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二個功課

　　天哪。艾迪閉上了雙眼，頭往後仰：噢，天哪。噢，天啊！這一切我都不曉得呀，長官。這實在是讓人想吐。太可怕了！ 　　小隊長點點頭，移開了視線。那座山丘又變回寸草不生的模樣，有動物的屍骨與損壞的貨運馬車，還有悶燒中的村莊殘蹟。艾迪恍然大悟，這兒就是小隊長的葬身之地。沒有葬禮，沒有棺木，只有粉碎的骨骸與泥濘的大地。 　　這段時間以來，你一直在這裡等我嗎？艾迪低聲問。 　　時間，不是你以為的那個樣子。小隊長在艾迪身邊坐下來：死去？那也不是事物的結束。我們以為死亡就是結束。可是，發生在人世的一切，都只是開端。 　　艾迪一臉迷惘。 　　我認為這好比聖經裡說的，亞當與夏娃的約定那一段，你曉得那段吧？小隊長說：就是講亞當在凡間的第一個晚上那一段？講他躺下身來要睡覺的時候，以為一切都要結束了，對吧？他不知道什麼叫做睡覺。他閉上眼睛心想自己就要離開世界了，對不對？

　　結果他沒有離開。隔天早上他醒過來，有了一個全新的天地可以打造。而他還多了一項東西。他擁有了昨日。 　　小隊長咧開嘴笑：在我看來，我們來到此地，為的就是這件事。這就是天堂。天堂，讓你有機會理解你的昨日。 　　他拿出塑膠菸盒，手指在盒上輕輕敲著：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哎，我就是一直沒有當老師的本事。 　　艾迪緊盯著小隊長看。他以前以為小隊長的年紀很大。可是此刻，小隊長臉上的煤灰擦掉了一些，他發現小隊長沒什麼皺紋，一頭烏黑的濃密頭髮。他一定只有三十出頭。 　　你死了之後就一直待在這裡。艾迪說：而待在這裡的時間是你在世上歲數的兩倍呢。 　　小隊長點頭。 　　我一直在等你。 　　艾迪的眼睛往下看。

　　藍膚人也是這樣對我說。 　　這個嘛，他確實是在等你。他是你生命的一部分，是你之所以活在人間的原因之一，是你為什麼會用這種方式活著的原因之一，他也是你必須理解的故事裡的一個環節。不過，他告訴了你他那個部分的故事之後就離開了。再過不久，我也會離開。所以，現在你要仔細聽。因為，接下來這些話，是你要聽我說才會知道的事。 　　艾迪覺得自己的背挺直了起來。 　　 　　犧牲。小隊長說：你犧牲過。我犧牲過。我們都曾經做過犧牲。可是，你對於自己的犧牲感到憤怒。你一直想著自己失去了什麼。 　　你沒有弄懂這一點。犧牲是人生的一部分。犧牲是應該的。犧牲沒有什麼好悔恨的，卻是值得嚮往的事情。小小的犧牲。大大的犧牲。一個母親為了讓她兒子上學唸書而工作。一個女兒搬回家住，為了就近照顧她生病的父親。

　　男人上戰場打仗 　　他停了一會兒，眼神看向多雲的灰色天空。 　　你知道嗎，拉波佐沒有白死。他是為了國家而犧牲，他的家人明白這一點，而他的小弟也受到哥哥的感召，成了一個優秀的軍人，一個出眾的男人。 　　我也沒有白白送命。那天夜裡，說不定我們會整車的人一起碾過那枚地雷。那麼，我們四個人就會全部上西天。 　　艾迪搖搖頭：可是你他壓低了聲音：你失去的是生命啊！ 　　小隊長發出了舌頭咂嘖的聲音：正是。有時候，你犧牲了某個珍貴的東西，並不代表你真的失去它，你只不過是把它傳遞給了另一個人。 　　小隊長走向那座象徵性的墓碑，那枝頂著鋼盔、垂吊著兵籍號碼牌的來福槍：槍還插著。他把鋼盔與兵籍號碼牌放在一側腋下，把來福槍從土裡拔起，像擲標槍一樣扔出去。那把槍一直飛，始終沒有落地，飛進了天空裡，不見蹤影。

