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忍不住拿大法師和亨利牧師做比較。兩個人都愛唱歌。兩個人的講道都很精彩。亨利與大法師一樣，畢生只帶領過一個教區的會眾，也只做過一個女人的丈夫。亨利和安娜特也像奧勃特和莎拉一樣，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並曾經失去一個孩子。
但除此之外，他們的故事截然不同。
比方說，亨利不是在求職面談時遇到他的妻子。他第一次見到安娜特時，她正在跟他哥哥擲骰子。
來啊，出個六！她喊道，把骰子往檯面上扔出去。六啊，給我一個六！
她十五歲。亨利十六。他當下著了迷、昏了頭，就像漫畫裡畫的那樣，被丘比特射了一箭！你可能不覺得擲骰子是多麼羅曼蒂克的事，為上帝工作的人似乎也不應該用這種方式找到他永恆的愛，亨利十九歲去坐牢的時候，他對安娜特說：我不指望妳等我七年。她說：就算要等二十五年，我也不會離開。所以，誰有資格說永恆的愛一定是什麼樣的？
亨利坐牢期間，每個週末，安娜特都在午夜搭上巴士，坐六小時車，趕到紐約州北部。到了之後，她坐在那兒等太陽出來。探監時間一到，她跟亨利握著手，一起玩牌、聊天，直到探監時間結束。她鮮少錯過一個週末不去看他，雖然行程這麼辛苦。是她使得亨利保持振作，讓他覺得有些事值得期待。亨利的母親在他服刑期間寫信給他說，如果他不守奢安娜特，你或許找得到別的女人，但你永遠不會找到一個妻子。
他一出獄，兩人就結婚，在摩萊亞山教堂舉行簡單的儀式。當時他很瘦，是個帥氣的高個子；她梳了瀏海髮型，神采飛揚的笑容在結婚照上發亮。他們在一家名叫射手座的夜總會請客，在紐約市成衣製造區的一家旅館度週末。星期一早晨，安娜特就回去上班了。
當時她二十二歲。亨利二十三。不到一年功夫，他們失去了一個嬰孩、丟了工作，冬天公寓裡的熱水爐當著他們的面炸裂，冰柱從天花板上掛下來。
然後，真正的麻煩才剛要開始。
大法師說，好姻緣應該能經得起憂患，亨利與安娜特的婚姻辦到了。但打從一開始，這些憂患就包括了吸毒、犯罪、躲警察。一點也不像《屋頂上的提琴手》劇裡演的那樣。亨利和安娜特都曾經吸毒。亨利出獄返家後，他們決定洗心革面。但，自從嬰兒去世、鍋爐爆炸、安娜特失業，而一文不名的亨利又看見販毒的哥哥有一大疊百元面額的現鈔他們又落回原先的生活方式，而且陷得更深。亨利在派對上出售毒品，也在自己家中出售毒品。不久，客人太常來找，於是亨利要他們在街角等候，一次只放一個客人進門。他和安娜特的毒癮極大，又酗酒，天天提心弔膽，擔心著警察和競爭的毒品盤商。有天晚上，亨利被幾個曼哈頓毒販帶去兜風，他以為兜完風就是他的死期；如果他不回家，安娜特已握著槍在等候。
但是當亨利終於跌到谷底也就是他躲在垃圾桶後面的那個晚上安娜特也受夠了。
妳為什麼不去找上帝？那個復活節早晨，亨利問她。
因為你。她坦承。
接下來那個星期，他和安娜特扔掉了毒品和槍。他們扔掉了所有的裝備。他們回到教堂，每晚讀聖經。週期性的，他們會覺得軟弱，無以為繼，但他們互相扶持，渡過難關。
一天早晨，大約在他們重新做人的幾個月後，有人敲他們的門。時間非常早，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他要買些產品。
亨利在床上大喊，要他走開，說他已經不幹這一行了。那人堅持不走。亨利喊道：這兒什麼也沒有！那人繼續敲門。亨利下了床，拉條床單裹住身體，走到門口。
我告訴過你
不許動有個聲音咆哮。
亨利看見五個警察，目瞪口呆。五人都掏出了槍。
讓開。其中一個道。
他們衝進門，吩咐安娜特不許動。他們把房子從頭到尾搜索了一遍，警告這對夫婦，如果他們做了任何不法的事，最好馬上招認。亨利知道所有的東西都扔掉了，但他的心仍跳得飛快。我有沒有遺漏任何東西？他四下張望。這兒沒有。那兒沒有
哎呀，不好！
他突然無法吞嚥，感覺就像有顆棒球堵著他的喉嚨。小茶几上有兩本紅色的筆記本疊放在一起。亨利知道，其中一本抄著聖經箴言的經句，是他每天晚上抄錄下來的；另一本比較舊，裡頭登記著數百筆毒品交易的人名、交易內容與金額。
他把舊筆記本拿出來，本來打算銷毀，現在它可能毀了他。一名警官信步走過去，拿起一本筆記，翻開。亨利膝蓋發軟，他的肺被撞得砰砰響。那人看著那一頁，眼光由上而下。然後他把筆記本扔回去，走向別處。
顯然，箴言引不起他的興趣。
