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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死無對證

快活林 慕容美 22268 2023-02-05
  彩注又是黃金百兩,如果老弟手風依然不順,該再沒有話說了吧?應人喜忽然轉過身去,笑道:人人都說你這位鬼谷子凡事洞察入微,不啻今世之諸葛,然依不才看來,尊駕實在當之有愧。鬼谷子微笑道:何愧之有?應人喜笑道:至少你始終未能看出我應人喜今天纏著你下棋,真正的目的何在。鬼谷子又斟了一杯酒,仰頸一吸而盡,哈哈大笑道:你小子可把自己估得真高!你以為老夫跟你小子跑到這種鬼地方來,是因為你小子的激將手段高妙?你早就看透了不才的用意?當然。說說看!你小子已查出杏花樓主等人想毒殺你的原因,以及追魂棍最後係遭何人暗襲滅口,對不對?對!但是,對方的組織和勢力太龐大了,你小子獨木難支大廈,根本應付不了?對!所以,你小子想到了老夫?對!鬼谷子悠悠然微笑:現在你覺得老夫被人喊做鬼谷子,是否當之有愧?應人喜笑道:難說。什麼叫難說?你還沒有猜出我把你找來這裡的原因。當然是為了想借重我的才智,替你小子籌劃籌劃。錯了!哦?不才的確想借重尊駕一下。應人喜微笑道:但不才需要的,卻不是尊駕的才智。鬼谷子一愣道:否則老夫能幫你什麼忙?應人喜笑道:幫一個天下最大的忙!

  他這句話說出口,人也跟著撲了過去,疾如流星般一拳擊向鬼谷子面前!鬼谷子又驚又怒,急一仰身,滾下青石。應人喜毫不放鬆,如影隨形,追上去又閃電般踢出五腳。如果換了普通江湖人物,他這五腳要可以每一腳都能令對方骨碎筋斷,命喪當場。但是,鬼谷子不是普通人物。他雖然倉猝迎戰,屈居下風,名家身手,依然可圈可點。應人喜五腳分從五個不同的方式踢出,踢去之處,也是鬼谷子身上五個不同部位,但無一處不是要害大穴,只要稍輕掃中,便難再戰。然而,鬼谷子卻毫不費力的就將這般凌厲攻勢化解了。應人喜大喝一聲:好!算你老鬼有種,底下再看看小爺的看家本領。他身形一變,果然改換拳路,攻出一套怪異的招式。鬼谷子雖然見多識廣,各門各派武功無不了然於胸,但見了這套拳法之後,也不禁悚然動容,一邊抽身疾退,一邊厲聲喝問道:你小子瘋了嗎?為何要跟老夫動手?應人喜一拳緊過一拳,口中道:小爺正常得很,一點也不瘋,你要怪也只能怪天龍會不該訂下這麼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鬼谷子一怔道:什麼天龍會?他這一分神,幾乎就被應人喜一拳擊中左肩胛。

  這個你用不著問。它跟老夫又有什麼關係?他們看中了尊駕的腦袋。你小子甘心受人利用?小爺到處惹事,樹敵太多,為了保住這條性命,不得不找個避風港。鬼谷子空有一身功力,因為破不了應人喜這套拳法,除了格架閃避,根本無法施展。他轉眼之間,又向後退出七八丈,忽然道:你小子這是一套什麼拳法?應人喜道:無名拳。鬼谷子神色一動:你小子是天癡老鬼門下,如今使的是陰陽迴旋四十九式?應人喜道:所以你就是被小爺宰了,也該高興。能死在天癡門陰陽迴旋四十九式的拳招之下,絕不會是無名人物,換了那些泛泛之輩,即使是跪下來求小爺賞他一拳,小爺都不會答應。鬼谷子突然大喝道:住手!應人喜笑道:小爺剛剛幹得帶勁,為什麼要住手?鬼谷子道:待老夫讓你看樣東西,再打不遲。應人喜道:看什麼東西?他口中雖然沒有答應,手底下卻已經慢了不少。

  鬼谷子急閃數步,探懷一抄,掌心裡已經多了一樣東西。一隻小銀獅。應人喜像中了定身法似的,突然呆住了!他瞠目喃喃道:這怎麼回事?鬼谷子含笑走過來,拍拍他的肩頭道:恭喜你,老弟,第一關通過了。應人喜仍帶著不信之色道:你真是天龍會的一頭銀獅?鬼谷子微笑道:只要你老弟好好表現,保證你老弟將來一定可以升為本會獅級人物。應人喜皺眉道:我可真越來越迷糊了,難道金大爺和上官萬堂他們不清楚您的身份?當然清楚。那麼,他們為什麼還要我選擇您為下手的對象?那是老夫的命令。用意何在?當面試試你是否一片誠心。其實入會不必繳交人頭?要,這是規矩。我還得再找一個人下手?不必了。為什麼?能和獅、象兩級人物打成平手的,只要查明真誠可靠,就可以免除這項規定。宣誓呢?宣誓雖然只是一種形式,但卻不能免除。何時舉行?七天之後。為什麼要等七天?你老弟已是內定為一名金虎,虎豹以上的高階弟子,宣誓儀式均須由會主親自主持。七天後,會主會趕來快活林?不要問得太多。鬼谷子笑了笑,道:等宣過誓,一切你就明白了。

  應人喜轉身望了一眼,低聲道:我們的一舉一動,會不會被人偷偷瞧在眼中?不會的。何以見得?金蓋地和上官萬堂他們會暗中加以監督,若有人走出竹林大廳,想跟蹤我們,他們會隨時發出警告訊號。應人喜點頭:這樣我就放心了。他的左臂突然曲起,一肘撞向鬼谷子心窩!如說這位多事的小喜子真有幾套看家本領,刻下這一記崩胸肘,便是其中之一。鬼谷子雖然是一頭成了精的老狐狸,但可惜他遇上的是個天才獵人。他雖然滿腹機謀,世故老到,但應人喜裝癡賣傻的功夫,顯然更勝一籌!這一反拐子認位準確,勁力奇重,只聽篷的一聲,鬼谷子立刻像斷線風箏般應聲倒飛離地。這位江湖師爺飛出七八尺遠,身軀尚未落地,便於半空中張口噴出一片血雨。身軀落地,晃了兩晃,心有餘而力不足,終於又像醉酒般栽坐下去。

  應人喜沒有再施殺手。他這一肘有多少份量,他自己心裡清楚。別說一個鬼谷子,就是一頭北極熊,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鬼谷子臉色一片蠟黃。想不到老夫以天龍會銀獅大護法的身份,竟會栽在你小子手裡。他像嘆息似的喘了口氣道:你小子最多不過廿十三四歲,這種高明的老千手段,是從哪裡學來的?你的時間不多了,銀獅大護法。應人喜笑著道:如果還有話要問,應該問點有用的,廢話也是同樣消耗元神。鬼谷子喉頭咕碌一聲,張嘴又是一口鮮血。他的時間不多,血也快吐完了。這一點他自己當然也很清楚。但是,他顯然並沒有什麼重要的話想問。這世上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比生命更重要。一個人如果發現死神已在向他招手,他還有什麼想不開放不下的?   可是,令人迷惑的是,鬼谷子像紙灰般的面孔上,這時居然泛起一絲難以覺察的笑容,就好像他在臨死之前,突然想起了一件什麼得意的事情。你小子的確是個天才。他瞑目喃喃如夢囈:只可惜你小子雖然聰明,火候還是嫩了一點,幸虧老夫話到口邊留半句,沒讓你小子知道會主是誰,否則他沒有能說完底下的話,但他嚥氣後的神態卻顯得很平靜。他對自己一時看人走眼也許相當懊悔,但對自己能於緊要關頭守住一個秘密,則顯然頗感滿意。因為他知道只要不讓應人喜查出天龍會主是誰,他今天雖然死得很冤枉,但這小子遲早必會因為對殺死一名銀獅護法無法自圓其說而難逃厄運!他馬上就要向閻王爺報到去了,而這小子也不過慢他幾天而已。一命換一命,不管值不值得,但總不算血本無歸,他還有什麼想不開放不下的?

