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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紫玉釵 司馬紫煙 18523 2023-02-05
  為了歡迎江姥姥祖孫的來臨,別邸中又舉行了一次小宴,席間也品嚐了櫻桃所釀的雪花釀,大家都讚不絕口,霍小玉追問了製作方法之後,才嘆道:桃姐,真虧你想得到,我家的園子裏也有好幾株梅樹,我就從來沒想到可以用來製成這麼好的酒,白白地糟蹋了!   江姥姥苦笑道:這是梅妃創製的,我們是嶺南人,梅花開得早,她從小就喜歡梅花,所以入宮後,也以梅為貴妃的封號,就更愛梅花了,落英殘瓣都撿存起來,封在瓷罈中,原是心存惜花之意,免得沉埋泥中,長安天寒,梅花殘落之後,她也不忍心丟棄,照樣封存起來,有次官中翻土,不小心撞破了一罈,那雪水因為有著梅蕊,別具一股清香,用來煮茶,更增清香,後來她再試著釀酒,發覺其味更醇,就傳了我們這個方法,我沒心思弄這些,告訴了小桃,她不過學著做,先夫在世時,梅妃曾把自釀的雪花釀賜了兩罈給我們。其味之香洌,比小桃的好了不知多少倍。

  李益想了想道:也許是因為宮中梅樹品種不同的關係吧。   酒後席散,把江氏祖孫送走後,鄭淨持把李益叫到自己的房裏,撿出一批首飾,幾匹綾緞,一對如意以及一些原封的宮用脂粉道:十郎。明天到江家去為崔少爺下聘,你也不必另外置備了,就拿這些去,我已經用不著,拿錢買的也不見得比這些好。   李益忙道:怎麼能要娘的東西呢?   鄭淨持笑笑道:你跟我還鬧這些客套就見外了,而且我還真喜歡小桃那孩子,老成持重,天真無偽,跟崔少爺恰好是一對,郎才女德,小玉如果能像小桃一樣就好了!   霍小玉並不嫉妒,只是笑笑道:娘,別人家都是誇自己的女兒,只有您,老是挑我的錯。   鄭淨持輕嘆道:這本來就是事實,你看人家多端重,年紀不比你大,但什麼事都能做,健壯得像一頭小牛,我聽她祖母說,她不但能燒得一手好菜,還有一手好針線,裁剪漿洗,井臼之操,無一不能。

  霍小玉本來倒無所謂,但被母親這一說,真有點不服氣,道:娘!這些我也會的。   鄭淨持道:你會!你只會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一雙鞋要做半年,下廚房做一樣菜,還得要三四個人幫忙,糟蹋三四倍的材料,那只是一時高興,可不是當作正務。   霍小玉道:那是因為我沒有這個必要。   鄭淨持道:小桃又何嘗有這個必要,我跟江姥姥談了一會兒,她們家雖已中落。但底子還是有的,一定要用兩個下人,她們也還養得起。   李益一怔道:這我倒不知道,我還以為她們家就靠收點房租過日子呢。   鄭淨持道:不!她們家裏還有點積蓄,但祖孫倆都不想去動,一來是怕引人注目,因為她們家只有老弱兩口,生活浮華,難免會啟不肖之徒的盜心。

  李益笑道:那是多慮了,長安京畿之地,治安不會這麼壞的,何況她們左鄰右舍,都是些規規矩矩的讀書人。   鄭淨持道:那只是一種說法而已,她們真正擔心的不是這些,而且借家務的操作來培養品德,勤勉能使人堅強,經得起打擊、受得了挫折,江姥姥是經過風霜的人,她懂得耐風雨的幼苗,才能長成大樹,她就是這樣教育她的孫女兒,這一對祖孫實在叫人欽敬。   霍小玉道:娘,這可不能怪我。   鄭淨持嘆道:是的,不能怪你,因為我以前沒那樣教育你,把你養成了一株海棠,現在枝葉已成,也不可能叫你成為一株傲霜的秋菊了。   李益笑道:以小玉從前的環境,也不可能受那種教育,再說我會照顧小玉,也不需要她那樣操勞。

  鄭淨持道:我不是說你不照顧她,但她若能照顧自己豈不更好,我也不必為她擔心了。   李益聽了覺得有點刺耳,乃笑笑道:娘的道理是不錯的,但用的比喻卻不對,海棠就是海棠,天生就該栽在盆裏,需人照顧的,即使在萌芽的時候,跟菊花種在一起,也不會變成菊花。   說著他牽起小玉的手,溫柔地道:這雙手根本就不適合操作家務,小玉的身子也不適合去做那些,我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假如小玉生在貧苦的人家,很可能早就夭亡了,海棠一定要在溫室裏長成的。   鄭淨持看著女兒荏弱的身子,只有一嘆道:還是你說得對,小玉從小就體弱多病,若非生在王府,她根本就長不大。十郎,將來只有請你多體惜她了。   李益笑笑道:娘放心好了,海棠天生就是要人憐惜的,所以小玉才會跟我在一起,正如小桃跟允明結合一樣,上天把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我如果沒有能力照料她,當初就不會答應您,您也不會把她交給我。

  鄭淨持隱隱聽出了李益心中不滿的意思,連忙道:十郎!你別多心,我既然把小玉託付給你,當然是充分地相信你,只是人上了年紀,嘴就變碎了!   李益笑道:我知道,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樣的,我離家上京的時候,我母親也是一樣,臨走的時候,還一再叮嚀囑咐,要我注意冷熱,更一再的託付李升,好好地照應我,其實她不說,我也會注意,李升也不會不經心,但她不說似乎就不放心。   鄭淨持笑道:你能體會這份親情,就不會怪我了。你也累了一天,早點休息去吧。   李益笑笑道:娘也早點安息,明天到江家去下聘,您也好出去散散心,您好久沒出門了。   鄭淨持苦笑道:是的,將近三年,我沒出這個園子一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經變成了什麼樣子?