過了一個小時，警察離開後，亨利和安娜特抓起那本舊筆記，立刻把它燒掉，然後用那天剩下的時間感謝上帝。
如果你的牧師講這樣的故事給你聽，你會有什麼反應？一部分的我很欽佩亨利的誠實；另一部分的我卻覺得，從他自己羅列的惡行劣跡來看，他應該沒有資格上台講道。儘管如此，我已經聽過他幾次講道，聽他引用《使徒行傳》的內文和八福①提到所羅門王、以斯帖王后的話，說到耶穌告訴他的門徒：為我喪失生命的，將會得到生命。亨利唱的福音歌曲極為啟迪人心，充滿吸引力。他好像隨時都在教堂裡，不是在二樓的辦公室一個狹窄的長形房間，有一張前任用戶留下的會議桌就是在幽暗的小健身房裡。有天下午，我未經通報就走進教堂，只見他坐在那兒，雙手合十，閉著眼睛在禱告。
氣候轉冷之前，亨利經常在教堂旁邊的烤架上烹飪食物：雞肉、蝦，凡是他得到的捐贈物就都拿出來。他把食物分給所有饑餓的人。有時他甚至會在馬路對面，一堵快要倒塌的水泥矮牆上講道。
我在那道牆上傳播上帝的話，有次亨利說：成果不比我在教堂裡面做的少。
怎麼說呢？
因為有些人還沒準備好踏進這裡。或許他們有罪惡感，因為他們正在做不好的事。所以我到外面去，帶點三明治給他們。
像醫生到病人家裡出診。
是啊。只不過他們有些人連家都沒有。
其中有人吸毒嗎？
哦，有啊。但星期天來的那些人裡面，有的也吸毒。
開玩笑吧，你主持禮拜的時候？
哦，真的。你對著他們望。看到那些腦袋搖來晃去，上點下點的，你就知道：嗯哼，這些傢伙用的玩意兒還真凶。
你不會覺得不高興？
完全不會。你知道我怎麼跟他們說嗎？我不在乎你喝酒；你剛走出鴉片館我也不在乎。我生病的時候，就去急診室；如果病治不好，我會再去。所以不論什麼東西讓你生病，儘管把這座教堂當作你的急診室。直到治好為止，你要繼續來這裡。
我仔細打量亨利溫柔的大臉。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我說。
好啊。
你在那座猶太會堂裡偷了什麼東西？
他鬆了口氣，哈哈笑道：信不信由你信封。
信封？
對啊。我不過是個少年。幾個年紀比較大的小子早在我之前破門而入，偷走了所有值錢的東西。我只找到一盒信封，拿了就跑。
你還記得你怎麼處理那些信封嗎？
不記得。他回答：完全沒印象了。
我看看他，再看看他的教堂我不知道一個人有沒有可能真正了解另一個人的人生。
◇◇◇
我搬了一箱大法師講道的舊稿子回家。我一頁頁翻閱。有一篇一九五〇年代的講稿，講猶太會堂的目的，還有一篇一九六〇年代的，題為代溝。
我看到有一篇的題目是雨滴不斷打在我頭上，是一九七〇年代末期寫的。我不經意讀了下去，忽然心頭一驚。
每次下雨，我們的屋頂都會流下大量眼淚。大法師寫道。他提到有天坐在教堂裡，一塊泡了水的天花板磁磚掉下來，差點砸中他，還有一次婚禮慶典，因為連下了兩天雨，雞湯裡多出不該有的汁液。有一次晨間禮拜，他不得不拿起掃把敲破一塊礙事的磁磚，好讓雨水排出去。
他在講道中呼籲會眾多捐點錢，以免他們做禮拜的房子當真誇掉。
我想起亨利牧師和他屋頂上的洞。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兩者的關連。一座市中心的教堂；一座郊區的猶太會堂。
話說回來，我們的會眾到頭來終於湊夠了修繕費。而亨利根本沒辦法向他的會眾開口要錢。
①即耶穌登山寶訓中提到的八種人：虛心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哀痛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安慰。溫柔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承受地土。飢渴慕義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飽足。憐恤人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蒙憐恤。清心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見神。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稱為神的兒子。為義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