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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第十二個天使 奧格.曼迪諾 3407 2023-02-05
  比爾放我在自家門前下車之後,我沒辦法說服自己進屋去,於是繞到屋後,穿越草皮,向草原走去。濃密群生的萱草叢正值怒放時節,自成方向不明的天然迷宮,一直蔓延到林子邊緣,十來株高大的藍莓灌木叢也開滿白色的花。我走近其中一株,用手掌心輕輕摩擦嬌弱的花兒。莎莉、瑞克和我搬進這裡之前,曾一起走在這條小徑上,至今我依然記得,當我帶莎莉來看這一大叢藍莓的時候,她有多麼興奮。她高舉雙手在空中揮舞,伸長了胳臂,把周圍每一株藍莓都納入懷裡,大喊:等到藍莓成熟,你們父子倆就來採果子,我保證烤一堆藍莓派跟藍莓馬芬糕,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我輕輕折下一小段含苞待放的灌木枝,放進我的上衣口袋裡,之後我躊躇步上一道斜坡,來到橢圓形的池塘邊,坐上一塊平坦的花崗石,那天我們一家三口也是坐在這片池塘邊的大石頭上。房屋仲介告訴我們,池裡有兩種鱸魚,我答應瑞克,等我們搬進來住以後,他會有一根屬於自己的釣竿,我會教他怎麼用。如今我再也沒機會教他了。

  我終於回到屋子這端,穿過屋側附建雙車位車庫的邊門,打開天花板燈的開關。三個多星期以來我一直沒動過自己的林肯轎車,於是我慢慢繞著車子走,檢查輪胎,確定沒有一個虛軟漏氣。另一個停車位此刻自然是空著的。水泥地上有兩小滴棕色油漬印子,除此之外並無任何跡象顯示曾有汽車在這個位子停放過。左邊的牆壁最靠近通往廚房的走廊,牆上掛著瑞克那輛輪徑二十吋、車身沒有半點兒刮痕的紅色威風街頭搖滾客款腳踏車,他的七歲生日禮物。   我在廚房裡給自己泡了一杯即溶咖啡,好把抹了花生醬的鹹味蘇打餅乾(我幾乎天天吃這玩意兒)沖進肚子裡。我在松木材質的狹長方型餐桌前坐下,當初莎莉一得知這組有六張椅子的餐桌是在喬治.華盛頓宣示就任美國首任總統的年代之前完成的骨董,她便堅持買下來。此刻我發覺自己瞪著廚房牆上正對著我的那幅古色古香又富裝飾性的作品,那是一種叫做十字繡圖畫的針線活兒。更多回憶湧上心頭。我摯愛的母親忙完一天的家務之後,她會坐上她的柳條椅,輕輕哼著歌,在毛巾大小、染成茶色的方形布面上,一針針用十字繡勾勒出成排的字母、花卉、鄉村景緻、水果,甚至一整首詩,繡線有各式各樣想像得到的顏色,有些十字繡圖畫就是在這種情境下完成的。她處理最枝微細節時的耐心,還有她的刺繡天賦,令她的作品數度在競爭激烈的比賽中脫穎而出,拿遍整個新罕布夏州各郡展覽會的獎牌。

  我們家廚房裡的這幅十字繡圖畫,由兩排不同款式的字體組成,字母有大寫也有小寫,那是母親送給莎莉和我的結婚禮物,婚後我們每搬到一個新的地方居住,一定把它掛在廚房裡。有些人在家裡掛老舊的馬蹄鐵以求招來好運,莎莉有一次對我母親說道,可是在我們家,吉祥物是您給我們的珍貴十字繡圖畫。這些年來,我們住過的地方很多,但沒有一處的廚房能比得上現在這間屋子的鄉村風格,讓刺繡畫看起來更有家的味道。這幅畫有裱框卻沒加玻璃(就像古人的做法一樣,我記得母親是這麼說的)。畫的下緣繡著她的名字和完成日期:伊莉莎白.瑪格麗特.哈定,一九五四年八月。那年我四歲。   坐在寂靜非常的蔚房裡,我一口口喝著咖啡,一邊捏餅乾屑,幾乎像是受了催眠一般地盯著令我眼花撩亂的刺繡畫,我這一生中已經和它共處許多歲月,此時我忽然想起母親面對死亡的方式,即便是我父親的辭世也不例外。老媽的宗教信仰非常虔誠,每當勃蘭鎮上有人過世,不論往生的是陌生人或是友人,她必定專程去濱儀館或是亡者的住處參加守靈儀式。我年紀還很小的時候,她常常帶我一起去,而非把我托給鄰居照顧。如今,我坐在廚房裡,眼前是她親手做的十字繡圖畫,很容易想起她當年如何慰問喪家。我很確定的是,她那番很有效果的安慰之詞多年來從未改變,不久前我才發現,我自己向承受喪親之痛的友人弔唁時,也說了同樣的話。

