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像是與死亡做愛。
貝瑞.布蘭查德領隊在攀登巴基斯坦赤裸山上四千五百公尺高的魯帕爾冰壁時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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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是二〇〇三年五月一日星期四,早上十一點三十四分。我將刀子放在石頭上面,並將部份切下的殘肢放入先前一直塞在右手臂和岩壁間的雜物包裝袋中。我解下脖子上的黃色扁帶,纏繞在包裝袋上,並將它塞進背包中。接著拉緊背包的帶子,拋過頭,以此作為臨時的吊帶,來支撐我被截肢的右臂。當時我並沒有想到要將身上的自行車褲脫下來作為襯墊,我腦中唯一的念頭只是趕快離開這裡。
我從滑輪索具上清出兩個登山鉤環,將它們環扣在我的安全吊帶上,接著將幾樣必要的物品丟進背包中空水瓶、近乎全滿的尿罐、攝影機和多功能工具鉗。當我拿起數位相機時,我停了下來,有一個直覺告訴我,要我打開相機電源。五秒鐘內,我近拍了兩張切斷手臂後的模樣。接著便是不帶感傷的告別。關掉相機,將它塞進背包中,再把背帶束緊在腰上,我快速地巡視了一下周遭,確認所有重要物品都帶齊了,就用左手草草地抓了兩綑攀岩繩索,並爬下峽谷。
一開始十五公尺的距離,我在各個岩石間不停地穿梭著。接著,我告訴自己我必須停下來,重拾鎮定。我的心跳飛快,速度幾乎是平常的三倍,但是血壓卻比平常還低:我正處於一種幾近休克的狀態。
(定下心來,艾倫!你現在還不能倒下去!)
魯莽行事只會把自己體力耗盡,對目前現況更加不利。首先,我必須先找到水。
我深深吸氣,接著吐氣,這樣吐納三次回復鎮靜之後再繼續。花了大約二十分鐘的時間,我走了一百三十公尺的距離。兩小時前還很刺眼、在天空照耀著的日光,現在卻不見蹤影,幸好我的眼睛已經漸漸習慣這樣的暗度,目前還不需要打開頭燈。像蛇般蜿蜒的狹縫峽谷僅容一個肩膀的寬度可通過,我小心翼翼地快速通過這小徑,同時避免撞到右手臂。我必須單手操作一連串複雜的攀爬動作,首先將繩索丟下峽谷中每個狹窄蜿蜒的通道,再費力地爬過。我採用屁股先著地的方式,下降至S型彎曲山谷底部一個馬桶形狀的岩石上,此處因水蝕作用而被沖刷出一個洞。
謝天謝地!這是一個中空的坑洞,而且出口處有一個突出的岩石可以爬出去。我一度很擔心,因為即使這個平滑的岩石坑洞不深,但對目前的我而言,也可能是難以攀越的障礙。我的情緒翻滾不已,我試圖快速移動,但是同時間腎上腺素和腦內啡開始影響我的思緒。這條九十公尺的凹槽小徑變得很漫長,好像多了一倍的距離。經過四到五次誤以為已經走到這小路的盡頭後,我才終於走出這陰暗的岩石小道,進入陽光四射的岩架。我走出小徑,來到岩架的中央,向四處張望。這個地方提供絕佳的視野,就像電影<魔宮傳奇>中,印第安那瓊斯坐在鐵道車上,駛出地下礦坑後,半卡在一個難以攀爬的岩壁上方的懸崖。很幸運的是,我早就預料到這個情形,因此我已經備妥安全吊帶、下降裝置以及長度足夠的粗繩索。我把兩個螺栓拴在左邊的岩石,岩石上還有個穿過螺栓的觀察孔的扁帶,以及一個浮動的繩索向下垂掛,距離岩架邊緣約有一公尺長度。這裡需採取大斷層坐式下降法。
受困六天來,這是我第一次站在陽光底下,感覺有點頭昏眼花。我搖搖晃晃地走向那大小約為大號雙人床的岩架前端,由此望出去,我發現在大斷層正下方,圓形平地的底部,有一個浴缸大小的淺池子,裡面竟然有水。我看到渴望已久的水,簡直開心地快飛上天,我幾乎是猛地往前衝到懸崖邊,差點摔下去,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我趕緊穩住自身,保持平衡。
(哇!艾倫,不要急!千萬不要因為莽撞而壞了事。)
我立刻用扁帶鍊將自己扣在固定點上,然後開始試著解開原本六十公尺長繩索中,有五十公尺糾結的部分。靠著左手和嘴巴,試著打開著前五天受困時,為了固定大腿無意纏出的繩結。我沉悶地重複著打開一個個結的工作,持續了二十分鐘,我將已解開繩索往左後方拉,繩索一端不經意地往下滑,直到其餘纏繞的繩索瞬間拉到岩架邊緣。
我突然聽到窸窸窣窣繩索溜滑的聲音,轉頭看見繩索滑下岩架,一溜煙地不見蹤影。出自本能地,我用左腳踩住繩子的一端,試著用慢跑鞋把滑動的繩子緊緊地踩住。如果繩索就這樣掉下去,這整個逃生計畫就算是結束了。這條半徑約一公分的繩索,是我從藍眼約翰峽谷逃生的必需品。少了這條繩索,我將被迫採取向上爬出峽谷的逃生路線,但我深知在那峽谷上方並沒有水,以我現在受傷的情況,在那貧瘠的區域得走上四個小時,才能走到塵土飛揚的迷宮路上,然後再揮手攔截讓路人提供協助前提是我要能活上這麼久,但是實際上是不可能的。如果繩索掉了,我可能也會把自己拋下岩架,變成自由落體,像一隻自我了結的天鵝向下俯衝,從十九公尺的高度掉落,摔在那只有小腿深度的小池塘中。
(繩索千萬不能掉,艾倫。不能犯下這致命的失誤。)
我在繩索中段綁了一個八字結,再把八字結綁在固定點上,五分鐘內差點發生兩次致命的失誤,我決定要好好定下心來,完全專注在架設下降裝置,設法讓自己抵達水池。
投入在鬆開繩結的工作中,每一分鐘都讓我覺得愈來愈燥熱。完全籠罩在陽光下的我,感覺脫水現象似乎加速了三倍之多;沾滿沙礫的繩索擦過我的嘴唇,漸漸地讓我的舌頭、上顎和嘴巴變成砂紙。繩子上方約十五公尺處有一個結,我大概咬了三十多次,最後我終於找到一個好方法用嘴咬住打結處,讓繩子反向穿過繩圈。我仍用嘴唇來咬住繩子,試著壓抑住自己每隔幾秒鐘就想要舔繩子的衝動。我的呼吸彷彿就要榨乾身體裡最後一滴的水分,雖然爬到下面的水池只需要五分鐘,但是我現在已經瀕臨底限,必須馬上喝點水解渴。
吐掉嘴上咬著的繩子,我用膝蓋夾住它,接著把背包從左肩膀上甩下來,然後小心翼翼卸下受傷右肩上的背帶。在我背包內的是水壺,裡面有四分之三都裝了我的尿液。先前為了不時之需,每次傾倒出的橘色液體我都只選擇小口啜飲,但這次就在十秒內,我大口喝下九十毫升、一百四十毫升、兩百毫升的尿,緊接著這強烈刺鼻的尿味讓我作嘔起來。儘管如此,那種口渴加上快被陽光烤乾在岩架上的感覺漸漸消失,我終於可以繼續剛剛解繩的工作。
十五分鐘後,我把繩子分成兩堆,這樣就算是做好準備工作,可以滑下這個懸崖。
我仔細檢查著繩結,將繩結扣在固定點上紫色扁帶的鉤環,然後再從懸崖上一次只丟下一團繩子。一般來說,我會選擇移除繩結,讓繩子自然從固定點上垂下。這樣一來,我到達底部時便可以把繩子直接拉下來。不過,今天我選擇不用這個方法,畢竟這次用完繩索後,我就不需要它了,加上現在受傷的情況下,不該亂丟垃圾已經不是我考量的重點了。
按照標準程序,我應該在固定點的鉤環上再加上第二個,作為備用,但是我並不擔心這個鉤環會意外地打開或損壞。這個鉤環的堅固指數相當高,我甚至可以用它吊上兩臺卡車。扁帶是這個月才剛買的,我對於扁帶也很有信心;它並未被擦、咬、摩擦過,或明顯地因為曝曬而造成變質或堅韌度減弱。如果覺得扁帶不夠牢靠,我可以將鉤環上的繩索直接扣上觀察孔,但是我相信原先的裝備已足夠撐起我的重量,讓我安全下降。
