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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四章

紫玉釵 司馬紫煙 20061 2023-02-05
  李益挾著琵琶,並沒有直接回到勝業坊去。雖然他明知霍小玉在等著,但這時候他還不想回去。   雖然他懂得用動聽的言詞去勸喻鮑十一娘,卻無法擺脫自己內心裏一種失落的感覺。   鮑十一娘畢竟是個動人的女人,她懂事,解風情,溫柔,體貼,最重要的是她懂得安慰男人。   手裏的琵琶越來越重了,重得使他覺得無法把持,無法承負,他急於要一個地方放下它。   但他知道沉重的不是琵琶,而是他內心的感受,他要找的不是放下琵琶的地方,而是一個寄存琵琶的地方,他不想把這具琵琶帶到霍小玉那兒去,因為這是他另一份感情,不能容於另一個愛巢中。   沉思著,捉摸著,他不知不覺又走到了新昌裏的舊寓,他住的地方已經換了一個新的主人,正在忙忙碌碌地往裏搬東西,他心裏有著更沉重的感觸,他像鮑十一娘一樣,也是步向一個新的命運,雖然在前天已開始了,他今天他才有這個感覺。轉過身來,但折向他表弟崔允明的寓所。

     崔允明家道中落,書讀得不少,天賦卻不夠聰穎,更由於天性謹厚,缺乏了磅礡的才氣與豪情。   所以很不得意,總算通過了遺才考選,得了個明經的副榜資格,勉強地擠入了衣冠斯文之列,在京師數幾個學生,靠著一份微薄的束修,還可以維持個溫飽而已。他的住所除了一几一榻外,只有幾張放讀的木條案,兩間斗室,一間作了課讀的場所,另一間就是他的居室。但拾掇得卻十分潔淨。   李益進門時。學生都已放學回去,崔允明自己在打掃課室,廚下的一個老嫗在升火為炊。   看見李益進來,他顯得很驚訝,連忙放下蘆掃,迎上來道:君虞,你怎麼有空上這兒來?   李益道:我剛從鮑十一娘那兒出來,不知不覺走到這兒來了。

  崔允明皺皺眉:你還上十一娘那兒去?   李益笑笑道:我是為鄭夫人送謝媒的酬禮去,同時也是送別十一娘,她今天回家去了。   崔允明笑笑道:這樣好,對大家都好。   允明!這話是怎麼說呢?   崔允明一笑道:君虞!你的事情我很清楚,十一娘不是個壞女人,你們之間也不是一般塵俗感情,但這段感情不會有結果,倒不如早點散了的好。   本來就散了,她為我介紹小玉,就是準備結束了。   崔允明笑笑道:君虞,那只是口頭上說說,也許你們都有結束的意思,但只要常見面,總免不了又會死灰復燃的,要想真正的結束,只有離得遠遠的。   是的,她箱籠行李都收拾好了,今天晚上離京。   崔允明覺得該換話題,笑指他手上的琵琶道:你怎麼弄了這把玩意兒?

  是十一娘的,她送給了我。   這倒是很難得,為君拋卻管弦,從此琵琶不為抱了。她對你很癡心。   李益的臉一紅:允明,別開玩笑,我不想把它帶回別墅去,又不忍心丟掉,所以只好送到你這兒來。   崔允明笑道:是託我保管,還是送給我?   李益道:怎麼說都行,反正我不會再要回去,只要你別砸了它就行。   崔允明道:如果僅是託我保管,我就敬謝不敏了,如果准我動用,我倒是非常感謝,因為這等於救了我一急。   李益微怔道:這又是怎麼說呢?   崔允明笑笑向後間叫道:小桃!快出來,你盼望的寶貝來了,而且是真正的龜茲上品。   後間跑出一個十八九歲的女郎,一身青衫,臉龐尚稱清秀,卻長得很健壯婀娜,紅紅的臉頰,別具一股風韻。

  她一出來,就被李益手中的琵琶吸引住了。兩隻眼睛直盯著,充滿了渴望的神色。   崔允明笑道:這位李公子就是名傳長安的姑臧李十郎,也就是我常常說起的表哥!他給你帶了好東西來了!   女郎向李益淺淺地彎腰襝衽,叫了上聲李公子,眼睛仍然盯在他手中的琵琶上。   李益微愕道:這位是   崔允明道:他姓江,是我房東江婆婆的孫女兒,閨名櫻桃,但是叫起來太拗口,你也叫她小桃吧。   櫻桃的臉一紅,忸怩地道:崔相公,你怎麼把我的名字也告訴李公子了。   崔允明笑笑道:那有什麼關係,遲早都要告訴他的。   櫻桃的臉更紅了,崔允明笑笑又道:李公子不但詩名長安,音律尤精,你不是喜歡琵琶嗎?李公子不但帶來了一具珍器,還可以教你彈奏,你這個做女弟子的,自然該把名字告訴老師的。

  櫻桃興奮地道:是真的?那我就拜師了。說著就要跪下去。   李益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江姑娘,你別聽崔允明胡扯,我那裏懂得什麼音律!   崔允明笑道:君虞!你若是還肯照顧我這個表弟,就幫我這個忙吧,小桃想學琵琶很久了,卻找上了我這個笨老師,只能教她一些粗淺的指法,而且把她的一具琵琶也跌碎了,我答應賠她一具新的,同時還幫她請位名師,可是我到市上問了一問,大概要我半年束修,才夠買一具像樣的,我欠了半年的房租沒付,那裏還籌得出這筆錢,所以你這具琵琶真是救了我。   櫻桃紅了臉道:崔相公,瞧你說的,我幾時說要你賠了,給奶奶聽見了,不打死我才怪。   崔允明笑道:你沒要我賠,但是我心裏總是過意不去,現在可好了,不但有了一具西域珍品,而且還來了一位名師,我可以交差了。

  李益把琵琶遞了過去道:這是一個朋友送的,我準備送給允明,姑娘若是喜歡就留下吧,至於傳授,那可不敢當,允明比我高明。   櫻桃喜孜孜地接過琵琶,用手指撥了幾下,聽見那清脆的音響,不禁眉色飛舞道:好!真好,比我早先的那一具不知好了多少倍,李公子,你可一定要教我!   要是真想拜在他的門下,先到廚下去弄兩樣好菜。再把你埋在梅樹下的雪花釀挖一罈出來謝師,等他崔允明笑道:拜師之禮可免,李公子跟我都是不拘小節的,而且他的才藝蓋世,不收庸材,你吃得高興的時候,你再把自己會的拿手曲子奏上兩曲,請他指點一下。   櫻桃答應一聲,捧著琵琶就往後跑,口中高叫道:阿婆,家裏有客,我們把那隻老母雞殺了好不好?

