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月蝕灣三部曲二:黎明月蝕灣

第9章 第九章

  詹珂萊把一個鼓鼓的公事包放在座椅上,然後滑進莉莉對面的雅座裡。她的臉紅紅的,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抱歉來晚了。她說。瑪琳想要修改明天接受訪問的講稿。嘿,你的氣色好極了,莉莉。   謝謝,你也是。很高興再見到你。好久不見。   太久了。   珂萊發出笑聲,莉莉感到闊別多年的陌生開始消失。珂萊向來風趣。她是個開朗活潑,極具個性和充滿計劃的女子。   的確。莉莉說。時間過得真快。   但我們兩個這些年可沒閒著。   她們是在珂萊就讀張伯倫大學時認識的。莉莉念的是波特蘭的大學,但學校放假時她總是和父母到月蝕灣來度假。有一年暑假她和珂萊都在碼頭的餐廳當服務生。坷萊打工是為了賺錢。莉莉不需要賺錢,但需要工作。賀氏家族深信職業道德的重要,賀家所有的子女都必須在暑假打工。

  起初她和坷萊幾乎沒有共同之處,但長時間應付吝於給小費的顧客和粗魯無禮的遊客使她們結為好友。下班後,她們經常一起廝混和談論重要的事:男生和未來。   珂萊是第一個知道她夢想成為畫家的人。本著賀家人的一貫作風,她一直專注在她的目標上,但清楚家人對以藝術為職業的看法,她很少談起這個話題。把秘密告訴一個同樣擁有不切實際夢想的人,是件令人興奮的事。   從政是珂萊昔日不切實際的夢想。   這裡真的沒有什麼改變,對不對?珂萊說。白雪咖啡廳看起來就像我們大學時代來這裡時一樣。   白雪咖啡廳的裝潢反映出白愛莉獨特的世界觀,莉莉心想。牆壁上掛著褪色的搖滾樂團海報,以及新墨西哥州五十一區及羅斯威爾一帶的放大衛星照片。顧客大部分是附近張伯倫大學的學生。

  菜單呢?珂萊問。還是一樣嗎?   讓我看看。莉莉抽出插在紙巾架和調味品組之間的菜單。仍然以漢堡、薯條和咖啡飲料為主。   大學生的三大基本食物。愛莉了解她的顧客層在哪裡。珂萊說。真高興你打電話來。你怎麼知道去哪裡找我?我連你到鎮上來了都不知道。   在傅氏超市遇到柯美娜。她提到你在研究中心替桑瑪琳策劃選戰。情況如何?你認為她可以接替桑崔佛嗎?   沒問題。坷萊保證。有件事是可以確定的,崔佛的那身行頭穿在她身上絕對比他好看。   什麼意思?   你沒有聽說過在崔佛退選後,四處流傳的謠言嗎?珂萊傾身向前,壓低音量。謠傳崔佛喜歡穿高跟鞋和女性內衣做愛。   哦,那些謠言。   珂萊坐直,往後靠在椅背上。競選幕僚間的八卦是,他被迫退出選舉是因為有人用一些舊錄影帶勒索他,錄影帶裡面有些他穿蕾絲內衣跳舞的畫面。令人震驚吧?