接下來,我拿出我的制動器①攀岩裝置,折著繩子將它穿過裝置上的兩個孔。完成後再將主要鉤環扣上繩圈,再扣緊鉤環開口上的鎖,我終於準備下降。將固定點上扁帶的扁帶鏈解開後,我往後退,直到整個人重量都在繩索和固定點系統上。檢查完安全吊帶,我發現我忘了對折腰帶,讓它穿過D扣環上固定腰帶的位置。理論上,腰帶可以拉過D環,這樣我整個人的重量就會落在我腿上的繩圈。如果我能雙手並用,加上不處在流血的過程中,我可能會考慮對折腰帶將它扣入D環,但是斟酌現況,加上我渴望已久的水就在下方,我寧願冒險,省略這個動作。
①制動器:Air Traffic Contrler,縮寫為ATC,是一種確保/下降工具。
往下看著我的腳,我退後著,步履顛簸不穩,每走一步就將十五公分的繩子穿過我的制動器裝置。走到下降邊緣時,我頭昏腦脹地從雙腿間向下一看,窺見下降距離約有六層樓高,此外,我所在的岩架高高地突出在懸崖壁上。如果我沒抓緊繩子或是意外地失手鬆開繩索,不會有任何備用裝置可以救我;可能的情況是我會沿著繩索加速往下墜落,雖然比不上單純的自由落體速度,但是這樣的速度將會讓我重重地摔在池邊,可能摔斷腿或是摔成重傷。所以我應該要謹慎處理這一段下降工作。
(放輕鬆點!慢慢來。對!保持這樣,艾倫。往下踩住那塊石頭。不對,左腳先踩。很好!保持穩定。現在換右腳。非常好。往後靠住繩索。保持信心。將臀部往下坐!伸直雙腳。現在慢慢地將繩索往外拉動。慢慢地!再慢一點。很好!現在抓緊繩子。)
我身處在下降上半部高度時較為擔心,因為繩索會額外添加下降裝置的重量,導致我必須用力拉著繩子固定住後,再將它們一點一點地穿過裝置這是項耗費力氣的工作,幾乎快耗盡我剩下的體力,才過沒多久,我就滑下繩索,失去平衡。這樣的過程彷彿就像駕著一部車,被困在時速只有八公里、停停走走的車陣中,一邊踩著底部的加速器,一邊還要用手煞車來控制車子的速度。我應該要放開手煞車來保持行進,但是這樣風險很大,一旦放開太多,可能會導致失速,無法掌控。
單手控制裝置意味著:當我為了要踩住岩架上不平的前端而開始東搖西晃時,並沒有多餘的手可以伸展,也無法平衡自己的身體。我害怕的是如果繩子一次放掉太多,我可能會從前緣摔下,因此撞擊到岩石,傷到自己的肩膀或頭部,然後鬆手放掉繩索。
陽光下,我毛細孔中的水分似乎也隨著空氣蒸發被吸乾了,有整整三分鐘的時間,我受著極大的折磨,試著做一連串極細微的步伐調整,並試著讓身體能夠下降到岩架下方。最後,我鬆手多放了一點繩子穿過制動器裝置,雙腳踩離岩架上較低的邊緣,遠離了岩壁,獨自掛在繩索上,現在距離地面大約二十公尺的高度。懸在半空中,我旋轉身體看到下方的圓形平地,心中的喜悅取代了原先心中的焦慮。滑下繩索,我盡可能快速地往地面移動,此時,只聽到繩索滑過制動器裝置的聲響迴盪在峽谷內。
一接觸到地面,我將身上六公尺長的繩索末端拉過下降裝置,一刻也不停留地馬上朝那四周環著泥巴的水池衝去。我離開陽光照射,置身在陰涼處,猛地將背包從我的左側甩開,然後小心地將背包拉離開我的右手臂,再度拿出我的水壺。
打開瓶蓋後,我將裡面的尿液倒出來,灑在左邊的沙地上,接著將瓶子放入池內,同時順手撈起水池中的落葉和昆蟲屍體,水的香氣因此四溢。因為這水池在太陽下烤了很久,所以我才剛接近就能感受到池子附近的濕氣,這種感受更刺激著我的渴望。我攪動著池中的水,沖洗著瓶子。
我將瓶子裝滿棕色的水,此時我把瓶緣湊近嘴邊,心中掙扎著到底要慢慢啜飲還是要大口喝水,最後我決定了:先小口啜飲,再接著大口喝水。
第一滴水接觸到舌頭,我開心地彷彿置身天堂,想像著合唱團開始唱著悠揚的樂曲。水是冰涼的,更棒的是,這水嚐起來有白蘭地的甜美滋味,更像是飽餐後飲下一杯甜美的葡萄酒。嘩啦嘩啦地,才四口我就喝下了整整一公升的水,讓自己完全沉浸在解渴的愉悅中,接著我再把瓶子裝滿水,開心地啜飲著。我以相同的方式喝下了第二公升的水,接著再把水瓶裝滿。此時心中升起一個疑問:一般脫水狀態下的人喝到這水,會和我一樣覺得是瓊漿玉液嗎?如果這水真的那麼美味,是什麼成分讓它這麼好喝呢?是陽光照射著水池上的落葉所以才有這番好滋味嗎?
我坐在水池旁邊,就在此刻,全心全意感受自己心中那份喜悅。由於當下迫切的是脫水問題,一旦這種渴望得到舒解,整個人都沉浸在輕鬆愉悅中。此刻,萬事萬物都比不上終於得到水的愉快,我甚至忘記了手臂上的疼痛。我作著白日夢,想像自己去野餐,結束了一頓悠閒的午餐,吃光了所有食物後,坐在樹蔭下,看著天空白雲飄過的那種輕鬆自在。
但是我知道這只是短暫的解渴。心情輕鬆的我,想起還要走上十二公里的沙地,才會抵達卡車停放處,我必須振作起來。此時我發現左前方沙地上,有些動物的足跡。可能是上次暴風雨侵襲時,某個人或是一群人騎著馬在此尋找遮蔽,暴風雨過後便離開了。我的心雀躍地跳了一下,想像著回程路上或許會遇上一群牛仔。我的頭腦還算清醒,還不至於大叫出聲來求救,或是把這樣的想像當真。峽谷中散落四處的乾馬糞說明那些馬在這裡已經是至少一天以上的事情了。而且,騎馬來此的旅人也不可能在此過夜。
這次我稍稍收斂點,豪飲下第三公升的水,中間還將塑膠水瓶放到沙地上,停留了一、兩分鐘,伸手進背包裡翻找著,想拿出些不需要帶走的東西。我決定留下CD播放器和兩片刮壞的CD,把其他的物品帶走。我拿出數位相機,對著大斷層下降下的雙繩拍照留念,接著用左手握著相機,以水池為背景自拍了張照片。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十六分。我很開心自己努力地走到這裡,照片中的我不但留著幾天來亂糟糟的鬍子,臉上也有手術時沾到的血漬,和一張彷彿被鬼驚嚇過的臉。將相機和攝影機放到背包的網袋後,我將水袋裝滿兩公升像糖漿般美味的水。
我繼續喝著水,接著打開從導覽書上影印下來的地圖,計算著接下來的旅程和第一個地標的距離藍眼約翰峽谷和馬蹄鐵峽谷的匯流處。我估計要整整走上三公里才能抵達匯流處。接著走八百公尺後抵達峽谷地的邊界,再三公里後就能通過大壁畫,大壁畫照片下方的標題寫著這裡稱得上是世界上最佳的石壁畫景點。接著再走上約一點六公里,便會抵達壁壘溪排水處的第一個滲水點。這表示至少要花兩個小時的時間,我才能抵達下一個潛在的汲水地點。我不確定這地點會不會有水這得看地下水位的高低,以及我上週抵達猶他州之前是否下過雨。不管怎樣,屆時我將需要補充水分。
為了替接下來的路程做最充分的準備,我將水袋和水瓶都裝滿水,並鎖緊瓶蓋。這是我有史以來最枕戈待旦的一刻。我站起身,感覺喝下的水順勢流到肚子裡。我希望能稍作休息,讓身體吸收水分,不過傷口仍在滲血,我或許只能再撐三、四個小時。大約在一小時四十分鐘前,我將自己手臂切斷,此刻,我決定要貫徹我的意志,完成我的計畫回到卡車上,尋求醫療協助;如果無法就醫,至少我要找到電話求救。
走進峽谷底沙地處,上方開闊陽光閃耀,我開始了十二公里的跋涉。外面的熱度馬上吸走我在水池邊剛補充的水分,才走了一百八十公尺,我就必須啜口水。翻找到背包中水瓶實在麻煩,我決定從安全吊帶上的齒輪環取下最後一個未鎖上的鉤環,穿過瓶蓋環口,然後將水瓶扣到腰帶左側垂下的一條帶子上。
我繼續前進,穿過數叢棉白楊和一叢茂密的樫柳,證明了逕流的確穿過這部分峽谷的地底。前進九十公尺後,灌木叢變少。背著背包,加上從背包垂至大腿前面的繫繩裝置和扁帶鏈,讓我走得很疲憊。所以我抖動大腿卸下繩環,一個接一個,直到整個安全吊帶和上面裝備從我背上掉落至地上,彷彿是沙地上一坨死掉的蛇。就當作是給某個人的小小獎品吧!我心想。峽谷探險的戰利品!