  李益忙道:不要麻煩,我才用過酒飯不久。   崔允明笑道:君虞!你難得來的,不妨嚐嚐她的手藝,保證你會拍案叫絕,尤其是那雪花釀,你在別的地方絕對嚐不到。   櫻桃已經跳著到後面去了,李益笑笑道:允明,比姝大是可人。   崔允明點點頭道:不錯,她的家世不壞,祖籍嶺南莆田。是梅妃的同裏族親,彩蘋當寵時,她們舉家來京,還混到一個小京官,太真獨擅專房,梅妃被貶黜,連帶她的祖父也去了官,一家流落京師,就剩下一棟屋子與祖孫兩人,靠著租賃為生,我租的是兩間偏屋,可愧的是不但經常欠租,還要她們為我司理炊掃   李益笑笑道:照情形看來,你永遠不必付租都行。   崔允明道:那怎麼行,君虞!你看小桃如何?

  李益道:秀外慧中,嬌態可人,宜室宜家。   崔允明道:你假如不嫌棄,我可以為你撮合一下。   李益怔了一怔道:做什麼?   崔允明道:收在身邊,我知道姑媽對你的期望很高,如果迎為正室,也許不可能,但納為側室是絕對沒問題的。   李益笑了一下道:允明,你知道人家肯嗎?   崔允明道:她們祖孫但求兩歸宿,而且江姥姥對我很尊重,我說的話,她多半會聽的。   李益笑道:允明,你別捨己耘人了,人家鍾意的是你,倒是那天我為你說個媒吧!   崔允明雙手連搖道:不可!不可!   李益道:為什麼不可,難道你嫌她家出身不高?   崔允明道:這是什麼話,她們雖然家道中落,但究竟還是梅妃親族,多少也算得上是個皇親國戚。

  李益道:現在談不到那些了,別說是一個已故貴妃的親族,就是太原李氏的親族,貧至衣食不給的還多得很呢!何況你們崔家書香傳家,也是士族之家   崔允明苦笑道:身家門第都不談,就憑我這個處境,還能成家,君子愛人以德,我不能要她們耐貧受苦。   李益輕嘆道:允明!你既然知道君子愛人以德,就更不該存那個想法,把那麼好的一個姑娘推給人家做小星,這是你的愛人之道嗎?   崔允明垂頭不語,李益笑笑又道:我一個霍小玉還不知道將來如何安頓呢,你別再為我找麻煩了。   崔允明道:不麻煩,她倒不會像小玉那樣複雜,你收在身邊,不帶去上任,也可以放在家裏侍奉姑母。   李益莊容道:允明!說句老實話,我不做這種殘忍的事,一個女孩子追求的歸宿,並不只是溫飽而已。

  我知道,但你比我強多了。   李益苦笑道:強什麼,我只是多了一榜,假如不是正室,連份誥封都沒有。   崔允明還要開口,李益道:別說了,過兩天我替你探探口氣,如果她們不嫌你清貧,我勸你就成了家吧,門也當,戶也對,再加情投意合,規規矩矩地論婚成配。比什麼都好,如果她們奢望榮華富貴,我也只是空架子,未必就能滿足她們的慾望,再說我也不敢領教。   崔允明低頭不語,李益苦笑道:我是為了送走了十一娘,到你這兒來談談心的,那知又牽出你的煩惱了。   崔允明道:我沒有煩惱。   李益道:算了吧!老表,這一點我可比你清楚,如果你不愛那個女孩子,用不著為她操心,君子愛人以德,沒有愛,何來德,只是你把德字想得太偏了,辜負人家一片盛情,才是真正的以怨報德了。   表兄弟倆又聊了一陣閒話,櫻桃來請他們過去用飯,她們的家在後進,隔著一個院子,倒也清幽有致。   江姥姥是個六十來歲的老婦人,待人親切,很誠懇,也很世故,因為她畢竟是個京官的夫人,當年在梅妃當寵的時候,他們也曾紅過一陣子,但卻沒有像楊玉環的家人那樣飛揚跋扈,江氏失勢,他們栽了下來,也置之平淡,上皇玄宗重歸京師,梅妃又與玄宗重會,他們並沒有去通關節,這個歷盡榮枯的老婦人天生就樂天知命,她的眼中看盡了富貴盛衰。   李益來過兩趟,也見過江姥姥,只是沒有問起過她的過去,今天從崔允明的口中知道她的身世。   倒是非常尊敬,可是江姥姥依然很謙淡,似乎根本不想多提過去的事。   她只是感慨地道:當年拙夫如果不是貪圖富實不會背鄉離井來到京師,既然想做官,就不能守著讀書人那點虛榮,不肯向小人低頭,結果父子倆都把命送在異鄉,留下一點基業在安賊亂兵據京時被亂民搶掠一空,幸好還剩下幾間房子,能使我們祖孫兩不致凍餓,上蒼對我們已經算寬大了。所以對小桃的將來,我也不希望她嫁到官宦人家去,只求有個讀書人家的忠厚子弟,能夠好好的對待她,將來能平平實實的過一輩子,就心滿意足了。李公子,你在京師的交遊廣,人頭熟。看見有什麼合適的人家,為小桃留心一下。   這時崔允明為了李益來吃飯,又去買兩樣熟菜來佐酒,而小桃則到院子裏,拿著鋤頭挖土取酒,都不在屋裏,李益覺得機會很好,笑著道:老奶奶!眼前就有個最好的人選,舍表弟在府上借居多時,對他的人品,你老人家也深知的,何必還要另外找人呢?   江姥姥微怔道:崔相公的人品端莊,老婦是十分尊敬的。只是他家去已經訂下親了吧?   李益忙道:沒有呀!是他告訴你的?   江姥姥道:那倒是沒有,老婦曾幾次言語中暗示,他總是支支吾吾。老婦想他一定是定過了親了   李益笑道:沒有,他早年失怙,功名上也不得意,那裏會定親呢。他只是臉皮子薄,又有點自卑,所以   江姥姥道:功名在命,崔相公讀書明理,雖然清寒一點,但教讀為生,自食其力,有什麼可自卑的呢?   李益輕嘆道:允明在別的地方都好,就是狷介一點,長安市上,他的貴親戚很多,如果他肯營求,混個一官半職並不難,他就是不屑為之。   江姥姥道:讀書人應該有這份傲氣的,功名必須自為,營求而得,看人臉色,那又何苦呢。桃兒的祖父中了舉人後,就是因為靠著裙帶之故得了一職,後來弄得連家鄉都不敢回,生怕受鄉里的笑話。   李益聽著不禁有點訕然,因為他自己就是致力鑽營的人,雖然在目前的官場上,非此不能騰達,但良知上總不免有所愧疚,連忙把話題岔回到崔允明身上道:剛才跟允明談過一下,她對令孫女也十分傾心,只是自慚形穢,怕委屈了令孫女,才不敢有所表示。   江姥姥笑道:這位少爺也是的,老婦如果是個貪圖富貴的人,在梅妃重回長安時,早就求了去了。