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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七章

紫玉釵 司馬紫煙 20492 2023-02-05
  一條人影由艙頂上翻了下來,是個全身穿著黑衣的女子,腳著蠻靴,黑帕包頭,脂粉不施,在氣勃勃中又出現嫵媚之態,落地無聲,點塵不沾。   賈飛先是嚇了一跳。看清了來人之後,才驚喜地叫道:妹妹,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女子微微一笑道:我提前一個月離了師門,折道長安,原是想去看看黃大哥的,到了長安,聽說黃大哥南下了,我就一路趕了下來,在街上碰到了馬五他們   賈飛忙道:妹妹!你的船是黃大哥央借的。   那女子一笑道:馬五已經說了,李公子既是黃大哥的朋友,自然可以坐我的船,而且李公子是斯文中人又帶著家眷,也只有我這條船能招待他們。   賈飛吁了一口氣道:你明白就好,黃大哥有事要過兩天才來,你要是找我的麻煩,我可惹不起你。對了!妹妹,李公子可是真正的才子,一眼就看出了你的詩

  那女子一笑道:你不必說了,我來的時候,也看見李公子在看詩,你們的談話我都聽見了。   說著又朝李益拱手道:李公子的確高明,比那些浪得虛名的書呆子通達多了,我就知黃大哥器重的朋友必非凡品,尤是斯文中人,能為黃大哥器重的更是難上加難,李公子,請恕我來得冒昧。   李益一笑道:那裏!那裏!姑娘言重了,這原是姑娘的座舟,李某冒昧借用,正感唐突。   那女子笑道:這些客氣話都不必說了,雖然是我的,但黃大哥借給了公子,公子就是主人,我這不速之客,不告而登,失禮的是我,本來我不想現身的,因為聽了公子的高論,十分欽佩,才忍不住出來請教一下。   這時霍小玉又斟了碗茶遞了過來,那女子接了笑道:李夫人不要太客氣,剛才沒嚇到你吧?

  霍小玉笑道:沒有!我早知道賢兄妹都是風塵奇人,在這條船上所發生的事當然也就不能以常情度之   那女子笑道:難得,難得,李夫人雖然沒有學過武,但這份鎮定功夫,卻不是一般女子所能及的。她朝霍小玉盯了兩眼,忽又笑道:李夫人仙露明珠之儀,霜女紅娥之貌,真是謫仙下降,跟李公子恰好是一雙璧人,太相稱了!   霍小玉有點不好意思,李益笑道:姑娘過獎了,內子霍氏小玉,姑娘還是直呼其名好了,夫人之稱萬不敢當。   那女子笑道:霍小玉,這個名字起得好極了,小玉雙成是瑤池領班,我這謫仙兩字,用得一點都沒錯。   說完又道:失禮!失禮!我居然忘記介紹我自己了,我叫仙兒,名字是父母所取,雖然俗氣也只好認了。

  李益道:既有仙氣就不會俗氣,何況姑娘胸懷氣度,應是人中之仙,這個名字再恰當不過。   賈仙兒笑笑道:李公子剛才說紅線聶隱娘不足法,反是西施王嬙足取,倒是要請教一下!   李益笑道:姑娘此身唯一憾事是生為女兒之身。   賈仙兒坦然道:不錯!雖然我自信所學所能,不遜於七尺鬚眉,可是畢竟有許多限制。   李益道:因此姑娘事事爭先,想與男人一爭短長!   賈仙兒道:對的,所以我覺得紅線聶隱娘以三尺青鋒,快意恩仇,足為我女中豪傑!   李益笑笑道:姑娘豪情可佩!只是認識不清,既然要以巾幗之身與鬚眉爭雄,就當以一些奇情的女子為師法,像紅線聶隱娘等人之行為,雖然夠得上一個俠字,但那只是她們的機遇與技藝所造成的,與男女無關,即便換了個男人,也一樣可以做她們的事的。

  賈仙兒怔了一怔道:不錯!但這些事出之於閨閣女子之手,益見難能可貴。   李益笑道:換言之,這些事如果出之男子,就微不足奇了,姑娘有了這個意思,自己就貶了女子,縱然能強勝鬚眉,卻也改不了你是女兒之身這個事實,又何傲之有?姑娘既不甘雌伏,就該以一些更偉大的女性為範。   賈仙兒道:但西施王嬙又有什麼偉大呢?   李益道:西施以越溪浣女靡盡吳王壯志,使勾踐完成復國之舉,王嬙不得志漢廷,遠嫁匈奴使胡人弭卻東侵之圖,這兩事都是男人做不到的,這才是真正女性值得驕傲的地方,姑娘以為然否?   賈仙兒久思不語,李益笑笑道:所以我對姑娘的褒語用女中豪傑而不說女中丈夫,豪傑不分男女,有豪情豪舉,即為人中之傑,既已豪傑矣又何必丈夫,如果女必以成丈夫為豪,已落了下乘!

  賈仙兒肅容道:仙兒愚昧,多承公子教導。   李益笑道:那可不敢當,我只是覺得姑娘乃人中之龍,才剖陳直言,希望姑娘能發憤圖強,立志為人上之人,把每一個人都作為姑娘奮鬥的對象,不要光找男人麻煩。   賈仙兒俯下了頭,感到很不好意思,霍小玉道:十郎,你跟賈姑娘才初次見面,怎麼說話這麼不莊重!   賈仙兒忙道:不!李公子教訓得極是。   李益笑道:末識其人,先讀其詩,因詩而及人,已是一見如故,賈姑娘不會認為我唐突的。   賈仙兒道:聽了李公子的話才知道我以前愚昧得可笑,希望公子不棄粗頑,今後多加訓誨。   賈飛也大笑道:妹妹!你今天總算服人了!   賈仙兒橫了他一眼道:人家講得有道理,我當然敬服,你以為我是那種不講理的人?