  競選幕僚一直不知道他有這種癖好嗎?   珂萊歎口氣。那當然。競選幕僚總是最後知道的。   什麼原因促使瑪琳決定參選?   她向來野心勃勃。但我認為直到不久前,她都把自己當成候選人的妻子。名副其實的幕後掌權者。   聽說她花了不少娘家的錢在崔佛的選舉上。   沒錯。珂萊扮個鬼臉。你我私下說說,崔佛完蛋時,瑪琳氣炸了。不曾看過人那麼生氣。有天下午我聽到他們吵架。她罵崔佛是扶不起的阿斗,不知浪費了她多少寶貴的時間。還說她參選公職比他更有勝算,而且要證明給他看他。第二天她就向競選幕僚宣佈離婚的事。   你怎麼會成為她的競選總幹事的?   天時地利。崔佛參選期間我和她經常一起工作。她認識我,了解我的能力。最重要的是,她需要一個她信得過的人來替她操盤。她問我願不願擔任她的競選總幹事時,我立刻答應了。那個女人即將扶搖直上。

  你打算搭順風車,對嗎?   正是。珂萊笑道,笑容接著變成若有所思的表情。說來好笑,以前我夢想從政時,總把自己想像成活躍的女性參議員。後來我發現要花不少錢才能當上捕狗員,更不用說是地方或中央的公職了。除非能像崔佛那樣找到有錢的對象結婚,否則可選擇的路實在不多。所以我決定向幕後求發展。   仍然夢想參選嗎?   珂萊堅定地搖頭。不了,我喜歡現在做的事。在選舉中操盤可以體驗到真正的權力和快感。失敗了也沒有什麼影響。候選人會在落敗後消聲匿跡,優秀的操盤手卻可以繼續策劃另一次選戰。   很高興你事業順利,坷萊。   彼此、彼此。你近來如何?打算在鎮上待多久?   一個月。   整整一個月?珂萊驚訝地問。

  我的婚姻介紹所結束營業了,我打算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畫畫。   珂萊目瞪口呆了一下。真有你的。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住在你家的別墅嗎?   是的。   你們賀家人和麥家人不斷回到月蝕灣來,真妙,對不對?坷萊說。安娜和瑞夫現在定居在這裡了。   他們喜愛這裡。   要知道,我們這些研究中心的人巴不得築夢園早日開張。現在遇到有人來參加研討會或其他的活動,我們都不得不安排他們住高速公路邊、那些廉價的汽車旅館。   他們打算在春天開張,如果魏氏兄弟合作的話。   坷萊咧嘴而笑。活寶一對。兩個星期前,我不得不跪下來哀求他們到我的住處去通馬桶。他們的收費貴得嚇人,我不得不乖乖照付,他們當然心知肚明。

     星期一上午快十點時,蓋比把莉莉載到她的公寓大樓門口。   七點來接你。他在她下車時說。   她站在敞開的車門外望向他,她的胃緊張得糾成一團。他再度穿上蔚為傳奇的麥蓋比服裝:鐵灰色的上裝和長褲,深灰色襯衫、縞瑪瑙銀袖扣、銀黑條紋領帶和左手腕上的不銹鋼手錶。   他看起來帥呆了,她心想。精明、威嚴、完全自制。你絕對猜不到他正為工作上的筋疲力竭所苦。   好,我會準備好的。她說。   她快步走向大樓裝有保全設備的門口,在門邊的面板上輸入密碼。蓋比等她安全進入大廳後,才開車駛向他的辦公室。   幾分鐘後,她把鑰匙插進她公寓門上的鎖孔裡。她想到前兩天早晨他們的對話。她並沒有像他說的那樣對他們的關係感到緊張,她是真的認為他們兩個都需要好好想清楚。此時此刻,他們都不能信任自我的判斷。

  一個因長期專注工作而筋疲力竭的男人,不大可能對私密關係做出明智的決定。至於她自己,她正面臨人生的轉捩點。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跟個身陷情緒危機的男人談戀愛。   也許該把那夜在他住處發生的事,當成考慮欠周的一夜情。   聽來很合邏輯。但,為什麼理智的分析令她感到沮喪?   她開門走進公寓。他們一大早就從月蝕灣開車出發,交通順暢使他們提早抵達波特蘭。她幾乎有整個白天的時間,可以收拾幾天前匆匆離開時忘記的雜物。她有許多事要做,包括決定今天晚上該穿什麼赴宴。   公寓幾天沒人住就給人一種死氣沉沉的感覺。她穿過房間,打開窗戶通風。   她先替客廳通風,然後沿著走道走向臥室。她一走進臥室就停了下來,一種不對勁的感覺使她頸背的寒毛直立。