跋涉過峽谷第一段的蜿蜒曲折,我正穿越四十五公尺寬的峽谷地,想沿著這區域邊緣的陰涼處行進,減少曝曬。即便是緩和的步行速度,喝下水後還走不到一分鐘我又感覺口乾舌燥。走過一點六公里後,整個人幾乎被烤乾了,而且剛剛行進中我已經喝掉了一公升的水,幾乎是儲水量的三分之一。
離開水池不到十分鐘,我的腸子終於甦醒過來,這是從上星期天早上以來至今第一次,我知道即將到來的生理反應,我馬上衝到旁邊的凹壁,那裡有間歇性洪水在河道上的彎曲部分沖刷出來的一個長石椅,我毫不遲疑地解開褲頭上的皮帶,及時脫下短褲、車褲和內褲,就這樣褻瀆了這平滑的岩石。
(喔,老兄!我的天啊!這真是可怕啊!)
拜託,難道我的狀況還不夠慘嗎?現在我還要花力氣把自己弄乾淨。想到要把自己擦拭乾淨,我就覺得遙不可及,因為除了我的衣服之外,手邊根本沒有東西可以擦,這衣服對我來說還有利用價值。我穿上內褲,但是脫下外面的車褲,塞進背包上方,再穿回被血色污染的短褲。少了車褲,感覺溫度似乎降了十度。該走了,沒時間再逗留了;這個事件就在此畫下句點。
繼續我的行程,就在大U型轉彎處,峽谷急轉向右,我向左進入側邊的峽谷,以為這是主要的河道系統,但是大約走了四十步後,突然感覺到我虛弱的身體多了一股莫名的壓力,這才發現原來我走錯方向,誤往上游去,便趕緊掉頭。
(不要再犯愚蠢的錯誤了,艾倫!專心看路。你知道這裡並不是馬蹄鐵峽谷。一到那裡,就很容易辨認。專心地按照地圖標示走。你做得到的!)
突然間,我感覺我的下背部有種濕濕的液體流過。我的水袋居然漏水了。我停下腳步,跪下來將身後的背包滑到面前。沒錯,水從水袋底部的咬閥漏出來。咬閥的設計無法承受壓力,因此,我抽離了管子,打開了被我喝光的水瓶,扭著咬閥至開口處,將水袋中一半的水倒入瓶子裡。現在怎麼辦呢?我猶豫著。如果把剩下的水留在水袋中,那還沒走到馬蹄鐵峽谷水就漏光了。我決定先將水袋中的水喝掉,接下來的路程就喝水瓶中的水,這樣的安排應該是目前最明智的作法。
目前的情況是這樣:我在一小時內喝掉了五公升的水,但是只在峽谷中走了一點六公里。我還有九公里的路要走,但是只剩下一公升的水,天氣會愈來愈熱,我的身體狀況也將更加虛弱。我應該要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否則可能在前往大壁畫峽谷的半路,就撐不下去了。
這時我腦中想起幾年前在一本雜誌上看到的報導,內容是關於一個傳奇性墨西哥印第安族塔拉烏馬拉人(Tarahumara)的故事。故事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除了塔拉烏馬拉人可以打著赤腳在一天內跑八十公里的距離,穿越熾熱的沙漠外,還有他們居然在這種超級馬拉松的旅程中,無須任何補給他們不需要食物或水。訣竅就是,跑步一開始時在嘴裡含一口水,在不吞下這口水的狀況下,含著水跑步,過程中這口水可以增加吸入肺部空氣的濕度。我決定採用這個方法,在嘴裡含著六十毫升的水,步行到停車處。
這方法果然立即奏效。儘管我仍然感覺口渴,但是我的呼吸平順,那種才剛喝下水就感覺自己快被烤乾的情況也大幅改善,而這個方法或許就是接下來我分配飲水的最佳方式。
步行了三公里後,時間是下午一點零九分,我抵達藍眼約翰峽谷和馬蹄鐵峽谷的匯流處,一步也不差地,我準確地在此左轉繼續往大壁畫前進。走了五分鐘後,我發現左鞋裡的積沙似乎多到必須停下來處理。鞋底的沙粒一直磨著我腳跟,痛得我再也無法忍受。左腳受損情況似乎比右腳嚴重多了,因為左腳襪子的殘骸被我留在意外現場。脫下鞋子後,將沙子清空很容易。不過我仍然無法單手繫鞋帶,因此我能做的只是將鞋帶拉緊。很不錯了。接下來的路程,我小心翼翼地走著,盡可能避開沙地,一方面走起來比較輕鬆,一方面不讓沙子跑進鞋裡。
大約在四公里的距離時,我經過一片帶刺的鐵絲網圍籬,圍籬橫跨過河谷,這是由河床兩邊深埋入岩石的粗大鋼索所撐起。當我低頭穿過圍籬的下方,木板較為鬆散的部分時,我心裡猜想這應該是國家公園的分界線。就在我穿過圍籬界線,進入峽谷地的馬蹄鐵峽谷區時,我的腸胃開始劇痛,括約肌收縮著。我猛衝向另一個岩架遮蔽處下某個適當的地點,靠在一旁開始我的腸胃清理運動。腹瀉不會像失血一樣成為威脅我生命的主要因素,不過持續腹瀉可能會導致我嚴重脫水。第二回腹瀉結束,我把格子四角內褲和短褲往上拉,繼續大步向前走。含水健行效果很好,我因此能以喝下最少水量的方式快速走著。儘管仍是每隔五到十分鐘喝一口,不過到目前為止我的水瓶中還有七百毫升左右的水。
步行距離六公里時,在我的左手邊有一面九十公尺高的峽谷壁,牆上有深棕色和褐紅色的大型繪圖,主題是二十幾位肩膀寬大的人。這就是大壁畫的石壁畫,不過對我目前而言,它只是我旅程中的一個地標。位於峽谷下面,就在一片草叢中,我走進被柔軟的、茂密的草所掩蓋的沼澤地。更深入這片沼澤地後,我用手揮開一些苔草,發現一池水塘。感謝老天,真是太棒了!時間是下午一點五十五分。
我低下身子,俯身在十五公分寬、五公分深的一條泥濘小河前,試圖將水瓶裝滿水。這項工作讓我充滿挫折,但相當值得一試;水瓶中剩下約一百五十毫升的水,現在我要再將水瓶蓄滿水。我必須先在泥水中挖出一個小水塌,這樣才能用水袋從爛泥中舀水。我意外地抓到兩隻蝌蚪,不過,何必耗費心力把牠們抓出來呢?截至目前為止,我說不定已經喝下千萬隻肉眼無法辨識的微生物!多這兩隻蝌蚪又如何呢?只是因為牠們大到肉眼可見嗎?
