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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十八

北極風情畫 無名氏 4812 2023-02-05
  這七天實在過得香甜,幸福。不能再香甜了,也不能再幸福了。在這種幸福中,連眼淚和悲哀也是香甜的。假使這時我們就抱著死了呢,我們也一定死得很香甜,幸福。從前,我在報上看到一對情人雙雙含笑自殺的新聞,常詫異他們為什麼死得那麼自然,那麼從容。現在我恍然大悟:在這種情形下,死比生其實倒更美麗,舒服。   到了托木斯克,我和奧蕾利亞分了手,答應第二天再見。   我回到收容所裡,裡面的人幾乎全空了。我吃了一驚。正在詫異中,同事A上校給我一份通知書:是馬占山將軍特別發給所有高級軍官的。   在這份通知書中,我才知道:在我所旅行的這個星期中,發生了一個怎樣巨大的變化。   這時候,中國駐俄大使顏惠慶先生早已到了莫斯科,中俄已正式恢復邦交。由中俄當局會商的結果,對我們這批從東北撤退入俄境的人,決定作如下措置:

  一、所有士兵及下級軍官一萬餘人,由俄境轉新疆方面回國。   二、所有上校以上高級軍官,由托木斯克搭火車赴莫斯科轉波蘭再經德國、瑞士到義大利乘海船回國。   三、所有高級軍官眷屬搭火車赴海參威搭船回上海。   在這一個星期中,下級軍官與士兵以及眷屬們,均已先後出發。我們這一批高級軍官,須在四日內摒擋一切,準備啟程。換言之,除了今天外,我在托木斯克只能再逗留三天了。   好了,吃了好幾個月的苦,這一下出頭了,可以回國了!大喜事!大喜事!   A上校滿面笑容,一手連連摸著黑板刷鬍子,向我嚷著。   是的!這是喜事!喜事!   我昏頭昏腦的對他苦笑著,連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我隨即跑到馬占山將軍那裡,談不幾句,就知道這個通知書是確確實實的,一點也不虛假。過去,好幾次曾有這種傳說,現在,它是證實了。

  馬將軍瘦臉上透出紅光,他慶祝我:   將來回到上海,你們韓國臨時政府在那裡,你可以好好施展的你的抱負了。   他這幾句話,我一點聽不進去,就是聽見,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出乎他意外的,我仍然站在他面前,堅決的道:   總司令,四天內,我不能走。請您准許我:兩星期後,隨大部隊由新疆方面回國。當時馬是東北各路義勇軍總司令,我們全都這樣稱呼他。   什麼?馬似乎不相信自己耳朵。   我毫不猶豫,又複述一遍剛才的話。   你瘋了!   我不開口,用沉默堅持自己原意。   你坐下來,好好談談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臨時編了個藉口,說那一萬多士兵中,有少數是韓國人,他們全是韓國獨立革命的骨幹,我不能離開他們。

  實際上,我卻企圖拖延時間。有些事,在四天內,絕對辦不成,如能延遲到兩個星期,可能會辦成。再說,要在總共不過一百幾十名的高級軍官群中,硬把她們母女塞進去,那根本是做夢。   聽了我的說詞,馬將軍一向有點高傲的瘦臉,露出詼諧的笑容,他摸了摸向兩側倒垂下的濃鬍子,銳利的望著我。   林上校,在我幕僚裏,你一向是個智勇雙全的高級參謀。臨到自己頭上,你怎麼倒糊塗了。你難道看不出來,新疆現在已經屬於俄國人勢力範圍,他們堅持這一萬多人從新疆回國,不走海參威這條路,就為了想把他們留在新疆,給地方添資本。那些少數韓國籍士兵,你還指望他們有朝一日再回東北幹革命嗎?再說,那些中下級軍官,我也顧不了啦,我們此刻是寄人籬下嘛!只有他說的,沒有我們說的。能夠這樣,已經很不錯了。當初如果俄國嚴守中立,不讓我們撤退,今天我們還能存在嗎?至於帶隊的幾名高級軍官,可能會給我們一點面子,讓他們自由回到南京,但也很難說。你想夾在裡面,難不成一定非和自己過不去?我是器重你的幹才,將來還想借重,圈定名單時,才決定要你和我們一起走,旅程又快,又舒服,還可以遊覽德國、瑞士和義大利哪!只要仔細深思一下,你會覺得,你剛才想法多荒唐!

