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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刀江湖載酒行

血刀江湖載酒行

柳殘陽

  • 武俠小說

    類別
  • 2023-02-05發表
  • 82492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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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北斗七星高】

血刀江湖載酒行 柳殘陽 9116 2023-02-05
  青楓常帶笑,紅葉斷人腸;醉似離情淚,血若五月花。金光燦亮的厚重刀背上嵌綴著七枚拳大的銅環,現在,銅環暴響,發出那等懾人心魄的金鐵撞擊聲,鋒利的刀刃便準確不過的斬入那人後頸中的椎骨間隙,把一顆大好頭顱如此俐落的切割下來。掉頭的人不是等閒之輩,他叫甘子龍,一槍落花甘子龍,甘家槍的第七代傳人,這位甘家槍的七世掌門,如今便身首異處的躺在地下,一桿六尺半長的栗木紅纓槍仍然緊握在手,槍尖浸染著濃稠的鮮血,卻已黯然無光。十多名甘家弟子圍峙大廳四周,個個挺槍作勢,也個個面無人色。恐懼是一種難以用意志控制的情緒反應,當你怕了,你就無法裝做不怕。   站在大廳中的人,穿著一身紅袍,虎背熊腰,滿臉絡腮鬍子,一雙銅鈴眼裡血絲遍佈,像是喝多了酒,但事實上,誰都知道他滴酒未沾,北斗七星會的山六爺山大彪,從來就不在殺人之前喝酒。喉嚨裡發出隱隱的吼聲,山大彪的模樣活脫一頭兇性已起的野獸,他瞪著周圍那十幾個早已心膽皆裂的甘家弟子,一步一步的反逼上去。於是,一直站在門邊冷眼觀戰,有如融在一團紫霧中的那個嬌媚女人,立時揚起她豐潤的嘴唇,微帶不耐煩的出了聲:六哥,事情辦妥了不是?你還拿這些小角色過什麼乾癮?山大彪張大鼻孔,重重呼氣,手中,七環金刀挽了一個拋花,寒光閃處,鏗的一聲插回斜背背後的羊皮刀鞘內,二話不說,轉過身來大步離開。

  那渾身上下一片淡紫的女人,吊起一雙丹鳳眼的眼角,笑盈盈的向那十幾個甘家弟子瞄了一圈,她雖然臉上掛著笑顏,目光動盪迴繞,竟寒凜如冰。叮噹數響,甘家弟子中,已有數人在一陣顫慄下,不自覺的把手上長槍墜跌於地。紫衣女人嫣然倩笑,宛似一陣風般飄忽而上,去得那麼詭異突兀,若非慘狀當前,就仿佛她根本不曾出現過。血色猩赤,遍流於地,那顆面目猙獰、五官扭曲的人頭,便張著大嘴平擱於側,人頭像在淒厲的吶喊呼冤人們耳朵聽不到,但心裡卻在悸顫。   三間茅舍,一燈煢然。燈下,一個白衣書生正在觀書吟詠,桌面上置有素梅一盆,香案頂端青瓷爐中,正檀霧裊裊,奇香縈繞,看來,這書生極懂得生活情趣。有人在輕輕叩門,叩得十分緩慢謹慎,如果由一個人的動作來判斷他的修養,顯然,現在叩門的人應該是個相當溫文爾雅之輩。溫文爾雅得或許和這白衣書生一樣。白衣書生放下手中的冊頁,淡淡的回應:門未下栓,來客自便。來客果然自便了,推開門,首先進屋的是那宛如融在一團紫霧中的女人,接著,是山大彪山六爺,這回,還多了一位,多了一位面上橫肉纍纍,身體扁闊如門板似的朋友。白衣書生非常鎮靜,他端坐在太師椅上,默默凝視著這三位不請自來的客人。

