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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九

北極風情畫 無名氏 8869 2023-02-05
  分離是命定了。沒有什麼能改變這個命定。她既無法離開托木斯克或俄國。我也無法繼續留在托木斯克或俄國。在這個命定之前,人力顯得可憐的脆弱。   我躺在床上,渾身抖顫著。   我的身子睡著,我的心醒著。   有好幾次,我想立刻跑到奧蕾利亞那裡,把真相告訴她。這一思想非常強,我幾乎馬上就想衝出去。但是,我旋即抑制住自己。我並不是不敢去看她,而是沒有勇氣摧殘她的夢想。天可憐見,今天早上,我們還在招待所的枕頭邊說傻話:她笑著問我道:愛,如果我們有一個孩子,給他起什麼名字呢?我笑著說:如果是男的呢,就叫托木斯克。如果是女的呢,就叫奧蕾利,好不好?她笑著問道:你希望是男的,還是女的?我說:我願意是女孩子。如果是女孩子,她一定長得和你一樣美。這樣,我身邊就有兩個奧蕾利亞了:一個是大的,一個是小的。她說:只要你願意,我給你帶來兩個奧蕾利亞,三個奧蕾利亞,甚至四個奧蕾利亞,好不好?我說:好!好!越多越好。我巴不得全世界的十九萬萬人都變成奧蕾利亞哪!她聽了大笑,伏在我懷裡,連眼淚都笑出來。

  天可憐見,她此刻一定還在溫習這些好夢。在她心裡,充滿了玫瑰花與幻想,春天與陽光。這顆心好像羔羊一樣的純潔而綿軟,我怎忍心立刻舉起槍刺把牠刺破?我更怎忍心用刀子一片片把牠割碎。   還是讓她今夜再做一夜好夢吧!   我又想:最好不告訴她這消息,悄悄走了,也好。   但我旋即譴責自己:隱瞞她只是一種自私。即使我不能目睹她的痛苦,但想像中的她的痛苦所給予我的折磨,一定更可怕。兩個人在一起,雖然更容易引起痛苦,但究竟可以共同分擔。如果是孤零零一個人,這種突如其來的刺激與巨量的痛苦,非使她發瘋不可。   我終於決定:明天下午去看她。   這一天中午與晚上,我沒有吃一粒東西,也沒有喝一點水。

  我一夜未能合眼,不斷流著眼淚。一種說不出的火燃燒我,我感到自己的神經在一點點迸裂,   天快亮時,我的腦子疲倦得如一堆泥,終於朦朦朧朧的睡了一小時。這其實也並不是睡,而是神經質的惡夢的連續,我不時無端驚醒過來。   第二天,我只喝了一點水,仍沒有吃東西。奇怪極了,我的胃似乎很飽,如塞滿了空氣的皮球,不能再塞進一點東西了。   下午四點多鐘,我下了最大的決心,去看她。   唉,朋友,我怎能向你形容:我是怎樣走到奧蕾利亞那裡去的呢?   我自己似乎不是在走,而是被一種很微小而又很神秘的力量推向前去。我這時的神態,全然是夢遊者的神態;我的心情,也純是夢遊者的心情。這個,別人可能看不出來,我自己卻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半夢半醒地到了奧蕾利亞那裡,大門並沒有嚴扃,我推開了,她母親不在。樓上有吉他聲,她在彈著一支活潑輕快的華爾滋舞曲:好像千萬隻百靈鳥在飛在唱似地。   聽見這片快樂的音樂,我的眼淚泉水般流了下來。   但是,當我走上樓梯時,我突然下了一個決心:我必須鎮定,必須清醒,這並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奧蕾利亞;我要不這樣做,她非毀滅不可。   我拭乾眼淚,登時振作起來,人也清醒堅定得多了。   剛走上樓,吉他聲沒有了。奧蕾利亞蝴蝶似地飛過來,撲到我懷裡,緊緊擁抱住我,熱烈的吻著我。她緊貼住我臉孔,笑著道:   我今天傻想了一天,如果我們要是有一個女孩子的話,奧蕾利這個名字還是不好。我想到一個好名字了,你猜猜是什麼?