  臥室看來不大一樣。   她用她畫家的眼睛打量室內的每個細節。床單枕頭都很平整,衣櫥門緊閉著,梳妝台抽屜關得好好的。   衣櫥門緊閉著。   她的注意力猛地轉回滑門是鏡子的衣櫥上。她凝視它許久。   她可以肯定她沒有關緊櫥門,因為衣櫥的滑門在完全關閉時會卡住。   幾乎可以肯定。   前往月蝕灣的那天早晨,她離開得很匆忙,她提醒自己。也許她不假思索地硬把滑門給關緊了。   她走向衣櫥,抓住把手企圖拉開滑門。拉不動。就像最近兩個月來一樣卡住了。她抓緊把手使勁兒去拉。   滑門抗拒了幾秒後勉強在軌道裡移動。她退後一步,審視衣櫥內部。衣架上的衣服似乎都在原位,架子上的塑膠整理箱看來也沒被動過。

  這太荒謬了。想像力作祟使她在疑神疑鬼。   她再次把手伸向門把,準備拉上滑門。接著她渾身一僵,看到滑門另一頭的鏡子上有塊污跡,就在金屬門框的旁邊。   她伸手在污跡上比了一下。如果有人企圖抓住另一頭的門框強行把門關上,掌跟就會落在那個位置。但污跡比她抓住門框時的手掌位置高了點。比她高五、六公分的男人或女人就會在那個高度留下掌跟污跡。   她急忙往後退。   有人來過這個房間。   深呼吸。思索合乎邏輯的可能性。   闖空門的竊賊。   她猛地轉身,再次環顧室內。好像沒有少了什麼東西。   她衝回客廳,打開音響櫃的櫃門。昂貴的音響好端端地擺在架子上。   她小心翼翼地走向被她當成書房的小臥室。她停在門口打量室內。書房裡最值錢的物品就是去年生日時,父母送她的藝術琉璃花瓶。它還在書桌旁的架子上。

  她反應過度了。也許是應付蓋比的壓力使她緊張不安。   深呼吸。思索其他合乎邏輯的可能性。   清潔工。   她已經跟清潔公司說過,在進一步通知前,不需要他們每週的例行服務。但清潔公司有可能把日期搞錯了。清潔工有鑰匙,也許他們上週五按照慣例進來打掃。   有道理。可能是其中一個清潔工企圖關上衣櫥門。但專業的清潔工應該會把鏡子上的污跡擦掉吧?   但也有可能是清潔工在匆忙間沒有注意到那塊污跡。   電話上閃爍的小紅燈喚醒沉思的她,她這才想到忘了聽答錄機裡的留言。她走向書桌,輸入密碼。   她去月蝕灣的這段期間有兩通電話。兩通都是在前天晚上十點到十一點之間打來的。打電話的人都等到嗶聲響起,但都沒有留言。   她感到不寒而慄。她傾聽著電話掛斷前的漫長岑寂,好像在岑寂中聽到對方的呼吸聲。   合乎邏輯的可能性。   連續兩通打錯的電話。很少人會在打錯電話時留言。   這太瘋狂了。她必須趕快控制住自己。   她抓起電話打給清潔公司。她的疑問立刻獲得解答。   是的,上週五我們有派人去。秘書抱歉地說。抱歉搞錯了。等你再需要我們的服務時,我們會免費替你清掃一次。   沒關係,不用了。我只是想知道你們有沒有到過我的公寓而已。 她放下電話,等了好久心跳才恢復正常。      她挑了一件黑色小禮服參加晚宴。幽暗的飯店宴會廳裡擠滿商業界和學術界的成員。她坐在主桌的貴賓妻子身旁,著迷地聆聽著蓋比的介紹詞。她知道這場宴會對他很重要,但沒有料到他的話語會如此真誠。   就像今晚在場的許多人一樣,我也深受孟博士的影響   他站在講台上,泰然自若地面對人群侃侃而談,根本不需要小抄。   我永遠忘不了大四時,孟博士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室討論我的第一個五年計劃,那個計劃,我只能毫不自誇地形容為不切實際   笑聲打斷他的演說。   關於這個計劃,蓋比。孟博士說。我衷心懷疑你能夠吸引足夠的風險資本來擺路邊攤   聽眾鼓噪起來。