一皺,我就知道不對勁兒了,他沒有吻我的嘴唇,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我就知道一定有些事情使他要離開我,然後,我想到了,一定是我嘴裏的氣味。   小姐,你想得太多了,我怎麼完全沒有感覺。   你整天跟我一起,自然不會有感覺的我知道,爹在臨死前的一陣子,我也嗅到他的那股氣味。那是一種死亡的氣味,我告訴過娘,娘叫我別瞎說,但也叫我少接近爹!浣紗!你要告訴我老實話   浣紗急了:小姐!你別胡思亂想好不好!   霍小玉的神色平靜:浣紗!你別瞞我,我並不是怕死,算命的說過我不是長壽之相,能活到今天,能使我享受到這麼多的生命快樂,我已很滿足了,我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日子,但我絕不難過,即使只能再活一天。我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我不能再浪費時日!告訴我!我的嘴裏是不是有股難嗅的氣味?   浣紗的心沉了下去,霍小玉不提,她沒有感覺,霍小玉一提,她也有點感覺了。   那是一股沉濁的,帶點霉,帶點腥,帶著一種無以名狀,使人嗅覺上很不舒服的氣息。   浣紗看看霍小玉的臉,看看她瘦小而又玲瓏的身子,看看她敞開的胸膛上那一抹嫩白的肌膚,依然是那麼美好,那麼迷人,但浣紗也知道,在那裏面,有些地方已經開始壞了,開始腐朽了。   但是,她當然不能對霍小玉這麼說的,因此祗有道:小姐,你這是胃氣,從早上張羅爺出門之後,你就沒吃過一點東西,自然就有股氣息了。   這是個很牽強的解釋,但霍小玉居然接受了,因為她自己在有意無意間也嗅到了這種氣息,下意識中,也知道這股氣息是由何而至,因而才產生了莫名的恐懼。   這像是一個溺水的人,即使是抓到了一枝細小的浮木,根本無法挽救自己的毀滅,但也是緊緊抓住不肯放的。   這一夜,主僕兩人都是在輾轉反側的情況下,勉強朦朧入睡的。第二天,天色才微明,兩人就都醒了。   霍小玉著意地調勻了一下,把頭髮梳得光光的,簪上她那支紫玉釵,最後又在臉上淡淡地抹了一層胭脂。   她無須敷粉,因為她的肌膚本來就白,祗缺乏那一點健康的紅潤,需要人工的點綴。   叫浣紗把浸的玫瑰露沖了一小盅喝了下去,那是宮中的秘方,為有口臭的女人喝了以後掩飾缺陷用的。   瘦削、輕盈,一向被視為女性美的;尤其是漢宮飛燕以翩翩能作掌中舞而邀君寵,宮中的女子們就拚命地勒腰節食、以便維持那楚腰一擁。   人是瘦了,但長期處於半饑餓中,胃一直是空的,口中也就經常發出那股觸鼻的酸氣,於是,善於巧思的人就想出了這個法子,採取了玫瑰的花片,搗碎取汁,跟桂花拌勻,用蜜浸起來密密封藏,不時飲上一小口,那濃郁的香氣就可以保留得很久!然後口中再經常嚼著一點蔻仁,以取其清香。   文人筆下的吐氣如蘭,就是在這種情形下裝造出來的。霍小玉出身王府,當然不乏這種香料,可是以前她不屑為之,現在,她覺得需要借重武器來保衛自己的愛情了。   到籬畔的花畦裏,她又剪了一朵海棠,簪在鬢角,再攬鏡自照,自己也覺得很得意!卻把浣紗看得呆了。   霍小玉回頭見了她的癡狀,不禁笑罵道:死丫頭,看什麼?難道你不認識我了?   浣紗在驚愕中覺醒過來,唉了一聲道:小姐!你真美。這一打扮,簡直就像是畫中的仙女。   霍小玉一笑道:難道我以前就不美了?   不!小姐以前也很美,但從來沒像今天這樣,美得讓人炫眼,跟昨天一比,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   昨天我很狼狽嗎?   