  賈飛道:可是你跟我卻很少講理。   賈仙兒一笑道:因為對你沒有道理可講。   賈飛叫道:什麼?你倒說我不講理?   賈仙兒笑道:那倒不是,跟你講理得費半天口舌才使你明白,用不講理的方法一句就夠。   賈飛無可奈何地道:妹妹!在你的薰陶之下,我總算也讀了幾天的書,做了孔老夫子幾天的門生   賈仙兒笑道:孔門有七十三賢了,什麼時候又多了你這麼一位得意門生出來了?   賈飛道:妹妹!你別挖苦我,孔夫子既然被尊為萬世師表,但凡唸過書的人,都算得是他的學生,這不對嗎?   賈仙兒笑道:這個典故倒是被你蒙對了,但不知賈大賢人研究孔夫子之道,有什麼特別心得沒有?   賈飛笑道:沒有!我只覺得孔老夫子一生中說了許多話,只有一句話說錯了。

  賈仙兒笑道:沒想到你居然能找出孔老夫子的錯處,但不知是那一句話?   賈飛一本正經地道: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   賈仙兒道:這句話是有問題,不過也難怪,在他以前上歷史上沒有出過一個轟轟烈烈的女子,他祗看見了妹喜亡桀,妲己敗紂,再在南子那兒受了一場奚落,自然免不了有這一肚子牢騷。   賈飛笑道:他如果生在現在,如果也有了你這樣一個妹妹,擔保他不敢說這種話。   賈仙兒想了一下,才明白過來,伸手一拉劍柄道:好!你居然敢繞著圈子罵我!   賈飛連忙道:妹妹!你一定要亮亮你剛學的劍法,以後有的是機會,可千萬別在現在,李公子是個斯文人,你可別把他給嚇著。   賈仙兒看李益正在含著笑望著他們,才不好意思地把抽出一半的劍歸回鞘中,訕然地道:李公子,對不起,我們太粗魯,惹你見笑了。

  李益笑道:我覺得很有趣,令兄妹雖然吵吵鬧鬧,卻不減友愛之情,這正是江湖豪士本色,誠敬於心而不形之於色   賈飛笑道:李公子,今天幸虧是你在座,我才敢回敬她兩句,出出胸口的悶氣,如果在平時,她真會拿劍砍我,一點都不留情的,你信不信?   李益笑道:我一半相信,一半不相信。   賈仙兒愕然道:李公子!這又怎麼說呢?   李益道:姑娘拔劍相向之舉可信,手下不留情之言不可信,令兄對姑娘以友勸之心,當然讓著點,而姑娘雖出之遊戲,卻極有分寸,絕不會認真。   霍小玉覺得這一對兄妹很有意思,笑著道:其實一家人原該這個樣子才顯得親熱,許多大家庭裏,講究什麼兄友弟恭,見了面大家都是客客氣氣,冷冷淡淡,反而把感情沖淡了,禮法原是節制人的行為的,也把人變虛偽了。

  賈仙兒笑道:夫人不但風神如仙,更兼錦心繡口   賈飛道:你還不知道李夫人的才華高著呢,別的不說,弄出來的菜就讓人垂涎三尺,所以我今天厚著面皮,討了一頓才一飽口福。   賈仙兒一揚眉道:真的嗎?那我可是趕巧了!夫人不會嫌多我這個不速之客吧?   霍小玉笑道:賈姑娘別笑話了,看了你的廚房,我就知道你必然精於此道,只怕你嚐了會直搖頭。   賈飛笑道:夫人能說出這話來,就不會是庸手,舍妹的廚房我是常去,嫌它裏面太瑣碎,可是舍妹說我太俗,我就想不透一間廚房又能雅在那裏,今天聽了夫人的話敢情還真有個講究,居然一眼就能看出舍妹好吃。   霍小玉知道這是客氣話,因為這一次賈仙兒只是笑著沒跟她哥哥頂嘴,由此可見他的話是信口胡謅的,不過也由此看出了他們兄妹倆都是精食的饕餮客,心裏倒是開始有點擔心了,自己的手藝是否能拿得出來。

  不過客人已經來了,不論好醜,總得拿東西出來給人家吃,於是含笑告退,回到廚房裏去了。   沒有多久,她跟浣紗捧出四個冷食出來,李益的眼睛都發直了,他簡直無法相信這是霍小玉手上弄出來的。   而且四個碟子裏,倒有兩樣是他沒見過,尤其是一碟形如貝扇,大如指甲的小蚌殼,連賈飛兄妹似乎都不認識,因此大家第一筷都挾向那兒去了。   李益挾了一個送到嘴裏,把鮮紅的蚌肉從殼上用舌尖舐了出來,稍咀嚼,就感到鮮美無窮,雖然有點腥,但肉又滑又嫩,簡直不知道如何才能形容。   賈飛與賈仙兒也吃得眉飛色舞,一口一個,幾乎沒向別處下箸,霍小玉在坐旁邊看了直笑。   直到碟子裏還剩七八個的時候,賈飛才縮住筷子道:李夫人自己還沒有動箸呢,我們可得留幾個。   賈仙兒的筷子剛伸過去,聞言不好意思地停了下來道:是啊,我們只顧吃喝,竟忘了女主人,人失禮了。   李益終於忍不住道:小玉!這是什麼?   霍小玉笑道:麻蚶子!是產於沙溝裏的一種海貝。   賈飛道:我們白白在水上混了十幾年,竟然不知道有如此佳味。   賈仙兒道:這玩意兒我是吃過,只是不知道有這種吃法,一般都是剝出來炒熟了吃,從沒有連殼一起吃的。   霍小玉道:這是我小時候在長安吃過一次,父親最喜歡這道菜,就是從沿海運到長安太困難,迢迢萬里,運到長安早就死臭了,還是我娘想出了個辦法,用蒲包裝著,置於陰濕之處,一路上經常澆水,每天把死掉的撿出來丟掉,這樣送到長安,總算還有一半是活的,這次在姑蘇我恰好看見了,也買了一蒲包。   李益叫道:你換船的時候,帶了一大包,原來就是它。   霍小玉道:是的!買的時候一大包。挨到這裏,所剩已經無幾了,我本來地想試看能否帶到長安的,看看是不行了,所以一下子都弄了出來。   李益道:那麼大一包,約莫有十斤,就剩下這麼一碟了,你倒真有耐性。   霍小玉笑笑道:我養得不得法,否則不會只剩這麼一點的,據說這東西到了長安,比金子還貴呢,在姑蘇買這一大包也不便宜,一斤合上斗米價了。   李益輕嘆道:玄宗皇帝時為了楊妃愛吃鮮荔枝,派驛騎由嶺南萬里星夜飛馳送來,由此可見一樣東西換個地方就身價百倍,但靡費若此,就近乎奢侈了。   霍小玉道:十郎!我知道你不是個喜歡浮華的人,這蚶子因為是我父親最喜歡吃的東西,我想帶回長安,如果還能有一些活的,就到我父親的墳上祭一祭,所以沒告訴你,希望你能原諒我。   李益笑道:我的感慨不是為你而發?你一片孝心更是難得,我怎麼會怪你呢。   賈飛則歉然道:我們這一來掠奪了夫人的孝心了   霍小玉連忙道:賈船主,你別多心,這東西已經養不久了,再不吃,才真正是浪費呢。   