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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章 高山湖泊之下

冰峰暗隙 喬.辛普森 9270 2023-02-05
  我躺在睡袋裡,望著光線從紅綠相間的帳篷布篩落帳內。賽門正鼾聲如雷,時不時還抽搐幾下。我們也有可能是在其他地方吧?待在帳篷裡總有一種奇異的不確定感。只要把拉鍊合上,世界便阻隔在視線之外,無從感受身在何方。蘇格蘭,法國的阿爾卑斯山,喀喇崑崙山脈,都一樣。蕭瑟風聲、淅瀝雨聲、風拍打帳篷發出的聲響、隔著帳篷墊感覺到的地面硬塊,以及襪子與汗水的酸腐氣味這些在地球任何一隅都無甚差別,也都和溫暖的羽絨睡袋一樣令人心安。   帳篷外,群山將在清朗天空下迎來第一縷陽光。也許還會有禿鷲被熱氣吸引,在帳篷頂上逗留。這同樣並不出奇,我昨天下午就看到一隻禿鷲在營地上空盤旋。我們正位於祕魯安第斯山脈瓦伊瓦什山(Cordillera Huayhuash)的中段,距最近的村莊四十五公里,而且路況崎嶇異常,四周則環繞著我所見過最壯觀的冰山群。而我們在帳篷裡,只有薩拉泊峰(Cerro Sarapo)雪崩發出的聲聲咆哮提醒我們這一切。

  我依戀帳篷裡溫暖的安全感,但也只能不情願地鑽出睡袋,因為我得去生火。夜裡下了一點雪,我走向做為臨時爐灶的岩石,結冰的草叢在腳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我經過理查的單人帳篷時,沒聽到什麼動靜,他的帳篷塌了一半,上面結滿白色的冰霜。   一塊橫懸的巨大漂礫成了我們的臨時廚房,我蹲在避風面享受完全獨處的時光。我往汽油爐裡注入汽油,但溫度太低,汽油又含有鐵鏽,無論怎麼撥弄,爐子仍固執地不肯點燃。不久我失去耐心,斷然把汽油爐放到瓦斯爐上,將瓦斯爐火力開到最大,火苗這才劇烈地迸發出來,火焰竄得足有半公尺多高。儘管汽油並不純淨,還是燒得劈啪作響。   爐子慢騰騰地煮水,我環顧四周,寬敞、乾涸的河床上佈滿岩石,頭頂上方的漂礫正足以代表這一大片地區的景觀,只差不能指出這裡極度惡劣的天氣。在營地正對面不超過兩公里半的地方,一面冰雪巨牆高高聳起,直逼薩拉泊峰頂。在我左側,兩座壯觀的冰晶城堡從大片冰磧裡拔地而起,俯瞰著我們的營地,那是耶魯帕哈峰(Yerupaja)和拉薩克峰(Rasac)。雄偉的修拉格蘭德峰(Siula Grande)高達六三四四公尺,就躲在薩拉泊峰背後,從這個位置無法看見。一九三六年,兩位勇敢的德國人首次從修拉格蘭德峰的北側山稜登頂,此後鮮有來者。然而真正的桂冠是險惡的西壁,落差達一千三百七十多公尺,迄今所有嘗試攀登者都鎩羽而歸。

  我關上爐子,小心把水倒進三個大杯子。陽光還沒射上對面的山稜,待在陰影中寒氣逼人。   飲料已經準備好了,如果你們還活著的話!我興致勃勃地宣布。   我狠狠踹了理查的帳篷一腳,把霜都震了下來。他爬出帳篷,五官痙攣,冷得發抖,二話不說,攥了一卷衛生紙就直奔河床。   還是不舒服嗎?他回來的時候我問。   唔,還不是很舒服,但沒那麼糟了。昨晚真他媽太冷了!   我猜,令他身體不適的也許不是燉菜豆,而是這裡的高海拔。我們在海拔近四千六百公尺的高山上紮營,而理查可不是登山家。   我和賽門在祕魯利馬市的廉價旅館遇到理查,當時他為期六個月的南美洲探險旅程差不多進行到一半。在他的金屬框眼鏡、乾淨整潔的戶外裝扮和敏捷輕快的舉止背後,隱藏著一個冷面笑匠,還有一段在海邊拾荒的放浪經歷。他曾經划獨木舟穿越札伊爾1的熱帶雨林,與俾格米小矮人一起吃幼蟲和漿果維生。也曾在肯亞內羅畢的市場親睹竊賊被活活踢死,而他的旅伴只因為一場可疑的錄音帶交易,就在烏干達被嗜血的士兵射殺。