是的!昨天小姐忙了一天,穿了身家常衣服,頭髮也沒整就顯得憔悴多了。   霍小玉一拍手道:對了!就是這個緣故,娘跟鮑姨都告訴過我,偏偏我就忘了。   浣紗笑問道:夫人是怎麼跟小姐說的?   娘說在家的時候,不管爺在不在,總要頭臉梳攏得整整齊齊的,我問她為什麼,她說一個女人的魅力,就是表現在整潔上,那怕是再醜的人,只打扮得整整齊齊的,總有一點動人的風韻。至於鮑姨   鮑姨是怎麼說的?   鮑姨是在伴我養病的時候說的,她那時天天逼我梳妝,她說有病的人千萬不可帶著病容,更不能使容顏枯槁,令人望而生畏,久病床頭無孝子,這是人情之常,對生身的父母尚且如此,何況是其他呢!昨天是我自己不好,怨不得人討厭。   浣紗忙道:爺也沒有討厭你呀!   霍小玉苦笑著輕聲一嘆道:拒絕親近已經是差不多了,難道還真等到他不肯回家,在外面另外設個窩才算是討厭嗎?到那個時候,可就來不及了。   爺不會這麼沒良心吧?更不會如此喜新厭舊吧!   霍小玉幽幽地道:這倒不是有沒有良心的問題,昨天我想了很久,想到了我自己的家,想到了爹,他跟王妃是結髮夫婦,難道會不恩愛嗎?何以到最後會演變成那個樣子呢?情形很明白,那不能怪爹的,但在不知情的看來,一定會說爹貪戀美色,喜新厭舊,罔顧妻子兒女   浣紗沉默不語了,事實上她知道得很清楚,王妃在老霍王去世前兩三年,帶著鄭淨持母女倆移居別業的事深為痛訾,幾乎是四處宣揚,弄得無人不知,也因此益發增加老王的反感,到後來連家門都不回了,這種情況在親朋故舊間是難以得到諒解的,自己若不是身經其事,恐怕也不會站在同情老王爺這一邊的。   霍小玉一嘆道:人不分男女,都不是絕情的,有許多怨偶,都是雙方自己造成的,怨生之初,也許只是一點小事情,一點小節。但是不加注意,就像是河堤上一個小缺口,越來越大,一潰而無以挽救了。   霍小玉嘆道:我知道的,你並不醜,也很溫柔可人,就是太古板一點,本來我是寄望於你多偏勞一點的,可是昨夜的情形看,似乎希望不大,你是天性使然,一時難以改變的,因此必須得要自己來設法,丫頭!你也得改變一下。   怎麼改變呢?小姐!我簡直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霍小玉笑道:這個我可沒辦法教你,一切要你自己體會,我跟爺在一起的時候也沒瞞著你,我們是怎麼個情形,你難道不曉得   浣紗紅著臉道:那我可學不來,自己一點興致都提不起來!   霍小玉嘆息了一聲:傻丫頭,你以為我每次都是那麼好的興致嗎?有的時候,我同樣感到意興索然,可是裝也得裝成有興趣的樣子,人家在一團熱情的時候,冷淡的反應是最容易促使對方離心的行為,每一個做女人的都不可不記住這一點。   浣紗忍不住笑了起來:小姐,你是從那兒學來的這一些,我相信不是書本兒上瞧到的吧!   霍小玉道:不!是鮑姨教給我的,她以前跟爺那樣熟絡,在一般的情形來說,那是不可能的,兩個人相差十來歲,爺又是名動長安的風流才子,絕對不可能對一個風塵中的半老娼女產生眷戀之情的。可是她就做到了,就是她懂得柔媚之道,懂得男人,懂得在什麼時候,恰到好處地表現自己的柔術,那是一種很微妙的學問。   浣紗笑道:可惜鮑姨只能認字兒,不會寫字兒,要不然把她這些大學問寫下來,一定比漢朝那個班什麼的寫的女兒經受人歡迎多了。   霍小玉笑道:那是班大姑所著的女箴,雖是應帝后之命,作女子應守之箴言,闡述相夫教子之道,不過她要女兒家莊厚自處,事良人以敬的道理,實際上還是差不多的,只是教書的不是女人,而是一批冬烘老學究,只曉得從字面上去解釋,就變成索然無味的教條,把女孩兒教成木頭人了。   