　　小隊長回過身來。 　　沒錯，我是對你開了槍。他稅：你是失去了某些東西，但，你也獲得了某些東西，只不過還不曉得自己得到了什麼。而我也有收穫。 　　是什麼？ 　　我守了信用啊。我沒有扔下你不管。 　　他伸出手。 　　關於腿的事，你會原諒我嗎？ 　　艾迪想了好一會兒。他想著自己受傷後所吃的苦，想著自己因為失去了一切而發怒。接著，他想起小隊長付出的是什麼，不禁覺得慚愧。於是他伸出一隻手小隊長緊緊握住了它。 　　我一直在等這個。 　　突然間，濃密的藤蔓從榕樹枝上掉下來，咻一聲化入了土裡，消失不見。然後，只不過打一個呵欠的幾秒鐘過去，就冒出了健康的新生樹枝，長滿了光滑而強韌的葉叢，以及一小團一小團的無花果實。小隊長只抬眼瞄了一下，一副事情的進展正如他的預期的表情。然後他張開手掌，擦去了臉上的煤灰。

　　小隊長？艾迪說。 　　什麼事？ 　　為什麼是這裡呢？你要等，在什麼地方都可以等，對吧？藍膚人就是這麼說的。那麼，你為什麼會選這裡？ 　　小隊長笑了：因為我是戰死的呀。我死在這片山丘上。我走的時候，幾乎什麼都不知道，我談的是戰爭，想的是作戰計畫，我出身於打仗的家族。 　　我希望看看這世界假如沒有戰爭會是什麼面貌，看看它在我們開始自相殘殺之前是什麼樣子。 　　艾迪環顧四周：可是眼前分明是在作戰。 　　那是你以為的樣子。然而你我的眼光不一樣。小隊長說：你看到的東西和我看到的不一樣。 　　他舉起一隻手，周圍烽煙四起的景象開始轉變。瓦礫消失了，樹木長起來，一棵又一棵，泥濘地面變成青翠茂盛的草地。陰鬱的雲層逐漸散盡，像帷幔由中心往兩旁拉起，露出了透藍的天空。一團淡淡的白色薄霧落在樹頂上方，地平線上一輪水蜜桃色澤的太陽，燦爛明亮，映照著這座島四周的閃亮海面。潔淨，純粹，未經破壞的美麗。

　　艾迪抬頭注視他昔日的長官，只見長官的臉龐乾淨清爽，身上的軍服突然變得平整。 　　眼前這一切，小隊長高舉雙臂：才是我所看見的景象。 　　他在那兒站了好一會兒，盡情享受美景。 　　順便告訴你，我現在不抽菸了。你先前看到我抽菸，那只是你以為我還在抽菸。他咯咯發笑：我在天堂裡幹嘛抽菸呢？ 　　他舉步離開。 　　等一等，艾迪喊道：我必須弄清楚一件事。我死掉的那件事。就在那個遊樂園碼頭上。我救起了那個小女孩了嗎？我感覺到了她的雙手，可是我想不起來 　　小隊長回過身來，艾迪把話吞了進去。想到小隊長當初死得那麼慘，他也就不好意思再問了。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就這樣。他咕噥了幾個字。 　　小隊長搔了搔耳朵後方，用充滿同情的表情看著艾迪：我不能告訴你，大兵。

　　艾迪的頭垂了下去。 　　不過，某人可以告訴你。 　　他把鋼盔與兵籍號碼牌朝艾迪拋了過來：這些是你的。 　　艾迪低下頭看。鋼盔邊緣內側有一張皺巴巴的照片，照片裡的女人又使得他整顆心揪了起來。他再抬起頭來，小隊長不見了。 　　◆◆◆ 　　星期一，早上七點三十分 　　意外發生後的隔天早晨，多敏蓋茲一大早就來到工作房。他並沒有像平常一樣抓個麵包配飲料當早餐吃。遊樂園關閉了，可是他還是來了這裡，而且打開了水糟的水龍頭。他在水流下沖著手，想著等會兒要清洗一些遊樂飛車器具的零件。然後，他關上水龍頭，拋開了這個念頭。四下無聲，似乎比一分鐘之前安靜一倍。 　　怎麼啦？ 　　威利站在工作房門口。他穿著綠色的寬條紋背心和寬大的牛仔褲，手上拿著一份報紙。報紙頭版標題：遊樂園慘案。

　　我睡得很不好。多敏蓋茲說。 　　嗯。威利倒在一張金屬凳子上：我也沒睡好。 　　他坐在凳子上，轉了半圈，兩眼無神看著報紙：你覺得他們什麼時候才會讓這裡重新開放？ 　　多敏蓋茲聳聳肩：那要問警方。 　　他們靜靜坐了一會兒。多敏蓋茲嘆氣。威利把手伸進工作服的口袋裡翻找口香糖。這是星期一。早上。他們正等著那個老人來上班，展開一天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