  我猜不到我有點哽咽,無法說下去。   傻孩子,怎麼猜不到呢?就是你自己的名字啊!林!是的,我一定叫她林!!這樣:她象徵了我們的結合!你說好不好?   說完了,她又笑著吻我。   剛吻了一下,她忽然怔怔道:   啊,你的嘴唇為什麼這麼冰涼?   她突然放鬆我,凝立在我的面前,瞪大眼睛,詳細的端詳我,吃了一驚。   啊,你的臉為什麼這樣蒼白?你瘦了!昨天你還是好好的,怎麼一天你就變得瘦了?你不舒服嗎?   我搖搖頭,我說不出話,我想盡量抑制自己,卻無法做到。一顆晶瑩的淚珠流到頰上,又慢慢的滴落到地上。天知道,我是花盡多大力氣,才強忍住的,可我終於洩露了。   她一把摟住我,把我擁到懷裡,用熱熱的臉偎貼我的發冷的臉,像姐姐對待小弟弟似地,用最溫柔的聲音安慰我道:

  愛,你受了什麼委曲麼?你心頭有什麼難過麼?告訴我吧!告訴最愛你的奧蕾利亞吧!只要她能為你盡力,她一定盡所有力量,甚至她的生命!她是你的親,也是你的妻,你不應該把心裡的一切告訴你的妻子麼?唉,告訴我吧!告訴我吧!   她一面說,一面溫柔地撫摸我的肩膀。   我說不出話,只能讓眼淚一滴滴的流下來。我先前的決定完全推翻了,我再無法控制自己。   她不斷撫摸我,問我,見我不答,不禁急了。她帶著嗔意道:   林,你再不說,我真生氣了!   接著,她又後悔自己發嗔,緊緊抱住我,用最溫存的聲音向我道歉:   愛,饒恕我吧,我實在急了,才向你說出這樣不近情的話,饒恕我吧,不怪我吧!唉,愛啊!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只流淚,不說話呢?你這樣子,叫我表示什麼好呢?唉,親親,我的親親,我向你哀求了,告訴我吧!告訴我吧!

  說著說著,她也急得流淚了。   山洪終於爆發了,我再也無法克制自己,便放聲大哭起來。   她見我這樣,不開口了。她把我扶到一張椅子上坐下,楞楞站在一邊,望望我,又低頭沉思。一個新的啟示如一條蛇,慢慢爬到她的思想裡。像一個發現自己已臨到懸崖邊上的騎士,一剎那間,一座意想不到的深淵呈現在她面前。   她對我望著,想著;想著;望著;望著,望著,陡然像發現了一個大秘密似地,她狂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明白了!   這笑聲是可怕的、嚇人的,直像傳說中的深夜厲鬼的慘笑。聽到它,一個人不發狂幾乎是不可能的。   就這樣,她的狂笑聲與我的痛哭聲合奏著,   聽到她的笑聲,很奇怪,漸漸地,我的哭聲停止了。

  我沉靜的站起來,把她抱到身邊,哀求道:   奧,你現在大約也明白了。我求你:別再笑了!你把我的心撕碎了。   她回過臉來,不再笑了,臉上充滿眼淚。她的眼睛顯出了一種奇異的光彩,這種奇彩,我在它們裡面從沒有見過。這是一種仇恨的光輝,也是一種憤怒的光芒,她並不放聲哭,卻讓眼淚靜靜在臉上流。她很抑制的輕輕道:   我答應你!我不笑了。   她突然握緊拳頭,狠狠在空中揮舞了一下,如母獅子似地,用一種雄壯而尖銳的聲音狠狠道:   要來的讓它來吧!是地獄,是煉火,是雷霆,是大風暴,是魔鬼,是洪水猛獸,都來吧!都來毀滅我吧!把我撕成粉碎,把我磨成一陣陣塵沙,隨陰風團團轉吧!把我分裂成萬片,輾成粉末,隨海浪滔滔滾沒吧我的心反正早已流出最後一滴血了!再也沒有什麼更可怕了!