儘管截肢處用了止血帶和鉤環暫時止血,不過現在傷口上滴血的速度變快了。當我在水邊試著裝水時,看到爛泥地上出現數十個紅色的血滴。手臂上止血帶周圍的疼痛愈來愈明顯,儘管我試著忽略這股疼痛,卻不知怎地愈顯劇烈。因為疼痛的刺激,我的腦子收到這樣的訊息:你的手臂傷勢嚴重,你得想辦法讓自己舒服點。這疼痛誘發一種想停下來休息、恢復體力的衝動,但是我知道我必須忍耐下去,至少此刻我有充分的水可以繼續往前走。
路上發現更多足跡,藉此我更加明確知道如何穿越這峽谷中的沙丘和棉白楊樹叢。沿路出現了圓錐形石堆,因此確定這區旅人較多,因為這是通往大壁畫的路。
但我無法判定這些足跡是何時留下的,秉持著我從受困時學到的教訓,我決定不要呼聲求救。如果峽谷中真的有人,那肯定是找得到的,最重要的是不要過度放大自己的期待。
步行了九公里時,我決定左轉,朝一個岩壁上的凹陷處走去,這凹壁大約有九十公尺的寬度和高度,凹壁最深處向上延伸約有三十公尺高。靠近巨大的、懸岩角度最大的部分時,河床向右轉,接著一個突如其來的景象強迫我關掉整個動力系統,就好像主要斷路器突然切斷腦中保險絲盒那樣。就在我前方六十公尺處,就是這個地方,有三個登山者並行走著,其中一個比另外兩個登山者小。
有人!我真是不敢相信!在這一刻前,我不敢懷抱任何希望能在這峽谷碰到人。我吞下口中的水,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試著弄清楚他們是否正朝我走來。剎那之間我懷疑我是不是眼花看錯,他們看起來似乎愈走愈遠。
(快點,艾倫,跟他們呼救。他們可以幫你。)
我必須在他們走得太遠前發出一些訊號。我試著大叫,但是喉嚨彷彿卡住了一般,叫不出聲。我試了一、兩次,結果只是把口中含剩下的水漱了一下。最後我終於微弱地喊出聲音來。救命!我接著深吸了一口氣,又喊了一次,這次是用力地喊出堅定的聲音:救命!
那三個人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著我。我繼續朝他們走去,又呼救了一次。救命!我需要協助!
那三個登山者開始朝我飛奔過來,這一幕讓我幾乎快哭出來了。
我再也不是一個人了。
這個想法對我來說是極大的慰藉,此外,我還有著充分的體力,對於自己能活下去的信心突然倍增。我快成功了。這些人可以幫我。我快成功了。
我們之間的距離愈來愈近,如我猜測的,他們是一家人:年約四十的一男一女,以及一個小男孩。他們都穿著短褲、T恤、高筒登山靴。女士腰間掛著霹靂腰包,在兩邊的套袋掛了兩個水瓶。男士背了一個中型的背包,大約是我背包的尺寸,但是他的背包看起來很輕,裡面很可能是空的。
等到我們雙方的距離近到可以談話,我開始跟他們說:我的名字是艾倫.羅斯頓,上週六開始就受困於石縫中,五天沒有進食和喝水,今天早上我將自己手臂切斷脫困,我失血很多。我需要醫療協助。
我說完話後,雙方面面相覷,彼此沒有說話。我右邊的身體從衣服的領子一直到鞋子前緣都沾滿血跡。我看著眼前年紀不超過十歲的小男孩,開始擔心我這副模樣可能會讓他這輩子都心靈受創。
男士這時開口說話,他簡短的一句回答,將我從一陣神智迷霧中敲醒過來。他的口音帶有特殊腔調,我試著解讀他說的六個字他們說你在此!
我大約花了五秒的時間才弄清楚他這句話的意思,接下來我意識到自己正對這無辜的一家人吆喝著,要他們跟我一起走:我們必須繼續往前走。我們邊走邊說。你們聽得懂我說的嗎?
男子點點頭,但是接著反駁:你應該停下來休息一下。
我再次重複我的堅持:不行,我們得繼續向前走,接著我開始問他們一連串的問題。你剛剛說的他們是指誰?誰跟你說我在此?你們有任何通訊設備,可以從這裡打電話出去嗎?
這一家人小跑步地試著跟上我的腳步,那男士這時回答:停車場那邊有警察。他們要我順便留意一下你的蹤影。
你身上有電話嗎?我又問了一次,結果沒有。但他的脖子上倒是掛了一個衛星定位器。你知道這裡距離登山口有多遠嗎?
呃距離大約是三公里。
天啊?怎麼可能這麼遠?我拿出地圖檢視了一下,看起來距離似乎沒有這麼遠,地圖上顯示,大約走一點六公里便可離開峽谷底部,接著在險坡還有一點六公里的路。你確定嗎?
他指著衛星定位器螢幕上已經定位好的路線,螢幕上顯示我們目前距離登山口為二點九一公里,大約在登山口下方二百二十公尺。高度對我是最大的考驗。當我要往高處走,穿越三公尺高的攔砂壩,在此登山小路切過河谷轉彎處時,我可以明顯感受到身體承受相當大的壓力。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真的還有體力走回登山口。登山口有救援人員,他們可以出來援助我,或許是這樣的想法讓我一心想走回登山口,但是目前的實際情況是我傷重而且失血過多。即使是最小的登山障礙都要耗上我極大的體能來應付,我的心跳常常因此過快。
思考著何種方式能讓我最快就醫,我先請教了這一家人每個成員的名字,接著告訴他們我的計畫,請他們協助我。
我是艾瑞克,這是莫妮卡和安迪,艾瑞克介紹著他的家庭成員。我們是來自荷蘭的梅傑一家人。我還沒和莫妮卡和安迪說過話,但我猜想他們的英文一定和艾瑞克一樣流利。
好,艾瑞克,你們的體能狀況看起來很好。請你們其中一個人先跑至登山口,通知那邊的警察派出救援。我能確定的是登山口有派駐人員,他們並不是警察,但是剛剛艾瑞克稱呼他們為警察。請他們協助提供擔架和一組人員,將我扛出這地方。因為考量我目前的身體狀況,我可能走不到登山口。你們可以幫我這個忙嗎?
