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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45

聖母峰上的情書 賈斯丁.吳 5268 2023-02-05
  【珠寶匠】   某天早上,我經過旅舍櫃臺時,服務員揮手示意我過去。   你的包裹終於到了。   他把一個聯邦快遞的信封放在櫃臺上。我坐在大廳一張長沙發上,拉開信封的封條,把裡面的東西搖出來。胸針和一張摺起的筆記本內頁一起掉到我腿上。   □□□   親愛的小崔,   現在你是全歐洲裝扮最靚的人了。希望你還是會回來。   亞當      我在手中轉動胸針,用手指撫摸構成龍身那些失去光澤的銀線。雖然金屬有磨損和刮痕,不過跟我在夜店看到的那枚很像。反面刻了一行很小的字體:CVG。字母後面有個奇怪的圓形標誌。   我第一次見到這枚胸針,是出發到倫敦前在車庫裡找出來那時。還是以前就看過?我回想以前跟外婆在海邊,試著想像胸針的樣子,扭曲的龍身在午後陽光下閃閃發亮。可是我無法確定。

  我到大廳其中一部電腦連上網路,尋找瞭解斯堪地那維亞珠寶的專家,說不定對方能認出這枚胸針。我用了所有能想到的詞語搜尋,但找到的業者都在德國之外。今天已是九月二十四日,我不能浪費時間寄出胸針。我又加入柏林這個詞繼續搜尋,找到一位珠寶設計師的網站,對方的名字聽起來很像斯堪地那維亞人。我進入一個叫複製品的頁面,滾動畫面看著維京式珠寶的圖片。   裡面就有那枚胸針。打鬥的生物互相交纏,彎曲的龍頭露出費力的表情。這是同一種胸針,但風格不同,銀線比較粗,龍的輪廓也更真實分明。圖片的說明寫著廣告詞:烏爾內斯風格胸針,法定純度銀製品。我點選聯絡的按鈕。地址是奧拉寧堡大街54︱56a ,塔合勒斯藝術中心,從旅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

  我抓起背袋,穿越路口往南衝。      那棟建築很大,有五層樓高,長度佔滿一整個街區。我檢查地址好幾次,沒錯。半毀的表面畫滿塗鴉;在華麗的裝飾條板和雕像間裂著許多大洞,那些石雕的頭和四肢都被撬掉了   門廳亂七八糟,都是啤酒瓶和菸蒂。我從一道骯髒的樓梯爬到二樓,上面是迷宮般的走廊,門也都關著。有個年輕男子用搖晃不穩的推車拖著一部砸壞的電視從旁邊走過。我問他珠寶匠的工作室在哪裡。他用澳洲口音回答:   上三樓,右轉。直接走到底。   我按他所說來到一條走廊,這裡的白色磚塊上了釉,所有地方都畫有塗鴉。走廊盡頭是一扇厚實的金屬門,上方的拱形部分用黑色油漆寫了幾個大字:HIER SIND SIE SICHER。看起來像廢棄的防空洞入口。門上用膠帶貼著一張名片。

  L.夸拉︱珠寶設計   雖然門開著,但我還是敲了門。有個女人的聲音叫我進去。   工作室又大又深。一長排工作臺抵著牆面;另一面牆則有一部舊的桌上型電腦,以及一整櫃圖書館式分類抽屜。到處都有工具。有個架子上有依大小排列的鐵鎚;夾具、銼刀、鉗子掛在木栓板上;一張擺滿烙鐵的桌子;一具鍛造用的鐵砧;一部電動拋光輪。   珠寶匠轉身面向我。她先用德語,然後用英語說話。   有什麼事嗎?   她留著灰色短髮,套著一件帆布工作圍裙,金框眼鏡用條鏈子掛在脖子上。她正拿著一雙筷子夾塑膠餐盒裡的東西吃。   不好意思。今天午餐吃得比較晚   我告訴她,我想鑑定外婆的一件珠寶。她有點好奇地打量我,雙手在工作裙上擦了擦。我從袋中拿出胸針給她。她檢查一下,然後擡頭看著我。

  這是你外婆給的?你從哪裡來?   加州。   珠寶匠皺著眉。   不過你外婆不是來自加州。   對。她是英國人。其實還有部分瑞典血統。   珠寶匠坐到工作臺前。她打開一盞明亮的鹵素燈,在一塊可以轉動的放大鏡底下查看。雖然她的英語有口音,但講得十分流利而清楚。   一般而言,這算是烏爾內斯風格。現在能找到一些維京晚期的烏爾內斯胸針。這個是現代複製品。但不是最近的產品   珠寶匠把胸針翻到背面。她咬牙輕輕吸了口氣。   刻了字。你知道這些字母是什麼意思嗎?   我外婆名字的縮寫。但我不知道那個標誌是什麼。   珠寶匠走到書架前,從架上抽出一本很大的平裝書,慢慢翻閱。她咕噥說了些話,把書遞給我。那是用某種斯堪地那維亞語言的拍賣目錄。上面有張胸針的照片,跟我這枚一模一樣。珠寶匠得意地笑著。