  紫衣女人又是嫣然倩笑,語聲清脆得像是響起一串銀鈴噹:喲,瞧我們的雙絕公子還真是個雅人呢,荒山草堂,寒夜清讀,伴以素梅檀香,這境界該有多高,項問京,你確然不愧是文武雙絕。白衣書生項問京一張清靈水秀的面龐上微微起了變化,他緩緩的道:姑娘和這二位是?紫衣女人笑吟吟的道:北斗七星高,項公子,還要再問下去嗎?全身猛的一震,項問京再也坐不住了,他從太師椅中站起。臉色蒼白的道:姑娘大概就是北斗七星會中的紫凌煙紫姑娘?叫紫凌煙的這位大妞柔柔膩膩的道:你稱呼我小媚也可以,反正紫凌煙和小媚是同一個,但稱呼小媚顯得比較親切,你說是不?項問京有些吃力的道:各位夤夜駕臨,不知有何賜教?紫凌煙和悅的道:項公子,北斗七星會與你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可是?唇角痙攣了一下,項問京道:不錯

  右手的細細玉指虛空一點,紫凌煙道:那麼,你說我們是為什麼來的?身子大大搖晃起來,項問京朝後猛退一步,差點把椅子都碰翻了:諸葛膽是諸葛膽!他仍然不肯放過我!紫凌煙居然嘆了口氣:自古有情便磨人,唉項問京像是在和什麼無形壓力掙扎似的,他呻吟般道:可是,紫姑娘,可是我已經把秋蘋送了回去,我已經把秋蘋還給他了。我們還說好自此以後各奔東西,永無瓜葛紫凌煙道:鮮血未乾,皆可背誓,徒託幾句空言,又做得什麼準?項公子,你文武雙絕是不錯,缺的只是點心機,欠的只是點世故,這就要命了!努力控制著自己心中的悸蕩,項問京艱澀的道:如此說來,三位今晚屈駕草舍,乃是為取我項某性命而至?紫凌煙笑如春花:正是這麼個意思,而且還非要達成目的不可!

  呼吸開始粗濁了,項問京吶吶自語:你好狠,諸葛膽,你好毒這時,一直不曾開過口,那臉生橫肉,體如門板的仁兄,已越過山大彪,向前踏進兩步,悶雷似的叱喝著:項問京,我們不問你那段風花雪月、狗屁倒灶,我們只管幹我們的營生;北斗七星會的規矩想你也知曉,我們全是明火執仗、正面下刀,不做那等暗箭傷人或陰損設計的勾當,你就準備著動手保命吧!項問京顯得有些虛弱的道:三位我們能不能呃,打個商量?臉上橫肉驀地扯緊,這一位形色狠厲的道:你要刨我的祖墳都可以商量,若想我們改弦易轍,食諾背信;卻門都沒有!吃這口斷頭飯,豈是隨意反覆得的?項問京,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紫凌煙笑著接口:項公子,這一位,是我的四哥沙人貴,脾氣雖然暴躁,卻乃直腸直性,不喜歡繞著彎兒說話,他講得句句是實,我看,你還是張羅著朝高昇|項問京忽然一聲慘笑,聲似泣血:生死命中事,不爭早與遲;三位既然要置我項某於絕地,項某無能無才,亦只好確為周旋,略盡人事了沙人貴重重的道:不用往自己臉上貼金,姓項的,你周旋不了幾個回合!紫凌煙的風眼如波如絲,拋向卓立若碑的山大彪:六哥,你在等著誰先隨喜呀?山大彪一聲不響,雙掌合翻並出,狂飆忽起,有若茅屋之中突兀掀揚起一陣旋風,項問京身形暴退,書桌上燈傾梅倒,冊頁漫空飛舞,像煞蝴蝶翩翩!一室的黑暗中,沙人貴斜撲向前,那個長逾三尺,粗若兒臂,佈滿閃閃尖錐且附有如意伸縮握柄的狼牙飛棒,已經奇準無比的搗向項問京正待回轉的位置。