  霍小玉高興地道:是啊!我也沒出去過,娘!明天我們不坐轎子,叫十郎僱輛車子坐了去。   鄭淨持:那怎麼可以?   李益道: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坐車子比乘轎輕便,而且也免得江家麻煩。她們家的房子雖然大,多半租了出去,到了那兒,總不能讓轎夫在門口等著。再說浣紗跟桂子也要去的,四乘轎子,何如一車輕快?   鄭淨持想了一下,知道李益另有礙難,他是怕招搖,雖說王府那邊暫時是安頓下來,但還是收斂一點的好,於是也就答應了。   李益攜了小玉的手,回到了樓上的屋子裏,浣紗送來了淨面的湯水,準備侍候小玉更衣卸妝,小玉卻把她支走了,關上門,她找了拖鞋,跪在地下為李益脫去了靴子。   李益笑著道:你這是幹嗎?

  小玉道:我也要學著做做,免得你們都說我。   李益把她抱了起來,憐惜地吻著她的臉頰道:小傻瓜,娘也只是說說而已,那裏真的要你做這些了?   小玉道:我也該動動,我實在太嬌弱了。   李益一笑道:因為嬌弱是使人憐,你如果像小桃那樣把一雙手磨得又粗又糙,那麼我就不疼你了。   小玉心裏是甜蜜的。卻噘起嘴道:你是為了我弱不禁風才喜歡我的!   李益點點道:不錯!好花還解語,似水更溫柔,這才是我最醉心的女人。   抱著嬌小的身子上了床,一陣輕憐蜜愛後,小玉無限嬌柔地枕在他的胳臂上,低聲道:十郎,小桃可愛嗎?   李益笑笑道:醜女人也有可愛的一面,何況她並不醜。   霍小玉輕輕地喚了一口氣道:我倒是很喜歡她,只可惜她跟你表弟要訂親了,否則把她要過來多好!

  李益忍不住笑道:做什麼,江家並不窮,江姥姥也不會把孫女兒賣給人家做丫頭的。   霍小玉道:誰要買丫頭了,我是說正娶過來,看她那份坦誠無偽的胸襟,一定能容得我的。   李益心中不禁一跳,想了一下才道:小玉!這是不可能的,你別亂轉心思。   霍小玉道:現在當然是不可能了,要是早一點,未必沒有可能,她家裏也是官宦之後,雖然窮了一點,但拿我的錢貼過去給她作為陪嫁,也就過得去了,以後再有類似的機會,可別放過了。   李益嘆了一口氣:小玉,你想得太天真了,我要娶正室的問題,不是你我可以決定的。   霍小玉道:誰能替你作主?   李益道:主要的是我母親,但族中的一些長輩也有點影響力,他們是不同意我娶一個破落人家的女兒的。

  霍小玉臉上不禁顏色微變,李益道:姑臧李家出了一任宰相,使大家心都熱了,我是我們這一輩中登科最早的,大家的希望都寄在我身上,因此為我擇偶時,他們都希望我能找一個可為奧援的世家。我剛及第時,就有不少人來說媒,都因為條件不合,被他們婉拒了。   霍小玉淒然道:那我將來怎麼個著落呢?   李益笑道:你放心我母親跟族人可以作一半主,另一半主卻是我自己作,我擇偶的對象固然要他們認可,他們選對象時,也一定要我同意才行!因此我一定會找個跟你合得來的人,否則我寧可一直拖下去。   霍小玉道:你家裏准你拖下去嗎?   李益道:不准也不行,這是我的終身大事,絕不能由著他們擺佈。我離家的時候,母親就跟我說好了,我的婚事一定要大家同意,互不勉強,老人家這些地方是很體恤我的,她知道我的個性,也不會讓我為了前程而娶個悍婦毀了我一生的幸福。

  霍小玉仍是惻然不樂,李益笑笑道:你我的事已經傳遍了長安,因為我不是正娶,沒有違背約定,而且事已成了定局,家裏也不可能再加干涉,即使要我擇偶,自然也要考慮到你的事,你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霍小玉幽幽地道:可是我總擔心將來。   李益笑道:不必擔心,我正在設法動腦筋,目前是王太妃容不得你們母女,但她的年紀大了,在世之日不會太久,等她死了之後,現爵是個沒主見的人,心地也還不錯,我一方面動以情,另一方面在側面活動人遊說,讓他承認你的身分,那時就可以把你扶正,豈不是更好嗎?   霍小玉眼中泛起希望的光采道:行得通嗎?   李益道:只要有信心,天下無不可行之事,何況你本來就是霍王所出,那是一點都假不了的,等我們排除了那些礙難之後,你的身家地位,我家的人也不會反對了,所以你千萬別自作聰明,弄得將來自己沒安排處。   霍小玉吁了一口氣道:我不敢存這個奢望,只要不離開你就夠了。十郎,我們在一起才只有三天,這三天中我體會到自己是何等的幸福,我實在怕失去你。   李益憐惜地吻了她一下道:小傻瓜,怎麼會呢,像你這麼一個嬌美、善良、聰慧的小妻子,我更捨不得失去你,別忘記我們的姻緣是天定的,老天會照顧你的,神明把我們促成一起,不會要你吃苦受難的。   這才是霍小玉最聽得進的話,自小對宿命的堅信,才使她選澤了這近似冒險與兒戲的託咐終身方式,起始只是一種懺罪的方式,但跟李益在一起後,她嚐到了愛情的甜蜜,也嚐到了兩情之間的種種樂趣,沉浸在無比的幸福中,她才患得患失,唯恐這幸福會離她而去。   因此李益的海誓山盟,遠不比這一番神意的保證更能使她安心,她知道人是會改變的,變心的人沒有一個是故意變的。往往有許多外在的因素促使人改變,只有公正無私的神才是永恆不變的。   於是在無限的滿足中,她沉沉地睡去。嬌小的軀體一直在李益的懷抱中,看著她潔白而又微見瘦弱的胴體,李益卻無法睡熟。   他想起了鄭淨持的話,也想起了自己的比喻,這是一株培養在溫室裏的海棠,本身沒有一點抵禦風雨的能力,如果沒有愛心的照拂,她立將枯萎。   但自己真能永遠地照拂她嗎?正如剛才她所擔心的那些事一樣,將來會怎麼呢?   