  我就知道看過那個標誌!   珠寶匠認為這枚胸針是二十世紀早期一位冰島銀匠伊斯萊維爾.塞門森的作品。刻在我外婆姓名縮寫後的標誌就是他的簽名。珠寶匠說,伊斯萊維爾的作品非常稀有,除了斯堪地那維亞半島上的少數博物館外,她沒在其他地方見過。我看著目錄,她從我身後探頭。   是丹麥文。要我翻譯嗎?   珠寶匠取回目錄,然後戴起眼鏡。她猶豫地譯出內容,考慮該怎麼表達。我用最快速度寫下筆記。   伊斯萊維爾.塞門森的烏爾內斯風格胸針。製作於一九二八年前後。仿造的原作發現於冰島的卓拉修古爾一座廢棄農場,據信來自十一世紀。據說卓拉修古爾胸針原本屬於《尼亞爾傳奇》(Njals Saga)中的一位女英雄。伊斯萊維爾是位才華洋溢的銀匠,在一九二〇年代使烏爾內斯風格重新流行。他製作的珠寶以中世紀作品為靈感,但只有少數作品流傳下來。他的一件精美作品價值可達九千克朗。

  珠寶匠笑了。   這是一枚很美麗的胸針。而且很稀有。可能挺值錢的。   這些雕刻表示東西是在冰島委託製作的嗎?   珠寶匠嘆了口氣。她再把胸針放到放大鏡下。   縮寫可能出自伊斯萊維爾之手。雕得很好,也符合他的簽名方式   她轉過頭看我。   但這沒辦法完全確定。任何一個高明的銀匠都做得到。   會不會是有人在冰島以外的地方買的?然後在當地雕刻?   珠寶匠皺起眉頭。我不是專家。可是我不覺得這位伊斯萊維爾當時有那麼出名。而且冰島非常遠。我也懷疑他會把作品賣到其他國家。   所以一定有人在冰島買了胸針。   珠寶匠摘下眼鏡,聳聳肩。   大概吧。但這很重要嗎?你不會是要賣掉胸針吧?

  不。   她點點頭。有一天你會把它送給某個人。但不是為了錢。   我向珠寶匠道謝,問她需不需要什麼回報。   你介意我拿這胸針拍幾張照片嗎?當作參考用。這對我的工作很有幫助。   珠寶匠把胸針放到檯燈下,用數位相機拍了幾張照片。最後她又在手中轉動胸針,看著我,然後把東西還給我。我把袋子掛到肩上。   可以問妳一件事嗎?這棟建築背後有什麼故事?好多地方都損毀了。   珠寶匠笑了。雖然我一九八七年才到柏林,不過也知道一些背景故事。   她告訴我,這棟屋子建於一百年前,是歐洲最大的長廊商場之一,範圍從腓特烈大街一直延伸到奧拉寧堡大街。這裡本來有座華麗的格狀拱頂,還有一種氣送管系統,可以迅速傳遞裝在小容器內的紙本訊息。後來建築變成一家百貨公司,然後又成為現代用品的展示區,是德國第一個播放電視的地方。後來納粹佔領這棟建築:他們用磚塊填滿天窗,把法國戰俘關在頂樓。這裡在柏林戰役時遭到轟炸,戰後便荒廢失修了。拱頂在一九八〇年被拉掉。十年後,這棟建築本來要被夷平,可是有群藝術家拯救了這個地方免於被毀。

  我認為我們應該要拯救這個老地方。不只是因為我需要有個工作場所。   我點點頭。我在想,破壞可能是戰爭造成的。可是妳門上那些字呢?   Hier sind sie sicher?那不是我畫的。我之前去了哥本哈根幾星期,回來的時候就有了   但那是什麼意思?   她聳聳肩。你在這裡很安全。   珠寶匠走到門邊替我開門。   要記得。她說:把那胸針收好。      我走出建築,想弄清楚剛知道的那些事。胸針來自冰島,而我從來沒聽過外婆跟那國家有什麼關係。我穿越奧拉寧堡大街,坐在一張長椅上,再讀一遍筆記本裡珠寶匠的翻譯。看到一半,我便闔上筆記本,開始小跑步往旅舍而去。   通過羅森塔爾廣場時,我已是全力衝刺。我進入旅舍,在樓梯上兩階併作一階跑上樓。茵茉珍的信在我的背包裡。我花了點時間找到那一頁。