  我用吻遮蓋住她的紅嘴,不讓她再說下去。   她沉思了一會,臉上仍閃爍著淚光,溫柔的然而有點頹然地問我道:   就離開托木斯克嗎?這麼快?   還有四天,我們將由莫斯科轉波蘭、德國、瑞士,到義大利搭船歸國。我有意多說了一天。   哦,經過波蘭!她輕輕把波蘭這兩字唸了好幾遍,好像是唸自己母親的名字。   她忽然又傻笑起來,一面笑,一面撫摸我道:   傻孩子,幹嗎難過呢?不還有四天嗎?四天有九十六個小時哪!如果我們把每個小時當一年,不還有九十六年,儘夠我們樂的嗎?來吧,每小時還有六十分,有三干六百秒哪!   她的雙手又環抱住我,但它們卻抖顫得厲害,也和我的手一樣,是冷冰冰的。

  夕陽從窗外軟軟地射進來,光彩很紅,紅得特別哀涼。天空再聽不見鴿鈴聲。燕子的翅影已消失了。幾隻白嘴鴉在樹椏間叫噪著。春天的傍晚是溫柔的,迷人的,但春寒特別刺人,似給人一種神秘的警告。      這以後三日,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樣過去的。它們是飛得那樣快,快得可怕,簡直像三秒鐘。如果一個人畢生都是過得這樣快,那麼,一切全很簡單了:一百年也不過像一天一樣,既不會有所快樂,也不會有什麼痛苦。   這三天,我們全都消磨在一個旅館的房間裡。這是托木斯克全域旅舍最大最華麗的一個房間。我賣了自己的手錶、自來水筆、手槍,預付了一筆款子給帳房。我準備作最後一次揮霍。   奧蕾利亞為我向學校請了四天病假,決意把這整個四天獻給我。她的病假很容易就請准了。這時,她臉上原已顯出病態,她的心是深深病著。

  在這三天中,她似乎有意要把她生命中所有的殘餘熱情統統交付給我,一點也不為自己剩下。幾個月來,她原已在我身上揮霍了一筆極巨量的熱情。但她認為還不夠。她要在這三四天中,把她這一生所殘剩的幾十年熱情一古腦兒透支個乾淨,連皮帶骨一起消費給我,她用這種野蠻方式來消耗自己的熱情,已不是一種情人的風格,而是賭徒的方式。她像一個最瘋狂的賭徒,一剎那間,把口袋裡所有的錢都傾囊倒筐的捧出來,作孤注一擲。不過,她的賭法,並不一直是激動的,騷囂的,像一般呼么喝六大聲吵鬧的賭徒一樣。最先,她瘋狂得像一隻餓獸,接著她的賭法安靜了,平和了,也可以說,她真正懂得賭了。   第一天,一切是最瘋狂的,最激動的,也是最沉痛的。熱情熱得像我們那樣,已不是人間的情熱,而是地獄的熱情,魔鬼的熱情,最最悲慘的熱情慘得叫人不忍回憶。這一天,我們什麼也沒有吃,兩個人只是相抱著哭。我們一面哭,一面說。也不知道哪裡會有這麼多的眼淚!也不知道哪裡會有這麼多的話!也不知道哪裡會有這麼多的興奮,這麼多的感情!一個人要是一直像這樣的哭、說、興奮、感情,過不了五天,就會活活把自己燒死的,好像爆發的剛果火山把自己的軀體燒成焦土一樣。   她在我懷裡滾動著、,抖顫著、狂語著,像害熱病似地。她似乎連淚帶血以及五臟六腑一起要從話語中噴射出來,叫我變成一個血人、淚人!   哪,林,擁抱我!緊緊擁抱我!要緊緊的,緊緊的!緊緊的!我冷!我冷!我冷得很!我冷極了!快用你的身子暖我!快用你的心暖我!快用你的眼淚暖我!嗯,你就是我的火!我的火!我的火啊!離你就是離火,我冷!   啊,林,我喘不過氣了你的臂膀叫我喘不過氣了!用力吧!用力吧!我真願就此一口斷了氣!讓你的臂膀和身子變成我的墳墓!   啊,林,在你的臂膀裡,在你的火焰裡,我像蠟燭似地要溶化了,溶化了!,讓我溶化吧!