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在天堂裡遇見的五個人

第14章 最後一個功課

  小女孩顯然是亞洲人,年約五、六歲,一身漂亮的肉桂包皮膚,頭髮是紫藍色,鼻子小小塌塌,嘴唇豐厚,咧成開心的嘴形,遮著她有缺口的牙齒。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黑得像海豹皮,細細一圈眼白圈住了瞳孔。她微笑著,開心拍著手,一直拍到艾迪朝她踏近。於是她自我介紹。   塔拉。她說出自己的名字,雙掌蓋在胸口。   塔拉。艾迪重複道。   她微笑著,彷彿在玩遊戲。她指指自己身上的繡花衫,從她肩膀垂掛下來,被河水弄濕了。   巴羅。她說。   巴羅。   她碰了碰裹住軀幹與雙腿的紅色針織衣物。   撒亞。   撒亞。   接著是她腳上那雙像是木屐的鞋巴克亞。然後是她腳邊七彩斑斕的貝殼卡畢茲。接下來是竹子織成的蓆子巴尼格,蓆子就鋪在她面前。她作勢請艾迪坐在蓆子上,然後她也坐了下來,雙腿在身下彎曲。

  其他孩子似乎都沒有注意到他們。那一大群孩子,潑水的潑水,翻滾的翻滾,在河裡撿石頭的撿石頭。艾迪看到一個小男孩拿石頭往另一個男孩身上摩搓,往他的背擦下去,還擦腋下。   洗澡。小女孩說:我們的伊納以前也會這麼做。   伊納?艾迪說。   她看著艾迪的臉。   就是媽媽。她說。   艾迪一輩子聽過多少小孩子說話,可是眼前這個孩子的聲音裡,絲毫聽不出一般孩子對大人說話時會出現的猶豫語氣。他覺得奇怪,這個小女孩與其他孩子們,是不是自己選擇了要來到這片河岸天堂,還是說,因為孩子們的人間記憶很短,所以挑了這樣一個安詳的地方給他們。   她指了指艾迪的襯衫口袋。他低頭一看。是清煙斗用的通條。

  這個嗎?他抽出鐵絲通條,把它們扭轉彎摺,就像他在碼頭上那些年裡所做的動作。她跪起身,想看清楚製作的過程。他的雙手發抖。   妳看,這是他完成最後一道彎摺:一隻狗。   她接過來,露出笑容那是艾迪已經看過成千上萬次的笑容。   喜歡不喜歡?他說。   你把我燒死了。她說。      艾迪覺得下巴一緊。   妳說什麼?   你把我燒死了。你害我好痛。   她的聲音很單調,就像個背誦課文的小孩。   我伊納叫我躲在尼帕裡面。我伊納說要躲起來。   艾迪放低了聲音,一字一字說得又慢又謹慎。   妳要躲著不讓誰發現呢,小妹妹?   她撥弄著那隻用煙斗通條做成的小狗,然後把它浸入水中。

  桑達隆。她說。   桑達隆?   她抬頭看他。   士兵。   這幾個字像一把刀抵在艾迪舌頭上。那些畫面很快閃過他的腦海。士兵。爆炸。摩頓。史米提。小隊長。噴火器。   塔拉他低語。   塔拉。她微笑著說出自己的名字。   妳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在天堂裡呢?   她放下了那隻玩具小動物。   你把我燒死了。你害我好痛。   艾迪覺得眼睛後方一陣猛擊。他的腦袋裡急速奔騰。他的呼吸變得急促。   當時妳在菲律賓那個人影在那間小屋裡   在尼帕裡。伊納說,在那裡很安全。在那裡等她。很安全。後來有好大的聲音。好大的火。你把我燒死了。她聳了聳窄小的肩膀:不安全。   艾迪嚥了嚥口水。他的雙手顫抖。他深深望著小女孩的黑色眼睛,試著微笑,彷彿微笑正是小女孩需要的良藥。她也回他一笑,可是她的笑竟讓他崩潰了。他的臉垮下來,埋進自己的手掌心裡。他的肩膀與肺都投降了。那團遮蔽他多年的黑暗,到頭來還是出現了,這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軀,這個孩子,這個可愛的孩子,被他殺了,他把她燒死了,那場他多年來揮之不去的惡夢。他活該做那些惡夢。他那時候確實看到了東西!火焰中的人影!他親手殺了人!這雙可惡的手!淚水從他的指間慘出,他的靈魂似乎墜入了深淵。