  應人喜回到竹林大廳時,每個人都覺得很奇怪。不是奇怪為什麼回來的只有他一個人,而奇怪應人喜一點也不像輸了棋的樣子。因為沒有一個剛輸了棋的人,還會顯得如此輕鬆愉快。輸棋的人,難道竟是鬼谷子?這一點絕對沒人相信。即使一比一百,也沒有人願將贏面押在應人喜這一邊。沒有人相信應人喜會贏棋,也很少人希望應人喜真的贏了棋。所以大家都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誰也不去追究真正的戰果。   金蓋地大爺和金燕子上官萬堂的心情也顯得十分輕鬆愉快。他們認為應人喜進門時神采飛揚,必是因為應人喜已經跟銀獅大護法鬼谷子點化成功,順利通過第一關考驗的關係。他們當然也不追問棋局的結果。應人喜是金大爺的賭友,是金燕子的酒友。所以當三人相偕走向天字第七號客房時,誰也不覺得三人沒有走在一起的理由。一路上,三人很少說話,因為大家都認為快活林中臥虎藏龍,謹慎一點總是好事。直至走近七號客房門口,金大爺才笑著道:通過了吧?應人喜點點頭:幸不辱命。他放緩腳步,扭頭道:人頭已按規定取來了,幾時正式宣誓入會?金大爺笑道:別開玩笑了。應人喜一愣道:開玩笑?誰開誰的玩笑?金大爺臉上的笑容突然僵住,將信將疑道:你真的殺了鬼谷子?應人喜一咦道:你老兄可越說越奇怪了,天龍會要的是鬼谷子的人頭,我應人喜奉命行事,哪點不對?

  他盯著金大爺,露出懷疑之色,又道:我說已經完成使命,殺了鬼谷子,你們好像感覺很意外,難道該由鬼谷子殺了我,才是你們希望的結果?金大爺又慌又急,忙道:不,不,金某人不是這意思。應人喜道:然則什麼意思?金某人的意思是說咳咳天氣雖然沒有變化,這位金大爺卻像突然患了感冒,他清了幾下喉嚨,才接下去道:金某人的意思是說,目的達到就行,大可不必真的割下人頭。老弟的意思,好像連人頭也帶回來了?拿這番話來掩飾方纔那句你真的殺了鬼谷子?當然不很高明。尤其最後的兩句話,更顯得情急勉強之至。人頭又不是饅頭,可以隨便帶顆把在身上,而不愁被別人發現?沒想到應人喜居然點頭道:當然!我這個小喜子一向歡喜一個蘿蔔一個洞,答應了別人怎麼做,便怎麼做,事事交代清楚,絕不拖泥帶水。

  房子階下角落裡,不知誰在什麼時候放了一隻裝滿雜物的破籃子。這種籃子無論放在什麼地方,無論被誰看到了,只要不礙通路,絕沒有人會想到去打開看看裡面究竟放的什麼東西。現在它被打開了,大家馬上看到裡面盛放的東西。一顆人頭!誰都可以一眼認出,正是鬼谷子魏算的頭!金大爺臉色大變。鬼谷子是一頭銀獅,他只是一頭銀象,銀象在天龍會中地位已不算低,但銀象上面還有金象,金象上面,才是銀獅。他比鬼谷子差了兩級。以這種方式考驗並接納應人喜加入天龍會,雖然全是鬼谷子一個人的主張,但是,有句話:死無對證。上面若指責他們幾個思慮不周,防範疏忽,就已夠受的了。萬一有人整他一下,說他是妒忌鬼谷子的權位,才想出了這個借刀殺人之計,他豈非冤透了?

  金燕子的臉色當然也不會好看到哪裡去。但這位金豹護法也許因為跟鬼谷子的身份地位差得太遠的關係,他並不像金大爺想得那麼多。他如今只在想著一件事。鬼谷子魏算銀獅護法的身份,並不是僥倖拾來的,無論武功、學識、機智、閱歷,在天龍會中,都是一流人才。他為什麼會死在這個小喜子手中?而且死得如此容易?了不起,了不起!他邊說邊以肘骨輕輕碰了金大爺一下:小弟猜想應兄方纔的那一戰,一定精采絕倫。精采個屁!應人喜一付流相,但顯得很得意:想到緊要處,我趁他落子時,手起掌落,然後又是一拳,大事便告解決。你說這種幹法精采不精采?他雖然扯了個謊,但偷襲手法則一,也不算太離譜。金大爺暗暗罵了一聲:混球!他的不是應人喜,是鬼谷子。到了那種地方,明知道將要有些什麼事情發生,竟然還會把全部精神用在棋盤上,不是混球是什麼?金燕子心中的疑團算是解開了,但也忍不住暗罵了一聲:混球!他罵的人不是鬼谷子,是應人喜。因為這種苦頭他也吃過一次。他比鬼谷子幸運的地方,鬼谷子的腦袋搬了家,他的腦袋還好好的長在脖子上。

  自應人喜進入快活林,前後已經出了七條人命。但大家知道的只有六條。大家知道的六名死者是:龍棍鎮中州胡大海、毒蜂公孫強、杏花樓主孫名琴、金錢豹秦飛雨、追魂棍佟大鐘、黑心劍客薛小方。除了金大爺和金燕子上官萬堂,沒有人知道鬼谷子魏算也已名登鬼錄。因為沒有人想像得到像這位家喻戶曉的江湖師爺竟會死在應人喜手裡,正像沒有人肯相信應人喜的棋力會強過這位江湖師爺一樣。所以大家兩天看不到這位鬼谷子,都以為他也跟無門少爺魯大器一樣,悄悄的離開快活林。無門少爺魯大器離開快活林,是有理由的。色不迷人人自迷,他是為了一個石榴姑娘。鬼谷子魏算呢?但有一件事,倒是非常奇怪。自從鬼谷子魏算不知去向之後,快活林中太太平平,竟然再未發生任何事故。這是什麼原因?這個原因,只有一個人清楚。應人喜!   獅、象、虎、豹。鷹、燕、鴿、雀。這是天龍會會徒的八個等級。人屠段橫是銀豹、金燕子上官萬堂是金豹、金蓋地是銀象、鬼谷子是銀獅。依常情推測,江南四瘟神,應屬豹級人物。死了四名豹級人物,不算什麼大事,死了一名獅級人物,問題就嚴重了。鬼谷子死前曾告訴應人喜,說要七天之後,才能由天龍會主親自主持宣誓儀式,正式入會,那一定是真話。而金蓋地則告訴應人喜,宣誓日期,須報請會主決定,哪一天他也不知道,這種說法就有問題。應人喜心裡明白,如今金蓋地報上去的,已經不是哪天宣誓哪天入會,而是要以什麼方式幹掉他這個多事的小喜子,以便為銀獅大護法鬼谷子魏算報仇。天龍會設在什麼地方?會主是誰?金蓋地和金燕子上官萬堂都沒有離開快活林,他們以什麼方法跟總會通訊息?應人喜知道沒有人能替他解答這些疑問,一切只有靠自己。他絕不能坐著等待。如果他坐著等待,等到的將只有死亡。   繡花劍客何夢洲是個多才多藝、風流倜儻的俊秀人物。應人喜第一次遇見這位繡花劍客是在洛陽的鴻運賭場。那天,這位繡花劍客喝了很多酒。他走進鴻運賭坊時,最少已有八分醉意,這使他完全忘記身上的銀子,早於兩天前便已輸得精光,也忘記了這家賭坊的主人,便是關洛五殺手中,心腸最狠的血槍客赤練。結果,他模模糊糊的又輸掉三萬兩,也模模糊糊被迫簽下一張三天之內一次清償的借據。三天期滿,這位繡花劍客連三分銀子也沒有籌到。血槍客赤練非常慷慨,決定讓這位繡花劍客以另一種方式抵帳。這也是對付像繡花劍客這類顧客常用的老方法。一萬兩銀子一個血窟窿,三槍三萬兩,槍尖戳入的部位,可以由繡花劍客任意指定。血槍客在這方面非常講信用,你要他戳腿股之間肉厚之處,他絕不會偏差分毫,比外科大夫的手術刀還要精確。