溶化吧!溶化成一片淚水吧!   啊,林,你要走了!你走,坐火車,坐船,過地中海,過江海,啊,紅海!那兒多熱啊!經過那兒,你會不會還記得我身上的熱?   啊,林,你幹嗎不說話呢?我怕,我怕靜!我怕啊!說啊,愛的,只說一句,只說一個字,說一個最熱最燙的字,一個像煉火一樣的字,好把我活活燒死!讓我在你的熱情的火焰裡來一個火葬!   啊,林,親我吧!愛我吧!疼我吧!寵我吧!想我吧!擁我吧!吻我吧!殺我吧!吃我吧!喝我吧!打我吧!罵我吧!把我碎屍萬段罷!把我壓搾成碎粉罷!都好!都甜!都美!只要你加給我的,即使是叫我喝毒藥,都好!都甜!都美!   啊,林,再吻我一次罷!再親我一次罷!我要在記憶裡預備起一堆極高極高的吻。你走後,我好慢慢的溫習、咀嚼、回味!   啊,林,愛我吧!享受我吧!玩我罷!把我玩個夠罷!把我像妓女一樣的取樂吧,玩個痛快罷!不要辜負我的火,我的熱,我的美麗,我的肉體!   啊,林,把嘴唇放在我的眼睛上罷!像酒杯注酒似地,讓我所有的眼淚都注入你的酒杯裡,你要一口口喝下去,喝下去,一滴也不要剩!這是生命的酒,有酸,有甜,有苦,有辣,有鹹,什麼都全。你得從這酒裡慢慢品味我的思想,我的夢,我的感情!   啊,林,你走了,我每天依舊要到收容所門口去。我要在那兒徘徊又徘徊,從清晨徘徊到黃昏,從黃昏徘徊到月出,從月出徘徊到月落,徘徊到天明!那時,你的身子或許在波蘭原野上,或許在多瑙河邊的叢林中,或許在瑞士的山間湖畔,或許在義大利的藍天下,或許在地中海,在中國那時,你能想起有一個人在收容所附近徘徊流淚嗎?   啊,林,給我大風!給我天雷!給我閃電!給我瀑布!給我火山!讓大風刮死我!讓天雷打死我!讓閃電擊死我!讓火山燒死我!讓我變成一堆灰,一陣風,一團空氣,永遠追隨你,陪伴你!   啊,林,我的愛,可憐我今後只孤孤單單一個人留在托木斯克,我會像孤鬼遊魂似地活下去。如果是黃昏,月夜,叫我怎麼忍,又怎麼敢睜開眼睛看看這個世界?   她說這些話時,當時的情形,我只能用四個字來概括一切:慘不忍睹!   在昆蟲裡,有一種,是專門靠吃自己的身體充飢的。我們現在正是這種昆蟲,在吃自己時,一方面雖然感到肉體的痛苦,一方面卻又滿足了飢餓慾望。   這時候,她渾身發燙,臉孔紅得像一團火,眼睛像是兩隻將沉落的太陽。她的面部表情,像一塊被燒得通體透紅發亮的炭,熱極了,也灼人極了!我抱著她!似乎抱了一團火,我只有一個感覺:燙得可怕!從自己身上,我彷彿嗅到一股被燒焦的氣息。   有些人主張愛名,愛錢,或者愛自己,但千萬不要愛別人。這實在含有一部分至理。你如果要徹底愛一個人,那實在是可怕的。比煉獄還可怕!如果是愛到極端,那不但不美麗,並且還極其難看。真理是難看的,駭人的;真愛也是難看的,駭人的;這一層,我此刻完全明白了。   我答應她:用嘴唇啜乾她的眼淚,像啜白蘭地酒似的。但哪裡啜飲得乾呢?舊的還沒有飲完,新的又流瀉出來了,她的眼睛簡直就是兩口不竭的酒泉。我呷著,飲著,也分不清啜飲的是她的眼淚,還是我自己的。   夜間,我們無法入睡。她的激情雖然稍稍平抑下來,但面孔顯得有點狠毒而粗獷。她的悲哀似乎轉變成仇恨。好幾次,她披頭散髮,從床上坐起來,狠狠的望著我道:   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我要剝你的皮,吃你的肉啊!   說著說著,她就用手掌擊打我的臉,用手指撕扯我的頭髮,用牙齒咬我的嘴唇。