  項問京素有雙絕公子的美號,當然有關文學武事,不見得都能稱絕,但在這兩方面的造詣上,自有其過人之處,沙人貴的狼牙飛棒搗來,他人已騰空,在一次極快極美的小幅度折翻下,嘩啦啦一聲震裂迴響裡,業已破窗而出。茅屋之外,風寂草偃,只籠罩著一層清冷淒迷的月光,凝霜反映著月色,偶爾眨閃著晶瑩的芒點,空氣寒瑟,一片肅煞。項問京的腳尖剛剛沾地,反映望眼,小媚紫凌煙早已笑盈盈的站在五步之外,混身浴在蒼白幽冷的月華中,美艷妖異,宛若女巫。不容項問京再有絲毫考量的餘暇,山大彪已如影隨形般掠身而至,人在半空,來勢側旋,七環金刀便像飛瀑倒流,剎時組合成恁般燦麗奔激的波濤,洶湧漫蓋。   不錯,北斗七星會如果受雇殺人,絕對是明火執仗、正面下刀,不使詭計,不玩陰謀,但是,所謂明火執仗、正面下刀,在方式上居然不講究到這步田地,卻令項問京頗生意外。白衣鼓漲,雙臂振舞,項問京人往高處陡升九尺,身形起伏間,手上已多出一柄小巧雪亮的吳鉤劍。於是,月華朦朦裡,只聞叮聲脆響,沙人貴的狼牙飛棒棒頭破空暴襲,棒頭和握柄中間綴連著的銀鏈熠熠生光,仿若一條顫扭於懸虛中的怪蛇。項問京似乎不曾防到沙人貴的兵器還藏有這麼一記奧妙,差不多只在彈響聲入耳的同時,狼牙棒頭已到了腰側,急切下,他猛然弓曲身體,吳鉤劍灑出光雨繽紛,力圖截拒。

  站在地下的沙人貴驟而狂笑如嘯,抖手挫腕,人向左右交互閃動,凌空的狼牙棒頭便立時化做飛龍,變為騰蚊,開始了幻異莫測又快速無匹的撞擊戳刺,倏忽上下,瞬息掣迴,在連串的清脆碰磕聲響裡,項問京有如折翼之鳥,不停打著旋轉落向地面。好整以暇的山大彪將時間部位拿捏得又巧又準,那邊項問京甫始踉蹌墜落,他已暴掠向前,七環金刀狂起狂翻,寒氣漫天匝地,項問京雖則喘息未定,力衰氣浮,亦只好揮起吳鉤劍拚命招架,而剛一接觸,即已倉皇後退,劍顫步斜,狼狽不堪。就在此時,沙人貴雙手緊握狼牙飛棒的把柄,突兀吐氣開聲,奮力拋擲,狼牙棒的棒頭倏然自空中飛洩,其疾宛如流星,由於來勢過於快速,棒頭與空氣磨擦,不但上面鑲嵌的尖錐閃亮著火花,空氣被割切攪蕩,亦發出裂帛般的刺耳銳響,而這一切現象僅乃須臾,當火花迸濺,裂帛聲起,棒頭早已達到它的目的,將正在左支右絀的項問京搗出三丈,骨骼的碎折聲彷彿是拗斷了一把乾柴!

  當一切歸於死寂,山大彪走上前去,先用腳尖翻過踡伏在地下的項問京,再俯下身子加以審視,然後,以一種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聲調宣告:斷氣了。沙人貴慢吞吞的在把狼牙棒頭旋接回握柄之上,他不自禁的笑了一聲:要是誰能挨我一記大流星而不斷氣,那就不是人,是神仙了!紫凌煙輕聲一笑,轉身自去,山大彪與沙人貴隨後跟上,三個人連頭都不回一下,好像冷月青霜下的那具屍體,其生因死果,和他們絲毫沾不上關係   這是一幢紅磚砌造的小巧樓房,樓房外圍繞著及人高的雕座青石院牆,小樓前後,有花有樹,有亭有池,地方稱得上雅緻清幽。小樓座落在玉煙山半腰的台地上,秋末冬初的時令,漫山遍野的灰樹黃葉,就剩那幾片殘綠,亦顯得蕭索蒼茫,鬱沉晦暗了;這裡,距離最近的城鎮都在五十里外,因為小樓的主人們不喜歡被人打擾,他們都有與世隔絕|至少保持間距的理由。是的,這裡便是北斗七星會的垛子窯,江湖黑白兩道視為龍潭虎穴,或頭一輪閻羅殿的超生之處。暮色四起的當兒,雲霧浮沉飄渺,在山裡,寒意更濃、更重。樓下的廳堂裡,駱孤帆魁偉的身軀深深陷入那張舖設著厚厚白熊皮的大圈椅中,他青森森的國字臉孔上僵木著沒有丁點表情,一雙如鷹般銳利的眼睛正注視著面前黃銅獸盆中熊熊的爐火,赤紅的焰苗不住跳動,閃炫得他的臉容忽明忽暗,那種沉窒的煞氣,似乎也就越發深凝了。