在掌聲中,孟博士的夫人荻蘿傾身過來對莉莉耳語。   幸好委員會選中蓋比來做介紹。在這種場合,等貴賓上台時,通常有一半的人都已經在打瞌睡了。至少他使他們保持清醒。   莉莉的注意力仍然放在蓋比身上。相信我,他不會讓任何人睡著的。我知道這件事對他很重要,但剛剛才知道重要到什麼程度。   外子不只一次告訴我,蓋比是他教過的學生中最有決心的一個。荻蘿告訴她。   講台上的蓋比繼續演說著。   我要很高興地說,我終於把我的路邊攤做起來了   那極度低調的陳述引來聽眾更多的笑聲。把麥氏企業比成路邊攤就像把划艇比成核子潛艇一樣,莉莉心想。   大部分是來自我向孟博士學到的知識。但回頭想想,我發現離開他的教室時,我帶走的不只是如何從不景氣和緊張的投資者中挺過來的基本知識。蓋比停頓一下。他給我的是更深刻和重要的東西。他給我的是透視感   群眾專心聆聽著。   孟博士使我了解的不僅是商業在自由國家的運作,還有我們從商者對社會國家的義務。他使我看到凝聚我們的力量,他使我深刻體認到維持使我們得以有所成就的自由和精神有多麼不容易,他使我知道我們沒有人能完全靠一己之力成功。對於那些教導,我會永遠感激在心。現在請孟勞勃博士上台。   孟博士起身走上講台,群眾再度鼓掌,這次是由蓋比帶頭。場面旋即變成全體起立熱烈鼓掌歡呼。莉莉站起來和其他人一起鼓掌。   難怪孟博士對蓋比如此重要,她心想。家庭裡沒有成功的男性角色可供傚法的男孩,找到一個能夠教導他如何出人頭地的老師,謹遵恩師教誨而成為西北部最成功的男人之一。   流淚的人應該是我。荻蘿遞給她一張面紙。   謝謝。莉莉連忙擦掉眼淚,慶幸燈光全部集中在講台上。   掌聲漸歇,群眾再度就座。聚光燈對準孟勞勃。蓋比穿過陰影回到莉莉身旁的座位。她感覺到他的注意力好奇地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她希望他沒有看到她用面紙拭淚。   他傾身挨近她,好像要問她怎麼了。幸好孟博士在這時開始講話,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在開始沉悶乏味的演說前,我想要澄清一件事。孟博士說。我教了麥蓋比許多事,但有件事我沒有教他。他停頓下來望向主桌。我沒有教他如何穿衣服,那是他無師自通的。   一陣驚愕的寂靜後,群眾開始大笑。   哦,該死!蓋比咕噥,聽來無奈又好笑。   孟博士再度轉向群眾。五年前我找上蓋比,企圖說服他參與讓大四學生在下學期到本地企業實習的計劃時,他說我清楚地記得他說的每個字|他說:你指望我教一群小鬼哪些你不能教他們的商業知識?   孟勞勃停頓一下,傾身靠近麥克風。   教他們成功者該如何穿著。我說。   等另一陣笑聲平息時,孟勞勃繼續說:他把我的話當真。每年我把商學院學生送去他的公司實習時,他都帶他們去見他的裁縫師。還有,如果有實習生買不起那第一套至關重要的上班服裝,他都會悄悄替他們付帳。今晚,他的幾個門生準備了一個小小的驚喜來感謝他的教導。   聚光燈忽然轉向講台另一頭,兩男一女的三個年輕人站在那裡。他們全都穿著一模一樣的鐵灰色西裝、深灰色襯衫、縞瑪瑙銀袖扣和銀黑條紋領帶。三個人的頭髮都從額頭全部往後梳,三個人的手腕上都戴著不銹鋼手錶。   右邊那個麥蓋比翻版的年輕男子,捧著一個銀箔和黑緞帶包裝的紙盒。   他們步伐完全一致地向前走。   群眾再度爆笑鼓掌。   蓋比用手蒙住臉。我會永遠無法使人忘記這件事。   身裝蓋比西裝的年輕女子站到麥克風後。我們都很感激麥先生在我們到麥氏企業實習期間提供給我們的機會。我們大多數都對商業界的不成文規定一無所知。他傳授我們那些密碼,給我們自信,給我們機會。還有,沒錯,他把我們介紹給他的裁縫師,給我們一些如何穿著的建議。   左邊那個年輕男子接下麥克風。今晚我們想要幫助麥先生了解一個他不曾完全理解的概念,來表達我們對他的感謝。   