即便不希望她提拔一下,但要她照顧一下這個族孫女兒,找個富貴人家,想必不會拒絕的。   李益道:是的,肅宗先帝至孝,即位之後,經常到未央宮去躬省,他是在病中聞知上皇駕崩而薨的。姥姥如果早幾年去請求梅妃的話,為了上皇之故,一定可以得到眷寵的,由此可見你老人家的清節。   江姥姥苦笑一下道:先夫臨終時,對當年因裙帶之故而得職一事十分愧疚,趁著天寶之亂,擺脫了那個關係,再也不肯去攀附了,所以很少有人知道我們與梅妃的關係,尤其是看到楊家一門的下場,更為警惕,臨終遺訓,就是不得再走上這條門路。   李益道:前輩高風亮節,小子敬佩萬分。但在舍表弟心中,總以為府上是皇親國戚,不敢存高攀之心。   江姥姥笑道:這孩子也是的,我這皇親國戚,每天替他燒飯洗衣服,他還不瞭解嗎?   李益笑道:瞭解是一回事,心裏怎樣又是一回事,老奶奶既然不嫌他寒微,我就做個現成媒人吧。   江姥姥十分感激地道:老婦早就十分中意了,否則也不會讓小桃不避形跡地跟他相處,因為我提了幾次,他都沒有表示,我以為他已經訂了親,才不再開口,但也不便即時疏遠他,而且也不忍心看他孤單單地無人照顧,所以才叫小桃拜在他門下讀書,以杜流言。現在既然知道他沒有定親,就請李公子多多費心玉成,老婦感謝萬分!   李益道:一定,一定,其實說也慚愧,允明是我的中表兄弟,論親誼不出五服,也算是近親,未能好好照料他,要麻煩老奶奶來照顧他,應該感謝的是我。   江姥姥笑道:假如事成了,老婦跟他的關係又比公子親一層了,自然是該老婦多謝公子。   正說著,崔允明把熟菜買了回來,加上清燉的老母雞,以及自栽的田園菜蔬,一頓晚餐倒是十分豐富。   大家都不是外人,連小桃也上了桌,各據一方,隨意談笑十分融洽,再加上酒香醇濃,李益吃得十分可口,對每一樣菜都讚不絕口。   崔允明不知道李益與江姥姥已作過深談,他似乎還沒有放棄為李益撮合的努力,席間盡量為李益吹噓,而且還為霍小玉的事打底,說李益是如何的任俠尚義,為了那一對母女,如何與霍王府的勢力相頡頏。   櫻桃卻對霍小玉十分嚮往道:李公子,你真好福氣,得到這麼一位女才子為伴侶,那天讓我也拜識一下。   崔允明道:別墅裏的園林很大,那位鄭夫人更是音律妙手,你可以去請教的。   櫻桃睜大了眼睛道:真的嗎?李公子?   李益笑道:她們都很寂寞,你去玩玩,她們一定非常歡迎,明天就可以讓允明帶你去。   櫻桃道:崔相公,明天你帶我去好不好?   崔允明有點苦澀地道:你今天就拜公子為師向他學琵琶,以女弟子的身分前去不是更好嗎?而且琵琶也不是一天學得好的!我不能天天都帶你去。   櫻桃沒聽懂他話中意,嬌笑道:你只要帶我去一趟,以後我認識了,自己就會去了。   李益卻知道崔允明的心事,笑笑道:要學琵琶,拜我為師不如拜鄭夫人去,她的音律極精,而且早在王府中,對各種樂器都下過一番苦功,不像我跟允明,只是閒下偶一撥弄而已,沒什麼高明的技巧。   櫻桃道:可是人家肯收我做徒弟嗎?   李益笑道:像你這樣天真活潑的小姑娘,誰都會喜歡你的,再加上我的面子,我想她一定會答應的。   樓桃欣喜萬分地道:那就謝謝李公子了。   李益笑道:不必謝,剛才我跟江奶奶談得很投機,彼此親如家人,無須客氣。   江姥姥也笑道:是的!李公子古道熱腸,很喜歡幫助人,我託他將來照顧你,他滿口答應了,將來很可能是一家人了,你倒是不必客氣,多敬李公子兩鍾。   櫻桃天真未鑿,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只是愛熱鬧,而且今天奶奶居然准她喝酒,心裏更加高興,一連敬了李益三鍾,等她敬過後,江姥姥道:李公子,老身也敬你一鍾,懇託的事,萬望鼎力成全!   李益連忙道:不敢當!晚輩本已不勝酒力,但你老人家這一鍾,卻是非拜領不可,晚輩一定盡力。   他又喝了這一杯,加上在鮑十一娘那兒的宿酒,確是有點醉意了,擱下酒鍾道:我實在不能再喝了,回去還要走很遠的路。   櫻桃道:不行!你要多喝幾鍾,這是第一次上我家來,總要盡醉才准走,醉了就歇在這兒,舍下空房很多。   崔允明道:多喝兩杯是可以的,不回去可不行,那邊會不放心的,君虞,你放量喝好了,這酒一開就要喝乾,走了味就韻味大減了。醉了我送你回去。   李益笑道:來日方長,不必急在一天,放著這種好酒,你還怕我不來?聽說小桃姑娘在樹下埋了十幾罈呢,我總要把它掏光為止。   櫻桃笑道:那可不行,為了製這酒,我費了多少心血,每年都是等冬天掃下梅花上的積雪,合著梅瓣一起熬,等冷了之後再選新稻煮成酒罈,三四年的工夫才製成了這麼幾罈,可不能天天拿來招待你。   李益笑道:我要來了,不怕你捨不得,你不肯我就向姥姥討來喝。   江姥姥也笑道:小桃,別小家子氣,我們求李公子的地方多著呢,幾罈酒又算得了什麼?   李益道:說的是啊,捨不得金彈子,打不到巧鴛鴦。   櫻桃睜大了眼睛道:這話是怎麼說呢?   李益笑道:姥姥託我為你找婆家,如果你不好好招待我這個媒人,我就給你找個醜小子。   櫻桃滿臉飛紅地道:我不來了,你拿我開玩笑!   李益笑道:你問姥姥是不是開玩笑?   江姥姥笑而不答,櫻桃急急道:奶奶,我不要呀,我要侍候你一輩子。   眼睛卻悄悄地溜向崔允明,見他只顧俯頭喝悶酒,不作一詞,忍不住道:崔相公,你怎麼不說話呢?   崔允明只聽了前面幾句自己人,一家人什麼的,心緒已煩擾到了極點,根本沒注意聽他們後面說什麼,直到櫻桃問到他,才茫然抬起頭道:我我說什麼?   櫻桃恨得重重地一跺腳,寒著臉道:李公子,你不要為我的事費心了。我年紀還小   李益看情形覺得玩笑不能再開下去了,乃笑笑道:桃姑娘,其實根本不用我費心,人是姥姥早就看中了的,你也非常熟悉,我搭著一層親誼,才在姥姥面前拍胸脯答應下來,想騙幾鍾現成的謝媒酒喝,你這樣一表示,倒叫我作難了,看來你埋在樹下的好酒是無可消受了。   