  注1:札伊爾(Zaire),現剛果民主共和國,簡稱剛果(金)或民主剛果,二十世紀曾一度改稱札伊爾。譯注   他浪遊四海,一缺錢就打苦工存旅費。通常獨自上路,在異國碰見什麼人,就往哪邊去。我和賽門一致認為,營地有這樣一個有趣的看守人一定很棒,我們外出登山的時候他可以幫忙照看裝備。這麼說或許對這偏遠地區的貧苦山地農民很不公平,但在利馬市的後街待過之後,我們就變得疑神疑鬼。總之,我們邀了理查,告訴他,如果想就近觀賞安第斯山脈,就加入我們幾天。   我們乘坐搖搖晃晃的公共汽車,經過一百三十公里驚心動魄的車程才到達山谷,骨頭幾乎都晃散了。限乘二十二人的車子塞進了四十六個人,沿途看到的大量祠塔更是讓我們心驚膽戰,裡面埋的都是車禍身亡的司機和乘客。車子的引擎用尼龍繩捆在一起,輪胎癟掉時居然用鐵鍬換胎。

  下車之後,我們又步行了兩天。第二天快要過去的時候,理查開始出現高山症。當時我們正接近山谷的盡頭,黃昏慢慢降臨。他催我們趕著驢子先走,好在天黑之前紮營,他稍後會跟上來,還說現在路是直的,他不可能迷路。   理查沿著危險四伏的冰磧地蹣跚走向一座湖泊,他誤以為我們是在那裡紮營,後來才想起地圖上還有另一座湖泊。當時已經開始下雨,氣溫也愈來愈低,他身上的薄襯衫和薄棉褲根本無法抵禦安第斯山的夜間寒意。他感到筋疲力盡,就下山往山谷走,尋找遮蔽。上山時他曾留意到一些用石頭和鐵皮搭建的棚屋,他以為是空屋,夠他窩上一晚,但他意外發現裡面已經被一大群小孩佔據,包括兩個十幾歲的女孩。   經過漫長的談判,他終於在隔壁豬舍找到地方睡覺。棚屋的孩子給了他一些熟馬鈴薯和乳酪,又扔給他一綑蟲蛀的羊皮保暖。寒冷的長夜裡,高原的蝨子在他身上享受久違的盛宴。

     賽門來到臨時爐灶旁,繪聲繪色地講述他昨晚的夢境。他堅持認為,這些神祕幻覺源於他睡前服用的安眠藥。於是我決定晚上也試一試。   賽門做早餐時,我嚥下最後一口咖啡,開始寫日記:   □□□   一九八五年五月十九日。營地。昨晚霜寒霧重,今早晴空萬里。我還在努力適應這個地方。這裡荒僻得嚇人,卻令人心曠神怡,比阿爾卑斯山好多了沒有成群結隊的登山者,沒有直升機,也沒有救難隊,只有我們和群山在這裡,生命顯得格外單純、真實。很容易就把俗務和煩心事拋諸腦後      我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所寫的內容,還有,這與我們在安第斯的活動有何關係。明天我們將從北羅薩里奧(Rsaric Norte)開始進行高度適應。如果十天後身體狀況良好,我們將嘗試尚未有人征服的修拉格蘭德峰西壁。

  賽門遞來麥片粥和咖啡,問:   我們明天出發嗎?   應該沒問題。輕裝花不了多少時間,剛過中午,我們就能下山返營了。   我只擔心天氣。   自從我們來到這裡,每天的天氣狀況都一樣:早晨天氣晴朗,一到中午,濃密的雲層就從東邊湧過來,接著必定下雨。在高山的斜坡上,降雨會變成厚重的大雪,雪崩可能就突然發生,切斷撤退的路線。如果阿爾卑斯地區出現這樣的積雲,登山者會立即考慮撤退。但是這裡的天氣狀況有些不同。   我認為情況沒有看起來那麼糟糕。就說昨天吧,烏雲密布,還下了雪,但氣溫並沒有急劇下降,也沒有閃電打雷,山頂似乎也沒有颳起狂風。我覺得這根本算不上暴風雪。賽門細細地分析。   也許他是對的,但我總感覺有些不安,你是建議我們冒雪登山嗎?我們有可能把強烈的暴風雪誤認為普通的天氣,這樣豈不是要冒很大的險?