  我母親會先擁抱悲傷的配偶、子女或父母,然後用非常溫和的口吻說道:你不應該再哭了,擦乾你的眼淚。只要記得,你的羅伯特現在在天國,他不會想跟我們交換重回人世的。   我彎身向前,把腦袋埋進自己的臂彎裡。約翰,我幾乎又聽見母親那低柔的嗓音說著:你不應該再哭了,擦乾你的眼淚。只要記得,你的莎莉和瑞克現在在天國,他們不會想跟我們交換重回人世的。   星期五早上,電動割草機發出的吼嘯聲把我吵醒。巴比.康普頓和他開設的家園造景公司員工,正在執行每周例行的割草活兒。我沒有像過去幾個星期一樣用枕頭蓋住腦袋,反而翻身下床,沖澡,刮鬍子,套上新買的牛仔褲和乾淨的運動衫,走到屋外跟巴比打聲招呼。他一看見我便放下手裡的割草機,趕緊朝我走來,伸出手對我說:哈定先生,我為你的遭遇感到非常遺憾。

  我點點頭。謝謝,巴比。   每個星期五我們都來這兒割草,我曾設法跟你聯絡,只是運氣不怎麼樣,都沒找著你。你覺得草皮還可以吧?   當然。我很高興有你幫忙。院子看起來很不錯!   有沒有什麼特別的需求?沒有,按你現在的方式去整理院子就好。   哈定先生,昨天我在鎮上的商店碰到凱利太太。她為你擔心得不得了。她說,她經過這兒好幾趟了,也試著打電話,但是都沒聯絡上你。   蘿絲.凱利是莎莉雇的清潔婦,每個星期裡會來一天替我們整理屋子。才幾個星期過去,我們全家都愛上她了,幾乎把她當成自家人看待。瑞克甚至開始喊她奶奶。   謝了,巴比。我會跟她聯絡。祝你們今日愉快。   也祝你愉快,哈定先生。

  我喝了果汁、咖啡,吃了兩個貝果,然後打電話給蘿絲。   哈定先生,噢,老天爺,能夠再次聽到你的聲音,真是太好了!   我聽到妳的聲音也很高興。我很想念妳,而且我明白我需要妳。請原諒我都沒打電話給妳,在此之前,我   噢,我瞭解的,先生。   總而言之,這個地方愈來愈髒亂,灰塵愈積愈多。我沒怎麼打理,自從自從   我明白,我也覺得很難過。今天怎麼樣?我現在就可以過去,還是說,我現在過去府上會不會不太方便?   你現在當然可以過來或者,其他任何時候都行。只是蘿絲,妳得用力敲敲前門就是。門鈴有點兒問題。   不到二十分鐘,她已然來到我家門口。我們彼此擁抱良久,也掉了些眼淚,然後她把頭巾拉整齊,朝著一樓那間擺放長掃帚的小室走去。蘿絲年過六十,體重不可能超過一百磅(譯註:約四十五公斤),身子卻很硬朗,她搬著我們家的強力吸塵器穿過屋內各個廳房,再度證明自己身強體壯。她只稍微休息一會兒、吃了她自個兒帶來、照例用紙袋裝著的簡便午餐,天還沒黑呢,整間屋子看起來已是纖塵不染。老婦人走進我的書房,要跟我道晚安,我跳起來走向她,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下個星期呢?她問。按往常一樣,星期四好嗎?   我伸出手。掌心裡是莎莉和我打算給蘿絲的備份鑰匙,這是在莎莉出車禍前幾天才決定的。就星期四吧。現在妳有鑰匙可以用啦,以後我不在家的時候,妳還是進得了門,可以照常打掃家裡,好不好?   她點了點頭,淚眼汪汪。接著她咬了下唇好幾次,做了個深呼吸,才開口說道:哈定先生,今天我打掃的時候,發現家裡有呃有很多莎莉的東西,你也曉得的,到處都有。我不曉得該怎麼開口問你打算怎麼處理那些東西,所以我還是把每一樣都留在原來的地方沒動。   這樣就可以了。我會稍微收拾打包一下,只是,即使我把所有東西都收起來了,她的身影恐怕還是留在每一個地方。   眼淚此刻滑下蘿絲的臉龐。我也不知道孩童房裡的東西該怎麼處理才好,所以我只有整理床舖,把一些玩具擺進玩具箱,清了清灰塵而已。

  謝了,蘿絲。下個星期再見。   我轉身走到書桌前坐下,雙手的掌心托著下巴。我在幹什麼呀?養護庭園?為的是什麼?給屋子打掃吸塵?收拾瑞克的玩具?為什麼?這麼做到底有什麼意義?該死!真該死!我猛然拉開書桌右下角的抽屜,瞪著那把醜陋的、裝有子彈的手槍。同樣的老問題在我腦袋裡炸開。活著的意義是什麼?為了誰而活?為了誰呢?我書桌上擺著那顆老舊的棕色棒球,它的外皮有割傷、有磨損,那天比爾跟我離開棒球場時,他在踉蹌而行之際把那顆棒球交給了我。我拾起它,握在手裡,抵著我的臉頰。噢,上帝呀,請幫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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