莫妮卡可以擔任這工作,她跑得很快。
我看著他太太,她點點頭。妳了解我所需要的救援嗎?我問。
了解,你需要一個擔架和
我打斷她的話。等等,登山口的警察有配備無線電和電話嗎?艾瑞克和莫妮卡點點頭。好的,那麼麻煩妳請他們派出直升機來救援。
為什麼我沒有早點想到這個方法呢?或許是因為我已經太過疲憊不過直升機救援的確比擔架救援好,我只要找到直升機可以停下來的地點,然後等待救援便可。這個方式最適合目前的情況。我看著莫妮卡。
拜託妳了,請妳盡可能跑快點。
莫妮卡以慢跑速度匆忙離開,安迪跟著她一起跑。我當時幾乎想要求男孩留下來陪我,這樣莫妮卡可以跑得更快,不過當時還有更迫切的事:我詢問艾瑞克是否有食物。他想了一下,叫住莫妮卡。我們還剩下一些餅乾,在莫妮卡身上。
艾瑞克向我解釋著。我們繼續往前走,他喊住莫妮卡,要她留下餅乾。她拿出裝著餅乾的塑膠袋,一邊向我道歉,因為她和安迪剛剛已經吃掉大半的餅乾。接著,莫妮卡和安迪轉身繼續向前跑。
雖然塑膠袋裡只剩下兩片餅乾,不過這就像是天賜的食物,我一次吃下一整片大口咀嚼著。吃完第一片後,我停下來扭開水瓶蓋,豪飲了一口我的蝌蚪水,順了順口。當我大口吃完第二片餅乾後,艾瑞克遞給我一瓶未開封的半公升礦泉水。這水並不像大斷層水池的水那樣美味,不過,相較於我水瓶中的泥沙水來說,飲水品質上有大幅改善。我向艾瑞克道謝,問他是否可以幫我揹背包,他一口答應,於是我馬上卸下背包,瞬間將負重減輕。
沿路上,艾瑞克一直和我聊天,他問了我幾個問題,想了解事情發生經過。我想試著含水走路的策略,但是我每次只要回答了艾瑞克的問題,口中的水就會順便吞下去。當我簡短地回答完問題後,我就會倒幾毫升的水,含在嘴裡。我們來來回回問了五、六個問題後,我和艾瑞克說明,我必須停止交談,專注在走路上。
莫妮卡和安迪離開後大約五分鐘,我和艾瑞克遇到一位年約五十出頭、和我們反方向的登山者,隨行的女士似乎是他的媽媽。他問我們是否需要協助,我問他:你有手機或衛星電話嗎?他身上並沒有攜帶任何類似的通訊裝置,但是他提及他受過醫療訓練。
這讓我很高興,因為我那稀少的醫學常識都是透過一些搜救行動學到的,現在終於遇到一個醫學常識比我豐富的人。我詢問他是否可以和我們一起走,而他媽媽則繼續登山的行程。他是韋恩,我請他稍微幫我檢查一下,是不是還有其他方式可以讓我的傷勢得到更好的照料。我們繼續走著,穿過漫長的檉柳林,柳樹枝條打在我的手臂上和臉上,我邊問韋恩:我的狀況現在可以進食嗎?可以一下子喝這麼多水嗎?,而韋恩則說如果不會讓我噁心或想吐,就不用擔心。
我想像莫妮卡和安迪已經跑了很遠,抵達登山口請求派遣直升機救援,但是大概已經過了十分鐘的時間,仍不見他們的蹤影。當我們走過另一段漫長的、被灌木叢覆蓋、樹木零星點綴的攔砂壩時,我必須停下腳步將鞋裡的沙都倒出來。沙礫嚴重摩擦我的腳,疼痛的程度讓手臂截肢的痛都遜色了。這種情況的確有點諷刺,我的腳痛讓我不再專注於斷臂的痛。
但更諷刺的是,當我跟艾瑞克說我要停下來時,他卻不表贊同:不,你必須繼續往前走。
我現在想要坐下來,把鞋子裡的積沙清空,清完後,你得幫我把鞋帶綁緊。我知道疲倦和疼痛會讓我情緒失控,脾氣變差,說話像個混蛋,不過艾瑞克馬上輕鬆地幫我解決問題。找到一棵倒下的樹幹後,我坐下來脫下鞋子,將裡面的積沙都倒出來,接著艾瑞克便幫我把鞋帶繫緊。
步行距離已有十一公里,時間是下午三點過後。炙熱的陽光無情地照在沒有遮蔽的地方,和這馬蹄鐵峽谷兩百四十公尺深的谷底。艾瑞克、韋恩和我才剛通過峽谷的一個大彎處,我看到一條路的起始點,猜想這就是回到停車場的出路。這條小路彎彎曲曲地蜿蜒在左邊峽谷,往險峻的山坡延伸而去。大約在距離谷底兩百一十公尺高的上方,就是救援人員所在的地方。啊!多希望我能像隻烏鴉,展開雙翅、粗聲嘎叫兩下、乘著空氣中攀升的熱氣流,兩分鐘內飛出峽谷抵達登山口!
如果選擇用健行的方式走出這峽谷,我肯定沒命的。我已經失血過多,現在處在一種接近死亡衝擊的邊緣。我思考著是否要請艾瑞克也去尋求救援,但我還沒來得及說出我的想法,一種又快速又深沉的機器響聲迴盪著,打斷了我的思緒。
躂躂躂躂躂躂
在我前方一百八十公尺處,有一隻沒有翅膀的、金屬材質的黑鳥出現,它飛過峽谷山壁而來。
這景象讓我吃驚得停下所有動作,接著一股澎湃的情感湧入心中。
在難以置信中,我試著想像莫妮卡和安迪如何一路奔回登山口,要求救難人員在如此迅速的時間內派出直升機。接著我懂了,或許這架直升機原本就已經在這裡了。我的驚訝漸漸轉化為一股極大的安心感,而我這一刻能做的就是停在這沙地中,靜靜地站著。
韋恩、艾瑞克和我一樣,震驚地站在原地動也不動,接著他們兩人高舉起雙手,用力揮舞著,好讓直升機看到我們。我們在峽谷中央一座平坦開闊的攔砂壩上,攔砂壩上面只零星被矮草和金花矮灌木叢覆蓋著,不過儘管如此,我還是不能確定直升機上的人員是否能夠看到我們,直到直升機傾斜著低空飛行,畫了一個圓弧從我們頭上再度飛過一次,我搜尋著四周,評估哪裡會是最佳停機處,最後推測應該就是我們前方的河谷。
我快步走了四十五公尺到前方的攔砂壩邊緣,這時直升機又做了一次U型轉彎,在乾枯河床上方六十公尺盤旋著。艾瑞克趕上我,站在一旁,我們一起看著直升機降落。我快走了十步往河床走去,轉過身背對著停機處,心想直升機旋轉時氣流會捲起一大片沙塵,我運用全身剩餘的力氣來穩住雙腳。我的膝蓋有點搖晃,一股衝動讓我想跪下來親吻大地,讚揚這拯救的到來,我很清楚我已經厭倦了肉體的疼痛、厭倦了幫助我撐過這一切的自制力。有一股想要鬆懈下來的衝動驅使著我,但是我堅持不鬆懈,在抵達醫院之前都不能。
引擎的嘎嘎聲減弱了下來,我身後的狂風停息下來變成微風。我轉過身來,看到一個雙腿僵硬的乘客從直升機後座困難地跳下來。那位乘客對我示意,我朝那站在直升機門旁的男子走去。他大喊著:你是艾倫嗎?
我點點頭,在他邊喊著,是!你可以載我一程嗎?
我轉頭,看見一位穿著某種制服的警員,坐在全皮座椅後座的另一邊,目瞪口呆地看著我。飛機上並沒有醫務人員拿著輸液袋、沒有人戴乳膠手套,放眼望去沒有任何醫療設備。我並沒有期待一架傷兵撤退的軍用直升機來救援我,但是我也沒有料想到會是一架全皮座椅的直升機。
不知道為什麼,儘管我的傷勢嚴重需要緊急就醫,但是我卻希望直升機駕駛或是警員能夠花點時間在皮座椅上鋪上一塊布或外套,避免我的血漬污染了皮椅。在引擎聲和旋轉翼轉聲中,我對他們任何一個人喊著,我正在流血可能會把你的後座皮椅弄髒!
一個低沉有力的聲音喊著:上來就對了!