  是啊,的確是冒險。所以我們要觀察天氣變化,枯坐在這裡絕對得不出任何結論。   你說得對。我只是擔心雪崩。   賽門笑了,對,你的擔心有道理,畢竟你上次經歷過雪崩,好不容易死裡逃生。我認為這裡比較像冬季的阿爾卑斯,下的是雪粉,而不是大片、潮濕的雪,不會引發雪崩。我們再看看吧。   我很羨慕賽門那種無憂無慮、隨遇而安的態度。他有能力獲取屬於他的東西,也擁有自由的靈魂去享受這些東西,從不抱怨、擔心和懷疑。他常常開懷大笑,很少愁眉苦臉,碰到不幸的事總是一笑置之,彷彿那與自己無關。他身材高大,體格健壯,可以說是天之驕子。他還是個讓人感到舒服的朋友:值得信賴、待人誠摯,隨時都能笑看生命。他有一頭濃密的金髮,湛藍色的眼睛總是帶著笑意,性格有些瘋狂有這種特質的人,在世上並不多見,因此顯得格外與眾不同。我打心裡慶幸當初我們決定一起結伴來到這裡。我很難和人相處這麼久。賽門擁有我所缺乏而又一直希望擁有的一切特質。

  第二天早晨,我和賽門準備出發的時候,理查在睡袋裡迷迷糊糊地問:你們預計什麼時候回來?   最晚三點。我們不打算花太長時間,如果天氣突然惡化,一定趕緊返回。   好的,祝你們好運!   清晨的霜凍把本來疏鬆的地面凍得結實,去路比預期的要容易一些。沒過多久,我們的步伐節奏開始平穩起來,兩人默不作聲,順著佈滿小石塊的山坡向上曲折行進。每次我回頭,都能看到帳篷在視野中不斷變小。我開始享受運動的樂趣,感覺身體比預期中更加適應。儘管海拔很高,我們的前進速度還是很快。賽門保持著與我一致的穩健步伐。之前我曾擔心和他的實力差距過大。如果登山者發現同伴得放慢步伐來遷就自己,就會奮力加快腳步,我可以想像那種情況有多麼令人挫敗、緊張。

  感覺如何?短暫休息時我問賽門。   相當不錯。我很高興這次路上我們沒有吸菸。   我默默點頭。儘管之前賽門提議不帶香菸到營地時我還抗議了。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肺部在稀薄、寒冷的空氣中費力運作著。大量吸菸從未影響我在阿爾卑斯的登山表現,但在這次探險中,我不得不認同戒菸是明智之舉。高山症和肺水腫的風險,我們已經聽得夠多了,就是這些故事,幫助我熬過前幾天的菸癮。   我們花了幾個小時,把那些遍地碎石的山坡甩在身後,然後向北進發,目標是穿越一大片嶙峋拱壁,抵達上方的山坳。此時營地已完全消失在視野中。我立刻意識到,我們所處的地方是如此靜謐荒蕪。我這輩子第一次知道什麼叫與世隔絕。此處有股奇妙的寧靜和安詳。我開始體驗到一種徹底的自由在我想要的時間,以我想要的方式,做我想做的事情。忽然之間,這一整天變得不同了。一切遲鈍無力都被這令人振奮的獨立自由一掃而空。眼下,我們只需對自己,而不用對任何人負責任,不會有人侵犯我們的世界,當然,也不會有人來援救