至於這一槍戳下去,要使幾分氣力,要戳多深,那是他的權利,他當然不必事先和你打商量。   這位繡花劍客的運氣總算還不錯,正當血槍客赤練準備動手之際,應人喜恰於這時候無意中來到鴻運賭坊。應人喜是窮光蛋一個,當然還不起這筆賭債。幸虧他有個好親戚。魯大器不窮,三萬五千兩銀子,在洛陽魯家來說,根本不當一回事。最後,魯大器付清了這筆銀子,他們三人,由此也成了朋友。而後來這位繡花劍客報答應人喜和魯大器的方式,便是以他的專長,模仿應人喜的筆跡,將魯大器誘來快活林,作為招請應人喜的釣餌!自應人喜進入快活林後,他們經常在竹林大廳及廳後石屋中碰頭,但彼此間形同陌路,誰也不跟誰打招呼。君子絕交,不出惡言。大家都保持著良好風度,誰虧欠了誰,各人心裡有數。而今天,出人意外的應人喜竟忽然拋卻前嫌,走進了繡花劍客居住的天字十號客房。應人喜為什麼要突然主動拜訪這位繡花劍客?沒有人知道原因。大家只知道兩人似乎談得非常愉快。   天字大廚房送進一桌酒菜之後,客房的房門便緊緊閂上了。然後,直到黃昏時分,才見天字十號客房房門開啟,兩個醉鬼在門前台階上揚手道別。繡花劍客倚著門框,歪著脖子,很有禮貌的目送應人喜遠去。其實,他擺的只是一個姿態。他的眼皮已沉重得只剩下一條縫,他這時唯一能看到的事物,便是自己那個發紅的鼻尖。應人喜的情況似乎好一點。他一路走回黃字賓館,雖然兩腳拌蒜,像個三流藝人走在懸空的鋼索上,但口裡卻仍能以大大的的的大的喇叭點子唱著姑娘不肯上花轎。天字七號客房的窗簾,掀起又放落。金大爺沉思。金燕子冷笑。人屠段橫指節骨壓得卜卜作響,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這位天龍會的銀豹護法一向對任何事物都不關心,也很少肯花腦筋去思考一個問題。他最拿手的長處,和最大的興趣,便是一刀砍下別人的腦袋。他認為這世上最容易做到的一件事,就是殺人。   他殺人的記錄,相當可觀。燕雲四凶和大漠七鷹都是黑道上的殺人魔王,但如果跟這位人屠比起來,就顯得微不足道了。這位人屠第一次殺人,只是為了一件芝麻綠豆大的小事情;以後殺順了手,殺上了癮,他才慢慢體會到殺人的樂趣。殺人使他威名遠播,人見人怕。殺人為他帶來金錢、地位,金錢地位為他帶來醇酒、美人。殺人可以獲得血的刺激和狂熱的發洩。他已很久沒有殺人了。這種滋味很不好受。他如今就在等候命令,無論要他去殺誰,他都不會拒絕。他只巴望著命令早點下達。   金燕子上官萬堂望著大爺,忽然道:如果我們今晚殺了這小子,老大認為總會方面會不會怪罪下來?金大爺思索了片刻,緩緩搖搖頭道:這個主意不好。為什麼?小子一身武功詭異莫測,連魏老都不是他的對手,我們應以謹慎為宜。老大難道沒看到小子已醉成那付樣子?金大爺輕輕嘆了口氣道:我當然看到了。但據我所知,這小子酒量相當驚人,四斤梨花露,別說兩個人喝,就算由小子一人包辦,也不至於醉成這副樣子才對。金燕子一怔道:小子醉態是裝出來的?金大爺又嘆了口氣道:過去的燕雲四凶,就上過他的大當。當時四兄弟見小子醉臥在一間破廟中,以為有機可乘,等沾上了手,才發覺小子笑嘻嘻的一躍而起,比誰都來得清醒。金燕子又氣又恨道:小子今天裝醉,難道就是想引誘我們上當?金大爺皺著眉道:這一點很難說。不過,不管怎麼樣,我們今晚總不能閒著就是了。   天黑以後,忽然下起雨來。剪燭西窗,雨打芭蕉。這種天氣,喝酒、聊天、賭錢、睡覺,可說無不相宜。這種天氣只不宜於一件事。趕夜路。然而,不該發生的事情居然發生了,居然有人在這種天黑路滑的雨夜裡,匆匆忙忙慌慌張張的摸索著冒雨行路。而這個冒雨趕夜路的人不是別人,竟是繡花劍客何夢洲!這位繡花劍客不是已醉得連眼皮子都睜不開了麼?為何此刻腳下如此穩健?他的醉相難道也是裝出來的?他為什麼要裝醉?他如今要去哪裡?   刷!一條人影,忽然於颯颯細雨中悠然飄落。落在繡花劍客身前五尺處。繡花劍客一驚,探手一撩,長劍出鞘,同時沉喝道:朋友是誰?何故攔路?他問了兩個問題,其中一個根本就是多餘的。因為他話問出口,抬頭凝神望去,馬上就認出了對方是誰。金燕子上官萬堂!繡花劍客一愣道:原來是萬堂兄?這麼晚了萬堂兄要到哪裡去?金燕子微笑道:這正是小弟想向何兄請教的一個問題。繡花劍客道:呆膩了!這座快活林,只是名義好聽,其實除了酒和女人,什麼也沒有。金燕子微笑道:何況酒還不是最好的酒,女人也不是最好的女人?繡花劍客如遇知音般忙道:可不是金燕子忽然輕輕一咳,切斷了他的話頭。好!鬼話到此打住。底下,該咱們哥兒倆,正正經經說幾句人話的時候了。請問夢洲兄,究竟為了什麼事情,要這般急急忙忙的離開快活林?繡花劍客一呆道:小弟離開快活林的原因,方才不是已經說過了麼?金燕子又咳了一聲道:如果你真要我相信那是你想離開快活林的原因,那只能證明你夢洲兄沒把我上官某人當朋友!   繡花劍客為難了片刻,才長長嘆了口氣道:小弟的毛病,你上官兄應該清楚。金燕子笑道:窮喝、狂嫖加濫賭,對不對?咱們哥倆的毛病差不多。繡花劍客又歎了口氣道:就是為了染上這些壞毛病後,小弟曾在兩年前,因一時糊塗,欠下了小喜子一個大人情。金燕子點頭道:這件事我聽人說過,當時他在洛陽曾替你墊付三萬兩銀子的賭債。繡花劍客道:三萬兩銀子,不是個小數目。金燕子道:當然不是小數目,但這跟你要離開快活林,又有什麼關係?難道小喜子今天去你那裡,就是為了討回這筆銀子?不是。哦?他跟我談的,只是一些做人的道理。哦?他說:做人最重要的,是要忠厚、誠實、有是非之心,最要不得的,是忘恩負義,出賣朋友。金燕子眨著眼皮道:我真是越聽越糊塗了,他幹麼忽然要跟你談起這些?繡花劍客又歎了口氣道:這便是我不得不立即離開快活林的真正原因!哦?因為自從離開洛陽之後,我又做了一件更糊塗的事。哦?小喜子這次進入快活林,並非出自自願。是別人強迫他來的?是小弟設計騙來的!哦?冒充他的語氣和筆跡,先將魯大器哄進了快活林,然後放出風聲,誘使他自動找上門來。你這樣做有什麼好處?還不是為了一時的享受。快活林方面這樣做又有什麼好處?為了小子的一身武功。據說小子是天癡老人門下,一套陰陽迴旋四十九式,已盡得天癡老人真傳。   結果被小子查出了事情的真相?這正是小弟行為欠思考的地方,因為這原是我當初應該想得到的後果。你們白天一起喝酒,不是相處得很愉快麼?那是因為小弟使了一招緩兵之計。哦?小弟編造了一個故事,詭稱江湖上最近正在醞釀著一個大風暴,關外幾位退隱多年的大魔頭,正密議聯手進兵中原。他追問詳細情形,我說我有幾個朋友正在探聽這件事,再隔一段時間,便可以查訪明白。你認為他為了好奇心,至少暫時不會對你採取報復手段?是的。如果你這套把戲又給拆穿了,怎麼辦?死路一條!