  他嗚咽哭了起來,而他從內心響起了他從未聽過的嚎叫聲,從肺腑發出,撼動了河水,震驚了天堂裡的霧氣。他的身體抽搐,他的腦袋猛烈搖晃;他的嚎叫聲漸漸變成了祈禱般的語調,在呼吸急促的告解之中吐露出字字句句:我殺了妳我殺了妳。接著是一聲很輕很輕的原諒我,然後是原諒我吧,上帝,最後他說:我到底做了什麼我到底做了什麼?   他哭了又哭,哭到眼淚流盡,哭到抽噎不停。然後,他默默搖擺著身體,前後擺動。他跪在蓆子上,面對這個黑頭髮的小女孩,看她在潺潺河水的岸邊把玩著那隻用細鐵絲煙斗通條摺成的小動物。      到了某一刻,艾迪的劇痛平靜了下來,他發覺有人拍著他的肩膀。抬頭一看,塔拉把手裡的石頭伸向他。

  你幫我洗澡。她踏進水中,轉身背向艾迪。然後她把身上的刺繡衫拉高,脫了下來。   艾迪住後一縮。小女孩的皮膚受到嚴重無比的灼傷,驅幹與窄肩都呈黑色,燒得焦黑而且起了水泡。當她轉過身來,那張美麗、無邪的臉上,滿是奇形怪狀的傷疤。她的嘴唇下垂。只有一隻眼睛睜開。她的頭髮因為頭皮灼傷而掉光了,此刻佈滿了顏色斑駁而堅硬的疙瘩。   你幫我洗澡。她又說了一次,伸出手中的石頭。   艾迪硬著頭皮,走進水裡。他接過石頭。手指發抖。   我不知道要怎麼洗他嚅囁著說,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我沒有養過孩子   她抬起她焦黑的手,艾迪輕輕握住,然後拿著石頭在她的手臂上慢慢摩擦,直到傷疤開始鬆脫。他稍微用力一些;傷疤脫落了。他把動作加快,直到焦黑的皮肉剝落,露出了健康的皮肉。接著他把石頭翻了面,摩擦她骨瘦如柴的背,她窄小的肩膀,她的頸背,最後是她的臉頰、額頭,以及耳朵後面的皮膚。

  她往後靠進他懷裡,小腦袋擱在他的鎖骨上休息,閉上眼睛,彷彿打起盹了。他輕柔沿著她眼皮四周刮著。然後刮擦她下垂的嘴唇,她滿是疙瘩的頭皮,刮到紫藍色的頭髮又從髮根裡長了出來。他最初看到的那張臉,又重新展現在他眼前。   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眼白閃閃發光,像燈塔一樣明亮。我是五。她輕聲說。   艾迪放下石頭,由於短促的呼吸而發抖:五呃你五歲嗎?   她搖搖頭。她伸出五隻手指,把五雙手指抵著艾迪的胸膛,像是在說,是你的五。你遇見的第五個人。   一陣暖風吹來。一滴淚滑下了艾迪的臉龐。塔拉看著那滴淚,模樣就像一個小孩子在端詳草地裡的甲蟲。接著,她對著兩人之間的空隙,又說話了。   為什麼難過呢?她說。

  我為什麼難過?他輕聲說:你是指這裡嗎?   她往下指:在那裡。   艾迪啜泣,最後一次空虛的啜泣,彷彿他的胸腔已經空空如也了。他拋開了所有的界線;不再用長輩對小孩的方式說話。他說出了他一直想說的話,對瑪格麗特,對露比,對小隊長,對藍膚人,而更是對他自己說話。   我難過,是因為我這輩子沒有盡心盡力。我一文不值。我一事無成。我徬徨迷失。我覺得自己根本不應該活著。   塔拉從水裡拉回那隻細鐵絲小狗。   應該活著。她說。   在哪裡?在露比碼頭嗎?   她點點頭。   修理遊樂器材?那就是我活著的意義?他深深吐出一口氣:為什麼?   她偏著頭,彷彿答案顯而易見。   小孩子,她說:你保護小孩子的安全。你在我身上就做到了。