要霍王府追認,這是個幻想,實現的可能太少了,只能哄哄她高興而已。在鄭淨持面前,他就不敢提這樣的話了。   但是另一種可能出現時,他真能堅拒嗎?他想起了嚴肅的母親,想起了曾任丞相的大伯李癸對李姓子弟所訂的嚴厲家規以及拘謹固執的家族,都不允許他擅自作主的。日前的行為已經大越規範,很難得到家人的諒解了,但是為了要小玉的那筆錢在活動前程,加上李升的作證,還勉強可以解釋。可是家中為他擇偶時,提出了一個身世顯赫而又不為自己所喜歡的對象時,自己真拒絕嗎?   想到這些,他更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了。   一向很有主見的他,現在卻面臨到棘手的問題,使他第一次有了彷徨的感覺。   船到橋頭自然直,在萬般無奈中,李益只有採取一般人逃避現實的辦法乾脆不去想它。   就在這個勉強可以暫時解脫的安慰下,他也朦朧地睡去了,等他為一陣聲音驚醒時,天色已經大小玉已不在身邊,只有浣紗捧著盥洗的盆具在屋中侍候著。   李益下了樓,霍小玉已經盛妝而來,在花廊間迎著他。   鄭淨持也已帶著桂子走出來。   大家準備停當,就出門上車了。   車上坐了四個女的,李益騎了一頭青騾,李升帶著秋鴻步行跟著,慢慢地離了家,向江家行去。   在路上,李益騎著騾子一直傍車徐行,指點著街上的形形色色,向她解說著。   這才是霍小玉第一次真正地出門。   以前她也出過門,那是在王府的時候,前後扈從簇擁,還有親兵開道,雖然很威風,卻毫無趣味可言。   她看不見別人,別人也看不見她,跟今天完全不同。   她鮮艷的衣服,鬢邊新簪的海棠,勻過脂粉的臉。把她脫俗的美,完全展示在別人眼前,引來了不知多少艷慕稱讚而又嫉妒的眼光。   她也看見了傍在身邊的李益是如何地與眾不同。年輕、英俊、斯文、秀逸。   男人們稱羨的眼光對著她,嫉妒的眼光則對著李益。   女人們傾慕的眼光對著李益,嫉妒的眼光對著她。   這一剎間,她感到自己是多麼的幸福,感到自己與李益是多麼的相稱,多麼的與眾不同。   十郎!我沒想到外面的世界是這樣美好。   她幾乎是忘情地叫著,直到鄭淨持用手碰觸了她一下,她才警覺了過來,可是沒多久,她又忘記了。   李益卻似乎完全無視於她的忘情,依然興味盎然地為她解說一切,鄭淨持暗示了三次,到了第四次時,她自己停住了,因為她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多事,這個天地原不是她該插入的。   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群中,也有著結伴嬉遊的男女,在高聲而又忘情地嬉笑著,並沒有引路人的特別注目,自從隋煬帝競尚逸遊以來,再加上大唐歷來的君主,多半是講究逸樂,縱情聲色的。   兩度女主的弄權,以及一些女戚的得勢,胡風的東漸,使得長安市的風氣大開,禮防日弛,閨範儀教,雖然還在一般書香通儒世家中保持著,但是在長安已不受重視了。   鄭淨持雖是家伎出身,卻一直是在嚴格的儀教中長大的,所以她對女兒的教育也相當嚴厲,希望她成為一個淑女,可是被逐出王府後,可以值得驕傲的家世已不存在了,她對霍小玉也稍稍放縱了一點。   然而,她們一直在那所深院中,度著禁閉似的生活,與外面的世界接觸得太少,一旦來到外面,驚異、好奇自然是難免的,忘情失態也是人情之常,女兒畢竟已身有所屬,連李益都不去管她,自己又何必硬要去干擾呢?   因此鄭淨持變得沉默了,沉默中有著落寞的悲哀,她發現自小相依為命的女兒,已經長大了,漸漸地離她遠去,不再屬於她了。   不但是小玉,連桂子與浣紗兩個丫鬟都把頭從窗孔中探出去。欣賞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他雖不像霍小玉那樣對外面世界的完全隔膜,但也很少出門,最多是向門口的貨郎買些繡線花粉而已,從沒有接觸這麼遼闊的天地。   這是一個屬於年輕人的世界,而歡笑也是屬於年輕人的。鄭淨持孤獨的心情中,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蒼老。   車子終於到達了江家的宅子。   崔允明昨天已經得到了江姥姥的通知,破例地把他的學館放一天假,在家中恭候著。   恭恭敬敬地把鄭淨持接了下車,先在那間斗室中坐了片刻,然後才陪著他們到後面江家的宅子。   江家也準備好了,江姥姥換了一身新衣服,親自把鄭淨持接到院中正廳坐定後,由於家中沒有使喚從人,只好由穿著新衣,低著臉,低著頭,帶著一臉喜色的小桃出來奉茶水。   李升與秋鴻把聘禮搬上堂中時,李升在院子裏燃放了一長掛喜竹,互相換了庚書行聘的儀式就在簡單而隆重的氣氛下完成了。   江姥姥檢視聘禮時。連連地道:太隆重了,小孩子家福薄,當不起如此重儀的。   鄭淨持笑道:您也來這些客套了,這些東西府上也不是沒有見過,何況這是小桃姑娘的終身大事,應該要隆重一點的。   江姥姥苦笑一聲道:夫人,不是我老悖,也不是我矯情,如果這不是小桃的聘禮,我就一定璧還了,彩緞綾羅,珠翠宮粉,寒家當年的確還有一些,可是自從天寶安史作亂後,我把沒被盜劫的也都丟了,兒媳死於兵亂,拙夫死於盜劫,可以說都是這東西引起的,如果當年寒家崇實務簡,不把富貴之氣表現在外面,就不會引起外人的覬覦之風,所以對小桃這孩子,我從小要她養成刻苦尚儉的習慣,免得她走上奢侈浮華的路。   鄭淨持雖然臉上還是帶著笑,卻已有點僵硬了。   江姥姥誠懇地執著她的手道:夫人!