賈仙兒則笑道:李夫人,這是怎麼弄的?你可得教教我,下次我到海邊去,一定弄它一大包,也千里飛馳,送到長安去,作為對你的報酬。   賈飛忙道:這倒是辦得到的,舍妹在江湖的外號叫女飛衛,她的那頭千里黑驢是罕見的異種,千里一日還,如果專心趕路,由江南到長安,最多也不過六七天。   霍小玉笑道:烹法很簡單,不過取個新鮮而已,洗淨沉沙後,用沸水一澆,他們就自己裂開,然後用上好的醬汁、麻油與陳醋,和入薑汁一淋。好在賈姑娘的船上這些佐料都齊全了,否則也不怎麼好吃的。   賈仙兒笑道:世間八珍,我差不多全嚐過了,但都徒擁其名,比起李夫人這一道菜可要遜色多矣。   李益撫掌大笑道:小玉,今天我方知道你肚子裏還藏著這麼多的學問,以後倒是要好好向你討教一下。   霍小玉訕然道:我父親是個很講究口慾的人,他不但喜歡吃,也喜歡講述些軼聞,是以我雖然本身懂得不多,但耳濡目染,倒也聽到了不少。   賈仙兒道:那就難怪了。   李益笑道:賈姑娘對此道一定相當有研究了?   賈仙兒臉上微微一紅道:那可不敢當,小妹雖是女流之輩,但因為出身江湖,除掉一劍之外,別無所長,後來得黃大哥的教誨,叫小妹在女紅上多少也該知道一點,才不失女兒本分,小妹也深以為然,可是拈針弄線,實在耐不下這個性子   賈飛笑道:你也太謙虛了,誰不知道你針上工夫絕頂,連黃大哥都說你那一手神針可以獨步天下了。   霍小玉動容道:賈姑娘還有這一手妙技?   賈仙兒狠狠地瞪了賈飛一眼,卻不好意思開口,賈飛笑道:舍妹的針上神技與一般閨閣刺繡不同,別人是一針一線地繡;她是一把一把地繡,別人繡一朵花要用上個把時辰,她在眨眼間就能繡出五朵梅花。   賈仙兒慍然道:哥哥,你再胡說我就要生氣了。   賈飛伸伸舌頭,不敢再開口了,霍小玉忍不住問道:賈姑娘,請恕我冒昧,你是怎麼繡的?   賈仙兒垂頭不語,李益道:賈兄是在開玩笑,眨眼之間,繡出五朵梅花,那是不可能的。   賈飛道:絕對可能,你們看見這船上的馬五了,他有個外號叫五朵梅,就是舍妹的傑作。   賈仙兒伸手按劍,這次是真的生氣了,霍小玉忙道:賈姑娘,不!你大我幾歲,我就高攀叫你一聲大姊吧,小妹知道賈大哥話出必有原因,你就滿足一下我們的好奇吧!我實在想知道你是怎麼刺繡的。   賈仙兒對霍小玉十分投緣,紅著臉道:小妹妹,你不嫌棄,我也托大居長了,你別聽我哥哥胡說,他是在損我。   李益也笑道:賈姑娘,內子有個毛病,她一個問題得不到答案,連覺都睡不著的,你們既然口頭上結成姊妹,還是讓她知道一下真相吧,敝人也想一廣見聞。   賈仙兒仍是低著頭,賈飛笑道:還是我來說吧,馬五本是江湖上一名大水寇,結果遇上了仙兒而被收服的。   霍小玉也眉飛色舞地道:那位馬英雄我也見過,他一個人在船尾操揖,驅舟如飛,是條了不起的好漢,大姊能將他收服,必然是很精采的一段故事!   賈飛笑道:是相當精采,仙兒的劍法倒還不算絕頂,可是她的暗器功夫卻真夠得上天下無雙,她收服馬五的那一戰轟動江湖,就是用了她一手梅花針絕技,脫手就是一大把,在馬五的臉上釘上了五朵梅花,每朵由三十六支鋼針組成,五瓣五蕊,整整齊齊,結果馬五心悅誠服,解散了部眾,在仙兒的船上自甘充任舵手,而他翻江鼠的外號也改成五朵梅了。   霍小玉這才明白,豎起個大拇指笑道:賈大姊,這簡直是神乎其技了!   賈仙兒輕輕一嘆道:小妹!其實我早已明白,江湖不是我們女孩兒家的歸宿,怎奈積習難改,別看一根針,比寶劍不知重了多少倍,我拿在手裏,總比什麼都沉,因此只好在烹調上下點功夫,本來還以為很不錯了,現在跟你一比,才知道自己差了十萬八千里。   霍小玉忙道:大姊!我也是最近才學著胡亂弄弄,以前根本一竅不通。   席間一共是四個冷盤,大家也只吃了一味醉蚶,這時想到光顧其他三樣,尤其是那一碟嗆蝦,李益還是第一次嚐試,新鮮活迸的蝦子。用手拈看,沾一沾作料丟進口中,吃去蝦肉後,吐出的蝦頭還在顫動,看起來很殘忍,但滋味之鮮美,卻是無以形容,李益一面吃一面叫好。   霍小玉笑道:十郎你好不好意思,客人沒說話,你這做主人的自己誇好!   李益笑道:賈兄與賈姑娘都不是善作虛偽的人,好就是好。   賈飛笑道:是!是!絕對贊同,只是我的嘴被好東西塞住了,捨不得停下來說話而已!用實際的行動來表示,比口頭的讚美更有誠意,李夫人只要看我嘴沒停過,就知道我是如何的激賞了。   賈仙兒也笑道:嗆蝦在江南常吃得到,但小玉妹另外這兩味的確是別具巧心,美不可言!   那是一碟河嫩筍,一碟鹵豬耳朵,都是霍小玉向鮑十一娘學來的小品,長安風味,對生長在江南的賈氏兄妹說來,自然是別具一格,四個碟子都快見底時,霍小玉才道:糟!我都忘了,還有幾樣菜是現炒的,還都放在那兒,光顧著說話,要讓客人餓肚子了。   她告退下廚去拾掇,賈仙兒道:我也去,讓我學學!   賈飛笑道:你恐怕是手癢了,把你的拿手絕活兒也露兩下出來,別光是欣賞人家的。   賈仙兒含笑也到廚下去了,賈飛才向李益低聲道:李公子,今天我要好好敬你兩杯,謝謝你對舍妹的開導!   李益一笑道:令妹與黃兄的事如何?   賈飛一怔道:李公子已經知道了?   李益笑道:不知道,但兄弟知道黃兄早已授室,剛才看令妹對賈兄情有獨鍾,只怕一定是為了身分問題吧!   賈飛輕嘆道:是的!黃大哥那位大嫂是從小就指定的,既不能文,又不能武,黃大哥對她自然不滿意,十二歲就離家出走,在外面學了一身武功,十年後回到家裏,總以為那女子已經改嫁了,因為她比黃大哥還大三歲,那知他離家的第四年,黃大哥的父母都亡故了,一切殯葬事宜都是黃大嫂主理的,而且黃大嫂仍然守著他,黃大哥感動之下,才跟黃大嫂成了親。   李益道:這位夫人的德性極佳,想必非常賢慧,應該不會反對令妹並嫁。   賈飛苦笑道:黃大嫂是不會反對,她也見過舍妹,自愧形穢,情願退居側室而讓舍妹居正。   李益道:難得!難得!那應該沒什麼阻礙了!   賈飛道:有的!問題在黃大哥,他絕不同意要黃大嫂居側,也不同意並居正室,而舍妹心高氣傲,要她在一個平凡的婦人之下居側,她怎麼肯呢?   