所以你只有立即開溜?別無他法。金燕子忍不住也嘆了口氣道:你這位繡花劍客人人誇稱多才多藝,想不到想出來的儘是些餿主意。繡花劍客苦笑道:已經擠到這條路上來了,怎麼辦?心裡發慌,六神無主,還能想得出什麼好主意來?   金燕子眼珠子一轉道:這個小喜子,你已得罪定了,老是躲著他,終究不是辦法,小弟倒是替你找到了一條好路子。什麼好路子?夢洲兄是否聽說過江湖上一個叫天龍會的新興組織?繡花劍客思索了一下搖頭道:沒有聽說過。金燕子道:這個組織人才濟濟,聲勢龐大,以夢洲兄的一身藝業,相信必為該會所歡迎。加入這個天龍會,有什麼好處?至少你可以不必再擔心小喜子那小子再找你麻煩!何以見得?因為這小子也是天龍會亟待拔除的對象,天龍會已經布下天羅地網,我擔保這小子絕活不過十天以上。繡花劍客精神頓為一振:真的?好極了!要如何才能夠進入這個天龍會?小弟可以負責引進。進入天龍會後,小弟在該組織中將是一種什麼身份?天龍會門下弟子分獅、象、虎、豹、鷹、燕、鴿、雀八等。豹級以上,均稱護法。四級護法,又名分金、銀兩等。位重權大,待遇極為優厚。夢洲兄若有意思,相信一名銀豹護法應無問題。   入會時考驗難不難?入會後的管束嚴不嚴?入會時的考驗是難了一點,而入會之後,只要不違反會章,便可以不受任何約束。入會時要通過哪些考驗?繳交人頭一顆,以示入會決心。繡花劍客嚇了一跳道:上官兄別說笑話了,人命只有一條,交出了人頭,還玩個鳥?金燕子笑道:別人的人頭,不是你自己的。這顆人頭哪裡去找?快活林中人頭有的是。繡花劍客又嚇了一跳道:什麼?說來說去,你還要我重回快活林?不必!哦?就在這片山區附近,天龍會已建立了一處秘密基地。我可以先帶你到基地安頓,等這兩天風聲過去了,你可以悄悄潛回林中行事。繡花劍客猶豫了好一會,才又問道:天龍會要的人頭,應該不是普通人頭,小弟要繳上誰的人頭才算合格?金燕子微笑道:春雷大俠焦一刀,或是無情刀客呂六奇。   快活林的貴賓中,又一人宣告失蹤。繡花劍客何夢洲!自從應人喜進入快活林之後,貴賓人數,便由原來的四十八位變成四十九位,這該算是快活林的全盛時期。然後,事故不斷發生,六人死亡,三人失蹤,再加上華山白衣劍客的離去,所以目前快活林中的貴賓,實際上已只剩下三十九位。這個數字當然還會再減下去。問題是:下一個除名的是誰?   天色灰暗。細雨不停。快活林表面一切如常,私底下每個人心頭都或多或少,像天氣一樣蒙上了一抹陰暗的雲層。而心情最壞的人,大概是應人喜。這位多事的小喜子今天獨坐大廳一隅,默默的喝著悶酒,臉色比天色還要難看。他在眾貴賓中,人緣本來就不怎麼樣,如今一擺出這副架勢,當然更沒人願去招惹他。這位多事的小喜子今天心情為何如此特別惡劣,顯然只有金蓋地金大爺和金燕子上官萬堂兩人知道得最清楚。他被繡花劍客又出賣了一次!金大爺和金燕子上官萬堂也在大廳另一角喝酒。雖然他們離眾人很遠,但兩人談話的聲音,仍然低得像蚊鳴。因為他們說的話絕不能讓別人聽去,一個字也不能。你帶繡花劍客到分宮見的是誰?銀獅冷護法。冷護法對這位繡花劍客的印象怎麼樣?不佳。當時他老人家如何表示?他說,繡花劍客在江湖上名氣不算小,以銀豹錄用,尚稱相當。不過,主要還得看姓何的表現如何,才能報請會主監誓正式收容。   本座對這姓何的所知有限。金大爺喝了口酒,微微皺眉道:他這個繡花劍客的混號,究竟作何解釋?解釋包括好幾種。金燕子微笑:有的是讚美,有的是揶揄。哦?這小子的一套劍法不弱,不僅細膩綿密,而且變化多端,一如少女繡花般精緻而多彩多姿,這也許是大家起先喊他繡花劍客的由來。哦?但這小子毛病既多,膽子卻又小得可憐,經常到處受窘,所以大家又覺得他仁兄虛有其表,中看不中吃,繡花的意思,就是繡花枕頭一個!金燕子自己給自己說笑了。金大爺沒有跟著笑。要是這樣的話。金大爺道:就算他劍法上頗有成就,他又憑什麼膽量去取春雷大俠焦一刀或無情刀客呂六奇的項上人頭?所以冷護法才要等候他的表現,方能決定。金大爺皺皺眉頭,正要再說什麼,神色一動,忽然住口。因為他看到一名少女正走向喝酒的應人喜。走向應人喜的少女是小英棋。   小英棋上上下下將應人喜打量了幾眼,問道:喝醉了沒有?應人喜道:笑話!英棋道:笑話代表幾分醉意?應人喜道:一分也沒有。英棋點頭道:好,現在我們走吧!應人喜道:去哪裡?英棋道:教拳。應人喜道:妳沒看到外面在下雨?英棋道:下雨跟練拳有什麼關係?你難道沒聽說過古人雨中練兵的故事?應人喜不承認自己已有醉意,也無法不承認他聽過這個故事。所以,他只好跟著英棋走。他們馬上就到了那一段荒寂無人的斜坡。英棋嬌軀突然貼近。她低聲道:你為何要一個人喝酒?你有什麼好愁的?你難道不知道有個人也正在想念你?應人喜道:誰在想念我?英棋白了他一眼,雙頰微微泛紅:你真不知道是誰?你到底醉了沒有?應人喜望著小英棋,目光中慢慢燃起一股火花。他突然上步將小英棋一把攔腰抱住抱得緊緊地,嘴唇壓上她的粉頰。哥哥又不是木頭人,當然知道叭!叭!小英棋左右開弓,給了他兩個大巴掌。你這個大混蛋!她只罵了一句,就一擰腰走了,剩下應人喜一個人在如絲細雨中撫著面頰發呆。   繡花劍客何夢洲也在如絲細雨中發呆。他發呆的地方,是座隘谷。他發呆的原因,也是為了女人。昨夜,經過一個多更次的冒雨疾行,金燕子上官萬堂將他領來這個異常荒僻的山谷。金燕子告訴他:這裡就是天龍會的秘密基地。它位於快活林的西南方,距離快活林大約六十餘里。兩地經常有輕功過人的鷹燕級弟子往還,訊息極為靈通。然後,在谷內一座寬敞的石窟中,金燕子為他引見了這處秘密基地的首腦人物:銀獅冷老護法。銀獅冷老護法是個六十左右的老人,身軀高大,鬚髮如霜,肖字臉,倒八字眉,雙目炯炯如電,相貌極為威猛嚴峻。他頭挽高髻,身穿一襲大紅罩袍,腰束金帶,看上去宛如繡像中的烈火神君,但周身卻不斷散發著一陣陣的砭人肌膚的陰寒之氣。   繡花劍客看清了這位銀獅護法的相貌和裝束,不禁倒抽一口冷氣,身子酥了大半截。他雖然以前沒見過這位紅袍老人,但馬上就從傳說中想起了一個人。寒山老魔冷若冰!幸虧老魔待他還算客氣,並沒有盤問他什麼,金燕子一走,老魔便吩咐一名鴿級弟子,將他領去谷中另一處佈置精雅的小石窟。那名鴿級弟子已從寒山老魔的態度上,看出繡花劍客是會中未來的護法人物,所以顯得十分巴結。他先去取來一套乾淨合身的衣服讓繡花劍客換了,然後又陪笑道:小的鴿十七,敢問護座的胃口繡花劍客折騰了大半夜,肚子的確有點餓了。隨便弄點什麼都可以,本座吃東西,一向不挑剔。鴿十七又笑了笑,道:小的不是指這個。繡花劍客道:那你指什麼?鴿十七伸出雙手十指,本想以一個手勢來代替說明,比了幾下,卻沒有成功。