我知道你是個明白人,而且孩子們都不在旁邊,我才對你說這些,相信你會諒解的,否則我就不說這些不知好歹的話了。   她的誠意使鄭淨持很感動,她的見解也使鄭淨持很欽佩,轉而感到很慚愧。   她慚愧的是自己以往錯得厲害,自己並不是不能吃苦,小玉也不是那種耽於享樂、不明事理的孩子。   如果她在霍王死後,逐離王府,根本不住到那間別業去,拿著那筆錢,到鄉下或是別的地方,置下一點薄產謹儉度日,遠離長安,既不會再遭王妃的嫉恨迫害,小玉的終身也不會找這麼一個浮而不實的寄託,更不會養成她那種怪誕自虐憤世的思想。嫁也好,贅也好,都比現在這個歸宿強。   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這錯誤是她自己造成的。   遲了!已經遲到不可挽救了。   鄭淨持深深譴責自己的懦弱、無知,太相信宿命,竟聽由命運的擺佈,太迷信於相鑒之術了。   風鑒相人之術是用以識人的,不是用來卜命的,命運應該操縱在自己手裏才對。   如果不迷信於小玉的早夭,何致於聽任她胡鬧?   如果不迷信於自己終身孤獨,何致於如此消極頹廢,一切都付之於命運。   命運是可以改變的,是可以創造的。像江姥姥,她為自己、為小桃,就創下了一條新的路,雖然苦一點,但卻是一條平實的,安穩的坦途。   她又想起鮑十一娘,在相格上看,鮑十一娘是桃花帶煞,應主終身淫賤飄泊而不得善終,可是鮑十一娘還是安安穩穩地回家做主婦去了,而自己呢?   她看看窗外,長春藤的葉子下,爬著一頭蝸牛,一條錢龍,秋鴻跟桂子在架下掏促織,碰動了葉子,使它們同時跌了下去。   蝸牛的殼破了,在地上痛苦的掙扎著、作著臨死前的喘息。而錢龍卻若無其事,一伸一縮,慢慢地滑開了。   它們本是極為相像的東西,只是蝸牛多了一個殼,看起來它似乎此錢龍安全,因為它至少多了一層保護,其實它就害在這個殼上,有了這個殼,它本身沒有一點自保的能力,經不起一點打擊,而那個殼卻又脆弱得保護不了它。   鄭淨持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那頭蝸牛。   背著一個脆弱易破的殼,自憐、逃避,從來也沒有正視過現實,面對著現實挑戰過。   她也看見了李益、小玉、小桃、崔明允在樹蔭下笑著、說著,浣紗默默地侍立在一邊。   鄭淨持忽而感到一陣從所未有的悲哀。   自己不復年輕,青春不再,根本就不該插手到年輕人的生活中去。   從為小玉安排歸宿,為崔明允備聘,她沒有一件是做得對的。   自以為已歷盡榮枯,閱盡滄桑,對人世有個相當瞭解了,但是跟江姥姥一比,真不知差了多少。   她也看到了李益在四個人中顧盼自雄、旁若無人地高談闊論,她心中不禁又萌起一股敬意。   這股敬意是為他們的奮鬥精神而生的,瞭解到李益真正的狀況後,發現所謂清華門第、簪纓世家並不能成為他可驕人之處,他的才華,他的科第得意,也只為他開啟了一道奮鬥之門而已。來到長安後,重重的阻礙並沒有使這個年輕人氣餒,在變中求進取,而且他是極有主見的人,不是為他人所左右。   這才是一個真正人生戰場上的鬥士。   她激動地握著江姥姥的手道:姥姥,如果我早認識你就好了!   這一句沒來由的話,突然地冒出來,但江姥姥居然懂了,不是虛偽的、應酬的敷衍,而是一種看透她內心深處的瞭解,笑笑地拍拍她的手背:不晚!夫人!現在也不晚,世上沒有一條是絕路,就是前面指著一座山,只要有信心,有勇氣,也可以翻越的。   淒側地一笑,她在自己心裏明白:太遲了,已經太遲了!她對這個世界已太隔膜,原有的一點信心,已被事實擊潰。而勇氣,她似乎從來就沒具有過。   從小,她就由人擺佈著命運,到現在,她自己應該把握命運時,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到廟裏修行去!   以前是為了逃避,現在則是為了徹悟。一樣的歸宿,兩種的心情,於是她向江姥姥要求,要求江姥姥明天陪她出去尋找,尋找一個可以託身的寺庵。她提出自己的條件,要一個清靜,完全不受外人干擾的地方,最好是離長安遠一點。她也提出了自己所具的條件,她還有十萬錢,可以全數捐贈給廟裏。   江姥姥想了一下道:像這樣的廟很多,而且不必要這麼多的錢,就是一個錢沒有都行,那只是正修行的地方,到了那兒,沒有貧富的區分,完全是一樣的待遇   鄭淨持興奮地道:對!我就是想找這樣的地方,我不怕吃苦,灑掃,種菜,我都可以做,至於那筆錢,我帶了去不是買安逸,而是給廟裏多收容幾個真心想出家的人。   江姥姥道:夫人存這個心就行了,十萬錢雖然不是個小數目,但是在真正的修行人眼中卻不算回事。   鄭淨持道:我知道,能被錢買得通的地方,也不是我要去的地方,姥姥心裏面是不是有這樣一個地方呢?   江姥姥想想道:夫人是否下定了決心了?   鄭淨持道:姥姥,我已是幾十歲的人了,當不至跟你開玩笑吧。何況我心志已決,沒什麼去不下的了!   江姥姥道:地方倒是有一個,在城南的終南山上十有一所白衣庵,庵主是個帶髮修行的居士,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小就好佛,十三歲便離家進庵,現在大概有六十多了。可是看上去就跟三十來歲似的,連白頭髮都沒有一根。佛理精通,庵裏有十來個人,都是真正看破世情而清修的婦人家,天寶十年乙未,安祿山反,小桃才四歲,我帶著她就避在那裏,直到亂平了才回來,足足在那兒住了兩三年,倒是很談得來,去年我還去拜望過她,庵裏奉的是觀音大士,而且是一座家庵,完全謝絕外來的香火,是個真正修行的好地方。   