李益道:這也對的!不棄糟慷,正是黃大哥的可敬之處,那令妹就只好委屈一點了。   賈飛嘆道:舍妹怎麼肯呢,黃大哥倒很好,他知道舍妹的脾氣,祗以手足之情待之,有好幾次千方百計為舍妹作媒,選的對象也是翩翩一表的武林俠少佳弟子,但舍妹橫定了心守身不嫁,一拖七八年,我這個哥哥的拿她也沒辦法,今天李公子給了她一番啟示,可能打動了她,我看事情八成可行了。   李益笑道:我先前不知道內情,但也約略看出幾分光景,所以把內子的事情說出來,也是借瑟而歌,奉勸令妹一下,回頭有機會,我再說上幾句。   賈飛拱手道:只要把這件事促成了,你就是我賈家的大恩人,先父母見背很早,就是我們兄妹二人,舍妹的終身未得歸宿,我肩頭就是一副千斤重擔放不下來。   李益笑道:兄弟是見令妹英姿勃發,唯黃衫客可為其匹,使有情人而成眷屬,亦人生一大樂事也。   說著賈仙兒與霍小玉嘻嘻地笑著,各捧了一個盤子出來。   賈仙兒端著的是一盤醋溜青魚,霍小玉卻捧看一盤生炒雞丁,她們兩人把菜放下,香氣撲鼻,賈飛道:這是你們各顯了一手?   賈仙兒笑著道:不錯!所以請你們品定一下高低。   賈飛用筷子各嚐了一口道:好!簡直分不出高下,而且也無從分起,因為這根本是兩種不同的風味,就如拿梅花與蘭花來品評,誰也無法比較的。   賈仙兒笑道:你是個俗人,我們請李公子來評。   李益也各嚐了一口道:魚好。   賈仙兒笑道:李公子,你可要作持平之論。   賈飛也道:李公子,你說魚好實在太不憑良心了,李夫人炒的這盤雞丁又嫩又鮮,絕不比那道醋溜魚差。   李益笑道:我作的絕對是持平之論,而且內舉不避親,所以才說魚好,雖然兩樣都是極品,但內子久居長安,從來沒有弄過這麼大的青魚,初次下廚,而有這種成績,實屬難能可貴,如果這是出於賈姑娘之手就不足為奇了。   賈飛一怔道:怎麼?這味醋魚是李夫人烹調的?   賈仙兒笑笑道:李公子怎麼知道呢?   李益笑道:這很簡單,你們進去沒多久,而這道醋魚卻是蒸得透熟才淋上作料的,賈姑娘來了也沒多久,絕不可能在短短的時間內烹調出這尾魚來。   賈飛敲耆腦袋道:佩服!佩服!李公子在短短的時間內,居然能想到這麼多,實是非常人所能及!從李公子的理由上,我也認為醋魚該高上一等了,因為舍妹最喜歡吃魚,經常調理,燒得好不足為奇,李夫人第一次下廚,而有這種成績,當然該評得高一點。   賈仙兒笑道:既有二位高評,我只有自認不如了。   說著吃吃地望著霍小玉笑了起來,霍小玉嫣然道:你評魚之論雖然高明,但因這道雞丁把賈姑娘比下去就太過武斷了。   李益道:我不是說雞丁不好,以味而論,二美難定高下,但因為你是初試所以給得高一點。   霍小玉笑笑道:那麼這麼雞丁究竟如何呢?   李益道:好!如以火候而定,應在醋魚之上,但賈姑娘是行家熟手,只能委屈一下。   霍小玉笑道:多承謬讚,這雞丁也是我炒的。   李益搖頭道:不可能!你沒有這麼深的火候。   霍小玉笑道:這次你可走眼了,確實是我炒的。   李益道:那只能說你的調味工夫還不差。這道菜的可取之處,仍然是賈姑娘的功勞。   賈仙兒笑道:李公子此論有說乎?   李益笑道:因為這一道菜的佳處不在調而在理,雞肉切這麼大小的方子,以及筍丁的大小,才是真正火候所在,既要嫩,又要熱,還要入味,此三者視乎在刀工上,切得太大不入味,切小了又容易老,丁塊大小要恰到好處,這是內子萬萬做不到的。   賈仙兒臉現肅容道:佩服!佩服!難怪小玉妹要學做菜了,李公子品味之精,的確是不容易侍候周到。   賈飛瞪大了眼睛道:妹妹!這真是你切的?   霍小玉不好意思地道:是的!賈大姊把我切的材料都丟掉了,這是她重新再切的,她說炒雞丁最重要的就是刀上功夫,其次才是火候,十郎,看來你也很懂得吃呀!   李益笑笑道:以見聞之廣我不如你,因為我生在苦地方,家境也不豪富,山珍海味難得一嚐,但是這些家常小菜上,我是很內行的;我母親為了鼓勵我用功求學,想盡辦法,在家常能有的菜式上求變求精,把我的嘴也養刁了,以這道雞丁而言,比起我母親的手藝來還差上一點。   賈仙兒睜大了眼睛道:李公子,從你說出刀法的這番理論,我相信你在這一道上也必定很有研究。   李益笑笑道:這是家母培養的。   賈仙兒神往地道:令堂是個很了不起的美食家!   李益肅然地道:那倒不能算,她嫁到寒家之後,雖然衣食無缺,但從來沒有過豪華的生活,但她有一種本事,就是化腐朽為神奇,在平常的東西中求非凡,我那做丞相的族伯告老歸里,在我家吃過一餐飯,家母只用了一隻雞,一尾魚以及一些菜蔬,卻弄出了十幾道菜式,吃得我那位伯父讚不絕口。   賈氏兄妹與霍小玉睜大了眼睛,賈飛道:一隻雞、一味魚,這該怎麼弄呢?   李益道:是啊,那天共請了六位同族長輩,卻盤盤見底,吃得他們酒足飯飽,賓主盡歡,其中也有炒雞丁一味,那時我在廚下看著,她把活雞捉來,迅速拔掉雞毛,先割下胸前一塊肉,切成細丁加上筍丁、辣椒,急油快火,炒上幾下後盛起,另一口鍋裏剛妙好了一盤嫩筧菜襯底,綠紅黃白,色彩分明,菜端上桌子,雞還是活的。   賈仙兒鼓掌道:對,肉味取新鮮,越活越美。   李益道:其次才剖腹取出內臟,迅速洗淨切絲下鍋,伴以菲菜花,灶下小婢的雞毛尚未取盡,第二道菜又上桌了,兩隻雞腿放在炭火上一面烤,一面塗佐料,其餘的肉用刀片下紅燒豆腐,最後骨架子浸在佐料中片刻,撈起切塊油炸,雞腳配上幾個香菇燉湯,還剩下一個雞頭,放在魚尾中紅燒後撈起來,那是留給我,因為家父認為雞腦有助於長智,吃了可使人聰明   他見得大家都聽得很出神,得意地繼續說下去道:另外是一尾黃河鯉魚,切成了三塊,魚尾紅燒,中段清蒸,魚頭扒豆腐,整席就是這兩味主菜   賈仙兒嘆道:了不起!了不起,伯母大人簡直是一位才女,最難得的是化腐朽為神奇,實住了不起。   李益道:家母在族中是最受敬重的一個,倒不是為了她的巧思,而在她的德性,她沒有讀多少書,才貌也沒有出眾過人之處,持家有道,雖然盛年而寡,卻無微行細節為人非議,一心一意扶養我成人,我伯父譽她為女中完人,也是為了她的德性,因為她盡到了一個女子的本分,雖然都是些很平凡的事,但在平凡中才能見出她的偉大。   