  在他四周,環坐著北斗七星會的全體成員,有那頭如笆斗,雙臂過膝,一雙手掌又粗又厚的斷掌曹又難;也有那瘦似骷髏,高挑得像根竹竿的封喉胡雙月;當然少不了翼虎沙人貴,及坐在沙人貴旁邊,兩眼透著青藍異彩,勾鼻薄唇且蓄著山羊鬍子的鬼孤公孫玉峰;此外,就是妖熊山大彪,和我們妖嬈冶艷的小媚紫凌煙了。先起了一聲沉咳,駱孤帆從圈椅中略微伸直了腰身這是他表示有話要說的老習慣,其他六個人立刻正襟危坐,屏息如寂;別看他們個個狠毒驃悍,玩命如同吃白菜,在頭兒跟前,卻仍憚忌得緊,小樓外的局面和江山,可不是在這裡論的。   駱孤帆的視線投向公孫玉峰臉上,徐緩的開口道:老五,你這次接的一票買賣,說是買家開價有十萬兩銀子?公孫玉峰未言先笑,他躬著身道:可不,而且已經先付了一半定洋,金悅通錢莊的銀票,十足兌現。搖搖頭,駱孤帆道:我不是指它兌現不兌現,幹我們這行營生,還怕頭家耍花樣?我只是在想,殺一個縣衙監房的牢頭,為什麼要出如此高價?乾咳一聲,公孫玉峰環視過眾家兄弟姐妹,才謹慎的道:有關這一點,我也弄清楚了,老大,現在是不是可以向伙計們敘案、攤底啦?駱孤帆道:你說吧!公孫玉峰口齒清晰的道:事情是這樣的,這次託我們辦事的頭家是群鶴門的朋友,緣因三個月前,他們門下的黃鶴丁貴劫得了一批官銀,案發之後,不慎失風被捕,人就囚在瑞昌縣的牢房裡,丁貴急著逃獄,就買通了牢頭向幫口通風報信,要求接應,在這一傳一返的過程當中,那牢頭不獨知道了丁貴與幫口的聯絡秘密,更且獲悉了二十五萬兩官銀藏匿的所在。於是乎,這牢頭貪念頓起,猛古丁就變了臉,非威脅群鶴門給他十萬銀子做酬勞不可,否則,他不但不幫著姓丁的逃獄,還要向上面告發,這一來群鶴門如何不火?是而找到我們的線人,委託做這票買賣

  駱孤帆沉吟著道:群鶴門在道上也算是實力不弱的組合,為什麼他們不自己下手?公孫玉峰道:我也問過這句話,而他們不便自行下手的原因很簡單,打劫奪那批官銀子後,著實引發了極大風波,連省衙都大為震動,不但調遣了四府十六縣班房的各役鐵捕協同辦案,連刑部亦派下十餘名好手支援,如今正是滿城風雨,草木皆兵的關頭,群鶴門且早受監視,一行一動都不能稍出岔錯,是以才拐了這麼個彎駱孤帆又道:那丁貴的人呢?還關在瑞昌縣牢房裡?公孫玉峰道:正是,這亦為群鶴門投鼠忌器的因由之一,他們深恐逕行動手,不論成事與否,對丁貴都是貽患無窮,再明白的說,那牢頭早也防著群鶴門玩這一招了。輕撫著下巴,駱孤帆道:這樣說來,那牢頭還不知道已經惹禍上身?公孫玉峰忙道:自是不知|駱孤帆接著道:如此,則群鶴門必然佯許了他的條件,以換取時間來緩衝?一伸大拇指,公孫玉峰脅肩諂笑:老大高明,正是這麼回事。