鄭淨持欣然道:這正是我要去的地方。   江姥姥道:庵主是個很和氣的人,到他庵皈依的弟子都不削髮,也不穿戒衣,只是尋常的素淨打扮,不施脂粉,每天她領著蒔花種菜,講經拜佛,生活很清淡,但並不苦,最大的好處是來者不拒,去者不留,夫人不妨去住住看,不合適隨時都可以回來。   鄭淨持笑道:我就是想著這麼個地方,如果找不到的話,我準備拿手頭的錢置上一處,有現成的那是再好都沒有了,姥姥什麼時候有空就陪我去一趟。   江姥姥道:我是隨時都有空,那天去都行,不過到終南山有百來里路,就是坐車子,起早望黑也得走個兩天才能來回,夫人自己安排妥了,告訴我一聲好了。   鄭淨持算了一下道:今天忙過了,姥姥準備一下,後天早上我僱好車子來接姥姥。   江姥姥笑道:夫人這麼急?   鄭淨持一嘆道:我不是急,而是心裏靜不下來,只求早一點能安頓。   江姥姥道:這算是出遠門了,雖說天下太平,俱還是僱一輛熟的車子好,東街的謝老漢家車子是我坐慣了的,他有個寡媳也在白衣庵裏修行,不如由我僱他的車子來接夫人吧,他也可以順便去看看他的媳婦。   鄭淨持笑道:那就更好了,我一早在家裏等著。   江姥姥苦笑道:給李公子跟小玉知道了,恐怕會怪我多事,夫人還是先跟他們說好了再作決定吧。   鄭淨持道:我會的,姥姥放心好了,他們怪也怪不到你頭上,這是我自己的事,當然該由我來作主。   兩人又說了一些白衣庵的情形,使得鄭淨持更為神往。在江家整整一天,及晚回家,鄭淨持的晚課是從不間斷的,很早就回到自己的住屋去了。      回到樓上,李益沐過身子,就倒在榻上睡了,由於過度疲乏的原故,這一覺睡得很長。當他醒來時已是快近中午了,看見浣紗正在榻邊侍候著,連忙道:你怎麼不叫我一聲?   浣紗笑道:是小姐吩咐的,反正也沒什麼事,說讓姑爺多睡一會兒。   李益埋怨道:小玉也是的,就算沒什麼事,讓夫人知道了也不好,先起來去照個面,再回來睡也行呀。   浣紗道:夫人一大早就出門了。   李益微怔道:上那兒去了?   浣紗道:說是找江姥姥作伴上一家廟裏進香去了,那是昨天就約好的,本來說是明天才去的,可是夫人今天一算,明天是二月十九日,觀世音菩薩的生日,她希望能今天趕去,明天好燒頭香。   李益道:燒頭香在明天早一點啟程也行呀,幹嗎要今天就趕了去呢?   浣紗道:我不知道,據夫人說那座廟在終南山,遠得很,一定要今天趕去才來得及。   李益驚道:什麼?上終南山去,幹嗎要跑得這麼遠?長安附近有的是廟。   浣紗道: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小姐陪著夫人,一起到江家去的,等她回來問她就是了。   李益匆匆起來,梳洗已畢,下樓來到前面,霍小玉剛好回到家,眼睛還紅紅的。   李益忙問道:小玉,聽說娘出門上終南山燒香去了?   霍小玉點點頭道:是的,由江姥姥陪著去的。   李益道:何必要人家陪呢,我們也可以送她去呀,你為什麼不叫我一聲?   霍小玉淒然道:娘不讓我告訴你,本來我要陪她去的,可是到了江家,她便把我趕了回來。   李益道:燒香又不是什麼秘密的事,沒有瞞著我的必要,她真的是去燒香嗎?   霍小玉道:不會錯,江姥姥也是這麼說的,而且她們去的地方是終南山一座白衣庵。   李益沉思有頃,才輕輕一嘆道:小玉,假如我沒有猜錯,恐怕娘這一去,就不會回來了!   霍小玉道:那怎麼可能呢,她難道要永遠住在廟裏!   李益道:不錯,她早就有這個意思了,必然是在江姥姥那兒聽說了那家尼庵很適合,才趕去看看,假如適合,她就住下去,不再回來了。   霍小玉道:那為什麼不跟我們說一聲呢?   早說了我們會讓她去嗎?   霍小玉不禁默然,半晌才道:她什麼都沒有帶。   李益苦笑道:她是出家修行!何必還要帶什麼,出家人講究的是四大皆空,她還會要什麼呢?就算她有什麼需要,也可以請江姥姥回來給她送去的。   霍小玉不待他說完就掩面哭了起來,李益長吁了一口氣,撫著她的柔肩道:小玉,別傷心,這是娘早就決定了的,也是她自己擇定的歸宿,快擦乾眼淚,換身衣服,我們也跟著去看看。   霍小玉道:娘做事是個很有決斷的人,假如她決心不回來了,我們去也沒有用。   李益苦笑道:我們不是阻止她出家,而是去看看那個地方,是否適合她老人家,假如不適合的話,我再另外找一處,請她老人家別太倉促決定。   霍小玉這才擦擦眼淚道:我去換套素淨點的衣服,你先去僱車子,到終南山很遠嗎?   李益道:不遠也不近,有百來里,她們先走了一腳,恐怕也得明早才上山,我們就更晚了,只有連夜趕路,小玉,你會騎馬嗎?   霍小玉道:會的,我小時候常在園子裏騎,我說的是霍王府的圍場,是家將們練武的地方,我還跑過快馬,一口氣跑個把時辰都不累。   李益點點頭道:那就好了,我去找兩匹快馬,我們一口氣直奔終南,還可以在她們前面,坐車子一黑就不能了。   霍小玉道:我這樣子騎馬行嗎?   李益想了一下道:長安市上有婦女跑馬踏青的,倒不稀奇,但到了鄉下,的確是稍微驚世駭俗一點,的確是不太好,你改穿男裝。   霍小玉道:穿男裝,那怎麼行呢?   怎麼不行呢,易釵而弁的事兒多得很,前朝的花木蘭代父從軍,穿了男裝,在軍中足足有十二年呢!   霍小玉道:我是說家裏沒有男裝衣服,你和我父親留下來的衣服都太大,穿在身上還長出一大截   李益道:好吧,我出去備馬時,替你帶回來,你把臉上脂粉洗一洗,把頭髮改梳一下。   