  賽門領先我一段距離,默默攀登,穩步前進。雖然他的步伐比我更有條不紊,可是我知道我們目前配合相當平順,也就不再在意自己的速度和適應程度。我不慌不忙,知道兩人都能毫不費力登上山頂。遇到美妙的風景,我還很開心地駐足欣賞片刻。   蝕溝既疏鬆又容易碎裂。當我繞過一塊黃色的岩石露頭,看到賽門安坐在前方百來公尺遠的山坳,正著手準備熱飲,我的內心洋溢著喜悅。   這疏鬆的地面沒有我想的那麼糟糕。我有點氣喘吁吁地說,茶水交給我來沖泡吧。   你看到修拉格蘭德峰了嗎?就在那兒,薩拉泊峰左側。   老天!太神奇了!看著眼前的景象,我心中油然生起敬畏之情,比我在照片上看到的更加雄偉!   我坐在自己的帆布背包上,賽門遞來熱氣騰騰的飲料。我注視著橫亙在我們面前的整片山脈。在我的左側,可以看到拉薩克的南壁,那是一座巨大的冰坡,條條岩帶橫過山體,看來頗像條紋大理石。在拉薩克的積雪峰頂右側,海拔略低的賽利亞北峰(Seria Norte)以一道險峻的雪檐山稜與拉薩克峰相連。山稜從賽利亞北峰的峰頂開始向下傾斜,到了鞍部後又曲折向上,連綿不絕地穿越兩座岩石的肩部,直至耶魯帕哈峰的錐形峰頂。耶魯帕哈峰是我們眼前最高的山,高高聳立在修拉冰川之上,山上的寒冰和新雪閃閃發光,有如王者。耶魯帕哈峰南壁呈典型的三角形。西稜則雪檐陡峭、岩石密布,自賽利亞北峰下部的山坳向上拱起。東稜朝另一個坳口盤旋而下,下方的山壁表面佈滿了平行的蝕溝,都是粉狀積雪蝕刻而成的,在太陽投射出來的陰影下,彷彿一條條蕾絲緞帶,令人嘆為觀止。   我還認出了山稜底部的聖羅莎山坳。我們在修拉格蘭德峰的照片上看過它,耶魯帕哈峰東南稜和修拉格蘭德峰北稜的起點在那兒交匯。後者盤旋在修拉格蘭德峰蘑菇形的峰頂上,起點的地勢並不複雜,之後一路攀升,猛然轉彎後一路收窄,變成又薄又陡的山壁,佈滿雪檐和蝕溝,搖搖欲墜地懸在龐大的西壁邊緣上方。   西壁才是我們的夢想。甫一照面,我竟有些迷惑,彷彿素未謀面。它的實際規模出乎預料,再加上觀看角度跟照片不同,我竟不大認得出來,直到一些較顯著的特徵慢慢出現。一大團積雲洶湧越過修拉格蘭德峰北稜,東邊的亞馬遜盆地廣袤的雨林在陽光下升溫,不斷往這邊送來飽含水分的雲塊。   你對天氣的看法是對的,賽門。這絕對不是暴風雪。我敢打賭只是叢林產生的對流雲系。我說。   是啊,就是不讓我們好好生火喝下午茶。   你估計我們現在位於什麼高度?我問。   大約五千五百公尺吧,說不定還更高一點。怎麼了?   哦,我們剛剛刷新了高度紀錄,卻差點沒留意。   要是你就睡在跟白朗峰一樣高的海拔上,這個高度似乎也沒什麼了不起,對吧?賽門一邊說,一邊淘氣地咧著嘴笑。   我們一喝完飲料,濕潤的雪片就開始飄落。此時北羅薩里奧的峰頂依然清晰可見,雖然再過一會兒就會消失了。它比我們所在的山坳高出一百多公尺,在晴朗的天氣裡花一個多小時就可以到達。我們倆都不提直接下山之類的事。我們有一股默契,那座山的山頂不在這次的計畫之內。   賽門背起背包,走下碎石坡。他跑了起來,沿著我們剛剛爬上來的蝕溝往下滑,然後我們一路大叫大笑著衝下四、五百公尺的疏鬆斜坡,還試著做出滑雪的併腿轉彎動作。回到營地的時候,我們都氣喘吁吁但神清氣爽。   