  駱孤帆不吃這一套,只沉沉的道:那麼,我們還有多少餘暇動手?公孫玉峰低聲道:三天之內必須結果那廝,要不然,就是我們失信了。駱孤帆正色道:丁貴逃獄的事,不在我們的範圍之內吧?公孫玉峰道:我們不管這一段,老大。忽然,一直聆聽兩人談話,不曾出聲的紫凌煙,神色淡漠的插上嘴道:五哥,那瑞昌縣的牢頭,在這一行裡可是幹了許多年了?公孫玉峰嘿嘿笑道:一點不錯,聽說這老雜碎吃公門飯業已吃了大半輩子,典型的牢房臭蟲、黑獄蠍子,要不,他哪來這麼些發橫財的邪門兒?紫凌煙似不經意的問:這牢頭,也該有個名姓吧?公孫玉峰頷首道:這還用說,凡是個人,能沒有名姓的?老傢伙姓常,叫常遇安,不過,捅出了這樁批漏之後,就怕他安不得暖!紫凌煙的形色好像有點不自然,但僅是一瞬間事,隨即又恢復了常態,但這瞬息前後,她的陣瞳深處,便已留下一抹鬱結的陰翳了。   駱孤帆的濃眉微揚,目光掠過公孫玉峰臉上:三天的日子,相當倉促,得盡快進行才是;老五,這趟買賣,你看叫哪幾個去辦比較妥當?公孫玉峰似是早就有了腹案,他輕輕鬆鬆的道:我想,還是用平時的老法子就行,小媚踩路掠陣,沙四哥下手。駱孤帆道:要小心,老五,這次的對象,雖然表面上看來不是什麼棘手的貨色,但瞧在大筆酬金的份上,我們也萬萬疏失不得,北斗七星會的招牌,砸不起。公孫玉峰陪著笑道:老大說得是,那,我們就再多增加一位人手,叫山老六陪著去幫襯幫襯。哼了一聲,駱孤帆轉向山大彪:這些日子裡,你已連出了好兒趟差,這一趟,就再委屈你一次,怎麼樣?山大彪木訥的搓著手道:全憑老大吩咐。駱孤帆滿意的點點頭,從大圈椅上站起身來,不再多言一句,逕自登向二樓。於是,公孫玉峰開始調度人手,解說行動步驟,看他那種指手劃腳,口沫橫飛的勁道,不禁令人懷疑他到底為了賺錢高興,還是為了殺人高興?   謝青楓仍然穿著他慣常所穿的一襲青衫,獨自坐在河邊垂釣,甚至他所使用的這支釣竿,也是青幽幽的翠玉竹,和他身上衣著的顏色相似。河是小河,砂是白砂,一塊斑孔石,兩岸衰草,而河面霧起煙籠,一片寒冽,他釣竿在手,卻不注意水面浮標的動靜,只偶爾將身邊擺置的酒葫蘆湊向嘴唇乾抿一口。他的視線,總投向雲天深處,而那兒,除了灰蒼淒迷,實在不見端倪。紫凌煙出現的時候,他剛巧釣起一尾銀魚,魚兒約有巴掌大小,隨著釣絲在半空中跳躍掙扎,他略略望了一眼,竿身輕抖,魚兒又潑喇一聲掉迴水中。湖光微閃,瞬即無蹤。   披著紫色斗篷,髮罩紫色頭巾的紫凌煙,不由噗嗤笑出聲來:你這也叫釣魚?好像早就知道紫凌煙的到來,謝青楓將釣竿插進座下石縫裡,頭也不回的道:學學太公那種願者上鉤的風華罷了,其實連境界上的皮毛都搆不著;小媚,妳怎麼有空來?也待願者上鉤麼?紫凌煙笑著啐了一聲,來到謝青楓身邊,不拘形跡的和他一起擠在這塊斑孔石上,一面側過臉來,細細端詳著謝青楓:三個多月沒看見你,青楓,你像是瘦了?謝青楓輪廓強烈鮮明的面龐上湧現出一抹古怪的笑意,笑意又充盈在他風霜滿布的皺痕間,然而回答的詞句卻不近詩情畫意:你們女人老是愛來這一套,幾天不見,總喜歡說人家瘦了,除去這一句話,難道就沒有更好的開場白?   紫凌煙笑道:說說看,還有什麼更好的開場白?謝青楓輕輕伸臂環摟著紫凌煙,瞇上雙眼:譬如說,多麼想你、多麼愛你,為你攬鏡憔悴、為你難嚥金波等等,這豈不比肥瘦問題更來得令人心神陶醉?