話已經無得很明白,李益的親戚雖多,但她們祖孫認識的卻只有一個崔允明,櫻桃再不解事也知道是誰了。   由紅變白的臉,頓時更紅,故意一掉頭道:不給你喝,偏不給你喝,我現在就去統統把它砸爛了   說著一扭身子,飛快地跑了出去,江姥姥笑道:小桃,這是什麼規矩,快回來。   李益卻笑著道:桃姑娘,你要想學好琵琶,可不能把酒給砸了,那位鄭夫人最喜歡喝酒,你帶兩離去作為贅敬,才可以換得她傾囊相授。   崔允明這時也約略有點明白了,吶吶地道:君虞,你跟姥姥說的那一家親戚?   李益笑著道:允明,你還跟我裝糊塗,瞧姥姥不拿拐杖砸扁你的頭,除了你姥姥還認得誰?   崔允明俯下了頭,李益帶著笑罵道:你簡直混賬,姥姥是知書達禮的宦門夫人,假如不是看中你忠厚可靠,會讓一個十七八歲的孫女兒跟你不避形跡地在一起!   崔允明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了,但也只說出了一個我字,底下含含吐吐,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李益肅容道:允明,你家裏沒有什麼人,在京最近的親人就是我,叨長你一歲,我就替你作主了。   他知道崔允明的毛病,就是優柔寡斷,所以乾脆直截了當,快刀斬亂麻,一口就明說了。   崔允明鼓起最大的勇氣才道:姥姥的好意我是十分感激的,只是我怕委屈了小桃。   李益笑道:的確是委屈了一點,因為人家要挑女婿的話,說什麼也輪不到你,但你運氣好,偏偏就碰上了,因此你也別推三推四了,姥姥,我們就這麼說定了,後天我就前來為舍弟下聘。   江姥姥也鬆了一口氣道:那怎麼能要李公子破費呢!   李益站了起來,笑笑道:應該,允明是家母唯一的親人,家母遠在隴西,我這個表哥是義不容辭,而且我希望喜事越快越好,你老人家也好名正言順地疼疼允明。   崔允明道:不不急吧!   李益笑道:你不急我急,我走了,後天準到,你也準備準備,現在我由媒人變成了主婚人,這個大媒只好請鄭夫人來擔任了,我得回去告訴她一聲。   他向江姥姥作個揖,向外走去,步子卻有點踉蹌,崔允明忙上前扶著道:君虞,你有點醉了,找送你回去。   李益的確有點醉意,卻笑著道:十一娘的確有點陰魂不散,好不容易把她送走了,我卻接替了她的行業。   崔允明聽他的話中醉意很濃,忙扶他走到門外,櫻桃卻點了一盞小燈籠,追著送上來道:崔相公,拿著在路上看得清楚些,別摔著了!   李益笑笑道:現在叫崔相公,過幾天就該叫相公了。   櫻桃一紅臉扭回頭又跑了,崔允明皺皺眉頭,李益卻大笑道:允明,你真好福氣,娶得這麼一個好妻子,假如不是我今天替你決定了,說不定就會給你弄砸了,說,你該怎麼謝我?   崔允明也訕然她笑道:大恩不言謝,而且你一切都比我美滿,欲報無由,只有聽候驅策,有命必赴了。   李益拍拍他的肩膀道:我們誼屬至親,還說那些幹嗎?允明,看你平常很老實,想不到你在女孩子面前也挺有一套的,那個小姑娘對你簡直死心塌地,幸虧我見機,沒有接受你的好意,否則碰一鼻子灰不說,很可能被她打破腦袋呢。我才開口說要為她提親,她就恨不得要咬我一口,要不是趕快把你提出來,今天恐怕連門都出不了,人家對你情深如此,你怎麼捨得往外推的?   崔允明苦笑道:我怎麼知道呢?雖說她不避形跡地穿戶入室,我還反以為她是個小孩子。   李益笑道:小孩子,十七八歲還是小孩子?你也不想想你自己才多大,二十歲人就學得老氣橫秋。   崔允明只有俯頭笑笑,李益正正神色又道:允明,我知道你耿介不肯鑽營,但也不能以明經教讀為終生,尤其是成了家,你也該另外謀一份職業。   崔允苦笑道:我何嘗不想,就是這明經二字害了我,身列斯文,半在衣冠。除了教讀之外,又能幹什麼?   李益道:士人的前途只有做官,科第上資格沒有,但明經至少也是個出身,找一份書吏的工作應該不難。   霍允明嘆道:我並不是沒打算過,長安市上,有功名而無實缺的人太多了,書吏也是官,那怕是求一個芝麻綠豆官,也非錢莫行,我拿什麼去活動?   李益道:你真要有意,就交給我來辦。   崔允明道:君虞,你比我寬裕不了多少,而且你自己要候秋選,那有餘力為我打點?還是等等再說吧。   李益道:不!你的事容易,而且也不必什麼花費,刑部主事裘達老先生,你一向很崇敬的,他也最喜歡提拔後進,那天我帶你去晉見一下,請他給你想個辦法。   崔允明聞言不禁心動道:裘老先生道德文章為士林所共欽,而清廉耿介,尤為當世之典範,只是   李益笑道:只是不太得意,那是一定的,宦海碌碌,像他那種人,當然是不容易顯達起來,不過,他多少也是個三品主事,為你安插個職位是沒有的問題。   崔允明道:不會太麻煩人家嗎?   李益道:你放心,不是他那樣的人,你不會去晉謁,不是你這樣的人,我也不會去推薦,包你們一見就投緣,只是跟著他你只能實心實地做事,勉強求個溫飽,要想發達,大富大貴,他那兒不是門路。   崔允明道:我也僅求溫飽而足,小桃就是祖孫兩人,還有這麼一椽棲身的瓦舍,有個正正當當的收入,一家三口,能免於凍餓就心滿意足了,大富大貴,我也不是那種人。   李益一嘆道:允明,你是個有福氣的人,我真羨慕你。   崔允明笑道:君虞!你又來了,你科甲上春風得意,文采風流,新寵又是個小降素娥,絕世姿容,那天會後,多少人羨慕你的艷福,你還會羨慕我。   李益莊容道:允明!我說的是真心話,科甲得意,一職難求,小玉的事更是阻擾重重,還不知道霍王府中是什麼態度。   崔允明道:幾個關心你的朋友,都替你打聽過了,王府沒有什麼動靜,大概是不想過問了。   