我吃力地爬上雙排後座椅,在中間椅子坐下。同時朝艾瑞克點頭示意,他手上拿著我的背包,站在直升機前方大約二十公尺的地方。直升機的隨行人員朝艾瑞克飛奔過去,接過我那幾乎是空的背包折返回來。背包裡現在只剩下一些塵土、水瓶、水袋、頭燈、多工刀具和兩臺相機,總重量不過兩公斤多,但是在我巧遇梅傑一家人前的兩公里路,這背包卻讓我感覺沉重,彷彿是實際重量的五倍之多。既然背包已經陪我走了這整段路,也沒有理由把它拋下不管。全部人員登機後,我們繫上安全帶,駕駛員將直升機馬力全開攀升著,擾動的氣流捲起地面沙塵。
有人遞給我一副耳機要我戴上,接著其他幾位人員協助我在棒球帽上戴住耳機。駕駛問我是否可以聽到他的聲音,我回答是,一邊坐定在皮椅上,擡高我受傷手臂越過頭。擡高後,那持續的疼痛感似乎比較沒那麼劇烈。我看著血滴沿著手肘吊帶一路向下流。一滴接著一滴,滴落在我那已經被血液浸濕的襯衫上。
我們飛離峽谷,我的注意力從襯衫上轉到窗外的峽谷。我們愈飛愈高,我心中充滿感謝,這種感動幾乎讓我掉下眼淚。但是我的淚腺因為脫水過多而關閉了,因此沒有眼淚流下。儘管我夾坐在後排兩名乘客中間,窗外的景象仍舊清晰可見。凝視著前方,我看到韋恩和艾瑞克兩人黑色的身影慢慢縮小,變成壁壘溪礫石河床上的兩個黑點,接著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
當我們爬到峽谷邊緣的峰頂,我的思緒翻滾著,試著從快速變化的地平線和視野中找到脈絡。
過去六天來,我的世界被限制在極度狹小的範圍內,困在一個令我恐懼的幽閉空間中,但是在短短片刻間,我的世界就跳了一百六十公里遠,我的恐懼漸漸縮小,藏身在那峽谷地宏偉的景色後面,變成一陣薄霧環繞著東邊的拉薩爾山,我的視線天旋地轉。
直升機引擎的震動聲不斷增加,變成一種無意義的咆哮聲,只能透過耳機稍微遮蓋。還要多久才會抵達格林河?我問,音調因為過度緊張而顯得高亢。
(堅強點,艾倫。已經快到醫院了。撐著點。)
耳機傳回駕駛的聲音,儘管背景噪音很吵雜,他的聲音卻十分清晰:我們會直接飛到莫亞布。飛行時間約十五分鐘。
哇!真是太棒了。請問有水可以喝嗎?
兩位制服警員愣了一下,我的問題似乎終於把他們從震驚中喚醒過來。我沒有任何責怪的意思。如果我的身旁突然坐了一位身上沾滿鮮血的傷患,我可能也會震驚好一下才想起要給他水喝。坐在左邊的男士拿出一瓶旋轉式瓶蓋的礦泉水,遞給我。拿在手上,我瞪著瓶蓋有點恍神,他才明白瓶蓋仍鎖著,於是他拿了回去旋開瓶蓋,再遞給我。我右手邊的制服警員拿了一件夾克墊在我的手臂下,吸著流下來的血液。
兩分鐘後,我們已經飛到大河上方,從河水的顏色和我們的位置來看,我很確定這就是格林河。駕駛員透過耳機向大家說:讓他保持在說話的狀態。
我回答:但是我現在還在喝水。
我真是不敢相信我的胃還可以裝下這麼多水。或者應該說,我居然還覺得口渴。如果把手上這瓶水也算進去的話,過去三個小時內我已經喝下兩公升半的水。
別讓他昏過去,駕駛員在耳機裡對另外兩個警員說。我不擔心我昏過去,因為手臂的劇痛讓我無法平靜下來,不過終究我最想的還是盡快就醫。
我們還要飛多久才會抵達?我問,聽起來就像是個跟家人一起出遊的小孩,在半路吵著要上廁所。
再十二分鐘左右,駕駛說。我們沿著河流往北飛,有一、兩分鐘的時間大家沉默著,我繼續喝了兩大口的水,一瓶水就這樣喝光了。當我們轉彎飛向右邊的時候,我看見一條蜿蜒的泥土路由山谷壁向下延伸至河邊。你們有看到那條路嗎?我問。
坐在我右邊的男子看出窗外,點點頭。有。
那就是白色輪框車道的起點,呃,也叫作礦底(Mineral Bottom)。幾年前我和一群朋友騎著自行車挑戰這條路,全長超過一百六十公里。警官聽到後,似乎花了點時間才能消化我剛剛所說的話。因為我感覺像是在做旅遊導覽。我們目前正在峽谷地天空區的島嶼上方,繼續往東北方飛行。我非常熟悉這區域,因此可以判斷我們飛到哪。我問駕駛:我們經過莫尼特和莫里馬克了嗎?
我不知道你說的兩個地方,駕駛回答。
右手邊的警員問我為何提起這兩個地方?於是我開始娓娓道來我這週的遭遇。我扭動著身體,將左邊口袋的地圖取出。我指著地圖說明我的受困地點,還解釋了意外如何發生、巨石如何移動、我如何被困住、如何顫抖著身子捱過五個寒冷的夜晚等等。我甚至告訴他飲用水喝光後,我喝著自己的尿,最後我如何想出截肢脫困的辦法。
敘述這些故事時,我不得不開始思考著一件事。那就是在我最需要協助的時候,直升機出現、在峽谷中找到我的巧妙時間點。如果時間慢了一個鐘頭,我可能會等不及救援,結果在抵達車子停放處前就因為失血過多而死,更別說是看到格林河。
我大約花了六分鐘的時間說完了我的遭遇,這時看到前擋風玻璃窗外有兩個瘦長的孤峰,岩石的形狀像極了兩艘戰爭中的潛水艇,所以我大聲說:你們看!這就是我剛剛說的莫尼特和莫里馬克。我知道我們很靠近目的地了,但是我們似乎又向右轉了一次彎,直覺告訴我市鎮是在我們直直的正前方。我們還有多遠呢?
不到五分鐘,我們即將飛過險降區,然後抵達鎮上。
心中有個問題困擾著我。你們怎麼找到我的卡車的?我的意思是說,我有可能去任何地方。
你媽媽昨天打給我們的調度員,請我們搜查所有的登山口。
四分鐘後,直升機倏地飛過周邊岩石,將峽谷地遠遠拋在後面,前面展現一片綠意盎然、生機蓬勃的山谷和田園,以及一片樹林,其中穿插著上千棟的建築物。我們橫跨過科羅拉多河,在接近猶他州莫亞布鎮中心時,飛行速度減慢,緩緩飛過一排排整齊的房子、街道、球場、商店、學校、停車場和公園。
再盤旋了一圈後,我看到一片開闊的綠色草地,顯然這就是我們暫時停放直升機的地方。駕駛讓直升機緩緩停在強風吹動的草地上,我注意到草地右手邊的建築物就是醫院。
(天啊!你成功了!)
一位管理人員站在直升機右邊的柏油車道上,身邊有兩位穿著白袍的護士站在擔架旁。駕駛示意後,我右邊的警員便打開直升機艙門,跳出門外幫我拉住艙門,讓我可以隨他下機。我解開安全帶,讓耳機自行滑落,接著也跳出門外至草地上。縮著頭,我在直升機旋轉翼下,往柏油車道邁開大步走了五、六步。我走向車道上的管理員,他一點也沒被我的慘況給嚇到,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中。我省略了自我介紹,以一種緊急的口吻簡潔地說明我的情況:我必須先讓你知道我已經大量失血,我受困六天沒有食物和水,最後我選擇在今天早上切斷手臂來脫困,截肢處已經綁上止血帶。
這位先生折服於我的自我診斷,他只說:我們現在先進去醫院,同時向兩位推著擔架的護士示意。我一屁股坐上去,接著躺了下來,把雙腳舉上床。太幸福了。這六天來,我都沒有躺下來過,我馬上開始放鬆自己,要不是因為手臂上的疼痛,我可能會睡上七年。
護士推著我穿過急診室入口的自動門,停在空無人的接收區。另外一位女醫護人員來回送著醫療補給品,很驚訝地看著我,彷彿我的模樣很不得體。看到她那震驚的眼神我才意會過來,我終於明白為何櫃檯和座位區都空無一人。
這家醫院不算是大型的市區醫院,不像大型醫院那樣,每隔幾分鐘就會有些傷重病人送進來。這是家安靜的郊區醫院,星期四下午算是比較清閒的時段。醫院的創傷小組目前可能處在緊急待命狀況。就目前幾張面孔來看,醫院人員可能是在飛機停在草坪前幾分鐘,才收到有傷患要送進來的通知。醫護人員要管理員隨我們進急診室,接著我被推到急診室手術檯邊。急診室天花板中央有一個大型的圓燈罩。站在我床頭的護士詢問我是否可以自己移動到左手邊的手術檯,我試著將右手臂固定胸前,然後往另一張床移動。
除了管理員,其他人都走開了。一分鐘後,一位女護士回到房裡,通知另一位正在準備醫療用品的護士,麻醉師五分鐘內會到。護士們於是開始脫掉我的鞋襪衣帽,幫我蓋上一條長袍。接著管理員對我說:我是史帝夫,負責停車管理工作。不知道你有什麼事情需要我代為處理的?