不輕不重的在謝青楓腰上捏了一把,紫凌煙的聲顫裡卻流露著無可掩隱、亦不想掩隱的幽怨:不是不想你,不是不愛你,更不是不願把一切都給你,青楓,是你不要!謝青楓聳聳肩,摟著紫凌煙的手臂加重了力量:你明白你的處境,小媚,北斗七星會的成員絕對不準婚嫁,卻容許大伙任意縱慾風流,如果只讓我擁有你的身體,不能給你應得的名份,那是害了你,小媚,我不願意糟蹋你,你不該是那種女人?紫凌煙悵悵的道:如此一來,你對我的情感也只得逐日疏離了,不用否認,我感覺得出來!   望著眼前悠悠的流水,謝青楓低沉的道我們都不是聖人,小媚,我們全屬凡夫俗子之類,來往得密切了,愛得深了,耳鬢廝磨之下,難免會做出逾矩的事情來,對我不算什麼,對你卻不好,所以,我們彼此都須自制。紫凌煙喃喃的道:要自制到什麼時候才算個終了?謝青楓灑脫的一笑:我也不知道,小媚,因此我們雙方都不必有所負擔有所牽掛,我們誰也不虧欠誰,若是有緣,則長續今生;若是緣盡,自然各奔東西,一拍兩散!猛一咬牙,紫凌煙恨聲道:謝青楓,你真是個絕情絕義的無賴!哈哈笑了,謝青楓道:這樣的話,我已經向你反覆說了四年,誰叫你纏著我不放?不錯,我是個無賴,可也不曾瞞著你,你早就知道我無賴了呀!   紫凌煙又在謝青楓腰眼上狠捏了一把,這一把捏得好重,痛得謝青楓左邊眉梢角的那條寸長刀疤都在扭曲,他吸著氣道:小媚,你不要怨我,該怨的是你們那個該死的北斗七星會,該怨的是我們相識太晚,緣來的時候,你已是他們中間的一員,受到那層拘束了!甩甩頭,紫凌煙像是要甩掉滿懷的憂煩苦悶,她將臉頰輕貼在謝青楓肩頭,輕輕摩挲:先不談這些惱人的事,青楓,我們最近的活動,你聽說過沒有?謝青楓搖著頭道:就這幾天,你們先是甘子龍、後是項問京,個個血刀奪命,也實在囂張得過了份,小媚,鋒芒太露不是好事,江山代有人才出,遲早會碰上個難纏的給你們抄了窩!   紫凌煙吃吃笑著:只要你青楓紅葉高抬貴手,還有誰敢抄我們的窩?甘子龍使一桿鏈子槍活活挑瞎了龍虎教場總教頭的雙眼,人家買他性命亦屬他咎由自取,至於項問京,他硬搶了諸葛膽的老婆謝青楓冷冷打斷了紫凌煙的話:這些前因後果不用你說,我都知道,但不論什麼原由,殺生過多絕不是好事,小媚,這輩子不修,也該修修來生。丹鳳眼兒一吊,紫凌煙嗔道:每次和你見面,三句話不到就訓人,我,我可不是輕易容人教訓的!謝青楓嘆息著道:我不是教訓你,小媚,這是勸諫,自古以來,忠言總不免逆耳於是,紫凌煙沉默下來,過了好一會,才怯生生的道:青楓,你在生氣了嗎?謝青楓道:少給我來這一套繞指柔,你明明知道我沒有生氣,生氣的人只會憤怒,不會嘆息。   又吃吃笑了出來,紫凌煙道:我就曉得你不會生我的氣,你一向都那麼疼我,青楓,是吧?拿起腳旁的朱紅酒葫蘆來,湊上嘴喝了一口,謝青楓順勢再遞給紫凌煙:怎麼樣,來上一口?推開酒葫蘆,紫凌煙道:你明白我們這一行最忌這玩意,酒喝多了容易誤事,沾不得。謝青楓笑道:自古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小媚,喝酒總比殺人好。