理查把茶杯遞給我們,他已經開始準備晚餐,一看到我們的身影出現在斜坡上,就煮了茶等我們。我們坐在呼呼作響的汽油爐旁,告訴他我們做了什麼,又看到什麼,由於太過興奮,我們講起話來漫無章法,直到雨突然從山谷那邊一陣陣地飄過來,我們才不得不躲進大帳篷。   六點半左右,夜幕降臨。這時候如果有人走近我們的帳篷,會看到溫暖的燭光透過帳篷布發出紅色和綠色的光芒,並聽到我們低聲交談。理查講了紐西蘭橄欖球隊八名成員在中非叢林裡迷路鬧出的笑話,我們不時爆發出猥褻的笑聲。接著我們計畫好隨後的登山訓練,然後靠打牌打發漫漫長夜。   我們的下一個目標是河床對岸的揚托里峰(Cerrs Yantauri)南稜,那是無人攀登的處女地,由於看上去近在咫尺,因此我們認為在登頂過程中應該能一直看到營地。南稜從我們的右側延伸到左側,最初是一段岩層,接著變成長長一段優雅的雪檐山稜,通往一處看起來極不穩固的冰塔地帶,再從那裡驀地擡升至峰頂。上山或下山時,我們都可以在山稜高處露營,以確定我們對天氣的推測是否正確。   清晨陽光明媚,寒氣逼人,但東方的天空看起來異常不妙,我們決定第二天再攀登揚托里峰南稜。賽門到附近的冰融池洗澡、剃鬚,我和理查一起前往棚屋,看看能否向那些女孩子買些牛奶和乳酪。   她們見到我們顯得很高興,也很樂意把自製乳酪賣給我們。理查用蹩腳的西班牙語和她們交談,得知她們叫葛洛麗亞和諾瑪。兩人把父親的牲口趕到高地放牧期間,就睡在棚屋裡。她們看似粗野邋遢,卻極細心地照顧那些看起來已經有自理能力的小孩。我們在陽光下閒晃,看著他們工作的樣子。三歲的艾莉西亞(我給她起了個綽號叫帕丁頓2)負責看守牲口圍欄的出口,防止乳牛和小牛外逃。而她的哥哥姊姊有的負責擠奶,有的阻止小牛吃奶,還有的用紗布袋過濾乳清。所有工作都在歡笑聲中不急不徐地進行,氣氛非常愉快。我們請葛洛麗亞的哥哥斯賓諾沙在接下來的幾天裡幫我們從村莊帶來一些補給品,然後就一路啃著乳酪返回營地。我們邊走邊留心觀察雲層,這些雲層似乎會比平常更早把水氣釋光。吃了兩個星期的義大利麵和豆子,我們都十分期待新鮮的蔬菜、雞蛋、麵包和水果,以至於幾乎無法靜心思考了。   注2:英國作家麥克.龐德所著童書《一頭名叫帕丁頓的熊》的主角,是一隻擬人化的熊,深受少年及兒童喜愛。譯注   第二天一早,我們離開營地前往揚托里峰。開始就很不順利。事實證明碎石坡非常危險,不斷有石塊自上方的西壁鬆脫砸落。我們精神緊張,戰戰兢兢,想走得快一些,但沉重的背包拖住了我們的步伐。爬到碎石坡低處的半路上,賽門發現他把照相機落在剛剛休息的地方了,於是卸下背包往回跑。我繼續向右前方爬,到較低的石壁下躲避隨時可能砸落的石塊。   到了晚上六點,我們成功地站在高聳的山稜上。但此時天氣狀況急轉直下,黑壓壓的烏雲迅速湧了過來,而我們所在的位置毫無遮蔽。天色暗下來時,我們靠著一小塊突出的岩壁支起露宿帳,忐忑不安地入睡。一整夜雪下個不停,但我們擔心的暴風雪並沒有發生,似乎證實了我們的天氣理論。   