李益道:沒這麼簡單,豪門最重要的是顏面,我等於是摑了他們一記耳光,他們不會這麼善罷甘休的,越是沒有動靜,越叫人擔心,不知道他們在暗地裏出什麼點子。   崔允明道:反正已經做了,擔心也沒用,看情形再作打算吧,好在你們李家在長安聲望還夠,你大伯雖是過時丞相,到底還有點用,諒他們也不敢如何。   李益沉思片刻才苦笑道:就算王府不再追究,小玉的事,將來總也是個問題,既非正娶,又不能置側,最多只能置為外室但將來我又不能為她而終身不娶,娶進來的大婦是否能相容?我簡直不敢想。   崔允明道:那只有按你的處境而擇對象。   李益一嘆道:我母親是你的姑母,難道你還不瞭解嗎?這些事我未必能作主。   崔允明不禁默然,李益又道:你受明經之累,我又何嘗不受科甲之苦,一進及第,族人老母,都寄望殷殷,不容我碌碌以終,每個人手裏都似乎有一條無形的鞭子在逼著我往前進,往上爬,所以我說我羨慕你是真心話。   崔允明同情地看著他,這位大他幾個月的表哥的處境他是深深瞭解的,李益的煩惱,句句都是實情,科場得意,文名四播,艷姝為侶,在別人的眼中,似乎天下美事都被他一個人佔全了,但誰體會得到他內心裏的辛酸呢?平庸也是一種幸福!   崔允明現在反而為自己慶幸了,一個平庸的妻子,一份平淡的生活,得來很容易,維持也很容易,只要沒有更高的企望和虛榮,樂天和知命,他覺得比李益幸運多了。   把李益送到門口,崔允明就回去了。   李益的酒意在進門後已完全醒了,但臉上還是紅紅的,口中仍是有著沉濁的酒氣,到了廳裏,看見鄭淨持與霍小玉都在等著,四隻眼睛像燈似的照著他。   李益知道他們心裏想些什麼,自己心裏也早已準備好了口詞,去訪崔允明說妥了親事,都是有目的的為了掩飾原有的一點酒意,在鮑十一娘那兒帶出來的酒意。雖然那時他並沒有醉,但喝過酒總是瞞不過人,而他實在沒有再在鮑十一娘那兒喝酒的必要。   招呼了一聲後,他覺得又很慚愧,因為鄭淨持的目中含著同情與諒解,小玉的眼中卻是期盼與關心。   沒有責怪,沒有埋怨,也沒有嫉妒,她們似乎知道李益必將帶著酒意回來,而且那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   鄭淨持只開口笑笑道:十郎,你喝了那麼多的酒,應該僱輛車回來,這麼遠的路,摔著了可不是玩兒的!   李益笑笑道:娘知道我是走回來的?   鄭淨持淡雅地一笑道:夜裏很靜,我沒聽見車聲,知道你是走路回來的,小玉很急,想叫李升接你去,我說不必了,早知道你是步行,該叫李升去一趟。   李益很感激她的體諒,她不叫李升去,是為了使自己跟鮑十一娘有更多聚首的機會,於是他笑笑道:去了也沒用,我是在允明那兒回來的,也是在他那兒喝的酒,他堅持要送我回來,我怕化費,只好走路了!   浣紗忙道:是的!崔允明少爺都送倒巷口,看公子進了門才回頭的!   這個丫頭也幫他解釋,為了要寬慰主人的心。   霍小玉道:但是你怎麼轉到崔少爺那兒去呢?   李益的口氣很自然:從鮑十一娘那兒出來還早,我順路去看看允明,問問王府的消息,那知一到那兒,就被他拖住了,替他訂了一門親事,擾了他一頓喜酒,心裏一高興,就多喝了幾杯!   母女倆都為之一怔,鄭淨持忙問道:崔少爺訂親了,是那家的姑娘?   李益笑了笑道:來頭大了,皇親國戚。   鄭淨持道:別開玩笑了,皇親國戚怎麼可能呢?我倒不是說崔少爺配不上,而是認為他那份恬靜怡淡胸懷的人,絕不會跟皇親國戚聯姻的。   李益一笑道:娘也不過才見他一面就這麼清楚了?   霍小玉笑道:娘的相人術一向很準,只要見過一面,就可以把人看透八九分。   李益笑著道:那就行了,我原來是大媒,結果一高興之下,又當上了他的主婚,後天就去下聘文定,只好把娘請出來任大媒了。娘對允明既然認識得很清楚,想必不會反對這個差使吧!   鄭淨持道:那怎麼成,我是個居孀不祥的人。   李益忙道:娘怎麼說這種話呢,對方是允明的房東,就是祖孫倆,她們對你老人家的情操節行是十分尊敬的。   於是才把江姥姥祖孫兩人的事說了一遍,順口道:說起來這個媒還是十一娘做成的,她急著要走,我去的時候,她把什麼都收拾好了,只剩下一具琵琶,她回去地無暇調弄了,準備砸了它,我覺得那具琵琶品質還不錯,想到允明在樂器裏機會玩這一種,就替他要了下來。在我送琵琶去的時候正好促成了這段良緣。   母女倆聽得很有興趣,鄭淨持忙問道:姑娘怎麼樣?   李益道:靈秀聰慧,天真可人!   鄭淨持道:那都無所謂,我問的是品行方面。   李益道:江姥姥是個享過福也吃過苦的人,思想高超,胸懷恬淡,在她的教導下,還會錯得了嗎?   笑笑又道:其實人家祖孫對允明早就看中了,所以才不避形跡為他漿洗炊理,照料他的起居,只是允明性情儒祛,怕委屈了人家女孩子,才裝癡扮呆,不敢明確表示,我去了之後,跟江姥姥談了一下,當時就替他說定了。   鄭淨持道:姑娘能對他情有獨鍾,想必不會錯的了,這種女孩子我也很喜歡,那天你邀她來玩玩。   李益笑道:納聘之後十就是一家人了,她會來的,而且還要跟娘學琵琶呢!   鄭淨持道:那可是開玩笑,我根本就不精於此。   李益道:她是跟允明學的,允明那幾手可實在不怎麼樣,娘究竟是學過,總比他高明很多。   鄭淨持轉嘆道:我十三學會琵琶,本來倒還可以,後來專攻洞簫,指法就荒疏了,跟我學不如跟小玉學,她時常跟十一妹切磋,倒是深得其妙。   李益笑道:跟誰學都可以,只要有個人教她就行了,本來我要允明在明天帶她來的,後來注定了婚事,多半是不會來的,娘正好利用這個機會出去走走,你就別推辭了,就算是幫我一個忙吧,允明在京裏就是我一個近親,別家他也不走動。   霍小玉道:幹嗎要後天呢,明天不好嗎?   李益道:明天我沒空,我約好了牛炳真見面聽回音的。   母女倆都沉默了,明天是個大日子。   對鄭淨持與霍小玉來說,這是個決定命運的日子。   