顯然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比劃,才能讓繡花劍客明白他的意思。最後,他只好很不自然的笑了一下,低聲道:小的,咳咳,是指雌兒。繡花劍客頗感意外道:這裡也有女人?鴿十七笑道:要多少,有多少。住在這種鬼地方,如果沒有酒和女人,誰能活得下去。既然酒和女人都是現成的,繡花劍客對鴿十七的提議當然不會拒絕。但出人意外的是,鴿十七找來的女人,竟然不是一個,而是三個。   他如今站在雨中發呆,就是為了昨夜的那三個女人。三個女人都很年輕,也都長得很不錯。鴿十七當時附耳細語,說三個妞兒都稱讚他英俊瀟灑,都願留下來陪他。如果他只留一個,另外的兩個一定很傷心,很難過。他是個很少讓女孩子傷心難過的男人,所以他結果將三個妞兒全留下了。儘管江湖上有人諷刺他是個繡花枕頭,但那是指他的膽量而言,關於女人方面,他可絕不是繡花枕頭。他讓三個女的都獲得了滿足。這當然是件很累人的事。但是,他睡不著。三個女人如今尚在夢鄉中,他卻跑來石窟外面淋著雨絲。他似乎想清醒一下。這個天龍會的確很合他脾胃。誠如金燕子上官萬堂所說,如果他能成為天龍會一名護法,也的確可以保障他今後的安全。如今,只有一個問題:他要怎樣才能取得春雷大俠焦一刀或無情刀客呂六奇的人頭?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石窟中忽然傳來一陣笑語。三個妞兒醒了。一個柔柔的聲音,笑著道:哎喲,你要是淋出了毛病來怎麼辦?然後,他身上就多了一件斗篷。繡花劍客不必轉過頭看,就知道為他加雨具的是柔柔。柔柔,人如其名,是三個姑娘中最溫柔的一個。語音溫柔。動作溫柔。尤其是明眸中那一絲柔柔的媚意,更令人心醉。另外那個小玉和小嬌當然也不錯。小玉肌膚白嫩細膩,小嬌伶俐善解人意。像這種女孩子,遇上一個,就夠人艷羨的,他如今一箭三鵰,能說不是前世修來的艷福?繡花劍客轉身摟住柔柔的纖腰,兩人依偎著走進石窟。目前已是秋冬之交,深山陰雨,更添寒意。小玉和小嬌已燃旺一個小火爐,酒菜香味,盈室撲鼻。繡花劍客道:這谷中住了多少人?怎麼樣樣如此方便?小嬌轉問小玉道:玉姐,你說谷中住了多少人,有沒有超過兩百?小玉道:大概也差不多。   繡花劍客一呆道:多少?兩百?這谷中住了將近兩百人?小玉道:確數只有冷老護法他們幾位才知道,我看恐怕還不止兩百。繡花劍客道:谷中冷清清的一片,人在哪裡?小玉手一指道:後面。繡花劍客道:後面哪裡?小玉道:從金龍堂出去,爬過一道山坡就看到了。繡花劍客並沒有繼續追問金龍堂在什麼地方,臉上卻突然浮起一片驚疑之色。他隱約間,好像聽到一陣空、咚、空咚咚的敲打之聲。聲音好像來自隔壁,又好像來自地下。他問柔柔道:柔柔,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還是我耳朵有毛病?柔柔微笑道:這表示你的耳朵一點毛病也沒有。如果聽不到聲音,那才是有毛病哩。那是什麼聲音?挖石頭的聲音。石頭裡面有東西?有寶貝。什麼寶貝?這種寶貝。她忽然解開襟扣,露出雪白的酥胸。酥胸的乳溝上垂著一條金鏈。她要繡花劍客看的,顯然並不是那條金鏈子,而是鏈子末端繫著的一顆心形紅色寶石。繡花劍客一怔道:後山有寶礦?小嬌笑道:如果沒有寶礦,誰會住到這種地方來?男男女女一大堆,又靠什麼養活?   雨仍下個不停。煩人的天氣。應人喜慢慢的走向黃字十三號客房。他一身衣服已快濕透。他挨了兩個耳光,酒意已退了不少,但他已沒有了再喝的興致。他顯然只想回房換一套衣服,然後關起門來睡大覺。應人喜!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呼喚。應人喜止步緩緩轉身,喊他的人是無情刀客呂六奇。喊我幹啥?到我房裡喝酒去。你以前有沒有請人喝過酒?沒有。那麼,今天為什麼突然想起要和我一起喝酒?因為要跟你談幾件事情。什麼事情?去我那裡再說。不去!為什麼?因為我現在對什麼事情都提不起興趣。應人喜說完話轉身走了。留下無情刀客呂六奇,一個人屹立在細雨中愣愣發呆。身後忽然有人道:這小子我看一定有問題。   無情刀客轉身,雙眉微微皺起。他心裡很不舒服。他很不高興一個人到了他身後不足五尺之處,他竟然一無所覺。這種事情過去從來沒有發生過。所以他一直活得很好。就算這是因為下雨影響聽覺的關係,他也希望這種情形今後不要再發生。哪怕只有一次,都可能要了他的命。金燕子微笑道:呂兄,你看這小子是不是有點問題?呂六奇淡淡地道:有問題的又何止他一個?金燕子笑道:還有誰?我!呂六奇。呂六奇冷笑道:如果我呂六奇沒有毛病,是個完全正常的人,我就不該找這小子兜搭,自討沒趣!這位無情刀客將一股怨氣在金燕子上官萬堂頭上完全發洩乾淨之後,也像應人喜一樣,大踏步走開了。如今,該輪到上金燕子官萬堂在如絲細雨中發呆了。   但實際上恰好相反。這位天龍會的金豹護法被呂六奇沒來由的搶白了一頓,不僅沒有生氣的表示,反而像從呂六奇這番話裡得到什麼啟示似的。他目送呂六奇身形遠去,唇角上居然泛起了一絲笑意。如果仔細的想一想,應人喜實在應該接受呂六奇的邀請,去聽聽這位無情刀客要談的是幾件什麼事情。因為這位無情刀客不是個僅為了雞毛蒜皮般的小事情嗎,也會大驚小怪的人。如果無情刀客將一件事情看得很嚴重,相信那必定是一件相當嚴重的事情。另一方面,應人喜一向也是個很冷靜的人,他幾乎從沒有因喝酒而誤過事,而今天卻好像處處顯得很不對勁。他對小英棋的唐突行為,便是一個例子。無情刀客呂六奇要跟應人喜談的,是幾件什麼事情?應人喜何以突然情緒失常?更重要的是:金燕子上官萬堂怎麼於這時刻突然出現?他碰了呂六奇的軟釘子,不怒反笑,又是什麼緣故?   第三天,天氣突然好轉。陽光普照。大地燦爛。隨著天氣的好轉,每個人的心情也好像跟著開朗了起來。秋冬交替,並不是個垂釣的好季節,峰巒起伏的山區中,更不是垂釣的理想地方。但快活林所包含的這片山區,卻屬例外。小湖如鏡。柳條搖曳。湖邊柳蔭中,有人正在垂釣。荒山不該有湖,秋冬不該有柳,而快活林得天獨厚,偏就是這樣一處奇怪的地方;它有著別處看不到的景色,也有著別處見不到的人物。所以,它如果發生一些別處不該發生的事情,也就不值得驚奇了。垂釣,是件雅事。但如今這位垂釣者,卻不是位雅人。他是近年來江湖上刀法最快、脾氣最怪、心腸最狠,被人暗地裡喊作冷血殺手的無情刀客呂六奇。   奇怪,怎麼還不上鉤?這位無情刀客喃喃自語,聲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聽得到。