賈飛漸漸懂得李益的意思了,也明白他特別提自己的母親,標榜德性的用意何在了,因此也點頭道:是的伯母大人是位了不起的女子,的確值得尊敬。   李益笑道:其實家母也不過盡其所分而已,跟賈姑娘如此巾幗英豪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   賈飛道:不!舍妹雖然學了一身武功,也曾做過一些俠義之舉,可是在婦箴四德,德容言工方面,無一可取。妹妹,平常說你,你總是不服氣,可是我今天聽了李公子的令堂大人種種後,忍不住要批評你一句,你那一點都不能相比,那怕你拔劍殺了我,我還是這句話。   賈仙兒這次居然沒生氣,低頭想了一下道:哥哥,如果你早能這樣疾言厲色,規規矩矩地管束我,我或許不會像今天這麼野了,我承認你說的完全對,只遺憾你說得太晚了,我之所以如此,一大半是你慣出來的。   賈飛沒想到一向倔強的妹妹,居然肯俯頭認錯,雖然把責任推了一大半到自己頭上,那也只是一個遁詞,興奮之下,激動無比地道:妹妹,只要你肯認錯,所有的不是全歸我,把我說成天下最大的混帳都行。   說著他的聲音已有點哽咽,賈仙兒突然體會到兄長對自己的關切之深,眼眶也紅了,強顏地一笑道:失之管教,本來就是你的錯,不過我可沒罵你。   賈飛也笑道:好!我認錯!今後我可要端起做哥哥的架子,你再不聽話就打屁股。   一句話把李益與霍小玉都說得笑了,賈仙兒紅了臉:哥哥!這可像你做兄長說的話。   賈飛也感到那句話太粗了,訕然地道:我本來就是個粗人,不過這也沒有什麼,你雖然已經長大了,但在我的眼睛裏,你永遠都是小孩子,打幾下   賈仙兒有點急了道:哥哥,你還說我是小孩子,你自己才是小孩子,我闖慣了江湖,可以不在乎你的這些粗話,但是還有小玉妹子在這兒,你能不能文雅一點。   賈飛也有點不好意思了道:李夫人,你可別見笑。   霍小玉嫣然道:那裏,賈大哥赤子胸懷,豪傑本色,原是應該這樣才顯得坦誠無偽。我敬大哥一杯。   她覺得應該轉移一下氣氛,巧妙地把話題岔開了,賈飛欣然舉杯道:這不敢當,算是我敬夫人的。   李益笑道:內子與令妹一見如故,你我可以不能讓她們專美於前,大家也換了稱呼吧,公子夫人,聽起來也見外,江湖豪情,不能讓她們獨佔了。   賈飛也笑道:好!恭敬不如從命,就算愚兄高攀了,來!十郎!我們也喝一杯。   又是一陣觥籌交錯,大家都有了點酒意,賈仙兒道:十郎文名滿長安,我在後面跟小玉說了一下,發現她也是詩中高才,今宵盛會,不可無詩。   霍小玉笑道:仙姊!你可別坑我,我喜歡詩是不錯的,但是十郎封了我一個雅號,叫我詩中夫子。   賈飛道:那又是什麼典故?   霍小玉笑道:那是說我述而不作,我只會評人家的詩,自己總沒有做過。   賈仙兒笑道:不行,今天非要你獻藝不可,你對我的詩批評很中肯,做起來一定精采之極。   李益也笑道:小玉!你從來沒有作過詩,今天正好湊著這個機會也露兩手,讓我們瞧瞧你的詩才。   霍小玉急急道:我真的沒試過。   李益道:那更該試一下,本朝詩風特盛,長安市上就是買菜婦都能脫口成誦,你這麼聰明,那有不會的!   霍小玉道:十郎!你又騙人了,那有這回事。   李益笑道:一點都不錯,有一天我們幾個文友在一家酒樓上舉行詩會,限了規格,一定要即席白描,五言絕句,而且所詠之物,只限於席上所有,就物詠物,平鋪直敘,不准比,不准興,即物而賦而且要越通俗越佳。   賈仙兒笑道:這不是做詩,簡直是難人。   李益道:那是不容易,因為在席的都是一時俊彥,大家才挖空心思,要想難倒別人,這種詩看起容易,任何人都能作,但真要做起來,倒是夠難人的。大家接了題目,構思半天,竟沒有一個人能繳卷,結果樓下有個賣菜的老婦正在叫喊,使太家都直了眼。   霍小玉忙問道:她叫的是什麼?   李益笑道:她叫賣的正是一首絕妙佳作葉似翡翠綠,皮賽珊瑚紅,心比冰霜白,個個水溶溶。   賈飛道:那是賣什麼的?   李益笑道:賣紅蘿蔔的,短短二十個字,渾樸天成,不加斧鑿,而且完全白描,比起別人苦心構思的字句尤為自然可喜,因此一致公評為第一。   賈仙兒笑道:長安為文人薈萃之地,想不到一個賣菜的婦人,也有如此高才。   李益道:那倒不是,事後大家打聽過,那個老婦根本不認識字,而且賣了幾十年的菜,因為長安詩風盛,大街小巷,叫賣者都把貨品編成歌謠,信口喊出,以廣招徠,她也是胡亂編成的,因此可見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這兩句話,倒是頗有點道理。   賈仙兒含笑點頭道:不錯!我讀樂府詩中所輯漢代的民歌,如江南可採蓮一曲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這一曲中並沒有什麼深意,祗是以好轉的音節,唱出採蓮時快樂的感受,讀來卻樸素、自然,一字不可易,遠較那些名家之作平易可人。   李益笑道:大姊此言深獲吾心,我作詩就主張放任自然,心之所思,目之所及,發為心聲而形諸文字,這樣才能如天馬行空而無所拘束,今天一定要拜領一下高才。   賈仙兒笑笑道:我倒不怕獻醜,但有個限度,今天只有我跟小玉妹與哥哥三個人作,卻不准十郎作,因為李十郎詩才之捷,是天下聞名的,我們的東西不能跟你比,萬一我們想到了一兩句佳句,還沒有推敲定了,就被你先說去,我們豈不太吃虧。   賈飛忙道:妹妹,你簡直是坑我,我那會做詩?   賈仙兒道:連賣菜的老婆子都能夠出口成詠,難道你還不如個老婆子不成?今天你擠也要擠出來!我們行酒令,由十郎出題,推他為令官。   賈飛道:行酒令倒行,我認輸喝酒就是。   賈仙兒笑道:我們這個酒令與尋常的不同,接不下令的不准喝酒,最佳者喝三盅,次佳者喝二盅,最差的喝一盅,令官喝三盅,我那罈女兒紅只有九盅,如你繳白卷,你的份就由令官代喝了!   賈飛睜大了眼睛道:妹妹!你要開你那罈女兒紅?   