對李益來說,這也是個關鍵的時刻,因為霍王府一直沒動靜,真正的意圖,只有從牛炳真的口中去獲得了。      李益起得很早,因為報恩寺在長安城郊,牛炳真選這個地方見面,顯然也是為避人耳目,方便說話。   拿了摺子到錢莊提了錢,還另外置了個禮盒把錢裝在裏面,僱了個挑夫一路挑了去。   李益是個聰明人。牛炳真說今天是他兒子滿月還願,已經點明了要送禮的方式,必須做得巧妙,所以他用了禮盒,讓牛炳真可以堂而皇之的僱人挑回去,當作是親戚的賀禮而不啟疑。   來到報恩寺後,牛炳真已經先在了,一看那個沉重的禮盒,牛炳真已然會意,呶呶嘴,另有一個漢子上前,把擔子接了過去,牛炳真抑一直向後寺走去。   李益也不跟他打招呼,假意在殿上燒了香,隨便佈施了幾個香油錢,才信步往寺後走去。   牛炳真卻借了一間淨室在等著他,李益進了淨室,看看牛炳真臉上的神情,心下鬆了一大半,牛炳真接受了謝禮,大概是不會有多大問題了。   兩人坐定後,牛炳真喝了口茶,才吁了一口氣道:李公子,大事不妨了!敝人剛回去的那天,可真是不太妙,新爵為了息事寧人,再者多少也有點手足之情。而且顧念到公子的簪纓世族門第,不願傷了和氣,倒是不願追究,但王妃卻堅持不肯甘休,再加上王德祥那個奴才在旁,準備立刻告將官裏去,說公子誘拐逃婢   李益慍然道:那倒好,真要告到官裏去,看是誰吃虧,學生早就準備了。   牛炳真笑笑道:好叫公子放心,王德祥的確是到官裏去告了,不過狀子遞上去,自己反而挨了一頓板子。   李益忙道:這是怎麼說呢?   牛炳真道:那還是公子自己安排的一著棋高明,在前天請了一次客,邀宴了長安名士,公開了這件事,昨天一早就有人來到王府說了,新爵為恐事能擴大,正想把王德祥召回來,可是敝人卻拿了王爺的拜帖,先私詣了刑部主事裘達裘大人。   李益道:這事情可不能讓裘老伯知道。   牛炳真笑道:公子放心,敝人知道裘大人是令伯李相的故交,才專誠去拜詣的。見了裘大人,敝人偽託王爺之意,說是母命難違,請裘大人代為懲治刁奴,裘大人對公子本就有心成全,又加上王爺請求,收下狀子後,當庭叱責王德祥侮辱斯文,打了他四十板。   李益道:但事後知道王爺沒有這個意思又怎麼辦呢?   牛炳真一笑道:敝人回到王府,立刻就進詣王爺,說明了在刑部的處置,並且加重語氣,說斯文中人開罪不得,而且小玉確係故爵骨肉,如果事情鬧大了,王爺有凌虐手足之罪,並且獻議說王太妃婦人無知,純係刁奴挑撥所致。必須加以嚴懲。王爺被我唬住了,王德祥一回來,立刻責他擅作主張,當場就將他逐出了王府!   李益起立拱手道:還是先生高明。   牛炳真笑道:王德祥在王府中自恃得到王太妃的寵信,飛揚跋扈,正好借這個機會整整他,何況敝人是受王府全權託付行事,事前雖然未曾徵得同意,但敝人只說是因勢制宜,事後備個案,也就等於追認了。   李益一笑道:狀子交到裘老伯手裏也真巧。   牛炳真道:那有這麼巧?像這種事正是個撈上一筆的好機會,裘大人政聲雖清,卻不免迂了一點,這個案子本來輪不到他的,敝人到達刑部時,大家正爭著要承辦,敝人陳述了王爺的意思後,打散了他們一團高興,才推到裘大人手上,這也是敝人的本意!因為裘大人鐵面無私,承辦下來,一定是詳加查究,據實呈奏,絕不會包庇那一方,王爺的牽扯就不大了!因此敝人雖然擅作主張,倒是頗得千歲爺的激賞。   李益道:先生在司部堂官間恐怕還得經過一番打點吧?   牛炳真笑道:那自然少不了的,勸他們把案子推給裘大人去辦,多少總有個花銷,不過這筆錢由王府出,無須公子費心了。   他也是個聰明人,知道李益代鄭淨持作主,一下子拿出了十萬,已經是相當大方了,而且他也領略過李益的精明幹練,如果要求過分,李益來個翻臉不認賬,反而更沒好處,所以搶先說了出來。   李益果然沒有什麼感激表示,只是笑笑道:六司堂官雖然不做沒好處的事,但個個都精明得像鬼,人情世故卻很通達,舉凡由人經手的關節,都是八折收取的。   牛炳真心照不宜地看了李益一眼,欽佩地道:李公子對官場上瞭解得真清楚,所以跟公子合作是很愉快的事。   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笑了一陣之後,李益才道:學生也知道先生達練,所以向先生請教亦有同感焉!   兩人又相視大笑,李益拱手起立道:今天為令郎彌月之慶,先生家裏一定還有應酬,學生不多打擾了,嗣後尚祈先生多予賜助!   牛炳真笑道:那是應該的,王德祥被逐,王太妃暫時被壓下來了,但婦人氣量,難免偏狹,也許還不肯甘休,只是有兄弟在,大小都會先向公子通個訊息,還有一點,就是公子今後對外,最好不要提起王府的事。   李益道:那當然,姑臧李家也是望族,學生並不想藉此提高身分,在勝業坊的宅門口,已經懸上了學生的名牌,作為學生的暫寓,就是表示與王府無關的了。   兩人又寒暄幾句,才各自分手,牛炳真讓李益先走一步以免落人眼中,李益也急著回去報告這個消息,所以也不客氣,匆匆地走了。      回到勝業坊,看見門口停著一輛車子,他心裏很納悶,不知道是誰來了。進門一看,卻是江姥姥與櫻桃跟鄭淨持母女談笑正歡,見他進來,大家都站了起來。   李益連忙道:不敢當,請坐!請坐!允明沒來?   櫻桃的臉又紅了,江姥姥笑道:昨天蒙公子贈送那麼貴重的琵琶,理當前來叩謝,崔相公有課只好由老身帶著小孫來了。   李益笑道:允明別是害臊不好意思來吧?   櫻桃一噘嘴道:李公子,你是說我臉皮厚?   李益笑笑道:你可真多心,我絕沒有這個意思,昨天說好了要請你來玩的,也說好了要允明送你來的,今天他又沒有什麼要緊事,只為那幾個小猢猻而託故不來,不是明著害臊嗎?   