也不知他究竟指的是魚還是人?如果他指的是魚,他必須忍耐。湖中魚兒多得很,只要他下的不是空鉤子,早晚會有收穫的。如果他指的是人,人倒馬上就來了一個。繡花劍客何夢洲!繡花劍客手上也拿著一根釣竿,正笑瞇瞇的沿著湖邊向這邊走了過來。他先向呂六奇笑著打招呼道:呂兄好!成績怎麼樣?呂六奇就像是不認識這位繡花劍客似的,將繡花劍客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眼,才帶著一臉懷疑之色道:你不是失蹤嗎?這兩天你仁兄跑到哪裡去了?繡花劍客收起笑容,長長嘆了口氣道:一言難盡。呂六奇眨了一下眼皮道:什麼叫一言難盡?繡花劍客目光轉動間,忽然急叫道:快,浮標動了!   呂六奇迅速轉向湖面掃視過去。浮標沒有動。動的是魚竿。繡花劍客手上的魚竿。刷的一聲,魚竿疾揮,銀線灑出,數十付藍光閃閃的魚鉤,直奔呂六奇面門!這些魚鉤上面,顯然都淬有劇毒。呂六奇的刀法不管多快多狠,只要在他抄起那柄雁翎刀之前,被這種魚鉤鉤破一點油皮,都可能變得面目全非。呂六奇當然沒有這麼容易中算。他上身往後一仰、一滾,人已離開青石,雁翎刀也跟著出鞘。繡花劍客偷襲無功,立即拋去魚竿,揮劍攻至。鏘!鏘!鏘!刀劍交擊,火星四迸。繡花劍客雖然膽小出了名,但在劍法上的成就,正如金燕子所說,火候果然不弱。無情刀客呂六奇的一口雁翎刀,一般江湖人物很少有能接得下三招,而這位繡花劍客一口氣對拆了十五六招,居然絲毫未落下風。呂六奇怒聲道:你小子是受了誰的唆使,來謀刺老子的?繡花劍客道:我自己。呂六奇道:老子跟你小子有什麼怨仇?繡花劍客道:沒有。呂六奇道:彼此既無怨仇,居然也下得了這等毒手?繡花劍客道:有人看中了你呂六奇這顆人頭。呂六奇道:誰?繡花劍客道:繡花劍客!呂六奇勃然大怒道:你小子如果不是吃了別人的迷魂藥,就一定是活得不耐煩了。老子殺人如家常便飯,多殺一個不算多,今天決定幫你小子了卻這份心願就是了!雁翎刀招式一緊,突如一條滾動的銀龍般,向繡花劍客捲絞過去。這一下,繡花劍客有點招架不住了。   鏘!鏘!鏘!他雖然勉強又接下呂六奇三刀,但身子卻被逼得向後退出了七八步。呂六奇冷笑道:看你這小子還能支撐多久?繡花劍客居然嘻嘻一笑道:繡花,講究的是慢工出細活!何某人這套劍法,一向是越到後頭越精采,你夥計等著瞧好了。呂六奇道:老子今天不把你小子劈成四刀八塊,老子就不姓呂!繡花劍客笑道:那你最好趁早另外挑個姓,呂字你是一定姓不成了。他口中答話,腳下不停。眨眼之間,又向後退出四五丈遠。呂六奇冷笑道:好,你跑!你再能跑出十丈,老子也不姓呂!繡花劍客身後是一道淺坡。坡上長滿灌木。這種地形,對繡花劍客相當不利。灌木高僅及腰,十丈之內,視線無礙。呂六奇一口刀有如光網流轉,緊緊的罩住了他。他只要漏接一刀,這一刀就會要了他的命。這種情形下,莫說十丈,就是想逃出十步,都不容易。以繡花劍客平常的膽量,以及刻下岌岌可危的處境,沒有人能想像得出,這位繡花劍客如今何以還能這般談笑風生。不過,謎團馬上就解開了。   正當呂六奇一刀緊似一刀,繡花劍客已感招架乏力之際,不遠處的灌木叢中,突然大笑著彈出一人。人屠段橫!人屠段橫的兵刃,也是一口刀,大砍刀!他的個子比呂六奇要高出一個頭,他的那口刀比呂六奇的雁翎刀長而沉重。至於殺人的記錄,呂六奇當然更是比這位人屠差得遠。何護法別慌,俺老段來助你一臂之力。呂六奇一呆,收刀倒退,望著繡花劍客道:何護法?哪一個幫派的護法?繡花劍客道:天龍會!呂六奇皺眉道:天龍會?我怎麼從沒聽人提到過?繡花劍客道:你算老幾?嘿嘿,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多著哩!呂六奇道:天龍也好,地虎也好,呂某人什麼地方礙了你們的事?繡花劍客轉向人屠道:來,老段,你告訴他!人屠笑著快步奔至,呼的一刀砍向呂六奇,口中道:留著你小子,早晚是個麻煩,這便是我們要砍你小子腦袋的理由!   呂六奇哼了一聲,顯然對這位人屠充滿了鄙視之意。他只是鄙視人屠這個人,可一點也不敢鄙視人屠那口大砍刀。他沒有硬接人屠這一刀。他將雁翎刀虛空一劃,身形拔升三丈許,容得人屠大砍刀從足下挾著一股銳嘯掃過,半空中一個倒垂簾,雁翎刀疾削人屠後腦!人屠身軀一偏一仰,揚刀硬接。呂六奇惜刀如命,唯恐雁翎刀受損,刀尖一點大砍刀刀身,人則藉勁飛落八尺之外。人屠大笑道:人人都說你這位無情刀客的一把刀如何犀利狠辣,碰上了俺老段,你小子可威風不起來了吧?哈哈哈!繡花劍客大叫道:來,並肩上。這小子滑溜得很,別給他喘息的機會!人屠欣然道:有道理,殺過去!他這句話剛剛說完,腦袋就飛上了半天空。出手的人是繡花劍客!   這一次,呂六奇是真正的呆住了。他望著人屠的腦袋飛起,望著人屠身軀如噴火焰般冒著血雨倒下去,幾乎以為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但是,他的眼睛一點毛病也沒有,他見到的全是事實。繡花劍客一劍砍飛了人屠的腦袋,這一劍出乎之快,勁道之強,他非常懷疑如果易地以處,自己是否也能辦得到?他呆了片刻,忽然道:你不是繡花劍客何夢洲?繡花劍客笑道:所以你還可以姓呂,如果我真是繡花劍客,你至少可以加一倍,將我砍成八刀十六塊。呂六奇突然失聲一啊,道:我知道了,你是繡花劍客手一豎道:知道了就好!呂六奇點頭會意,然後問道:現在怎麼辦?你是還想繼續失蹤?繡花劍客笑道:是的,另外拜託你兩件事。哪兩件事?請多多照顧黃字十三號客房裡那位冒牌的小喜子。另一件事呢?賞我一刀!別開玩笑了。我說的是實話。   西貝繡花劍客說的確實是實話,所以他終於挨了一刀。這一刀是他自己砍的。呂六奇下不了手。這位無情刀客儘管鐵面無情,殺人不眨眼,但如果要無緣無故的砍傷一個人,他似乎還沒有這份勇氣。西貝繡花劍客一刀砍在胸口上,傷口很長。他知道這一刀會使他流很多血,受很大的痛苦,但是,他也知道,他這一刀將可減輕很多人的痛苦,使很多人避免流血。所以,當他撕下衣襟包紮傷口時,臉上仍然帶著微笑,神色一點沒有改變。呂六奇的面孔卻變了顏色。這位無情刀客內心充滿了慚愧和敬佩。他原以為自己情操高貴,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如今他總算看到了一個情操比他更高貴,更了不起的人!西貝繡花劍客草草包妥傷口,顧不得鮮血仍在往外滲著,抱拳道得一聲珍重,立即轉身飛奔而去!   寒山老魔冷若冰很仔細的將繡花劍客的傷口和長劍檢視了一遍,終於點點頭,露出諒解之色。劍上的缺口,是新鮮的。傷是刀傷。