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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53

聖母峰上的情書 賈斯丁.吳 3250 2023-02-05
  【學者】   我搭了三趟便車才從阿克雷里到達東峽灣。我搭著陌生人的車沿著火山湖的岸邊開,柱狀熔岩從黑色水面升起;我在有霧濛濛的黑色礫漠中等了一小時,礫石路上只有黃色的里程標示牌。   前一位讓我搭便車的,是個留長髮的年輕人,他說他的工作是餐廳服務生。有個小女孩坐在後座的兒童座椅。公路蜿蜒穿越佈滿綠色苔蘚和褐色草皮的丘陵。因為道路太曲折,我們還得因為小女孩暈車而停下兩次。最後,公路下降到一處山谷,環形道路接上一條較小的路,可以往東走。   我要往南走。駕駛說:不過你要往大海的方向。這條路再下去會有個小旅館。我可以載你到那裡   到這裡就行了。路口比較容易搭到便車。   駕駛看著我,露出關心的表情。

  記住,他說:旅館就在那個彎道附近。   我在往東那條路的路肩上等,踢著石頭消磨時間。雨又開始下起來,沒多久就從側面吹進我的兜帽裡。我在路肩踱步保持溫暖,在二十碼寬的瀝青路面上繞圈子走。我已穿上所有衣物,而且十分熟練地層層穿搭。三件T恤、兩件襯衫、一件外套;兩件輕便的褲子;兩雙普通襪子,加上一雙厚羊毛襪;軍用大衣、一條圍巾、一頂毛帽。   雨滴變成冰雹。我轉身背著風,冰雹有節奏地擊打我的大衣,像是無數連發的霰彈。我看看錶。已經過了八十分鐘,還是沒有車。冰雹的節奏加快。除了眼前這條細長的瀝青路面,四周沒有任何文明的痕跡。   明天我就會失去那些財產。雖然我盡量不去想,可是很難做到。我踢開路上一塊黑色的石頭,納悶自己是不是早在離開加州前就已經失去了一切,是不是早該知道無論如何我最後都會在這條公路上發抖。或許艾胥黎也從來就沒機會成功,不管是對茵茉珍還是對那座山。或許不管他怎麼做,結局都一樣,就是會孤獨留在世界最高山脈的白茫世界中。一個人的運氣有限,只要用光就完蛋了。人們以前就知道這個道理,而經過這些世紀,我們的情況還是一樣。

  我轉身面向道路。一輛銀色轎車在我眼前怠速運轉。駕駛降下電動窗。他戴著細框眼鏡,年紀看來接近四十歲。他先用冰島語輕聲說話,然後換成英語。   你在那裡做什麼?   我上了車。車子加速行進,駕駛忙著調整儀表板上的控制鈕。   夠暖了嗎?   夠,謝謝。   我肩膀上的冰融化了,在大衣上形成潮濕的圓形。駕駛搖著頭。   真是搭便車的好時機呢。我還以為你可能是站在那裡的鬼魂。你從德國來的嗎?   只有大衣是。我來自加州。   晴朗的加州啊。他喃喃說道:為什麼要離開?   我大概不該離開的吧。   要是我就會留下。   駕駛把出風口轉向我。   今年的冰雹太早出現。他說:你的運氣不好。

  我知道。   駕駛告訴我,他是阿克雷里一所大學的圖書館員。他在東峽灣長大,正要開車去父母的家,就在塞濟斯菲厄澤北部。我們聊到書,於是我告訴圖書館員自己在讀《尼亞爾傳奇》。他聽了似乎很高興,於是我也告訴他一些我在調查的事。   伊斯萊維爾。他重複我的話。從來沒聽過。但我對珠寶其實一竅不通   圖書館員看著我。   有件事我不明白。為什麼那個英國女人要來這裡?   這就是問題。沒有任何動機。   圖書館員咧嘴笑了。會來這個國家至少絕對有個原因。   是什麼?   這裡離一切都很遙遠。   圖書館員打進低速檔,小型引擎嘎嘎作響,帶著我們爬上一處陡峭山口。他說好幾個世紀前,這些山丘就有人住了,但大部分居住地殘留的少數遺跡,也只不過是草堆中的幾顆石頭而已。我們討論人類失傳和記錄下來的無數故事,也聊到我在追查的那個故事。圖書館員認為只要有一個故事保存下來,就會有一千個其他故事跟死者一樣完全從人類的記憶中消失。