第二天早晨,我們滿懷希望地啟程,順著白雪覆蓋的南稜向上攀登。但在海拔五千五百公尺處被迫放棄。深可及腰的雪粉令我們舉步維艱,佈滿深厚雪檐的山稜危機四伏。峰頂的冰塔下方有個雙層雪檐,一道裂口把雪檐一分為二。我進入那道裂口,從這裡能夠清楚地俯視整座西壁。我們決定今天到此為止。   從地質疏鬆、碎石密布的西壁下山後,我們疲憊不堪地返回帳篷。至少我們掌握了一些關鍵的天氣狀況。當然這裡也可能出現暴風雪,但起碼我們不必一看到雲團湧現就撤退。   兩天後我們再次出發。這次的目標是賽利亞北峰的南稜。從營地望過去,賽利亞北峰顯得雄偉壯觀,而且據我們所知尚無人攀登。等我們走近一些,就明白無人問津的原因。在家鄉謝菲爾德時,英國登山家艾爾.勞斯(AIRgse)告訴我們這座山稜有些棘手。   實地觀察後我們發現,艾爾口風含蓄的名聲,完全名不虛傳。我們又冷又擠地睡了一晚,往山稜底部一處高聳的山坳前進時又遭遇雪粉,我們累得筋疲力盡。山稜在我們上方拔升六百公尺通往峰頂,一排排雪檐近乎垂直地從山稜伸出,令人嘆為觀止。冰斧一旦碰到雪檐底部,原本就搖搖欲墜的大冰塊可能會整個砸到我們頭上。此次攻頂又是一場徒勞,我們盡可能一笑置之,也好奇理查得知我們三度鎩羽而歸會作何感想。但是我們身體狀況很好,也已經適應了高度,準備好面對我們的主要目標修拉格蘭德峰西壁。   接下來的兩天,我們用食物和陽光好好犒勞了自己,為攀登西壁作準備。我開始冒出一陣陣恐懼。萬一出錯怎麼辦?想要我們的命可絲毫不費吹灰之力。我們既渺小,又孤立無援,而這一切都是出於自己的選擇,想到這裡,我不禁向賽門說出我的焦慮,他卻輕輕笑了。他了解我為何焦慮,也許內心深處也同樣緊張。適度的恐懼是健康的,感受到身體是如何回應恐懼也是好事。我們做得到、我們做得到每當我覺得虛弱無力,彷彿腸胃被掏空的時候,就會像念咒一樣不停重複這句話。這並非虛張聲勢,而是讓自己振奮起來,準備最後一搏。對我來說,這往往是行前準備中極困難的部分。有人說這是合理化自己的行為,其實坦白地說,是極度恐懼才對!   賽門最後說:好吧,我們先在山壁下挖個雪洞休息,第二天再推進一段。我預計花兩天上山,兩天下山。   如果天公作美的話   早晨的天氣很不妙。洶湧的雲層遮住大半山峰,山體上部一片黑壓壓,只能看到半山腰以下。空氣中有一種莫名的危險,我們都嗅到了。這究竟是場貨真價實的暴風雪,或只是亞馬遜雨林提早送來的禮物?當時我們正收拾背包,這樣天氣一好轉,就可以在隔天一大早出發。我在背包裡多裝了一罐瓦斯。   我不介意再多摘一座桂冠。到目前為止,我已經爬過了三座處女峰。   看到賽門面露愁容,我衝著他微笑。   修拉格蘭德峰可不一樣,從起點就非常陡峭,連雪粉都積不住。   那麼,你們估計要四天?理查漫不經心地重複道。   外出五天。賽門瞥了我一眼,如果我們一個星期以後還沒回來,所有的裝備都歸你了!   我看得出來,理查的笑不是發自內心。我一點兒也不羨慕他能在這裡等待,因為他無法預料山上可能發生了什麼事。