我沒有預料到他會問我這個問題,不過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媽媽。可以請你聯絡我媽媽,讓她知道我安然無恙?我失蹤六天應該讓她心急如焚,擔心不已,想到這裡,我的聲音變得哽咽。
沒問題,我們有她的電話。這邊處理完,我會立刻聯絡她。
謝謝你。我停了一下,平復情緒後繼續說,我把很多東西都留在峽谷裡。我的登山繩、CD播放器、安全吊帶、還有很多其他東西。是不是可以請你派人上去清理?
沒問題。他回答。
有些物品我留在受困處,有些物品在下降口。還有我的腳踏車我停頓了一下,手伸到長袍下,翻了翻口袋。在伯爾通道南邊一點六公里,馬路東側約九十公尺遠的一棵樹下。
我把地圖交給史帝夫,接著我的手再度伸入口袋翻找,拿出腳踏車鑰匙,此時他試著在血跡斑斑的地圖上找到方位。這是我的腳踏車鑰匙。我把鑰匙圈遞給史帝夫。我只有鎖腳踏車,沒有鎖到樹幹。當初想說這樣如果腳踏車鑰匙掉了,車子還可以拿得回來。不過你還是得把鎖打開,比較方便騎。
可以請你在地圖上指出你的腳踏車停放地點嗎?史帝夫問著,把地圖拿到我面前。
沒問題。我說,稍稍轉身讓左手可以伸出來。啊,不會吧!這地圖居然沒有涵蓋這地點。不過腳踏車就在我剛剛說的地點,在伯爾通道南邊一點六公里,馬路東側約九十公尺遠的一棵樹下,剛好就在地圖這方向的一個隆起坡地。
可以請你在地圖上指出你的受困地點嗎?
嗯,就在大斷層下降口上方,大約是峽谷東西向橫切線上。你有看到那邊嗎?我指著地標,上面寫著大斷層下降口。
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嗎?
麻煩你留心一下我放在直升機上的背包,裡面有很重要的東西。此外,還有我的車和隨身物品。非常感謝你。我仍然很清醒,只是因為精疲力竭,我很想閉上眼睛,但我知道我還不能睡。接著,一位穿著白色袍子、臉上戴著面罩的醫護人員走進來,說明她是麻醉師後便詢問我事發經過。我簡潔地說明後,她便馬上去準備藥物,穿過急診室側門匆匆離去。
史帝夫說:艾倫,我想請教你一些問題,請你盡可能給我詳盡的資訊。那塊石頭有多大呢?
我想大概有九十公斤那麼大的一顆石頭。這顆石頭掉落,壓到我身上後,我稍稍將它往右推動一點,但是我還是沒辦法用繩索將它移開,所以我想應該至少是這樣的大小。
石頭砸傷你是什麼時候發生呢?
大約是在星期六下午兩點四十五分。
事情是如何發生的呢?
我當時想拉鬆它。它是個卡在峽谷縫裡的巨石。我踩到它上面,想爬下石頭離開,因踩踏導致石頭移位而墜下,巨石來回撞著,先稍微擦撞到我的左手臂,接著又壓上我的右手,我曾試著要把卡住的右手從石頭下面拉出來。我幾乎不敢相信我現在正描述著事發經過:歷經六天的脫水和失溫考驗,接著選擇截斷手臂,然後做下降並走了十一公里穿越沙漠,最後遇到搜救直升機,終於脫困。我能活著回來,這簡直就是奇蹟。
就在史帝夫要提出更多問題時,麻醉師回來了。這次她拿著注滿藥水的注射器和針頭,用量之大,好像是要幫一匹馬進行注射。我知道她接下來要做的事,因此我出聲提醒。我對針頭過敏,我曾經在注射時昏倒過,有一次我抽完血後從椅子上摔落。醫生建議我在注射前應該要先知會其他醫師我的症狀。就我目前的狀況來說,我不知道等會兒會發生什麼事,我有可能休克
醫生聽完我的話後,便停下來冷靜地看著我,試著理解我所說的。她雙眼睜大著,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接著驚訝地說:你意思是說,你現在不是休克的狀態嗎?
臨床治療上,我不知道我這樣算不算,或許吧!我也不
她打斷我的回答,明確地問我:我手上已經替你準備好麻醉的嗎啡。你只要告訴我:要不要注射?
當然!這是無庸置疑的!我大聲說著。幫我打針吧!不過要是我開始不穩地滑動扭著,記得把我固定在手術桌上。好嗎?
麻醉劑注入靜脈時,一種輕微的灼熱感迅速在手臂上擴散開來,但是我還沒失去意識。史帝夫和我繼續低聲談話,我說明我的登山路線,從迷宮路一路往下到馬蹄鐵峽谷登山口,通過藍眼約翰峽谷,越過大斷層,最後行經馬蹄鐵峽谷折返停車處。我也再次說明岩石大小,並且和史帝夫說明我是如何在站著的情況下受困的,儘管如此,我試著弄出一套固定系統讓我可以靠坐。我盡可能在嗎啡開始生效前,按照時序來描述我這一趟遭遇。我大概描述出一些時間點:水喝光了、食物吃光了、我如何想到利用折斷手臂骨頭的方式來脫困。接著,我感覺到有人拉扯著我的懸腕帶、聽到史帝夫管理員的聲音愈來愈小,我感覺自己的世界彷彿走入幽暗的隧道般開始昏沉起來。就在此刻,二〇〇三年五月一日下午三點四十五分,這一場歷經一百二十七個小時、毫無間斷的意外事件,畫下句點。
史帝夫管理員拿著我提供的地圖和註解,走到醫院的病人等待區,他試著先整理思緒,接下來他的動作便是取下腰間掛著的公務手機,打電話給我媽媽。響了兩聲之後,我媽媽便接起電話。
我是史帝夫管理員,我想跟妳說個好消息,不過也有個壞消息。好消息是我們找到妳的兒子了!他還活著,而且生命跡象很正常。史帝夫停頓了一下,接著宣布比較難以啟齒的壞消息。受困當時,他為了保命因此選擇切斷手臂來脫困。他現在人在莫亞布鎮上,不過我們很快會將他送往格蘭莊遜。
我媽媽大大地喘了好幾口氣,好像把過去這兩天憋在心中的氣都吐出來。真是感謝上天。瞬間,一股安心的感覺湧上心頭,她終於卸下好幾天來心頭上的重擔。上天聽到了她真誠的祈禱,讓她的兒子還活著,而且沒有生命危險。
手裡還拿著電話,媽媽轉向在廚房的蘇,宣布這好消息:蘇,他們找到他了!他活得好好的!她這一生中,沒有比這一刻更快樂的了。她激動的情緒稍稍平復下來後,她快速地對史帝夫說,真的非常感謝你。謝謝你們找到他,讓他重回我身邊。我們現在馬上出發去醫院。
好。另外還有什麼需要我協助的嗎?
如果有進一步消息,請隨時與我保持連繫。
沒問題。還有其他的嗎?