  馬將軍這一番大道理,說得我啞口無言,我還想解釋幾句,他已經從椅子上站起來,果斷的揮揮手,堅定的道:   話說到這裡為止,我們不必再談了。你是個軍人,你明白:服從是軍人天職。最高統帥部作出的決定,沒有特殊意外,不會隨便改變的。還有四天時間,你回去好好收拾行李,料理私事吧!      我直衝到大街上。我幾乎想狂喊:   這是謀殺!這是謀殺!   是的,一點也不錯,這是謀殺!殺死一個無辜的純潔靈魂!   殺死我自己不要緊,萬萬不可以殺死她!這比一般犯謀殺罪更可怖許多倍。通常,被殺者死亡前,幾乎沒有什麼痛苦。但這樣一種謀殺,死者將先受到無法形容的痛楚。   究竟是誰謀殺她?是這個國家?櫻花三島?是我的祖國?是顏惠慶,是馬將軍?還是我自己?這許多因素,各都有點份。當然。我要負最大責任。可我居然要逍遙法外,要遠遠逃遁了,我的同事們還會說這是一種幸福的解放哪!

  可我怎麼辦?怎麼辦?   瘋狂的亂想著,急促走過一條街又一條街。一小時後,我看見我和她第一次談笑風生的空間:歐拉凡斯特大街拐角那家咖啡館。它明亮的大玻璃窗,似乎出現她微笑的藍色眸子,鵝蛋形的白臉。我開始冷靜點了。不行,我再不能浪費時間了。每一秒全是一個拯救她也拯救我自己的機會,千萬不能再徒然消耗了。   於是,我腦際裡浮現李杜將軍那張胖胖臉孔,胖胖身材。這是一位和藹的將軍,平素和我最談得來。在東北時代,我先是他的幕僚,當他的部隊與馬的軍隊會師且合作後,我這才成馬李蘇三將軍聯合統帥部的軍官。此時此刻,我的茫茫痛苦的天空中,他是唯一的星光了。   我立刻踅回收容所。   副座!我向李杜將軍行了個軍禮,這時他是副總司令。

  他回了軍禮,要我坐下。   怎麼,你身體不舒服?你臉色怎麼這麼蒼白?他慈祥的眼睛瞄瞄我,有點詫異。   是的,不大舒服。   我四下一望,見室內無人,立刻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   副座,求您救救我!救救我!我滿臉是眼淚。   他大吃一驚。發生什麼事?!有話好好談。站起來。坐下來談。   形勢實在急迫,我也顧不得許多了。原原本本,我把和奧蕾利亞的交往,扼要敘述一遍,又談到兩小時前和馬將軍的一幕。   我必須帶她一起走,否則,她非死不可,至少,也要痛苦一輩子,我等於犯謀殺罪。求您幫幫忙,救救我!   老將軍聽了,先前緊張的臉上,開始露出笑容。這片笑聲,倒不是說他不同情我,而是表示:他終於恍悟真相。從他看來,這比他原先設想的要輕鬆得多。

  哦,孩子!又是女人的事!年輕人總是這些事。我還以為你真闖下什麼大禍呢。他的語氣緩和下來。   可這比闖大禍更可怕!   不,這並不可怕。你是太感情用事了。對我們這些老軍人說來,這總不像整個東三省丟給日本人那樣嚴重吧!   雖然無意的,他這最後一句話倒確確實實將了我一軍,我幾乎無詞以對。   孩子,聽我說。他和藹的看著我。每當談得最投機時,他總愛稱我孩子的,彷彿我是他的兒女。我雖然是個老粗,可我完全理解你的情感,你的心緒。你們韓國人全是熱血男女,在戰場上如此,在生活中也如此。不過   他停頓一下,沉思的思索著字眼,因為,他明白它們將對我可能產生的影響終於,一個字一個字道:   你所策劃的那一套,行不通!我知道,在戰場上,你是個好參謀,智勇雙全。在這種事上,你可不是,你是勇多於智,逼得走投無路了,才想鋌而走險。