右邊那個年輕男子以誇張的手勢打開紙盒的蓋子,年輕女子伸手進去拿出一件看來舊舊的圓領衫、一條褪色的藍色牛仔褲和一雙穿舊了的運動鞋。   輕鬆星期五的概念。麥克風後的年輕人說。   宴會廳裡再度爆出笑聲和掌聲。蓋比起立走回台上接受禮物。他朝那三個年輕人露出開心的笑容。   莉莉在那一刻發現,蓋比看來冷靜沉著,泰然自若,儼然是呼風喚雨、深受朋友與敵人尊敬的商業巨擘。   他看來根本不像是在工作上筋疲力竭的人。      一個小時後,莉莉坐進積架的前座,蓋比準備替她關上車門。   回公寓時,可不可以順道去我的畫室一下?她一時衝動地脫口而出。我下午去那裡時忘了一些東西。   行,沒問題。   他關上車門,繞到跑車的另一邊,脫下上裝放進後座,然後坐到方向盤後面。她告訴他地址,但覺得他總是知道他要去哪裡。他把車駛出停車場,轉上大路。   不久後,他把車停在一棟兩層樓的磚造建築物前面。   馬上就好。她說。   不急。   他下車替她開門,他們並肩走向裝有保全設備的大門,他等她輸入密碼。   他們默默走上二樓。她用鑰匙開門時發現她的心跳太快。期待和不安使她呼吸加速。   她為什麼要帶他來這裡?那股衝動從哪裡冒出來的?今晚帶他來看她的畫室有何意義?他是厭惡附庸風雅型的商人。   她打開門,摸索牆上的開關。她只打開幾盞電燈,讓大部分的畫室仍然陷在幽暗之中。   蓋比打量室內。   這裡就是你工作的地方。他的聲音毫無表情。   是的。她看著他緩緩前進,審視靠在牆上的畫。這裡就是我畫畫的地方。   他停在伊莎姑婆的畫像前。畫中人坐在築夢園日光室的柳條椅上眺望海景。   蓋比凝視那幅畫許久。   我記得有時會在伊莎臉上看到那種表情,最後他說。他心不在焉地解開領帶和打開襯衫領口,他的目光不曾離開畫。好像正在看只有她看得到的東西。   莉莉走向房間彼端的大工作台,拿起素描簿和鉛筆,靠坐在桌沿上。每個人偶爾都會有那種表情。也許是因為我們望向世界盡頭時,都會看到有點不一樣的東西。   也許吧!   他解下袖扣放進長褲口袋裡,動作同樣有種漫不經心的輕鬆自在。   他一邊走向下一幅畫,一邊捲起襯衫袖子,露出前臂上的深色汗毛。   她注視他片刻。解開領帶、鬆開衣領的他看來瀟灑又性感。但真正吸引她的是,他看畫的神情。那種專注說明他與她創造出的圖像在做心靈的交流。他或許不喜歡附庸風雅型,但他身不由己地對藝術產生共鳴。   她開始畫他。   你今晚說的那些關於孟博士的話都是肺腑之言,對不對?她低著頭問。   他是我的恩師。蓋比瑞詳著一幅老人坐在公園長椅上的畫。我是來自小鎮的毛頭小伙子,不知道如何自處。不懂世故,沒有人脈。我知道我的目標是什麼,但不知道要如何去達成目標。他給了我許多創建麥氏企業所需的工具。   現在你以每年接受他的學生到麥氏企業實習來報答他。   公司也有好處。實習生帶來許多熱忱和活力,其中亦不乏可造之材。   真的嗎?曾經聽我爸爸說實習生對一家忙碌的公司來說是累贅,他們有時真的很惹人厭。   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在大企業工作。   她的鉛筆靜止了一下。例如我。   他點頭。例如你,還有你的哥哥和妹妹。你們都有堅強、獨立、企業家的個性。你們都有抱負和才幹,但都和其他人合不來,至少在商業環境裡。   你認為你大不相同嗎?告訴我,蓋比,如果你只是麥氏企業的副總,而不是所有人兼總裁,你還會在公司的在職員名單上嗎?   他沉默片刻。不會。他斬釘截鐵地回答。   你說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在大企業工作,她的鉛筆在畫紙上迅速移動著。但也不是每個人都適合經營大企業。你命中注定成為大企業經營者,不是嗎?   他在畫室另一頭望向她。命中注定?這倒新鮮。