一切都證明因流血過多已顯得有點虛弱的繡花劍客沒說假話;他已經盡了力量,那位無情刀客實在太厲害。如果他不見風收舵,只有白饒。至於人屠段橫之死,則系死於過分囂張。他總以為自己力大刀長,招式狠辣,殺法勇猛,卻沒想到呂六奇雁翎刀法輕靈詭譎,正好是他這種粗人莽刀的大剋星。繡花劍客這一部分的陳述,寒山老魔也完全採信。因為他知道人屠段橫本來就是這一流貨色,一個天生的上等劊子手,而不是一名優秀的戰將。這種角色,天龍會虎豹級護法中多的是,死掉一二個,毫不足惜。然後,繡花劍客便被護送回房,寒山老魔除吩咐柔柔等三姬以人參燕窩熬湯為他好好進補之外,還特地賞了他一顆療傷聖藥天露丹。這位繡花劍客是西貝貨,快活林的應人喜也是西貝貨,互相印證之下,兩人究竟誰是應人喜,誰是繡花劍客,自是不問可知。   繡花劍客的確是個多才多藝的人物。但大家只知道他精書畫,通音律、天文地理,無不涉獵,卻不知道這位繡花劍客最高明的一項才藝,竟是易容術。而這位繡花劍客雖然膽量小了點,但可絕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他並沒有忘記應人喜和魯大器這對表兄弟對他的恩惠。他幫英家姐妹設計將兩人騙來快活林,也沒有一絲惡意。他知道武林中要有大事發生,他自己能力有限,根本無法插手。要找一個熱心,富正義感、武功高強的人來處理這件事,只有一個多事的小喜子,應人喜!應人喜進入快活林後,他始終沒有機會解釋這個誤會。最後,應人喜終於找上了他。那一天,誠如金燕子所偷偷窺測到的一樣,兩人的確相處得很愉快。只有一件事金燕子不知道。那便是兩人佯醉分手時,已經互換了身份!當天夜裡,應人喜以繡花劍客的身份悄悄離開快活林,便是為了想混入天龍會秘密基地所投下的一道香餌。結果,金燕子果然再度上鉤!這也正是繡花劍客為什麼會對小英棋冒失侵犯,以致挨了小英棋兩個耳光的原因。因為他根本不知應人喜跟英楓之間的關係,不知道小英棋口中說的有人也在念著他,指的其實是英楓。不過,他挨這兩個耳光,還真是值得。如果他不自作聰明想入非非,迷迷糊糊的跟著小英棋去見英楓,英楓一時不察,最後鬧的亂子可能更大,更不可收拾。   這一邊,應人喜挨了自己一刀,也是值得的。兩件事情,令他感到快慰。第一件事是痛宰了人屠段橫。第二件事是,他高明的演技,居然一再瞞過了精靈的老狐狸寒山老魔冷若冰!由於天露丹玄奇的藥效,不到三天,他的刀傷便告完全癒合。而更令他意想不到的,寒山老魔竟然委他為後山紅寶石礦的監工。其實,老魔如此安排,並不表示特別看重他這位冒牌的繡花劍客。相反的,如果他真是繡花劍客本人,真的有心投靠天龍會,他應該為老魔這種安排感到難過才對。因為這表示老魔沒把他當成一員得力的戰將,認為他忠誠有餘,威勇不足,只適合留在內部聽聽差遣!應人喜當然不會計較到這一方面去。他混入這處基地,除了想查明天龍會主是誰之外,另一個願望便是想察看一下那座紅寶石礦。多承老魔的成全,他原以為不可能達成的願望,居然不費吹灰之力,就給實現了。但是,這種安排,真的會為他帶來好處嗎?並不盡然。   應人喜總算開了一次眼界。他從沒想到一顆顆令人愛不釋手,價值驚人的紅寶石,竟是從那些黑洞洞髒兮兮的坑道裡敲鑿出來的。由礦石琢磨成寶石,手續之繁雜精細,更令人歎為觀止。他監督的部份,便是礦石經過切割後的磨洗。擔任這一部門工作的是十多名婦女。他的責任是不許這些婦女偷懶及偷竊。因為寶石到了這一部份,雖然尚待精工琢磨,但已粗具誘人的色澤和胚態,難免不引起少數人的貪念。另一件令應人喜驚訝的事情是每天紅寶石生產的數量。據應人喜概略的估計,如果每顆指頭大小的寶石以時價百兩折算,這座寶礦每天的收益當在五萬兩紋銀左右。一天五萬兩,十天五十萬兩,一個月是一百五十萬兩。這是一筆嚇壞人的財源,快活林中即令一天發生十起命案,也不足為奇。   應人喜起初以為這是件很閒散的差事。他只須在這十多名婦女附近隨便轉轉逛逛就行了。他甚至於想到弄點酒來打發無聊的時間。可是,他馬上就發覺事情有點不妙。十多個磨洗寶石的婦女,年紀最大的也不超過四十,而且一個個多少都具有幾分姿色。這些娘們當然也都很健康。然而,其中一名大家喊她劉嫂的女人,居然在不到一個時辰之內上了三次茅房。起先兩次,應人喜並未在意。這世上再嚴厲的工頭,也不能禁止工人大小解,何況對方還是個女人。但是,到了第三次,應人喜起疑了。他覺得這位劉嫂一定有毛病。不是生理上的毛病,而是另一方面的毛病。他聲色不動,開始暗暗觀察劉嫂的行動。以他這位小喜子的眼力,誰要想在他眼皮子下搞名堂,那當然是件可笑的事。果然,他立即發覺這位劉嫂工作時經常有個習慣性的小動作。她喜歡揉鼻子。手心裡窩著一顆寶石,鼻子一揉,這顆寶石就不見了!應人喜也不能不佩服這位劉嫂的手法委實高明。   他又四下裡轉了幾圈,然後漫不經意的慢慢攏去那位劉嫂身邊,跟著出指如風,先點了劉嫂頸後的提衝穴,好叫她無法吞嚥,接著朝不遠處一名黑衣大漢招招手。黑衣大漢左眼上斜繫著一個黑眼罩,體軀健碩,面目猙獰,姓尹,名典洪,渾號血槍。加上他姓名的諧音,大家都喊他血槍一點紅。血槍一點紅尹典洪在江湖上名氣不小。應人喜以前雖然沒見過這位血槍,但這個名號,則常聽人提起。經寒山老魔介紹,他知道這位血槍一點紅身份是金虎,現在礦區總監,職位很高,權力也很大,顯然是天龍會裡的一大紅人。血槍一點紅快步走過來,道:什麼事?應人喜沒有回答,一把拉起劉嫂,伸手於劉嫂背後輕輕一拍。劉嫂一嗆,張口噴出一篷紅光。紅光不是血。是寶石。紅寶石!寶石噴在地上,赫然竟有一十七顆之多!   叭!又是一篷紅光。這紅光不是寶石,是血!劉嫂的血!血槍一點紅反手一掌,劉嫂腦袋應聲開花,人也跟著倒了下去。應人喜有點後悔。劉嫂的行為固然應該接受懲罰,但是,一掌斃命,對任何竊盜犯來說,都無疑太苛殘了些。奇怪的是,礦場發生了這等大事情,竟未引起絲毫騷動。甚至連一雙驚訝的眼光都沒有。大家各守崗位,工作如常,就連那些跟劉嫂一起洗磨寶石的女人,也沒人抬頭多望一眼。難道這種事經常發生,大家業已司空見慣?血槍一點紅轉向應人喜點點頭,笑道:這是大功一件,恭喜你了,何護法!應人喜也笑了一下,笑得很艱澀。如果他早知道有這種結局,他一定不會以一條人命換取這種功勞。血槍一點紅又笑了笑,道:天色已經昏暗,也快收工了,我們喝酒去。應人喜點頭表示同意。他做了這件後悔的事,也的確需要喝上幾杯。為了補償劉嫂於萬一,他絕口不提死者先早先兩次上茅房的事。他希望那兩批寶石能輾轉落去她的家人手中,讓她的家人今後能過上一段富裕的生活。他一想起這件事,就覺得劉嫂實在死得可憐。