賈仙兒點點頭道:是的,我已經想開了,反正那罈酒也沒什麼存留的價值了!乾脆今天開了,喝掉算了。   賈飛直伸舌頭,做出了一臉的苦相,苦笑著道:妹妹!你這叫坑我,我想你那罈酒,不知想了多少年,那知道你最後竟來這一手!   李益忙問道:大姊還留了一罈好酒?   賈飛道:可不是嗎?那是我們賈家的傳家寶,已經封了兩百年了!只剩下那一罈,她原是留作   霍小玉道:女兒紅是紹興地方的名產   賈仙兒道:是的!寒家祖籍浙越紹興,風俗上女兒出生之後,就煮米釀酒而加封存,等出嫁的時候,作陪嫁之用,數量多寡,視家境而定,我藏的那一罈是高曾祖母陪嫁時帶來的,那酒初釀時是白色的,年代越久色就轉紅,因而有女兒紅之稱,先高曾祖母是紹興首富,陪嫁時帶了五百罈過來,沒有吃完,就留了下來,作為寒家女兒陪嫁之用,因為年代越久,那酒也越名貴,兩百年來,陸陸續續陪送了不少,只剩下一罈留給了我。   霍小玉道:那是大姊的嫁妝了?   賈仙兒一嘆道:但是我決心不嫁了!所以留著沒用,倒不如拿出來謝謝十郎。   賈飛一怔道:什麼,妹妹,你決心終身不嫁了?   賈仙兒橫了他一眼,李益卻朝賈飛一笑道:賈兄,大姊把那罈佳釀拿出來款待小弟,你難道還捨不得?   說著輕輕觸了一下,賈飛這下子才明白,賈仙兒顯然是受了李益的啟導,不再爭身分情願於歸黃衫客,既非嫡嫁,自然不能說是出嫁,只是不好意思明說,借著那罈酒來表示她的意願而已!因此忙裝出一副苦相道:我實在是捨不得,因為她出的這個點子,很可能我一滴都嚐不到!十郎,你得幫幫我的忙。   李益笑道:如此佳釀,千金難求,小弟一定要想個法子難難你們,使你們都繳白卷,便宜我一個人才好。   賈仙兒道:我去把酒拿出來,十郎!我倒不相信你能難住我。   她起身到後面去了,李益迅速找了副紙筆,寫了一陣,剛丟下筆。賈仙兒已經提了個青瓷罈子出來,李益把寫好的紙條分給每個人一張,道:題目出好了,限時一炷香繳卷,過時作輸論。   賈仙兒接題一看道:十郎!你是真的難人了,這個規格我都不懂,什麼叫藏詩?   李益笑道:那是我們新起的一個花樣,就是要每句都暗點詠題,都不能帶出一個本字,比如以春為題,祗能句句含春而不准帶個春字?   賈仙兒道:你舉個例子看看。   李益笑道:新柳初綠,薰風撲懷,是為藏春;黃葉因風舞,北雁又南飛,是為隱秋;綠水輕皺面,藏風而不見風;青山何白頭,詠雪而不著雪;這是我們從謝道蘊以風拋柳絮來詠飛雪上引申出來的玩意兒。   賈仙兒笑道:很有意思,祗是你的題目太難了,藏梅已經夠人挖心思了,還得要七言律句,五十六個字,還不准提到個梅字,這簡直是考狀元了。   李益道:這原是遊戲之作,不過試試大姊的才情而已,難是絕對難不倒大姊的,如果出個太容易的題目,反而是輕視大姊了。   賈仙兒口中雖然謙遜著,心中卻已起了興趣,開始構思了,想想又問道:他們兩個人的呢?   李益道:體裁規格相同,祗是詠物互異,賈兄的是酒字,小玉的是菊。   說著已燃起了一支信香道:現在就開始,香滅為度,請三位動筆吧!   他把三份紙筆分送到三個人的面前,三個人都開始構思了,賈仙兒詩才最捷,香才燃到一半,詠句已成。霍小玉完竣時,恰好香盡,賈飛則一個字都沒動,賈仙兒笑道:哥哥你真丟人,難道好意思繳白卷?   賈飛笑道:十郎這個題目恰好對了我的胃口,而且你的獎品更是合了我的心,就算狗屁不通,也得放出來換上了一杯喝喝,只是我那筆字實在見不得人,所以佳句早成,等你們完工後,我口述請十郎代錄吧。   賈仙兒哦了一聲道:那倒要先聽聽你的。   賈飛道:十郎!請你代勞一下吧!   李益含笑執管,賈飛先咳了一聲,清清喉嚨,才正襟踞坐,朗聲吟道:太白一斗詩百篇,朦朧自許此中仙。   霍小玉忍不住鼓掌道:好!好極了。起首兩句就豪邁飄逸兼具,賈大哥倒是真人不露相。   賈飛面含得色,續吟道:玉露瓊漿天上物,杜康偷來施人間。   賈仙兒也忍不住道:哥哥,這真是你做的?   賈飛看了她一眼,繼續吟:孟德對歌人生短,曹參寄情慨暮年,三杯即可通大道,一滴何妨到九泉。   長吟既罷,李益擲筆笑道:三杯通大道,一滴到九泉,賈兄豪士,才能有此豪情豪語,兄弟祗有套古人的曹娥碑上的八字以為贈了。   賈飛忙問道:是那八個字?   黃絹幼婦外孫齏臼。   這八個字是什麼意思呢?   賈仙兒笑道:是好不要臉的意思。   賈飛不禁一怔,霍小玉忙道:這是劉向所編世說新語的故事,魏公與孔融過曹娥江,見碑文之後題了那八個字,便問是什麼意思,孔融要想回答,曹操叫他等一下,行有三十里,曹操想了出來,黃絹者,色絲也,幼婦,少女也,外孫者,女子也,齏臼者,受辛之器也,合起來就是絕妙好辭四個字,因為辭字的古寫是受辛兩個字合成的,孔融當時就知道了,曹操卻等馬行卅里才想透,因而有才遜卅里之嘆!   賈飛道:我就知道十郎不會罵我的,妹妹,你怎麼說我是不要臉呢?   賈仙兒笑道:你的詩中用了曹操短歌行,人生幾何,對酒當歌的典故,怎麼連這一個故事都不知道呢?可見你的那首詩是抄來的?難道不是不要臉嗎?   賈飛笑笑道:妹妹!我欣賞曹操就是他對酒當歌的豪情,才不管他其他的屁事呢,你說我的詩是抄來的,你讀過這首詩沒有?我抄的是誰的?   賈仙兒被他問住了,賈飛笑笑道:你熟讀典故,事事有據,那麼我曹參寄情慨暮年一句又走出自何典?   賈仙兒瞪大了眼睛,賈飛笑道:曹參的晚年不得志,日困醉鄉,而有烈士暮年之嘆,你知道了吧!   賈仙兒道:我又不是酒鬼,才不管那些鬼典故呢!   賈飛笑道:我是個酒鬼,所以專門對好酒的人感興趣,你怎麼就武斷說我抄人的呢?   賈仙兒道:我承認這首詩是絕妙好詩,但絕不相信是你作的,榨空你的腦袋也擠不出這麼一首詩來。   才說到這裏,忽然有人接口道:我也相信這不是老賈的原作,但老賈居然能說得出信陵近婦人,曹參醉醇醴的典故,也不容易了,值得浮一大白。   人影一閃進艙,居然是黃衫客,賈飛立刻跳了起來,道:黃大哥,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黃衫客笑笑道:來了一會兒,聽說小妹拿出了那罈藏了兩百年的女兒紅我能不來湊個興嗎?   