大部分的人都會說我命中注定在三十歲之前自取滅亡。   你是天生的領袖,擁有組織人力和資源來達成目標的能力和才幹。在某種意義上,你也是藝術家。你可以使人們看到你的目標,使他們想要跟你一起達成目標。難怪你能夠取得創立麥氏企業所需的資金。你可能是走到某個金主面前,生動地描述出資助你可以賺多少錢給他聽。   蓋比靜止不動。說服她拿出我所需要的創業資金不是最困難的部分。   她猛地抬眼瞥向他,他的話勾起她的好奇心。   她?她小心翼翼地重複。   你的伊莎姑婆預先提供我創建麥氏企業所需的現金。   她差點從桌沿摔下來。   別開玩笑了。她的鉛筆停在半空中。伊莎姑婆資助你?   是的。   她從來沒有對我們任何人說過這件事。   他聳聳肩。她不想讓你們知道。   她思索片刻。真是想不到。大家都知道化解賀麥兩家的世仇是她的夢想。安娜認為那就是為什麼伊莎姑婆在遺囑中,把築夢園均分給她和你的弟弟。但她為什麼要資助你?那跟化解兩家的世仇有什麼關係?   我認為她覺得賀麥企業倒閉時,麥家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她想替瑞夫和我把差距拉近一點。   但是賀麥企業倒閉時,大家都失去了一切。賀家和麥家一樣破了產,兩家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差距。   你家復原的速度比我家快多了。他專心端詳面前的畫。我想我們兩個都知道為什麼。伊莎也知道。   她臉紅了。賀家人的團結、職業道德和對教育的重視,確實提供了遠比麥家人穩固的復原基礎。   我懂你的意思。她說。那麼最困難的部分是什麼?   最困難的部分?   你說,說服她資助麥氏企業不是最困難的部分。那麼什麼才是?   他的嘴角在回憶中揚起。簽定合約使伊莎不僅拿回本金,還得到利息和分紅。她不想要那樣。她希望我把她提供的資金當成禮物接受。   但你不肯。   對。   麥家人的自尊,她心想,但沒有說出口。她繼續畫她的素描。蓋比移往下一幅畫。   我看錯你了,對不對?她邊畫邊問。   看錯?   看到你今晚在宴會上的樣子,我終於明白我對你做了完全錯誤的判斷。而你並未費心糾正我的臆測。   他露出神秘莫測的笑容。很難想像賀家人會看錯麥家人。你們太了解我們了。   沒錯,所以我根本不該上當。但我上當了。   你對我做了什麼錯誤的判斷?   她抬頭直視他的眼睛。你沒有在工作上筋疲力竭。   他不說話,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為什麼不糾正我?她低頭繼續畫畫。因為讓我以為你筋疲力竭適合你的目的嗎?希望我同情你?   不是。他開始走向她。我絕對不希望你同情我。   那你希望怎樣?她飛快地動著筆,拚命想以明暗光影來捕捉住印象。   他在她面前停下。我希望你別把我看成冷酷無情的機器。我心想,如果你以為我筋疲力竭,你也許就會明白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她端詳素描片刻,然後放下鉛筆。   我一直知道你是有血有肉的人。她說。   你確定嗎?我得到的印象卻不是那樣。一定是因為你說過我想要和機器人約會。   他伸手拿走她手上的素描簿。她仔細觀察著他看畫的表情。   她畫的是他幾分鐘前的樣子:雙手輕鬆地插在褲袋裡,領口敞開,袖子捲起,鬆開的領帶圍在脖子上,微微側著臉,專注地凝視著面前的畫,畫裡的影像只有他看得見。不管他在畫裡看到什麼都只有加深他周圍的陰影。   她觀察著他看畫的表情。繃緊的下顎和嘴角出現的細紋說明他了解畫中的陰影。   彷彿過了一世紀那麼久之後,他把素描簿還給她。   好吧!他說。你看出我是有血有肉的人。   而你看出我畫進這幅畫裡的東西,對不對?   他聳聳肩。想看不出都很難。   