浣紗一笑道:小姐你別騙我不識字,這位女夫子的名字怎麼叫大姑呢,你一說我倒記起來了,那是個家字!   霍小玉笑得花枝亂顫地道:漢代有學問的女子都尊稱為大家,如班昭為班大家,蔡文姬為蔡大家,可不是她們的名字,讀音為姑,如面上的寫法為家!就像是乾坤的乾字,又用成乾字一樣!   浣紗紅了臉道:小姐,你可別跟我談學問,那我可是一竅不通,不過你說班大姑的女箴,跟鮑姨教的道理差不多,我可從來也沒聽說過。   霍小玉道:以前我也沒這樣想過,後來才慢慢明白,古人所立的箴言,一定要從立意上去延伸而深入,尤其是女箴一書,更不能由那些自己都不懂的老夫子來講,班大家要女子莊厚自處,就是要我們隨時注意自己的儀表整齊,給人一個鮮明的感覺,鮑姨要我們女人時時注意服飾,保持鮮艷,不是差不多的意思嗎?再說女箴上要女子事君子以敬順,這種敬順,不是外面應酬場上那種虛偽的客氣嗎?夫婦之間假如也來那一套,豈不是成了傀儡了。   浣紗道:那又該是怎麼個敬順呢?   霍小玉笑道:敬順是發之於內而形之以言行,不拂逆所事的心意,使自己去迎合對方的喜愛,避免他的憎惡,自然就會家室和美了。   那我們做女人的不是太委屈了嗎?   傻丫頭,這是相互得益的,看起來是受點委屈,其實卻不是這麼回事,記得我們以前那頭哈叭狗兒嗎?它見了誰都是搖尾巴親熱,誰都喜歡它,見了都想抱抱它;看後園的大黃狗見人就叫吠,每天用條子栓著,誰遇上了都想撿瑰石頭打它一下,柔順與剛強的差別就在於此,柔順者又何嘗受到委屈了呢?   浣紗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卻聽見有人在鼓掌叫道:說得妙!說得妙,小玉,你再多研究幾條出來,我給你找人刊刻了,稱為霍大家新女箴,一定可以流傳萬世   李益隨聲踱進門來,霍小玉和浣紗都不禁羞紅了臉。   李益笑道:我可不是存心要偷聽你們的談話,車子在門口等候多時了,我進來催駕,不想卻正聽到小玉在大發妙論   小玉趕緊搖著手急道:罷了、罷了,不必再往下講,我們早已收恰好了。這就出門吧。   李益看霍小玉,確是美得令人憐愛,笑著攙了她,由浣紗陪伴著,到門口跨上車,緩緩向郊外行去。   得得輕蹄和著轆轆的車聲,迎著秋高氣爽。   李益帶著一對錦裝的麗人,捲起了車簾,讓初秋的清風吹進車裏,也讓霍小玉的美色展示出來,好與來往於途中的長安士女們一較顏色。   他的臉上還是充滿著得意之情的,在十里春風的帝都,他已經算是個聞人。而且是相當知名的聞人。   以前,他也不算是個寂寂無聞的人,他的文才,他的詩才,已經在長安的交際酬酢中流傳了,但是沒有現在的轟動,魚朝恩的被誅已過去半年,這是長安人事興廢的一件大事,而李益就參與其中。   經過半年多的折騰,被隱藏的秘密,終於慢慢地流傳出來了。其中大部分自然是出之於郭家守將之口。   他們都是新起的權貴,也都是少壯派的軍人,由於郭王的兩個少主郭威與郭勇入領神策禁軍,他們自然也跟著過去,擔任了主帥以次的各級將校,這是武將的一貫傳統,百夫長以上的各標營統領,莫不由親兵司任,以期能達到上下一體靈活運用的效果,而禁軍是保衛帝都,維護天威的基本武力,也是皇帝統鎮天下的倚仗,自然更重視這個傳統,才能成為皇帝最得力,最忠貞的武力。   禁軍的意義就是帝力的代名詞,他們是全國最精良的部隊,享受著最優渥的待遇。   魚朝恩就是握有了禁軍,才能挾天子以令諸侯,現在這一股雄厚的實方被皇帝收回來了!