鄭淨持笑道:崔少爺謹厚老實,大概是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有什麼關係呢,我們又沒把他當外人,我還是他的大媒呢,還會笑他嗎?   江姥姥含笑道:崔相公是拘謹了一點,不過他不來倒不是為了不好意思,昨天他送李公子回來後,還跟老身談了一陣子話才睡的,他對夫人十分孺慕,說夫人慈祥仁愛,使他感到異常溫暖。在心裏面,他簡直就把夫人當作了他的母親一樣地尊敬,正因為如此,我們家的丫頭就忍不住了,一大早就吵著要來拜見夫人。   鄭淨持笑道:我聽十郎說了之後,也很想見見小桃姑娘,姥姥就是不來!我也打算請李老管家去接的,只是拜受厚賜,實在不敢當。   櫻桃笑道:夫人這麼說就羞煞人了。因為十郎說夫人喜歡小飲,我只是表示一點敬意而已,寒傖死了。   鄭淨持輕輕一嘆道:自從小玉的父親過世後,我已經很少喝酒了。但一聽十郎說小桃姑娘製釀時所費的心血倒是有點喉嚨癢癢的。   李益忙道:娘打開品嚐過沒有?   鄭淨持道:還沒有。小桃姑娘送了十罈來,我知道這個酒必須開封立飲,透了氣就走味,我一個人喝不了,捨不得糟蹋,趕緊叫老張媽送到酒窖裏去了!   李益道:今天可以留姥姥跟小桃姑娘多玩一回兒,人多一起喝就不會糟蹋了。昨天一飲,齒頰留芳,直到今天還念念不忘,想不到又有口福了。   霍小玉笑道:十郎,瞧你那副窮兇惡極相,這是人家送給娘的,可沒預你的份。   李益笑道:我向娘討來喝,娘不會不給吧!   霍小玉白了他一眼道:你的臉皮真厚。   李益道:這個我絕不承認,人貴乎天真坦率,要不是我臉皮厚,昨天就錯過了,你們也吃不到好東西了。   笑笑又道:不僅這些事情上該如此,其他事情上也該如此,小桃,昨天幸虧你有勇氣,明白地表示了對允明的感情,才促成了這段姻緣,允明本來就自卑,如果你昨天忸忸怩怩,不好意思表示,連我也會說你嫌他清寒,不敢強行替他作主了。   櫻桃滿臉飛紅,俯下了頭,玩弄著衣角,情態十分嬌怯可憐,鄭淨持輕輕一笑道:崔少爺也太迂了,男兒只要立身正直,行事端莊,仰俯無愧,雖然窮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孔門大賢顏回比他還窮,卻比誰都受尊敬。   李益笑道:我倒不是冒瀆聖賢,孔老夫子也只是嘴上說說,他最喜歡顏回,選女婿時卻沒考慮到他,可見他還是有點私心,連聖人都不免如此,因此我覺得江姥姥的心胸比聖人更可敬。   江姥姥連忙合什道:阿彌陀佛,公子把聖賢來跟老婆子比,那可實在太罪過了。   李益道:是真的,姥姥在這一件事上,你的確比孔夫子偉大,雖然他擇婿之時,有人問他何以不擇顏回的原因,他搬出了一番大道理,說是顏回命當早夭,但實際上究竟是怎麼回事,祗有他心裏明白。   鄭淨持道:可是顏回的確是早夭,相術還是可靠的。   李益笑笑道:孔夫子如果認定顏回早夭,就不該收他為弟子,白白地浪費了許多心血,教給他那麼多學問,一無所成就撒手歸天,那有什麼意思呢?   鄭淨持道:可是孔夫子說顏回早夭是在他未死之前,一代宗師,不會說沒有根據的話的。   李益道:根據是有的,但不是相術,是經驗,顏回身居陋巷,衣食不周,身子怎麼好得起來。在那個情形下誰都不會長命的,顏回之死,被他言中了!究其原因,還是老夫子害死的,如果不收他為弟子,不教他那麼多的道理,不講究氣節,顏回就是淪為乞丐,也不至於死,為了一點面子,活生生地坑死了一個有為青年,夫子難辭其咎。   鄭淨持默然片刻才笑道:十郎,我知道你真正用心是在駁斥相法的不可信。   李益忙道:娘誤會了,我真正的用心是要說明宿命之不可信,人的命運是由自己創造的,希望你打消了出家的念頭,因為王府那邊的事已經擺平了。   鄭淨持道:你見了牛炳真怎麼說?   李益笑道:王太妃心胸太窄,不理牛炳真的勸阻,硬要告到底,叫王德祥告進了刑部,牛炳真說動了小王,也到刑部去遊說了一下,結果狀子遞到了裘老伯的手裏,當堂斥回,打了他四十板子,回到王府,把他的總管也革除了,逐出王府,事情就這樣了結了。   霍小玉興奮地道:那太好了,牛先生還真肯幫忙。   李益笑笑道:他是幫錢的忙,沒有那十萬錢,他不會這麼出死力的,而且王德祥氣太盛,很不得人緣,他也想借此機會整整王德祥。   鄭淨持道:他是怎麼說的?   李益道:不錯!當然還有一點私下的原因,為了打點司官堂官,他又可以從中落點好處。   鄭淨持霍輕一嘆道:他沒有告訴你,他的妻舅在王府掌管錢糧,當受王德祥的勒索,把王德祥擠了下去,王府裏的大小事務,就由他們郎舅兩人一把抓了。   李益怔了一怔道:這個他沒說,但不管怎麼樣,對我們的事,他一定會全力幫忙到底的。   鄭淨持嘆道:十郎,你夠精明,卻不夠奸詐,牛炳真為什麼要把案子運動到裘大人手上主辦,因為他知道你跟裘大人的私交。知道裘大人到時一定會維護你,使王德祥把仇恨記在你的頭上,認為是你居間運動的。   李益又是一怔,鄭淨持道:照說這種案子根本就不必運動各司部堂官,他拿了王府錢做人情,主要的就是要封住大家的嘴,使大家不洩露他到刑部去活動過,那些人拿了錢,自然不會承認,連打聽都打聽不出來。   李益道:那又會怎麼樣呢?   鄭淨持道:王德祥在這兒受你一場折辱,在刑部又吃了一次大虧,他的為人刻薄陰狠,氣量極窄,一定會報復你,雖然他被逐出了王府,但他是王太妃最信任的人,在王府任了多年的總管,外面的人情極熟,如果他積下心來思圖報復,是件很可怕的事。   李益笑笑道:我不怕,他拿我沒什麼辦法的。   鄭淨持道:牛炳真把怨恨都集中在你一個人身上,可見他對王德祥也很顧忌,你不要不在乎,獲怨小人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李益想了一下,胸有成竹的笑道:你們放心好了,我會安排的,我也知道小人是不能開罪的,但已經做了,我總會想辦法應付的。   