他帶了些錢出門而去,想到今後出門代步,也需要馬匹,乾脆選購了兩頭好馬,然後又到成衣店中,為霍小玉選購了兩套衣衫,因為是在暑夏,長途急奔之後,一定要換衣服的。   長安市上唯一的好處是百貨齊全,只要有錢,什麼都可以買得到,不到一個時辰,他已妥備了一切。騎了新購的駿馬回來了,把買來的衣服給霍小玉,道:快換上,我們立刻動身!   霍小玉易裝而弁,竟像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腆生生的道:這樣子行嗎?   李益道:行!就是太俊了一點,走在路上時,你可千萬別亂向人家女孩兒瞟媚眼,害她們得相思病。   霍小玉紅了臉道:這時候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李益道:任何時間都要保持著輕鬆的心情,沉靜不亂的態度,才能處變而不驚,何況我們也沒有遭遇到什麼重大可哀的事,為什麼要哭喪著臉呢?   來到門口,兩頭馬都栓在石樁上,霍小玉道:這是你從那家借來的?   李益道:有好馬的人捨不得借給我們跑長途的,借得來的劣馬又經不起長途的跋涉,這是買來的,反正以後也用得著。   那兩頭馬一黑一白,雖並不十分高大,但卻很精壯,毛片雪亮,加上新配的鞍蹬,看起來很是神氣。   霍小玉立刻高興了起來,搶過那頭白馬,騎了幾步,發現馬步很穩,性子也很馴,高興地道:好極了,以後沒有事,我們可以到五陵樂游原上馳馬去。   李益微笑道:只要今天一天跑下來,你還有興趣的話,我就天天陪你騎馬去。   霍小玉道:這話是怎麼說呢?我又不是沒騎過?   李益笑道:我們是長途馳騁,可不是像你以前那樣跑幾圈,到了終南後,你還能騎回來就很難得了。   霍小玉並不相信,策騎逕出,李益笑著在後面緊跟著,出了城之後,就是寬敞的官道了,霍小玉興致更高,不停地策馬疾行,把路上的車子都撇到後面,心中十分得意,回頭朝緊追不捨的李益大聲叫道:還不錯吧?   李益仍是笑了笑道:行百里者半九十,現在才十來里,前途還遠著呢!   霍小玉一賭氣,策馬又進,這一口氣,奔下了三十多里,看到前面有一處柳林,傍著池塘。   李益策馬上前,攔住她道:歇一下,讓馬喝口水!   霍小玉道:我不累。   李益道:你不累,馱著你的牲口可累了。   霍小玉見白色的馬身上已染了一片黃色的泥灰,也有了汗水,心中微感不忍,遂下馬牽到池邊,牽她去喝水,李益道:這池水被陽光曬得都熱了,喝不得了,到林子裏去,那兒有個茶棚,他們有人會照料的,我們也歇口氣,吃點東西。   霍小玉抬眼望去道:在那兒?我怎麼看不見?   李益笑指著高挑在樹林頂上的一面布幡道:就是那兒,為了怕人看不見,才挑得高高的。   那是什麼?   酒簾!也稱為酒望子,告訴路上的行人,那兒可以歇足,鄉下可不此長安市上,酒家都掛著大招牌。   策馬穿林而入,看到了所謂村店酒家了,只是兩間茅屋與一個木架的蘆棚,以及幾張粗條木案與木條凳。   一個老頭兒,一個小姑娘,爬在木條凳上午睡,顯然沒料到盛暑的午後,會有客人來。   被馬嘶聲驚醒後,揉著眼睛起來招呼。   店裏的貨品更簡卓,只有炒鹽豆,白煮雞子兒。   李益叫老頭兒把馬牽去洗刷一下,順帶餵料,由小姑娘替他們打了兩角酒,要了一盤鹽豆,一盤雞子兒。   休息一陣後,重行上路,天將暮時,他們終於趕到了一個叫引駕迥的小鎮,那是終南山麓的一個市鎮,往終南探幽的長安客,多半是宿在這個鎮上,所以這兒的客棧很多。   因為是夏日,旅遊的人較少,他們找了一家最大的客棧,要了一間上房,倒還很潔淨。   可是霍小玉已經累苦了,往床上一倒,連動都不想動了,李益卻很有經驗,推著她道:快起來動活一下,騎了一天的馬,如果立刻就睡,你會生病的。   霍小玉卻苦著臉道:求求你,讓我躺一躺,我全身骨節都像要散了似的。   李益堅持地道:不行!這一躺下去,三天都起不來。   他叫店伙打了兩桶水進來,要了一口大澡盆,幸好這兒經常有官臣士紳來寄宿,用具都很乾淨,也很講究。   關上房門後,硬拉著霍小玉起來,替她脫了衣服,抱起她放進澡盆,為她洗了一個澡,換好乾淨的內衣。   然後又命店中熬了一鍋綠豆粥,要了幾樣素淨的小菜,硬逼她喝了兩碗,霍小玉又急急地睡了。   李益這才自己淨了身子,燙了一壺好酒,吩咐炒了一個雞子,一個竹筍磨菇,一碟熏魚,就著燭火,打開窗子,欣賞著稍缺的明月,自斟自飲起來。   酒約莫喝了一半,他聽見霍小玉起來了,卻故意裝著不知道,斟飲如故,酒才遞到唇邊,就被一隻纖巧的玉手搶去了,然後聽見霍小玉嬌柔的聲音道:你到會享福,一個人躲著吃好東西。   李益笑道:你不吃過了嗎?   霍小玉嘟著嘴叫道:我吃過是什麼,醬蘿蔔,青鹽豆,綠豆粥。你卻又是雞呀,又是魚呀,又是酒的。   李益道:這可急不來的,要廚房裏慢慢弄上來,叫你吃粥時,你說什麼都不要,只想睡。   霍小玉道:可是你在旁邊,酒香菜香,引誘著我,叫我怎麼睡得著?   說著搶過他的筷子,每樣都吃了一點叫道:真好,想不到在這山鎮上,還有這麼好的手藝。   李益笑道:如果在平時,你絕不會有這麼好的胃口,只是饑不擇食而已。   霍小玉道:胡說,我已經灌下兩碗粥了,要是還餓的話,我不成了老母豬了!   李益含笑把店伙又叫了來,添了杯筷,又加了一道涼拌茄子跟蒜泥白肉,另外再燙了兩壺酒。   兩人相對而坐,霍小玉居然平分秋色,酒菜各包了一半,收去殘餚,泡了壺香茶,相對品茗時,李益笑道:你現在身上感覺如何?   晚風習習,蟲鳴唧唧,霍小玉滿足地吁了一口氣道:舒服極了,雖然腰還有點酸d但從來沒有這麼舒服過。   