  她拿著那隻小狗在他的襯衫上滑上滑下。   那裡就是你應該存在的地方。她帶著淡淡的微笑,碰一碰他上衣的那一塊繡布,補了一句:艾迪.維修先生。      艾迪突然跌坐在湍急的河裡。那一顆顆代表他人生故事的石頭,現在全都在他身邊,在水面下,一塊一塊疊起。他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形體正在消融,他意識到自己的時間所剩無多,不管在遇見了這五個人之後還會發生什麼事,總之就要來了。   塔拉?他低聲喊道。   她抬起頭來。   碼頭上的那個小女孩呢?你知道她的事嗎?   塔拉凝視著自己的指尖。她點點頭。   我到底救了她沒有?我有沒有把她拉出來?   塔拉搖頭:沒有拉。   艾迪渾身顫抖。他垂下頭。就這樣。這就是他的故事結局。

  推。塔拉說。   他抬頭:推?   推她的腿。沒有拉。你用推的。好大的東西掉下來。你保護了她的安全。   艾迪閉上眼睛,不肯接受:可是,我感覺到她的雙手。他說:那是我唯一記得的事。我不可能推她的。我摸到了她的手呀!   塔拉微笑,用手舀起河水,然後伸出她細瘦又濕淋淋的手指,放進艾迪那雙大人的手掌心裡。他立刻明白這是發生過的事。   不是她的手,她說:是我的手。我帶你來到天堂。保護你的安全。      話才說完,河水迅速上漲,漫過了艾迪的腰,胸,肩膀。他還沒能再吸一口氣,孩子們嬉戲的聲音就消失在他的上方。他則被一道強勁卻無聲的水流淹沒了。他的手仍然抓著塔拉的手,可是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逐漸被沖出靈魂,筋肉逐漸脫離了骨骼,所有他曾經埋在心底的痛苦與疲倦,每一道傷疤,每一處傷口,每一段不愉快的回憶,也全部一起沖走了。

  他現在非常渺小了,像是水中的一片葉子,塔拉溫柔牽著他,通過暗處與亮處,通過藍色、象牙色、淡黃色與黑色的陰影。他領悟到,這些顏色是他一生中的心情寫照。塔拉把他往上拉,衝出一片廣大的灰色洋面,而他則沐浴在輝煌的光芒之中,身下是一個幾乎想像不到的景象:   有一座擠了幾千人的碼頭,有男有女,有父母子女,有好多好多小孩過去的與現在的孩子,尚未出世的孩子,肩並著肩,手牽著手,戴著運動帽,穿著短褲,在木板步道上,在遊樂器材的列車上,在木造月台上,坐在彼此的肩上,坐在彼此的大腿上。他們就在那裡,或者說,將會在那裡,正因為艾迪一生中所做的簡單而平凡的工作,因為他預防了意外的發生,因為他維護了遊樂器材的安全,因為他每一天都在不起眼的巡園工作裡發揮了作用。雖然孩子們的嘴唇紋風未動,艾迪卻聽見了他們的聲音:聲音多得無法想像,一股他從來不知道的祥和心情降臨他的心中。現在,他離開了塔拉的掌握,往上飄浮,飄到了沙灘上方,飄到了木板步道上方,飄到了大帳篷頂端與園區中央螺旋塔的上方,朝著那座巨大的白色摩天輪頂端飄去,頂端的一節車廂正緩緩搖晃著,裡面坐了一位身穿黃色洋裝的女人他的妻子瑪格麗特正伸出雙手等待著。他也伸手握住她,看見了她的微笑,那一大群孩子們的聲音,共同成為上帝所說的一個字: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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