他完全不知道這件竊盜案帶給他自己的影響,否則縱有十個劉嫂作弊,他也不會多管閒事。   天龍大廳是基地裡各級護法晚上喝酒享樂的地方。有酒,也有女人。各級護法總人數約有二十幾名,但多半屬於虎豹級,銀獅護法只有一位,寒山老魔冷若冰。銀獅以下,金虎級的護法,也只有兩位。一位是血槍一點紅尹典洪,另一位是過去曾以連犯三十四宗命案名滿黑道的無影鏢桑天良。身份最低的,便是應人喜。因為他只是一名尚未取得正式資格的銀豹,無論跟誰比起來,都要矮人一截。天龍大廳中儘管笑語喧嘩,百無禁忌,但各級護法之間,身份卻分別得異常明顯而嚴格。銀豹和銀豹同席,金豹和金豹同席,等階分明,絲毫不容混雜。寒山老魔是銀獅身份,本來跟兩頭金虎,血槍一點紅尹典洪和無影鏢桑天良,是應該分為兩席的,但因在這片基地上,銀獅級護法只有一位,故特准兩頭金虎破例同坐一席。而今天,在這一特別席上,又破例由三人變為四人。新增的一人是應人喜。以一名身份低微的准銀豹,能跟銀獅、金虎坐在一起,那是一種無上的光榮。應人喜能獲得這份殊榮,是因為他傍晚破獲了一起重大盜竊案,這種差別待遇,等於是一種獎勵。   但這一頓晚餐對應人喜來說,可並不是怎麼好受。因為他目前冒充的是繡花劍客,他不得不處處裝出一副膽小怕事的樣子。同時,他也不敢多喝酒。第一擔心酒喝多了,本性自然流露,啟人疑竇。其次,跟這樣三名惡跡昭彰的超級劊子手坐在一起,他也沒有任何胃口。飯吃飽了,酒喝足了,底下便是男人最喜歡的餘興節目。挑選女人,也有一定順序。等階高的護法先挑,挑完帶走,才輪到次一級的護法。應人喜當然也可以挑一個。但他沒有。柔柔、小玉、小嬌,已令他窮於應付,最近這幾天,幸虧以刀傷為藉口,三個妞兒才沒有繼續糾纏他,他哪裡還敢再惹這個麻煩。   回到小石窟,柔柔已替他沏好一壺濃茶。小嬌道:會主來了,你見過沒有?應人喜心頭一震,故意沖淡語氣道:沒見啊!什麼時候來的?太陽快下山的時候。妳們見到了?我們是什麼身份,怎能見得到?那麼,妳們是聽誰說的?鴿十七。他怎麼說?他剛才送晚餐過來時,要我們躲在石窟裡,非經特准,不許任意走動。每次只要有人這樣交代下來,我們就知道一定是會主來了。會主多久來一次?不一定。怎麼講?有時個把月才來一次,有時十天八天就來一次。而妳們一次也沒見過?只小玉見過一次。小玉道:見是見過一次,其實跟沒見過根本沒有分別。應人喜道:為何沒有分別?小玉道:那是三個多月前,某天黃昏時分,我奉派在天龍大廳修剪盆栽,冷老護法忽然陪著一名藍衣文士,經大廳進入廳後天龍禁院,當時我並不在意,後來才知道那人原來就是我們的會主。   妳說會主是位文士?我意思是指會主當時的裝束,看上去很像一位文士。妳沒有看清他的面貌?沒有,當時我心裡有點害怕,沒敢抬頭。妳也沒有聽到他跟冷老護法談話?沒有。會主每次都是一個人來?是的。每次來都是黃昏時分?是的。只住一宿就走?不!哦?應人喜正想接下去再問什麼時,忽然神色一動,倏而住口。因為他聽到了一陣腳步聲。會主來了,不是不許有人隨意走動嗎?已經這麼晚了,誰還會不顧忌諱跑來看望他?不一會,洞口光線一暗,像幽靈般出現一名黑衣漢子。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礦場總監督,兩名金虎護法之一的血槍一點紅尹典洪。應人喜慌忙起身相迎。血槍一點紅瞇著一隻眼睛,揚了揚手中的青布包裹,道:恭喜你了,何護法!應人喜只有賠笑搓手,無法搭腔。因為他不知道自己什麼事值得恭喜。   血槍一點紅移開石桌上的燭台,解開那個青布包裹,在石桌上,一件一件的,共計清理出四樣東西。一套金色豹紋織錦勁裝。兩副金色薄絲面罩。一尊黃色小豹。四個黃金元寶。應人喜看清這幾樣東西,才明白了血槍一點紅向他道喜的原因。顯然他已受封為一名金豹護法!血槍一點紅微笑道:尹某人入會時,不過是名銀豹,何兄剛進門便是一名金豹,你說該不該好好慶賀一番?應人喜抱拳道:以後還望尹護法多多提攜!血槍一點紅笑道:今後都是一家人了,何必客氣。應人喜道:聽說會主來了,小弟的宣誓儀式何時舉行?血槍一點紅道:因為何兄血戰受創,又接著破獲重大竊案,心機縝密,忠勇兼備,會主已宣佈破格豁免。應人喜暗暗噓了口氣,如釋重負。這是他最感頭痛的一道難關,他一直擔心如果真要舉行宣誓儀式,他的誓怎麼個起法。   違心起假誓,是江湖上第一大忌。黑道人物什麼話都可以說了不算,唯對以天地神靈做見證的誓言,不敢輕易背棄。違誓不祥,不是迷信,而是傳統上的一股精神約束的力量!天誅地滅、不得好死,說了也許並不一定應驗。但它會為違誓者心頭上籠罩一片陰影。沒有人能承受得了這種長期的無形壓力,這種壓力往往會使一個人精神崩潰。所以,即使不信鬼神的人,也不敢胡亂起誓,因為未來執行誓言的,並不是鬼神,而是自己。這道理雖然並非人人都想得通,它的權威則永遠受人敬重。以往千百年如此,以後千百年也必如此。如說應人喜真有值得慶賀的事情,入會不必宣誓,該算一樁。血槍一點紅揮手示意小嬌、小玉及柔柔三女退去,然後壓低了聲音道:會主傳諭:今夜三更,餓狼谷會面,他有重要差事交代你。會主召見的,只有我一人?是的,事關機密,不許洩漏。餓狼谷在什麼地方?從這裡出去,向西南走,過兩座山頭,谷口有一排大榆樹的便是。三更正?是的。還有其他吩咐沒有?依本會規定:會主因事秘密召見,不得佩帶任何兵刃或暗器,違者以叛逆治罪!   月明星稀。晴空無雲。三更正,應人喜準時到達餓狼谷。谷中無狼,也無人。谷中有的是冷風、亂石、蔓草,以及一片淒清的月色。應人喜四下眺望,暗暗納罕。血槍一點紅沒有騙他的理由,也沒有這份膽量。偽傳會主命令,不是一項小罪名,絕沒有人敢開這種玩笑。那麼,那位神秘的天龍會主怎麼還不現身?應人喜正徘徊間,身後忽然有人桀桀一笑道:何兄久等了!應人喜大吃一驚,同時大感意外。因為他看到的人,竟是血槍一點紅尹典洪。月光下,血槍一點紅滿臉橫肉的面孔上堆滿了笑意,獨目炯炯發光,一截冷森森的槍尖,自右肩後冒出,正是那根曾戳穿無數人心窩和喉嚨的血槍!應人喜詫異道:尹兄不是說會主只召見小弟一人麼?尹兄怎麼也來了?血槍一點紅微微一笑道:因為會主忽然改變了主意,他要本座先來掂掂你的份量,看能不能把那件重要的差事交給你。   應人喜凝神著這位獨眼金虎護法,終於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血槍一點紅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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