如果我不叫你洗個澡,你會這麼舒服嗎?   霍小玉低下頭笑了,李益又道:算算你晚上吃了多少東西,先喝的兩碗粥不算,一共五個菜,盤盤見底,有一半是下了你的肚子。   霍小玉計箕了一下,驚呼道:不得了,平常我兩天都吃不下這麼多,可是我現在好像還沒飽似的,真要成了老母豬了。   李益笑道:這都是今天一場勞累的結果,鄉下莊稼人比城裏的人吃得多,所以他們才少生病,雖然沒有什麼人參燕窩等補品,但他們卻更長壽,小玉,如果你過得愉快,就應該多勞動。   霍小玉的心裏是十分同意他的說法,可是眼睛卻瞟了他一下道:前天,我說我要多勞動一下,你一口反對,今天又勸我多勞動,你的主意怎麼常常在變?   李益嘆了一口氣道:做家務事會使你的玉手起繭,吹風霜會把你的玉膚變粗,那我可捨不得,而且有損你的美姿,也是一件很殘忍的事,人要動的方法很多,有許多動的方法,能使你更健康,更美艷。   是那些事呢?   如此說春郊試馬,夏夜鞦韆,秋剪丹楓,冬賞雪梅,既富詩情,又能益身,使你的腰肢常保織細,使你的風韻更助人,女人最怕的就是一個懶,有許多女孩子當小姐時風韻萬千,出閣後沒幾年就變得臃腫癡肥,就是動得太少。   霍小玉溫柔地倚著他道:十郎!你懂得真多!   李益笑道:所以我能在經書以外,兼攻雜學,琴棋書畫;風花雪月,吹敲彈唱,每一樣都會,這不但可以怡情悅性,而且也可以飛黃騰達。最後一句話使霍小玉聽來有點刺耳,不禁一皺眉道:十郎!你又不是清客,難道要靠這一套去逢迎?   李益搖頭道:這不是逢迎,而是志同道合,在官場中地位越顯赫,空閒的時候越多,而且本朝歷世數祖,雖經變亂,仍以升平的時間居多,做官除了要有學問之外,必須還要有一技之長,才能被上官引為知己,有技而無才,只能當清客,有才而無技,被視為迂腐,一第之後,一令以終的人多得很,我是不甘心如此的,我家在長安的人很多,官場上的情形我也摸得很熟,這些技能,我真還下過一番功夫的。   霍小玉搖搖頭道:十郎!我不相信你是這樣的人?   李益笑道:你又弄錯了,我不是要靠這些去巴結上憲,我也不會做一個佞人,飛黃騰達,還是靠我的才華,可是有才而不售是司空見慣的事,我必須什麼都會一點,什麼都懂一點,方可以在酬酢中使他們注意我的存在,甚至進一步引為知己,我就有機會一步步地爬上去。   富貴榮華對你這麼重要嗎?   李益正色道:是的!因為我不是一個安於寂寞,滿足於溫飽的人,像我剛才所說的春郊試馬,是要錢的,秋夜撲螢是要閒情的,如果沒有錢,沒有閒,屋漏愁雨久,被單恐夜長,那還有心情去想到享樂?縱有你如此佳人,凍得瑟瑟發抖,餓得面有菜色,也美不起來了。   霍小玉深嘆了一口氣:你把人生弄得太複雜了。   李益笑道:人生本來就是複雜的,因為你不經世故,才認為簡單,今天在村店裏,你也覺得食物粗糙,難以下嚥,因此你也領略到貧窮的滋味並不好受。   可是今天晚上的菜餚就很可口,那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呀,享受不一定就要富貴。   李益苦笑著嘆了一聲:你還是沒明白,你覺得今天晚上的菜可口,是因為你餓了一天,如果你餓了兩天,村店裏的食物,你會覺得更可口。饑者易為食,古人早就說過這個道理了,但我們總不能為了要使糟糠變為可口,經常餓兩天吃一頓吧?   霍小玉終於笑了:什麼話到你嘴裏都有道理了。   李益也笑道:其實你根本不必操這個心,有我在,你不會吃苦的。   霍小玉嬌慵地躺在他懷中道:是的!國計民生,飛黃騰達,那些事原不必要我操心。你是個有主見的人,你知道如何處理的,我只要使你愉快就夠了。   李益笑道:快睡吧,明天還要起早呢。   霍小玉閉上了眼,忽然道:對了!我們一路行來,怎麼沒碰見娘她們呢?   李益道:她們走得早,也許已經上山去了,我問過店家,叫店家去打聽一下,這兒共有兩家大客棧,另一家也沒有,因此,我想他們一定先上山去了。   會不會歇在別的小客棧裏?   我想不會,娘也不是能吃苦的人,她也不必省錢。      李益的猜測大部分是對的,只有一點錯了。   他們第二天趕到了終南山上的白衣庵,鄭淨持坐來的車子確是昨夜就上了山,江姥姥陪她在山上住了一宿,趕車的謝老漢則是歇在山下農家的。   李益的猜測到這兒全是對的。   錯的是他說鄭淨持不能吃苦的話,他們到達白衣庵時,鄭淨持正在菜圃裡摘菜,跟她在一起約有許多中年婦人,鄭淨持已經換上了跟她們同樣的粗布衣服,工作得十分起勁,如果不是江姥姥帶著指點,簡直認不出來了。   只有一天,誰也不相信她有這麼大的轉變。因此兩個年輕人都怔住了。   鄭淨持見到他們,流露出一個十分欣慰的微笑:你們來得正好,我正想請姥姥回去告訴你們一聲,我想不回去了,姥姥不答應,說是怕對你們無法交代,你們自己來了,就可以把話說清楚了。   霍小玉連忙道:你不回去了?   鄭淨持道:是的,這是我一直嚮往的生活,你看我現在多麼高興!   霍小玉看得出母親的高興是自然的流露而不是矯揉的做作,因為她一直在笑著。   以前鄭淨持不是沒笑過,但笑得很短暫,大部分是被平靜與憂慮所籠罩著。   李益頓了一頓道:娘!你真的習慣這種生活嗎?   鄭淨持道:當然習慣,一踏進門,我就知道這是我所夢想的歸宿,這兒的環境,這兒的人,一切都太美好了。   他們在談話,旁邊在工作的婦人連望都不望一下,似乎每個人都認為天地間只有自己是存在的。   霍小玉道:娘!你就是不回去,也該先回家一趟,把你的東西清理一下   鄭淨持道:傻丫頭,你看看我這身衣服,再看看那些人,家裏的東西那一是我需要的?   