賈仙兒臉上一紅,黃衫客自行坐下道:老賈,你這個大粗人,居然把那個絕典搬了出來,可見你真用了功。   賈飛紅著臉笑道:我是上次聽你說信陵近婦人,曹參醉醇醴非為酒色,而是烈士暮年,雄心不已,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聊以寄情而已那些話,一時弄不明白,才找個通儒先生問清楚了,剛好十郎的詩上有這一句,才提出來一壯行色,想不到居然把小妹給蒙住了。   賈仙兒則道:這下子你自己招了,原來是十郎給你當的槍手,我沒有冤枉你吧!   李益笑道:字句是我代為斟酌,意思卻是賈兄的,這不是我代他作槍手,而是他替我作槍手,因為大姊雅意推小弟作令官,而且還規定,繳白卷的人不准喝酒,小弟量淺,像這種好酒一杯就醉,祗有向賈兄求援了。   黃衫客笑道:話倒也合理,但十郎這個令官失之公允,應即予革職,由本人毛遂自薦任評議,當然令官的酒份,也該我接受了。   賈仙兒道:好了!又來一個騙酒喝的。   黃衫客笑笑道:你把酒都分配定了,我不厚起臉皮,就沒我的份了,而且我可以先把第一評定了,老賈構思,李十郎作詞的這一律,絕對不是你們二位可以追上的。那三杯酒就由他們二位去分贓吧!現在我們來拜讀二位的大作,李夫人,先品你的。   霍小玉忸怩地道:我的實在拿不出來。   但賈仙兒一把搶了過去道:小玉妹,給他們看好了,我就不相信咱們真的會不如他們。   黃衫客展卷輕吟:骨瘦不畏西風緊,色秀而為秋之英,風姿常共持螫賞,採葉為解玉手腥。既承東籬勤呵護,何忍南山表悠情,儂若能語應嗟怨,知己豈獨陶淵明。   賈仙兒拍手笑道:說得好,陶潛公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句,每被世人譽為佳作,尊之為菊友,但小玉妹卻別有一番心思,既然知己,何忍辣手相殘,菊以陶公而雅,從來沒有人為菊花抱過不平   李益笑笑道:若論詠菊,倒還可以搪得過去,但是今天的題目是隱菊詩,就不合格了,規格要句句含菊,可是後四句合起來才能點出個菊字。   霍小玉低下頭道:這是我第一次學做詩,能夠湊出來已經算是好的了,實在沒辦法去迎合那個規格,平常看人家的覺得很容易,自己做起來才發現滿不是那回事,尤其是律句,又要合平仄,又要講對偶,像東籬南山,本是詠菊的成典,且天成對偶,可是要把這兩個字對稱地排列下去,末尾還得押韻就難人了,怎麼湊都不是味道   李益道:所以我說沈約倡聲律之說,雖然是把詩帶進一個新的境界,但也為詩境加上了一重桎梏,實為詩中罪人,使許多佳思都被扼殺了!   黃衫客笑道:李十郎之言深合吾心,今人論前晉之詩歌,南尚秀婉,北重豪放,但嚴格地說起來,實在是南不如北,就是沒有聲律之限,如斛律金的敕勒歌敕勒川,陰山下,天似弩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渾樸自然,自由無羈,這是南人做夢也想不到的境界,也是南人做不出來的天然絕妙好詩。   李益道:黃兄高論,果然別具見地,南北之異,在抒情上尤見分明,南人只有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以及郎君未可前,待我整容儀等一類忸忸怩怩的表情。而北方女郎真率英爽,慷慨瀟脫,像地歌歌中的老女不嫁,塌地喚天,與挽搦歌中的小時憐母大鄰婿,何不早嫁論家計完全是真情實話的江湖兒女情懷!   他的話似乎專為針對著黃衫客與賈仙兒說的,使得那兩人都有點不好意思,黃衫客連忙岔開來,道:我們來看看小妹的吧,她未經推敲,一氣呵成,必為佳作。   展開紙卷,正待吟誦,賈仙兒卻搶過去道:不行,你這個令官是毛遂自薦的,我可不承認,我推的令官是十郎,應該由他來評。   李益接了過來,細細地看下去。   十月先佔嶺上春,暗香疏影獨黃昏。瀾漫枝頭無葉伴,憔悴雪裏葬精魂。耐寒非關冰心傲,遲放皆因待早春。悔知年華如逝水,何必孤芳第一人。   看了之後,才明白她為什麼不肯讓黃衫客經目了,一個絕頂驕傲的女孩子,借詩吐意,已經夠委屈了,若是讓她的心意在知心的人面前揭露,那實在太難堪了。   因此看完之後,信手團了在燭火上點燃燒掉了,笑笑道:賈大姊才情是高的,但跟小玉犯了同樣的毛病,沒有句句切合規格,我以令官的身分宣佈,梅菊二題,並列三等,鰲頭應屬賈兄。   黃衫客見他把詩燒了,知道一定有不便為自己過目的原因,也就聰明地不過問了,笑笑道:那酒如何分配法呢?   李益道:仍然按照原議評定,賈兄第一,獨享三盅,賈大姊與內子並列第三,各得一盅,小弟與黃兄為令官,各飲兩盅!   賈仙兒道:不公平,第一我們爭不到倒也罷了,既然我與小玉妹的名次相等,應該並列第二才對!那酒我們也該各得兩盅。   李益笑笑道:酒令大於軍令,你們兩個人都不合規格,應該評到等外去,本令官法外施仁,勉強列為三等,已經夠客氣的了,不得抗辯,即此遵行。   賈飛大笑道:公平!公平!這下子你可遇到個厲害的人了吧,還不快把酒打開來!   賈仙兒不服氣道:你這個第一也不算稀奇。   李益笑道:大姊!賈兄是你的兄長,在禮數上,你也該把第一讓給他,至於第二,第三,爭到手不過多一盅酒而已,既已讓了,何不讓到底呢?你看小玉多乖   霍小玉也明白他言中何指,笑笑道:是啊!大姐,好酒只要一杯就夠了,我們品的是味,不是品的量,爭多爭少何苦來呢,反正做了女人就要吃虧,把便宜讓他們男人去賺吧!   黃衫客也懂了,笑笑道:小妹,你若是怕吃虧,我就把我的份裏讓一杯給你。   李益又道:任憑溺水三千,我祗取一瓢而飲,獨沽一味,我於願足矣,何復他求,你就屈居第三,也沒有人居第二,你居第二,也沒有人居第三,何必還爭呢?   話說得更露骨了,賈仙兒紅著臉不再開口,默默地端起酒罈,劈去泥封,便有一股撲鼻芳香。   她在每人的杯子裹淺淺地倒了一盅,酒已呈琥珀色,濃稠如膠,賈飛大叫道:好酒!