  想想看,要是你說的那對英國戀人沒有寫信。他說:誰會知道他們曾經存在?   我們開過高山,經過積著斑駁白雪的墨綠色山脊。圖書館員說在他小時候,有個老女人追著亂跑的羊到了這些山裡,結果迷路了。他說當時是秋天,濃密的霧遮住所有能看見的地標。那位老太太很會走路。到了黃昏,他晃進山中深處,後來踩到石頭滑倒,一條腿因此骨折。她無法走路,晚上既漫長又黑暗,還下著冷冰冰的雨。   她活下來了嗎?   圖書館員點點頭。   她穿著傳統服裝。厚羊毛的。就算弄濕了還是能保暖。   他說搜救人員花了兩天才找到那老女人,而他們發現她時,她沒提起走失的動物,而是說她作了些特別的夢,知道有個祕密隱藏在丘陵和山脊之間。彷彿她是受到某種東西吸引,就像尼古爾(Nykur)的傳說,那是一種水馬,會誘惑人騎上去,然後衝向湖水中的漩渦,讓人溺死。

  那位老太太,我說:你小時候她就住在這裡了?   圖書館員聳聳肩。當時我念初中。一九七七或七八年吧。不知道你是不是在想這件事,但她不是英國人。她是瑞典人,戰前就到了這裡   可以把暖氣調弱嗎?   圖書館員把溫度控制鈕從紅色轉到藍色。我問那位老太太是什麼時候死的,結果他說不確定,因為那件事發生後沒過多久,她就賣掉農場搬走了。圖書館員強調她是瑞典人,說冰島語時有瑞典口音。他說她丈夫很久以前就過世了,而她跟一個來自相同國家的照顧者住在一起。   我可以把窗戶打開一下嗎?   當然。   我把窗戶降到一半,感覺冷風吹著臉。我們爬上山口,然後我看見遠處的海洋,而峽灣中狹長地勢間的水面又黑又亮。我們繞過彎道,接著大海又消失了。

  圖書館員看著我。   你暈車了嗎?要不要我停下來?   我沒事。我只是需要點新鮮空氣。聽著,你有沒有見過這位老太太?   見過幾次。住在這裡的人不多。我告訴你,她不是英國人。我很確定。   你去過她家嗎?   一次。我只到過門口的臺階。   圖書館員解釋說,他父親是位藏書家,在一場房地產銷售中買了一個私人圖書室。這間圖書室有外國的書,其中一些是法文書。他父親知道那位老太太會讀法文,於是讓兒子帶書過去。   我突然感到一陣震顫。天空開始往下墜。   你能停一下嗎?   圖書館員點點頭,踩下煞車,停在路中央。他打開警示燈,不過從他載我開始,我們就一直沒見過其他車子。儀表板上的三角形燈忽明忽滅。我下了車,走了幾步離開道路,但我踩到熔岩摔倒,一隻手上割了一道小傷口。我站起來,看著掌上的鮮血。

  圖書館員小心翼翼地靠近。   你還好嗎?   嗯。我只是需要點新鮮空氣   我試著冷靜下來,緩慢地深呼吸,擡頭看雲,試著讓天空和地面的位置固定下來。我轉身面向圖書館員。   她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什麼?   那位老太太。她長得什麼樣子?   我不知道。銀髮。藍眼睛。   她收下了書嗎?   圖書館員搖搖頭。他摘下眼鏡,從口袋拿出一張面紙擦拭鏡片。   除了少數幾本,她全都退了回去。我很不高興。那些書很重,我還得搬回去。   她留下什麼書?   他聳聳肩。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圖書館員戴上眼鏡,用好奇而關切的表情看著我。   我只是有點暈車。我說:不過我沒事。

  我們回到車上。我把椅背調低,圖書館員把鑰匙插進鎖孔。一陣響鈴聲出現,提醒我還沒繫上安全帶。圖書館員皺起眉頭。   我想她留下的是波特萊爾吧。也可能是韓波。   圖書館員發動引擎,我們繼續向著海的方向開。我靠著頭枕,然後閉上眼睛。   是詩。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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