他表現得很有自信,使得幾個女人都安下心來了,鄭淨持道:王太妃的為人我很清楚,她不會甘休的,所以我還是要出家去,等我剃掉了這三千煩惱絲,遁入空門之後,她消了恨,或許就不會再過分逼我了,反正她是不會讓我平平安安享福的。   李益忙道:娘!你要是信任我   鄭淨持笑道:我絕對信任你,否則不會把小玉託付給你,我知道你有能力去擺脫一切的。   江姥姥道:李公子英明果斷,行事有魄力,不受世俗的拘束,像剛才批評孔聖人的一番話,換了崔相公是絕對不敢的,但李公子說得也確有道理,連聖賢都難不到他,何況這點小事呢?夫人大可以放心了。   鄭淨持笑道: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我要出家,是因我生性近此,富貴榮華,我都經歷過了,只有在青燈貝葉中,才有我心中的寧靜。   江姥姥想了一下道:夫人說得也對,老身雖然沒有夫人那樣顯達,但也過了一段好日子,現在想想一切都是空的,說不定我也會陪夫人去的。   櫻桃急急道:姥姥,你本是勸夫人的,怎麼反而被夫人勸過去了呢?   江姥姥一笑道:傻孩子,姥姥沒有夫人這麼好的命,要出家也得等你們把家撐了起來再說,目前還得等幾年呢。   李益笑道:姥姥!如果要你跟著受苦,我就不敢多事了,我為舍親高攀府上,是為了多個人孝順你,昨天在路上我跟允明說好了,為他謀份差事,雖然說不上什麼富貴騰達,但豐衣足食也是沒問題的。   江姥姥道:他答應了嗎?   李益道:我要為他找的一定是合乎他志趣的工作,他當然沒有理由拒絕,何況一個男人要成家了,總會興起一點責任感,他可以住在你們的房子,但絕不能要你們來養他。   江姥姥道:我們可沒養他。   李益笑笑道:是的!他那份教讀的束修僅夠一個人糊口,但以後他卻要負起三個人的生活,過幾年他還要養育兒女,要算那份收入,只能喝米湯了!   江姥姥笑道:他也太見外了,我就是這麼一個孫女兒,還跟他分什麼你我不成?   李益肅容道:姥姥話是這麼說,但允明的想法也對,他如果養不活你們,就不會娶小桃。一個男人總要有點志氣才能算個男人。   江姥姥道:我只是不願意他受委屈,崔相公之值得尊敬,就是他有一份傲骨。   李益笑笑道:他的性情跟刑部的裘老伯很相投。文筆也很來得,我準備介紹他到裘老伯那兒掌文案去。   江姥姥皺眉道:他肯幹那份差使嗎?   李益道:在裘老伯那兒他肯的,刑幕是肥缺,但在裘老伯那兒卻全無油水,公門之中好修行,他要想以所學致用,這是一個很好的出路!   江姥姥想想道:裘大人清名潔操朝野皆知,老身是絕對相信的,就怕會因此得罪人。   李益笑道:不會的,因為案子到了裘老伯手裏,大家知道沒關節可通,倒是不會去麻煩了,就怕操守不佳的主司,幕中才不好做人,別人想到有關節可通,打輸了官司就會怨經手承辦人不邦忙,允明在長安待得很久,假如不是他願意去的地方,誰也強迫不了他。   江姥姥一笑道:說得成嗎?   李益笑道:多少人化了大把的銀子,為求在刑部營得一幕,就是裘老伯隸下的一司沒人問津,允明肯去,等於是幫裘老伯的忙,還會不成嗎?   江姥姥笑著合什道:阿彌陀佛,李公子真是佛法無邊,說動得頑石點頭,老身也勸過他,教館終非久計,可是他沒興趣,再者也沒門路,他又恥於營求   李益道:好在他有明經的資格,目前居幕,公俸足夠維持個小康之家,裘老伯將來也會替他安排的,飛黃騰達也許不易,平平實實地緩緩往上爬,一官並不難求!   江姥姥道:老身也不指望他穿朱帶紫,只求他能有個正當的職業,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就心滿意足了。   李益笑道:姥姥放心,本朝的官制雖嚴,但名目繁多,前程不一定要在科第上進取,自太祖以來,丞相出自布衣的多得很,允明會有出息的,姥姥等著享福吧。   鄭淨持道:從崔少爺的相格上看來,他雖然少年孤苦,卻是有後福的。   李益笑道:娘的相術很靈驗,我是不信相法的,但這件事我也能寫保單,因為允明一向就是個注重平實的人,他處事謹慎,不蹈險,一輩子都會在風平浪靜中度過的。   鄭淨持含笑看著他道:十郎!你對別人看得很準,對自己的看法又如何呢?   李益微微一怔,鄭淨持的目光如剪,尖利地瞧著他,等他解剖自己,使他感到很不自在。   幸好他處事急變的聰慧很靈敏,笑了一笑道:人最難瞭解的就是自己,這個問題我實在很難答覆,但娘把小玉託付給我,大概我還有可取之處吧!   這是個很聰明的答覆,鄭淨持只有世故的一笑,江姥姥笑道:李公子急公好義,為人熱心,老身別的不懂卻很相信因果,種善因必得善果,因此老身相信李公子將來一定會前程萬裏福澤綿長!   她說的是頌詞,但李益聽在耳中,卻有點刺心的感覺,不過他臉上卻遮掩得很好,連聲道謝。   鄭淨持也不往下深說了,她覺得這個年輕人太深沉,深沉得連她這一雙慧眼都無法看透。   她總覺得李益有不對勁的地方,但李益的表現卻實在無懈可擊,使他幾乎懷疑自己的相法確實不可靠,因為李益最近的一連串的表現,都不是她所能臆測的。   李益為她們母女,不惜與霍王府作對,不是為色,也不是為財,似乎只是為了一種任俠的胸懷。   但她從李益的相貌上卻看不出他是這一類型的人。   李益的心機,處事的穩練,設謀的周密以及制人的狠辣,似乎是屬於奸險的一類,但李益的相貌上也沒有一點奸詐的成分,這真是一個無法以相術來透視的一個人。   也許手創麻衣神相的那個人,沒有發現這一個類型吧,鄭淨持在心裏只能找到這一理由來答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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