我的嘴唇給咬破了,一滴滴血慢慢流下來。   我不開口,忍受著,反而用最溫柔最和善的眼睛看她。   她看見了我的眼光,瞧見了我嘴上的血,她抱著我哭了,立刻求我饒恕,說了不只一百遍。   第二天,她比較安靜了點,話也少了點。她只是不斷哭,又不斷笑。她哭一陣,笑一陣;笑一陣,又哭一陣;純粹是歇斯底里式的。她臉上的火焰顏色已轉成蒼白色,她眼睛的光色異常陰暗。   中午,我們勉強進了點飲食。還是我拚命強迫她,她才吃了一點。我自己已兩天半沒有正式進食了,感到體力支持不住,今天起,才開始用了點早餐。   餐後,我返收容所料理私事。明晚六點,我們搭快車往莫斯科進發,我不得不和同事們談幾件必要的事。   兩小時後,我回到旅館,她正在寫東西。   她見我來,不寫了,突然把一張紙交給我。   我接過來,看了一遍,這是一首未寫完的詩。看完了,我止不住流下淚。   這首詩只有下面三句:   你捨得把愛你的奧蕾利亞,   丟在這白熊亂舞的北極冰雪裡,   獨自走向開遍檸檬花的南國?      我一面流淚,一面產生一個極奇怪的慾望:想唱歌!是的,我必須唱點什麼,我必須大聲喊幾下,否則,我沒法活下去。於是,我開始唱一首韓國最流行的民歌,叫做《別離曲》,把她這首未完成的詩當成歌詞。這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唱歌,也是最後一次。   除夕夜裡,我在落雁峰唱的那首歌,就是這個!   唱完第一遍,打算唱第二遍時,我的嗓子哽咽了。我不能再唱下去了。   這一晚,她似乎太疲倦了,不禁昏昏睡去。我卻一夜沒能睡,我睜著眼,一直定定凝視著她的美麗又瘦削又蒼白的臉孔。兩天來,不管它的變化怎樣巨大,我不僅依然如此熟悉它,而且,筆直穿透它的表皮層,貫入一個深得可怖的核心。可我知道:這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最後一夜了。這一夜以後,我們中間,將聳立起一座萬里高牆,永遠把我們分成兩個世界。我癡癡望著她,並沒有一滴眼淚,我的眼淚似乎已經乾了。   她雖然睡著,卻不時驚醒,一驚醒,她就歇斯底里的緊緊抱住我,喊道:   啊,愛,晚風為什麼吹得這樣悲慘呢?   啊,愛,夜游鳥聲為什麼響得這樣淒涼呢?   啊,愛,愛,看我呀!為什麼不看我呢?   我只好緊緊抱住她,藉吻為她催眠。   天亮時分,我實在支持不住,終於昏昏沉沉的睡著了。   當我醒來時,陽光滿屋。看看錶,已近中午了。我吃一驚,正想坐起來,她走到床邊:   林,你再睡睡吧。還早。你太倦了!聽我的話,乖乖的。再躺一會。   她像母親對孩子似地,把我剛抬起來的身子又按下去。   她的神色是這樣安靜,我不免又吃了一驚。望望那邊桌上,她似乎又寫了一點什麼,我放下心來。我只願她多寫一點;這樣,或許可以把她的感情轉移開去。   不久,我起床了,我看到她的三首詩,字跡很是草率,證明她的心境仍不大寧靜。它們都沒有題目,內容如下:   其一   在地獄的煉火邊,   在沙漠的夜心,   可怕的不是啞默,   而是聲音。   如果我受凌遲碎剮之刑,   當我的一片片血肉墮地有聲時,   我詛咒這聲音,   遠過於執刀者。   喝我的血吧!   吃我的肉吧!   懇求你:   靜一點!   其二   鄧肯的兩個愛兒突然死了,   她的許多友人哭泣著。   鄧肯既不哭泣,   也不悲傷,   卻以平靜的目光,   安慰他們迷茫。   