  他像一個戰略家,對我分析全局。   他認為:即使這一萬多士兵從歐洲或由海參威歸國,我那套辦法,也行不通,不用說取道新疆了。首先,一天未離這片國土,說客氣點,我們是客人,說不客氣點,我們全是高級階下囚,沒有多少自由留給我們。萬一他們發現我這個拐逃計劃,不只我和母女遭殃,連全部人馬,包括馬李蘇三位統帥,也要受連累。不說別的,單講這種牽連,(我應該了解這個國家目前到處瀰漫的嚴厲氣氛,)我就絕對不該拿國家民族大局作賭注,企圖贏得這個人私事的籌碼更何況是這樣一種私事?在民族利益與男女私事之間,孰輕孰重,幾乎連三尺童子也瞭如指掌。像我這樣一個忠於祖國獨立事業的革命者,怎麼竟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其次,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一節火車要載運一百幾十名士兵,母女分藏二處,就有近三百個人知道。只要一個洩漏,全局皆非。現時代的俄國人,不比沙皇時代,作風異常嚴肅,肯定會派人到各節火車搜查,並不難查出這兩個女扮男裝的波蘭人,如到新疆,除了火車,還得乘大卡車,甚至要徒步行軍,想保密,是更難了。

  上面僅就常識分析,如果更深一層解剖,問題就更複雜了。   我不想多分析了,孩子,你自己想想吧!我完全是出於同情心,才這樣和你細論一番。我若作為你的嚴格首長,根本就不會考慮它!   說實話,這位老將軍,確實是向我推心置腹,說出肺腑之言。聽了他的剴切陳詞,我還能說什麼呢?   孩子,拭乾眼淚,好好準備和我們上路吧!男女的事,免不了要動感情。可只要一離開這裡,你的想法就會改變,她的想法也會改變,事情絕不會如你想的那麼嚴重!天下男女相愛的,無慮千千萬萬,真正雙雙情死的,並不多!我希望你以祖國為重,以革命為重!不要忘記你的三千萬同胞,還在水深火熱之中,我的四萬萬同胞,也正面臨著你們韓國民族的命運哪!

  最後,他看看腕錶。快吃午飯了,你應該去吃飯了!   天知道,我會想到吃午飯?   我沒有再聽下去了,也無法再說什麼了。像一個徹底戰敗了的士兵,我垂頭退出來。可心底裏,我卻感謝他對我的誠意關懷。   又一次,我走在大街上。這一回,卻不是急匆匆的了,我沉思著,慢慢踱著,漫無目的。   我回憶著七天的蜜月生活,幾乎用一種宿命態度。   我想,這七天,是我們近四個月來幸福的頂點。過了頂點,必然的,我們要走下坡路。一個人如果爬到山頂,除非他是神,永遠停在上面,不下來。假若他是人,他怎能不下降呢?可我沒想到下降得這樣快,這樣可怕!   我並不糊塗,(愛情雖然有時使我糊塗入夢,但我也有清醒時,)我漸漸看出來:這七天的幸福,好比太陽下山時的最後的迴光,特別華麗、鮮艷,但卻預言著它自身的就要沉降、消失。可我沒想到:竟沉落消失得這樣迅速!   一個人臨死之前的最後一剎那,他臉上也會特別顯得美麗、發紅,言語也特別清晰。   第七天晚上,我們不是談到歌德嗎?這恰恰是一個不祥的預兆。在我所說的故事裡,一開頭,就好幾次提到黃昏與落日,   關於這種種,當時奧蕾利亞自然不會想到,也不願想到,凡是用她那種方式來愛人的人,絕不會,也不願往深處多想的,眼前的歡樂與青春,已經夠她忙的了,也儘夠她沉醉的了。   我又想起:回到托木斯克的這一天,奧蕾利亞真是美麗極了,也動人極了,這種美麗,不僅像春天的花朵,也像秋天的紅熟果實,包含了最鮮嫩與最成熟的成分。因為,她現在已不僅是一個少女,也是一個少婦。凡是一個剛從少女變成少婦的人,必然會顯露出她這種美麗、動人、可愛!   她是快樂的、愉悅的,好像一個捕捉到最大幸運的幸運者。   我呢,在歸途上卻一直保持沉默。一種陰暗的預感開始襲擊著我。   在我一生經驗中,凡是我真正交好運的時候,也就是真正開始惡運的時候,這種經驗,屢試不爽,一百次一裡,難有一次不應驗。   因此,這一天,我說不出的感到焦躁、沉悶。此刻,當我走在大街上,回憶這一切時,才證實了我預惑的敏銳、正確,可我仍沒有想到一切會如此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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