轉頭向李益道:我那十萬錢本來是要捐贈給廟裏的,可是主持師太拒絕接受,她說這裏不需要錢。她為了清修,在這兒蓋了四十間屋子,不準備擴大,我剛好是補了最後一個缺,廟產足可維持四十個人的生活,那筆錢根本用不著,我已經分配好了。   桂子跟浣紗各得三萬,浣紗的一份由你們收著,她跟玉兒投緣,十郎收在身邊吧,桂子的那一份給她,叫她回家住去吧,她的家在十一娘鄰近,十一娘知道的,家裏還有兄嫂。   另外的三萬給允明,給他謀個前程,一萬為我捐贈給附近的廟裏,我的東西就由你們支配吧,可以用的留下,不能用的送人好了,尤其是那些衣服,小玉穿用還早,放著生霉太可惜   她說得高興,霍小玉的眼淚卻流了下來,鄭淨持發覺了,微微一笑道:孩子,你哭什麼,你該為我高興才是。   霍小玉道:娘,你叫我怎麼高興得起來。   鄭淨持這才輕輕一嘆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遲早都要分手的,娘難道還能跟你一輩子!   李益道:娘,我們是準備一輩子奉養你的。   鄭淨持搖搖頭道:十郎!你是個很明理的人,怎麼也說這種傻話呢?我知道這是你們的一片孝心,但孝應以順為先,我在這兒快樂,你們就該讓我在這兒快樂!   李益沒說話了,鄭淨持彎腰下去摘菜,道:你們回去吧!不要妨礙找的工作。   霍小玉流淚道:娘!你何必要受這個罪呢?   鄭淨持肅然道:你認為這是受罪,我卻認為是無比的快樂,因為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以勞力換來的生活,不是靠人奉養,不是靠人憐憫、施捨。你們再也沒想到我今天早上的早餐吃了多少,我足足喝了三碗粥,因為這是我以自己的勞力賺來的。   她用手一指旁邊的一個素衣婦人道:那就是主持蓮因師太,這個庵是她的,廟產也是她的,但她跟大家一樣地工作,這兒沒有主人,沒有僕從,都是一樣的身分,住在這兒,每個人都更為自己工作   李益忍不住一嘆道:無為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鄭淨持笑笑道:是的,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雖然勾劃出一片人間樂土,但卻是虛幻的,藏在雲深不知處,但這兒卻是真實的,隨時都可以來,隨時都可以去,有人出去了三次,終於還是回來了!   李益嘆了一口氣牽牽小玉的衣服道:走吧!   霍小玉道:就這麼走了?   李益苦笑道:除非你也願意留下,否則還是走吧,娘的心意已經決定,大概不會再改變了。   果然鄭淨持低頭摘菜,忙於工作,連話都不跟他們說了,霍小玉站了起來,終於在李益輕扯下,慢慢地移動了腳步,卻忍不住道:娘!女兒回去了!   鄭淨持連頭都沒有抬,只嗯了一聲,霍小玉含著兩包眼淚,離開了菜園。   就在兩人走出小門的時候,在矮牆上,鄭淨持還悄悄地望著,悄悄拭淚。一隻溫柔的手,拍拍她的肩頭,回頭一看,卸是庵中的住持蓮因師太。   鄭淨持感到很不安,蓮因師太卻和藹地道:鄭夫人,惜別乃人之常情,人非太上,我雖然是自幼虔修,也未能做到一塵不染的境界,偶有家人來訪,一樣會動情傷懷的,那小後生是令嬡嗎?   鄭淨持點點頭道:是的,她為了趕路騎馬方便,才著了男裝。   蓮因啟口欲言,但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唸了一聲佛號。   鄭淨持忙道:師太有什麼指示?   蓮因想了一下才道:說了也許會擾亂夫人的心情,令嬡似非壽永之相。   鄭淨持身子稍微震了一震,低聲道:弟子也略知相法,早就有這個預感了。   蓮因輕嘆一聲道:而且她命當孤寡而無善終。   鄭淨持又是一震:弟子也有此感。   蓮因道:那夫人的相法已很高明,夫人放得下心嗎?   鄭淨持嘆道:既然命由天定,非人力可回,放不下又能如何?只好由她去了!   蓮因道:不!命非不可變,只是夫人措置錯了,如果為令嬡擇一個平庸弟子,讓她庸庸以終,倒是壽可期考,那個少年才氣縱橫,鋒亡畢露,與令嬡相匹,雖是一雙璧人,卻因為兩極對沖而強弱之勢不衡,故無善終。   鄭淨持苦笑道:弟子也料到了,但情勢所趨,冥冥中似有天定。   蓮因頗感興趣地道:昨夜匆匆一晤,僅知梗概,初見那兩個年輕人時,還以為夫人不解命相而鑄此錯,現在聽夫人之言,似乎夫人對命理研究極深,結果仍然無法阻止,倒使我感到不解了,夫人可以為我細說一下嗎?   她拂拂牆旁的石塊,請鄭淨持坐下了,自己坐在對面,聽她把始末情由以及遣嫁小玉的經過細說了一遍。   蓮因一嘆道:天下竟有這等巧事,那倒是怪不得夫人,這的確不是人力可回的,阿彌陀佛,紅顏薄命,自古皆然,夫人也不必為令嬡去操心了!   鄭淨持道:是的!我看出李十郎非可託之人,但天意使然,完全由不得我作主,我也知道小玉的命必無善終,但沒有辦法能改變它,所以我只好眼不見為淨,遠遠地離開他們。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蓮因只是連連唸佛,可是她古井無波的臉上,卻現出了惻然之色,似乎在為那個薄命的女孩子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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