今夜,我夢見自己沉到海底。   我忽然懂得鄧肯的目光。   其三   一個凍死的屍體躺在風雪中,   一個孩子經過時,   他大聲哭泣著。   一個凍死的屍體躺在風雪中,   一個青年經過時,   他悄悄流著淚。   一個凍死的屍體躺在風雪中,   一個中年人經過時,   他皺皺眉頭。   一個凍死的屍體躺在風雪中,   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人經過時,   他微笑著。   一個凍死的屍體躺在風雪中,   一個白鬚白髮的人經過時,   他望也不望就走過去了。   看完這三首詩,我輕輕嘆了口氣,沒有說什麼。我還能說什麼呢?   說來奇怪,這一天她竟平靜了。她不說一句話,一直沉默著。她既不流淚,也不狂笑,也不抱我,也不吻我。她對我似乎很有點冷冷的。但她其實又不完全是冷的。她不時溫柔的用手撫摸著我的頭髮,我的肩膀。最後,她把我的帽子拿在手上,一遍又一遍的撫摸著,撫摸著,彷彿整個生命都寄託在上面。   起先,當我強迫吻她時,她嘴角上總露出一絲苦笑。她既不熱烈湊過來,又不冷淡拒絕,她只聽我擺佈,好像一個機械人。長吻以後,她不發一語,傻傻的楞楞的瞪著我,瞪了好一會,才又長長嘆了口氣。   最後,當我強迫長吻她後,她連嘆息都沒有了。她只怔怔的望著我,好像不認識我。望著,望著,終於似乎又認出是我了,她的嘴邊不禁浮出一絲苦笑。   這時,她的臉色蒼白極了,像一朵凋落的白薔薇。她的眼睛極其陰鬱,像一大片森林的陰影鋪成的。在她面龐上,有一種異常陰慘的瑰麗,一種黑暗的甜蜜。她的表情從未顯示過這樣的溫柔。它只在絕食一個月以後的印度人的臉上才有。是一種令人真想匍匐下去祈禱的溫柔!   她陷入一種深深的沉思中。   她的姿態叫我想起一種睡火山,熔岩還在地腹底流轉,但表面看不出來。一種最瘋狂的情緒納入和平中,猶如醞釀著巨大暗流的平靜海面。   她這種情形,我能說什麼呢?我能表示什麼呢?最後的時辰既然已經近了。   我只能給她寫下兩個通訊地址:一個是駐義大利熱那亞的中國領事館,一個是上海法租界韓國臨時政府的秘密通訊處。   她送了我一張放大相片。在它後面,用抖顫的字跡題了下面一行字:   曾經為你交付出她的一切的!   四點欠十分,我告訴她:暫回去辦一件事,六點鐘,再回來和她共同晚餐。   我用全力抱了她一下,和她作了一個長吻,面對面,對她充血的藍色眼睛作了最後一次長久注視,一個又抖顫又深情的注視。像一尾白鯨吸海水似地,我彷彿要把她整個形象像鯨吸到我血液裡。我感到她渾身在顫慄。   三分鐘後,只聽見一陣腳步聲響在樓梯上。   晚上六點鐘到了,我們已被火車帶到托木斯克的五十里外。我們的車子正向莫斯科前進。   這時候,代替我本人,應該有一張短短字條送到這個波蘭少女手上。   它只有下面幾句話:   最愛最愛的奧:     我走了,不再回!我一萬句話只併作六句話向你說:我永遠愛你!我一定給你信!請為我向你母親致謝!請為我多多保重你自己!我的心永恆屬於你!永恆只屬於你一個!       你永恆的愛人林   這一夜,望著車窗外的黑暗原野,我哭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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