五天可是一段漫長的時間,特別是當你獨自一人,沒有人與你交談的時候。   三天後,你可能會開始猜測我們的遭遇,但請不要擔心。我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而且就算發生不測,你也無能為力。   儘管已經盡一切辦法減輕負重,我們的帆布背包依然沉重無比。我們挑選裝備時比以前考慮得更加周全。露宿帳太笨重了,我們決定丟在這裡,改找適合的雪洞休息。可是即使減掉了帳篷,雪樁、冰錐、冰爪、冰斧、攀岩裝備、爐子、瓦斯、食物和睡袋等,還是讓我們不堪重負。   理查決定陪我們走到冰河。第二天早晨陽光熱辣,我們步伐穩健地踏上征途。一個小時後,到達了冰河的起點。冰河左岸是一座冰河刻蝕的大岩石,我們開始攀爬這道岩石與冰磧間的陡峭蝕溝。剛才的泥漿和碎石地面到這裡變成了雜亂無章的漂礫和碎岩。繞過或者翻越這些障礙物都非常費力,其中一些障礙物的體積比人大上好多倍,何況我們還背著碩大的背包。經過兩個星期的高海拔生活,理查已經能夠跟上我們的行進速度,但從我們停下休息的地方可以看到,前方有一連串聳立的冰柱和混著泥漿的冰河冰,而他只穿了輕便戶外休閒鞋,走不過這些障礙。為了越過蝕溝到達冰河,我們必須翻越一座二、三十公尺高的冰崖,雖然不高,但十分陡峭,攀登路線上還懸著巨大的石塊,看起來相當不穩。   我認為你不應該再往前走了,我們雖然可以帶你過去,但不會原路回來。賽門說。   理查沮喪地環顧四周,到處都是泥漿和坡棲漂礫3,一片貧瘠。他一直希望能看到更不同尋常的東西。他甚至還沒見到修拉格蘭德峰的西壁呢!   注3:僅以單點或極少面積與地面相接,而仍能保持平衡的漂礫。編注   你們走之前我要給你們拍照,或許這些會變成死者的照片,賣掉還能大撈一筆,誰料得到!他宣稱。   真多謝你的好意!賽門嘟噥著。   我們在漂礫間和他分道揚鑣。站在高高的冰崖往下望,他顯得那麼淒涼,好像被遺棄了一樣。他將要度過一段孤獨的時光。   要小心啊!他把手掌圈在嘴邊對我們大喊。   別擔心。賽門喊道,我們沒打算孤注一擲,一定會及時回來。回頭見!   我們繼續朝第一片冰隙前進,理查孤獨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見。到達冰隙後,我們裝上冰爪,用繩子把彼此繫在一起。結凍的山壁把陽光折射過來,冰河上的溫度很高,一絲風也沒有。冰河的邊緣既破碎又扭曲,我們回頭看著自己來時的路線,把地形特徵默記下來。我們可不想在下山時忘記路線,那時我們的腳印一定已經被新雪覆蓋,而我們返回時必須知道應該走冰隙的下方還是上方,這一點很重要。   清冷的夜晚降臨到群山之間,我們窩在西壁下的雪洞,十分舒適。明天一早啟程時,必定寒氣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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