紫凌煙突然輕嚙上謝青楓的手腕,卻只是忽緩忽急的吸吮著,舌尖沾舔間,弄得謝青楓癢麻麻的起了一股說不出的快意,他左手撫摸著紫凌煙後頸上細柔的茸毛,聲音非常非常平靜的道:有什麼事?小媚,你就直說了吧,這樣弄得我心猿意馬,只怕聽不到你的話啦。仰起臉兒來,那是多美多俏多艷麗的一張面龐啊!   紫凌煙的雙瞳中閃漾著瑩瑩的流波,流波動盪晶澈,宛能醉得死人:那是我的父親,青楓紫凌煙低聲道:瑞昌縣,縣衙監房的牢頭,他叫常遇安,今年該有五十六七歲了吧?謝青楓道:說明白,小媚,這個姓常的牢頭,就算是你爹,又怎麼樣?紫凌煙唏噓了一聲,調門更低了:他們他們要殺他。謝青楓皺起眉心:他們是誰?北斗七星會?點點頭,紫凌煙道:青楓,你向來清楚我們組合的規矩,任務第一,六親不認,而事實上,我們七個人也都是一樣孤寡,無親無故,因此向來行事下刀,都不曾遭遇過這方面的困惑,直到這一次,他們的目標竟然找上了我爹。   謝青楓道:小媚,姓常的真是你爹?紫凌煙火了:要不是我爹,我寧肯外頭找個野漢子,豈會白認個爹回來供奉?謝青楓似笑非笑的道:那麼,怎的你姓紫,你爹姓常?紫凌煙的表情複雜,有沉痛、有怨根,也有一股說不出的孺慕情懷:十六年前,我剛十歲,爹仍在瑞昌縣當牢頭的時候,娘就領著我離開我爹,到距離瑞昌縣兩百多里外的泗水集討生活去了。娘所以離開爹的原因,除了爹那永難戒除的酗酒惡賭毛病外,尤其他那拈花惹草的習性,娘最不能容忍,求也求過,吵也吵了,一點效用都沒有,到後來,爹更變本加厲,乾脆弄了個窯子裡的姑娘回來姘居。我娘是烈性的人,眼皮子底下成天晃著這麼個騷貨,如何能夠受得?在和爹大鬧一場之後,終於橫下心帶了我讓出了那個破家,趕到泗水集住下來。娘是越想越恨,越思越怨,索性把我的姓也改了,不姓常,跟著娘姓紫,十多年來,便從未與爹再有來往   哦了一聲,謝青楓笑道:和你認識了這些年,倒還不知道你的身上尚有這麼一段曲折的家世,小媚,你也真守得住口,而既然我面前你都不曾提過,你那組合裡的列位兇神當然亦不知曉了?紫凌煙道:要被他們知道我還敢出面搭救?更說不定他們早就瞞著我行完事?謝青楓道:說了這麼多,小媚,你的目的何在?瞪大雙眼,紫凌煙氣呼呼的道:你是明知故問不是?青楓,我要你去救我爹爹,而且不能牽扯上我!謝青楓道:這是玩命的事,小媚,你憑什麼要我去替你玩命?紫凌煙不但不惱,居然妖媚的笑了:因為我愛你,親親。摸了摸下巴,謝青楓故作陶醉之狀:好吧,就算這是個正當理由,可是,你不是怨恨你爹麼?又何須救他?   紫凌煙緩緩的道:因為他是我爹,我的生身之父,我娘死了,世上嫡親的人只剩他一個,縱然我怨他、我恨他,我總不能否定我是他親生骨血的事實;青楓,我可以不認他,卻不能見死不救?謝青楓靜靜的道:在行事的手段上,沒有限制、也無須顧慮麼?略一猶豫,紫凌煙十分沉重的道:能萬全最好,否則,以救我爹性命為重。謝青楓托過紫凌煙的下頷,細細端詳著這張美麗的面龐,這張面龐,似乎只是初初相識的模樣。交往了這些年,他居然不曾發覺,北斗七星會中這唯一的一位女殺手,竟仍有著恁般厚重的稚子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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