許多人在看到這幅素描時,可能只看到一個人站在一幅畫前面。但是你看出一切。她揮手比向畫室裡的畫。你看得出我畫進每幅畫裡的東西。你假裝厭惡藝術,事實卻是藝術引起你的共鳴。   十歲前,我經常待在一個藝術家的工作室裡,耳濡目染在所難免。   對,你父親是雕刻家,你母親是他的模特兒。她把素描簿放在工作怡上。歉疚和惶恐充滿她的心。對不起,蓋比,我知道你很小的時候就失去雙親。我不是有意提起這個令人傷心的話題。   沒關係。那畢竟是事實,而不是你的想像。何況,我表明過我不希望你同情我。那會破壞賀麥兩家的世仇動力,知道嗎?   對,不會想要那樣做。她遲疑一下。蓋比?   什麼事?   你在密約的問卷上寫說,你不想要附庸風雅型,那是實話,對不對?   我以為我們認定我在填寫那份問卷時,都在撒彌天大謊。   我不認為你的那個回答在撒謊。你強調你不想和所謂的附庸風雅型配對,是因為你父母的緣故嗎?大家都知道他們沒有給你和瑞夫穩定的家庭生活。   他在沉默片刻後說:多年來我把童年的種種不幸,包括父母雙亡在內,都歸咎於他們兩個都身在藝術界。也許在我童稚的想法裡,歸咎於狂野不羈、喜怒無常的藝術家性格比較容易。至少比另一個原因容易。   另一個原因是什麼?   我們麥家人有重大缺陷:無法自制。   但你證明了那個理論是錯誤的,不是嗎?我沒見過比你更有自制力的人。   他注視她。你也不符合狂野不羈、喜怒無常、生命裡只容得下藝術的藝術家形象。   好吧,我想我們都證明了我們都不符合我們先入為主的觀念。   為什麼帶我來這裡,莉莉?我知道不是因為你需要收拾一些東西。   她環顧畫室。也許是因為我想知道你對藝術家的真正看法。   他伸手輕撫她領口邊緣的肌膚。來看看我們現在的立場。你認為我不是機器。   他的碰觸使她屏息。你認為我不是典型的藝術家。   那使我們置身何處?   我不知道。她低語。   他低下頭,直到兩人的唇幾乎相碰。我認為我們應該查明,你認為呢?   性也許不是探究那個問題的好方法。   他從容不迫地吻她。當他抬起頭時,她在他眼中看到了飢渴。她感到自己熱血沸騰起來。   你能想到更好的方法嗎?他問。   她吞嚥一下。現在不能。   他把手放在她禮服裙襬下的膝蓋上。他緩緩露出笑容,把裙子往上推。她抓住他的領帶末端把他拉近她。   他立刻接受那個邀請,不讓她有時間反悔。   他在眨眼間已來到她膝蓋中間,用他的大腿分開她的雙腿。禮服裙襬被推上她的臀部,只剩下薄薄一片黑絲綢阻擋著他的手。可惜它根本起不了作用。在他的愛撫下,黑絲綢很快就濕透了。   她抓住他的領帶末端,支持自己隨他翻雲覆雨。   許久之後,他滿足地滑下工作台,站直身子、伸個懶腰。他一邊拉褲子拉鏈,一邊端詳靠在正對面牆上的畫作。那是她的另一幅獨特創作,充滿對比強烈的明暗和令人不安的陰影。他覺得它正伸出手來把他拉進它的世界裡,就像她其他的畫作一樣。他不得不強迫自己轉開視線。   他轉頭發現她正用他看畫的那種眼神盯著他,好像深恐被他吸進他的世界裡。   這是否意味著我們在戀愛?她問。   好奇。客氣。異常冷靜。只是問問。她的故作不在乎使他的滿足消失了一大半。   是的。他說。我想我們最好稱之為戀愛。我看不出還有別的選擇。   她緩緩坐起來,兩條腿懸在桌邊蕩來蕩去。為什麼?   他注意到她有纖細的腳踝和優美的腳背。她的趾甲塗成鮮紅色。他從未料到自己會對女人的腳感興趣。   他走過去握住她的腰,把她抱下工作台。等她站好後,他並沒有放開她。被迫承認我們迷上一夜情會有點尷尬,對不對?   會使我們兩個看來極其膚淺。   萬萬不可。他說。來吧,我們回你的公寓去。我們需要睡一下。明天早晨還要長途開車回月蝕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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