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我所受到的教導，任何對話中至少包含三方：你、另一個人、上帝。
這個教誨，在一個夏日浮出我心頭。我人在那間小辦公室裡，大法師和我都穿著短褲。我光著的腿滿是汗水，黏在綠色的皮椅上。我抬起腿，發出嚓的一聲。
大法師正在找一封信。他掀起一個墊子，然後翻起一個信封，然後翻起一疊報紙。我知道他永遠找不到。我覺得他辦公室混亂的情形已經成為一種生活方式，一種使世界保持趣味盎然的遊戲。等待的時候，我瞥了一眼書架下層那個標示上帝的檔案。我們還沒有打開它過。
唉。他說，決定放棄。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問吧，年輕的學者。他欣然道。
你怎麼知道上帝存在？
他頓了一下。一抹笑容悄悄爬上他的臉。
這問題好極了。
他用手指捏著自己的下巴。
答案呢？我說。
首先，舉證否定他的存在。
好啊，我說。我接下他的挑戰。這麼說好不好？我們生活的世界裡，基因可以圖解，細胞可以複製，容貌可以改變。哼！動幾次手術，就可以從男變成女。科學告訴了我們地球如何誕生；火箭探測船探索宇宙。太陽已失去神祕感。至於大家一度崇拜的月亮呢？我們把它的一部分裝在袋子裡帶回了地球，不是嗎？
繼續。他說。
那麼，為什麼，在如今這麼一個把曾經極其神祕的問題全部解決了的地方，還有人相信上帝、耶穌、阿拉等超自然的存在呢？我們還沒有超越信仰的層次嗎？這不就像小木偶皮諾丘，他發現了自己不靠繩子就能動作後，對老木匠的看法還會一樣嗎？
大法師輕拍幾下手。
說得很好。
是你要求我舉證說明的呀。
哦。
他俯身過來：現在，輪到我了。聽著，如果你的意思是說，科學總有一天會證明上帝不存在，我必須提出異議。不論他們把東西分解成多麼小，蝌蚪、原子，每一項研究的終點都還有無法解釋的東西，總歸有某種東西在幕後創造了所有的一切。
而且不論他們如何朝另一個方向發展，延長生命，擺弄基因，複製這個，複製那個，活到一百五十歲在某個階段，生命總要結束。然後怎麼樣？生命結束的時候？
我聳聳肩膀。
懂了吧？
他往後一靠。滿臉笑容。
人來到終點，上帝就開始了。
很多偉大的思想家都試圖否定上帝的存在。有時候，他們撤退到相反的觀點。以文字討論信仰並且寫得頭頭是道的魯益師（C.S. Lewis），一開始也曾經與上帝這個觀念角力，自比為全英國最氣餒、也最不情願改變信仰的信徒。大科學家巴斯德（Louis Pasteur）嘗試用數據與研究來否定神的存在；到頭來，人體的偉人構造反而使得他相信有神。
最近出版了大量書籍宣稱相信有上帝是個愚蠢的觀念，一派胡言，是給軟弱心靈的萬靈丹。我以為大法師會被這些論調激怒，但他從沒有不悅過。他了解，信仰的旅程不是一條輕鬆好走的直線，甚至有時是違反邏輯的。他尊重有憑有據的論點，即使他毫不同意。
對我來說，那些大喊上帝不存在的作者或名流，總令我好奇。他們說這種話的時候，通常都身體健康、廣受歡迎、群眾願意聽他們說話。我很想知道，等到死前安靜的一刻，會發生什麼事？那時他們已失去舞台，世界卻還在運轉。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在吐出最後一口氣時，出於恐懼、或眼前出現異象、或者是遲來的覺悟，竟然改變了對上帝的看法？
大法師從一開始就是有信仰的人，這一點毫無疑問。但我也知道，他對上帝允許地球上存在的某些事並不欣賞。多年前，他失去過一個女兒。這件事撼動了他的世界。他每次去拜訪那些一度身強力壯、如今卻無助地躺在醫院病床上的會眾，經常會流淚。
為什麼有這麼多痛苦？他仰望蒼天說：把它們拿走吧。痛苦有什麼意義呢？
有次我問大法師一個最常聽人提出的信仰問題：為什麼災禍會降臨在好人頭上？這問題曾經以無數種方式回答過無數次；在書本裡、講道詞中、網站上，以及含淚的擁抱裡。（主把她召喚到身邊他在做最喜歡做的事的時候去世她是天賜的禮物這是一場考驗）
我記得有位家族老友，他的兒子突如其來罹患不治之症。此後，在所有舉行宗教儀式的場合上，甚至包括婚禮，我都看見那位先生站在門口，不肯入內參加儀式。我再也聽不進那種話。他說。他喪失了信仰的心。
我問大法師，為什麼災禍會降臨在好人頭上？他沒有提出上列的標準答案。他只低聲說：沒有人知道。他能這麼說，令我很佩服。但當我問他，他對上帝的信心可曾因此動搖，他的態度很堅定。
我不能動搖。他說。
當然可以啊，你只要不相信有那麼一個無所不能的上帝就好了。
那就是無神論。他說。
是的。
這麼一來，就可以解釋為什麼我的禱告沒有應驗了。
對啊。
他仔細端詳我，深深吸一口氣。
我曾經看過一個抱持無神論的醫生。我有沒有跟你提過這個人？
沒有。
那位醫生喜歡戳我的身體，也喜歡戳我的信仰。他常常故意把我看病的時間約在星期六，使得我必須打電話給櫃檯小姐，說明我因為宗教的關係不能赴約。
好傢伙，我說。
總而言之，有一天，我在報上讀到他弟弟去世了。所以我打了一通慰問的電話。
他用那種方式對待你，你還打電話去？
幹我這一行，大法師說：不流行報復別人。
我笑起來。
所以我到他家去，他接見我。我看得出他很難過。我告訴他，我很遺憾他失去親人。他滿面怒容說：我嫉妒你。
你為什麼嫉妒我？我說。
因為你如果失去你愛的人，可以詛咒上帝。你可以咆哮。你可以怪罪他。你可以要求知道原因。但我不相信上帝。我是個醫生！卻救不了自己的弟弟！
他眼看就要流淚。我能怪誰？他一再問我。沒有上帝。我只能怪自己。
大法師表情很嚴肅，好像有無限痛苦。
他那樣，他低聲說：是非常嚴重的自我控訴。
比禱告得不到回應更糟？
哦，是的。比較起來，認為上帝聽到了但是不答應，會比除了自己再無別人可信要來得讓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