郭氏的忠貞是皇帝所深知的,所以才讓郭氏兄弟掌領禁軍。   而禁軍又是長安市上最具權威的人物。   郭府的家將對賈仙兒與黃衫客仍是相當崇拜的,因此當時誅殺魚朝恩的真相也在私底下裏流傳出來,他們的用意只是在替賈仙兒與黃衫客夫婦辯解其忠,連帶著自然也要提到李益的名字。這對李益是有幫助的。   雖然因為魚朝恩仇黨的復起使李益受到挫折,但大家在明白了真象後,飲水思源,對李益還是感激的。   有人是因為沉冤昭雪,對李益更感激。   有人因為他已簡在帝心,目前是因為牽連著那些江湖遊俠與皇帝間的隔閡未消,才未能因而功受邀賞,但過些日子,等證明那些江湖人確無異圖時,皇帝就會想到李益的好處,而特加恩賞的。   何況根據郭府家將的傳言,皇帝很激賞李益的才情,在事前就聲明過,要他經過一番歷練後才付與重寄,所以沒有在此刻予以封賞,這一番話對李益的關係很大,有人曾經數度上表,劾奏在清除魚黨時,把李益跟那些江湖人列進去,但每次都被皇帝親自勾掉了,他們先前不明白,聽見傳言後才知道了真相,自然也不再有人去碰軟釘子了。   所以在車水馬龍,赴往郊外的道上,大家對李益十分客氣尊敬。不管是識與不識的,看見了李益都是親自致候問訊一番。   他們乘坐的雖然只是一輛僱來的民車,但許多有秩品的官員也都吩咐御者讓出道來,拱手請他們先行。   這種禮遇的情況,使得飽受冷落的李益又意氣飛揚了起來。   霍小玉在他的身邊倚偎著,看見這情形,心情也很興奮,她似乎又感覺到在元夜燈市上飽受注意稱羨的滋味了,而且更有過之。   那一次是沾了汾陽王府的光,借著郭家的尊榮,畢竟還是空虛的,可是今天   今天他們誰的光都不沾,完全是實實在在,憑自己得來的風光,因此也更值得驕傲了。   霍小玉低聲道:十郎,雖然你沒有因功而邀賞,可是卻贏得了這些人的尊敬與感激,也算是值得了!   李益只淡淡一笑,他知道大家之所以對他的如此客氣、尊敬,絕不是為了感激,或許有一兩個人是真正受過魚朝恩陷害的,才會對自己感激。   大部分的人還是為了勢利,為了那些傳說中他佔了很重要的地位。為了郭,秦兩府的世子跟他還十分熟絡,為了兩大豪族門下的人對他還十分恭敬,為了一連幾次都沒能告倒自己,對他的行情又作了新的估計。   可是看見霍小玉這麼興奮,他也不忍心點破而掃興,只有默默地笑著。   好趕熱鬧的長安人,什麼都是一窩蜂的,因此,今天的大雁塔地出奇的熱鬧,歇滿了來參觀的游人。李益對於這種場合一向就不太感興趣的,這可以說他性情孤僻,對於美好的事物,他的佔有慾很強,最好是一人獨享。否則就邀上三五知己來共用,叫他擠在人堆裏湊熱鬧,他就意興索然了。   因此他們沒有往塔上擠,由浣紗提著食盒,他們只想找一處僻靜的地方,享受一番寧靜。   但是這一個希望也落了空,在周圍的林子裏竟是擠滿了野宴的人,三五成群,只要找到一點空曠的地方,就擺了下來,有的是自備的酒菜,邊酌邊談,意興遄飛,有的竟是帶了生肉來,在地下插了鐵架,拾了些枯枝,燃上了火烤肉吃。香氣四溢,猜拳行令,把一塊清淨之地,變得跟酒市一般地熱鬧。   李益一邊走著找地方,一邊道:該死!該死!這些人簡直忘記是做什麼來的了!該打下地獄才對。   霍小玉笑道:十郎!你這話就太不公平了!我們自己又是幹什麼來的呢?若是怪他們玷辱了佛門淨地,我們的食盒裏帶的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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