第二個請求在心中慢慢成形,媽媽接著提出。如果你需要撰寫報告或是和媒體說明艾倫的情況時,請你盡可能客觀。
史帝夫管理員花了幾分鐘時間,整理著內容,試著找出肇事原因和促成因素。他本身也是一個熱愛戶外活動的人,他試著回想,有多少次他自己一個人獨自外出健行或划獨木舟。這事情的意義到底為何呢?我也常常自己一個人外出從事具有風險的戶外活動,而且是在我太太不知情的情況下。今天在峽谷地發生的意外正是如此。
史帝夫知道我是個經驗豐富的登山者,加上藍眼約翰峽谷一直都不是個危險等級很高的峽谷。史帝夫認為,意外的嚴重程度與地形的險惡程度成正比!極端嚴重的後果通常肇因於極為惡劣的環境,但是相較於我這次登山地形的輕鬆程度,後果竟是如此慘烈。這是五分級中第一級登山等級,沒有比這一等級更輕鬆簡單的了。登山健行時,我們總是不停地在移動著石頭。我們戴上攀岩手套和峽谷一起舞著,就像我們戰戰兢兢地走在雞蛋殼上,而這就是攀岩登山者的任務。我們總是想著:該移動這顆石頭嗎?還是該移動那顆石頭呢?
史帝夫透過門上的玻璃窗瞥見急診室內,醫生和護士在我麻醉後的身體上來回奔忙。他繼續思索在一趟戶外活動裡,人們可能需要做出上千個決策,但這些決策之間的差異何在?大部分的時刻,我們認為我們的決定是正確的,但有時候,我們認為這是錯的。他整理著思緒,當我們覺得做了錯誤的決定時,往往後果都已經超乎邏輯所能解釋。有時候,結果決定了一切。史帝夫為我的意外下了個結論,這個事件只能解釋成:某個人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點、而且運氣太差所以遇到很倒楣的事情。對,純粹是運氣太差。
和艾卡隊長通完電話後,朋友瑞秋打給艾略特,瑞秋的聲音充滿興奮。跟你說,他們找到艾倫了!你現在是坐著的嗎?
嗯,我坐著,不過艾略特說謊,因為講電話的同時,他在臥室裡來回踱步著。
艾倫活得好好的!不過他把自己的手切斷了。
艾略特的肌肉在聽到這令他吃驚的消息後,倏地停了下來,我的天啊!這消息讓我跌坐下來,太意外了。
登陸後,直升機駕駛泰瑞馬上打電話請求格蘭郡的搜索隊派出一部燃料補給車。公共安全部門在莫亞布區的救援飛行次數相當頻繁,因此當地的搜索與拯救小組都有小型油罐車可以提供補給。其中一個救援小組的隊長比果.吉哈特便開著油罐車到醫院來,因為直升機燃油不足,泰瑞無法飛回距離鎮上十六公里處的機場。
幫直升機加油時,史帝夫管理員請警官葛瑞格和米區協助將醫院的保冷袋裝滿冰塊。而葛瑞格和米區的下一項任務則是飛回藍眼約翰峽谷,找到我受困地點,並將我被截斷的右手臂找回。不過米區不想再參與這趟任務,於是,泰瑞對比果喊著,你想不想出去晃晃啊?
比果興致勃勃地爬上直升機後座加入任務。直升機飛了十五分鐘後抵達馬蹄鐵峽谷,尋找著我受困的峽谷縫。他們拿著我給史帝夫的地圖,加上比果對這區域的熟悉程度,他們很快就找到了。
等他們都進入峽谷後,泰瑞變得有點外行,還好具有豐富登山經驗的比果沿路提示並教導泰瑞。他們辛苦地做下降,快速穿過曲折的岩縫,五分鐘後,三個人來到一處留有繩索和扁帶的岩石,找到了我受困的地點。
三個人很快就發現他們無法移動這塊巨石,除非有大型機具協助。在他們意料之外的,這塊巨石並不是位在地面上,而是卡在岩壁間,並推測這塊石頭將近四百公斤,比我先前推測的九十公斤還要重得多。就當時情況而言,他們沒有辦法取出我那被壓在巨石下、細胞逐漸壞死的手臂。接著,葛瑞格拍了幾張照片當做佐證,三人將我留在那裡的黃色扁帶、綠色和橘色繩索和其他物品都整理起來,最後再吃力地爬回直升機上,留下我那被壓爛的手臂,以及沾滿鮮血痕跡的峽谷岩壁離開。
歷經數小時無意識的狀態後,我醒了過來,躺在黑暗的醫院病床上,只有微弱的光線透過半透明窗簾布照進來。我的視線有點模糊。不過我很清楚病房裡只有我一個人。就在我再度昏睡過去前,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我還活著!
過了一些時間,我再度醒來。一位護士走進我病房,用輕快高亢的聲音對我說:我剛剛好像聽到了一些沙沙聲響。
我還活著!我喘著氣息對她說。我明白我還活著,我身上的疼痛讓我意識到這個事實。我的右手臂、雙腳、左手持續疼痛著,事實上,我的身上沒有一處不疼痛的。
是,你還活著!等一下你媽媽回來病房,看到你醒來一定很高興。
我媽媽?我的聲音此刻變得比低喃稍微大聲一點,但仍單薄而虛弱。媽媽這個字眼釋放了我內在一股洶湧的愛意,我的心情澎湃起來,很快就淹沒了我那因麻醉藥而意識不清的腦袋,淚水不可抑制地如洪水般湧出眼眶。
媽媽
哭泣讓我的疼痛加劇,但是我無法控制。當我慢慢停止哭泣,我看到牆上掛著時鐘,不過卻看不清楚現在的時間,想必有人幫我把隱形眼鏡取出。我瞇著眼睛看著,猜想時間大約是七點三十或八點三十分,距離我獲救時間只有四小時。醫院所在的莫亞布距離爸媽所在的丹佛約需七小時車程。除了體內注射的鎮定劑,我的腦子還算清楚,這樣的時間計算好像不合邏輯。
她馬上就回來了。你昨天晚上手術完後,她就在這裡陪你了。她現在應該是去吃早餐吧,可能半小時後就會回到病房。
昨天晚上?早餐?這些時間點讓我思考了好一會兒,虛弱讓我的思緒有點混亂。這麼說起來,現在應該是早上。請問今天是星期幾?
現在是星期五的早上,護士回答著,一邊完成手邊的護理工作,動作精確熟練地在我床邊繞著。
喔!我回應著,不過聲音聽起來有點像呻吟。我有點懊惱,因為自從那天躺上急診室手術檯失去意識後,事件和時間點都變得很破碎,無法合理地連貫起來。感覺像是眨個眼,我就變到另一個病房。莫亞布離丹佛有一段很遠的距離。難道我媽媽搭飛機過來的嗎?她怎麼有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抵達這裡呢?我試著提出我的疑問,但是喉嚨好像卡了什麼東西一樣,沙啞地說不出話來。
她從哪來的?
丹佛。離這裡不過大約四個半到五個小時的車程。
五個小時?不可能啊。五個小時就可以抵達莫亞布?
喔,這裡是格蘭莊遜,不是莫亞布。昨天晚上他們用飛機送你過來的。
喔!我咕噥著,試著幫自己重新定位座標。除了第一趟被拯救的神奇直升機之旅,我完全不知道我後來的第二趟飛行。
因為身體相當虛弱疲憊,我根本動彈不得,但是這也是件好事,畢竟我現在身上插滿了整組的管子、絕緣線和其他貼片。在我還沒來得及多觀察這個病房的細節時,我又昏睡過去了。
當我再次醒來時,蘇就站在我的床邊。能夠看到她,我既開心又欣慰。你媽媽就在門外。接著,她走出房外叫我媽媽。
我看著媽媽走進加護病房。天花板上的燈照著她,讓她整個人籠罩在一種光輝中。我看不清楚她的五官,不過她走近了兩步,站在我左邊。我舉起左手,她將我的左手緊握在她的雙手中。媽媽的手有點冰涼,但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