好酒!   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卻又苦著臉道:乖乖!這叫酒?簡直就像漿糊,黏在喉嚨裏,怎麼也下不去。   他說話的嗓子都變了,大概是被酒漿黏住了喉嚨,賈仙兒笑笑道:哥哥,你還自吹是麴生知己呢,其實只是個俗不可耐的酒袋而已,只知道往下灌,這種酒怎麼能這樣喝?   賈飛道:不這樣喝難道還用根鐵條往下通?   大家都笑了,賈飛道:我說的是真話,不用根鐵條通,簡直無法下喉。   霍小玉笑道:像這種陳年佳釀,應該用淡酒沖開來慢慢地啜飲,大哥這樣喝法,把酒味都糟蹋了。   賈仙兒道:哥哥!你聽見了吧,我這個小妹妹不僅是文才好,連其他方面的雜學也無不精通,看來你就是想做酒鬼,也得拜她為師呢。   李益笑道:內子不但文才豐富,還兼神通廣大,能呼風喚雨,移山倒海。   霍小玉一怔道:十郎!我幾時會那些法術了?   李益道:剛才你就表演了一次,把張三的帽子挪到李四的頭上去了。   霍小玉瞪目不知所言,李益道:世說新語上,魏公因釋竇娥碑文而方有才遜三十里之嘆的是楊修,你挪到七歲讓梨的孔融身上去了,張冠而李戴,豈非騰挪有術嗎?   霍小玉臉一紅,黃衫客道:那也不算什麼,反正都是曹氏家臣,一樣以高才而為魏公所殺,做人最難是難得糊塗,楊修若不是鋒芒太露,語多誚刻,何至身首異處?如果此公能像嫂夫人一樣,用錯一兩個典故當不致殞身了,十郎,你我一見如故,因此兄弟就不揣冒昧,交淺而言深了,你的才華不遜楊修,但今日那些方面大員,卻未必有曹公三容之雅量,將來投身仕途,還要多加謹慎。   李益不禁悚然,將手一拱道:多承教誨,兄弟自知處世宜和,但還是改不了這個毛病。   賈仙兒道:剛才我們都知道小玉妹記錯了人名,但遊戲笑談,何必太認真呢,十郎,倒是黃大哥的勸告,你要善記在心,我以前也是喜歡挑人家的錯,惹來一些無謂的煩惱,哥哥才把我趕到華山去學劍,其實公孫大娘的弟子劍術平平,她本人也不見得能高出我那裏,主要是叫我養養性子去,經過這兩三年磨練,我總算學到了一點,就是劍不會輕易出鞘了。   李益肅然道:是的!大姐的比喻小弟很明白,武人之劍刃,猶如文人之舌鋒,發必傷人。   賈仙兒道:還不止於此,公孫大娘晚年就道,給我說了多少道理,最使我服膺的就是幾句,她說:淺水嗚咽而深水啞然,急於炫露者,未必就是高明。明珠應藏於櫝,寶劍收於匣,才可顯得其珍貴,孔子雖求禮於老子,然而其名卻噪於老子,其弟子不平,老子笑而不言,只張了嘴,顯示弟子,其弟子即感釋然。   李益忍不住道:這一段小弟倒沒有聞教過,請大姊詳細教示一下好嗎?   賈仙兒笑道:那時老子年歲已高,滿口的齒牙所剩無幾,但他的舌頭仍然十分靈活,那表示剛易折,柔常存,好逞剛勇者,乃自夭其壽,自招強敵而取禍,宦海之中,不通而自以為通者,比武林中不能而自以為能者更多,而心胸之狹,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十郎的脾氣如果不改,將來一定會吃大虧的。   霍小玉也感動了,連忙道:大姊說得是,小妹如果不是喋喋多言,自己賣弄,就不會把楊修誤為孔融,鬧個笑話了,家母也常勸十郎,是沒有你說得那麼透徹。   賈飛已經用酒清過喉嚨,笑笑道:玉娘子,典故弄錯沒關係,你又不指著這個求功名,只要你告訴咱家這個喝酒的方法沒錯,你就是天下第一女才子,你們也是的,放著這麼好的酒不喝,偏有那麼多的精神去引經論典。十郎,這都是你引起來的,詩也做過了,評也評過了,你又挑精揀肥,引來了兩車子廢話,如再耽誤下去,讓這一罈酒走了味,你就是天下第一大罪人,罰你一盅。   李益知道他是在岔開話題,笑笑道:小弟認罪。   賈飛笑道:不是罰你喝一盅,是罰你少喝一盅,該你兩盅的份,你祗准喝一盅。   賈仙兒連忙道:哥哥!你要滿足一點,得隴不可再望蜀,你已經佔了大份了,還要算計人家的那份。   賈飛道:妹妹!你等我說完話好不好,我這南運河老大雖然沒出息,可從來也沒做過那種丟人的事,我要十郎少喝一盅,可不是為我,廚下還有一位姑娘在忙著,我們在這兒享福,也不能偏了人家,所以我要罰這一盅,留給那位浣紗姑娘。   賈仙兒道:這還像話,可是你也不該慷他人之慨,要罰就應該罰你自己的份下勻出一盅來給人家。   賈飛笑笑道:十郎省下一盅給浣紗姑娘,是他的體惜,我勻出一盅又算是老幾?   賈仙兒道:十郎體惜人家,要你狗拿耗子,多管什麼閒事,你不說,十郎也不會忘記浣紗姑娘的。   賈飛笑道:我是怕十郎不好意思,所以代他說了,不過十郎也不會吃虧的,我這三盅酒,等於是十郎替我賺來的,為了表示謝意起見,我該奉上一盅。   黃衫客一笑道:老賈說得不錯,好酒是不該偏了浣紗姑娘,應該留給她一盅,而且老賈一個人的份最多,這一盅也該從他的分上勻出來,有話就直說,何苦拐彎抹角,繞這麼個大圈子呢!   賈飛道:同樣的一盅酒,在十郎的分上省下來,跟我分上勻出來,味道就差得多了,雖然繞個圈子,卻能使意義深長,這個圈子必須繞的,這盅酒如果出在我賈老大的賬上,我就是混賬了。   黃衫客笑道:說得好,老大畢竟是老大,我們都沒想到這一點,還是你心細。   賈飛笑道:黃大哥,不是兄弟吹噓,以江湖聲望,兄弟不如你,但這個老大讓你做,未必就比我強。   黃衫客點頭道:這話不錯,我絕對承認,所以你能稱雄一方。我卻祗能湖山逍遙。   正說著,浣紗也正好端著菜出來,賈仙兒拖著她坐下來笑道:來!來!十郎給你省下了一盅好酒,快坐下來喝了吧!   浣紗急紅了臉道:這怎麼敢當,那有婢子的座位   賈仙兒道:別客氣了,我們都是一樣的,誰也不高於誰,但我們也得看重自己,誰並不低於誰。   他硬拉著浣紗坐下,李益望著黃衫客,只有無言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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