  □□□   一九一六年十月十七日   親愛的   伊莉諾&我今天去了倫敦圖書館。我選了很高一疊書,可是才坐下讀不到十頁就睡著了。我夢見很美妙的事我告訴過你的烏爾內斯木板教堂,不過那著名的正門還沒雕刻,於是你拿出刀子&我們一起刻你刻了一隻生物&我也刻了一隻,牠們的身體緊密連結。你砍下一小塊門板給我當紀念品,要我好好保存,因為我們現在是兩個結合的靈魂。接著鐘琴響起,提醒我們該進教堂,可是當你把手放在門上我就醒了。      我拿出胸針,在手中翻轉。這枚銀飾十分冰涼。我撫摸著龍又硬又平的眼睛,眼睛的寬度還沒有一根草葉尖端來得寬。   (要是我從來沒見過它會怎麼樣,)我心想。(要是我根本沒請人寄來會怎麼樣。)

  我下樓到電腦前連上搜尋引擎。我遲疑一下,然後輸入烏爾內斯。      到了午夜,我醒著躺在旅舍的床上,聽見下方的有軌電車停止又起動,人行道的露天咖啡館傳來笑聲和說話聲。我房裡的其他人來來去去,他們喝著啤酒,酒瓶發出碰撞聲,也在半亮的床頭燈光下翻找背包、換衣服,準備外出度過今晚。   胸針放在我的枕頭下。它的祕密已經解開一半。我已花了四小時閱讀古代斯堪地那維亞人的藝術。      十一與十二世紀的烏爾內斯風格,是維京時代最後幾種跟動物相關的藝術風格之一。這種風格之名源自烏爾內斯的木板教堂,教堂座落在一處高地,下方是水面湛藍的魯斯卓峽灣,此為挪威最長峽灣的內側水道。在教堂北門上有複雜精細的雕刻,描繪一隻四腳生物咬著一條扭動的蛇。在此,我們見到了美學上最流暢且風格最強烈的表現,動物在危急的戰鬥中胡亂揮打,扭曲的肢體暗示自然界的命運是動態且不可改變的。      我知道自己可以回英國或是回法國,甚至也可以回家。但我知道這些我都不會做。自從我在希斯洛機場下了飛機,就進入一個幾乎無法辨識的世界。我感覺到有一套新的自然法則在其中運作,但我不明白背後的力量是什麼。      後來的烏爾內斯風格留存於斯堪地那維亞世界各處創造的物品中:來自瑞典東部的盧恩石,來自丹麥的青銅裝飾品,來自冰島南部的銀製胸針。有些學者認為那些生物的意義就如同基督教中善與惡的對抗。其他人則相信牠們代表古代斯堪地那維亞的諸神的黃昏傳說:即天災和一場大戰將使天神與人類滅絕,造成世界末日,只剩兩個人類倖存者讓世界重新開始。無論烏爾內斯雕刻的靈感來源為何,觀者都能看出其中帶有一種刻意的反諷:每一隻與對手戰鬥的生物,都會變得越來越像敵人,直到最後雙方緊緊交纏,幾乎無法分離雖然努力掙扎,卻擺脫不了共同的命運。      到底是什麼力量指引我走向他們?而讓艾胥黎和茵茉珍相遇卻又拆散的是什麼?也是因為這種力量,使數以百萬計歐洲人走向大動亂,跟自己沒有理由憎恨的敵人戰鬥多年?在那樣的背景下,艾胥黎和茵茉珍只是海面上的白浪,只是一場巨大船難中的碎片而已。      在現代復興風格推動者中,有位來自冰島東部偏遠峽灣的銀匠:伊斯萊維爾.塞門森。伊斯萊維爾距離歐陸的藝術中心相當遙遠,他以融合現代主義之影響及維京時代主題而聞名。在短暫的藝術生涯中(1925︱1937年),伊斯萊維爾的作品範圍廣泛,有時髦的裝飾藝術珠寶,也相當忠實地詮釋了靈厄里克與烏爾內斯博物館的文物。      我無意挖掘別人的過去。而且過了八十年,對於兩個早已死去也早該被遺忘的戀人,我什麼也做不了。或許就這樣忘掉比較好,就讓一切塵歸塵土歸土。或許這就是世界化解殘忍的方式,例如伊珀爾,用法德蘭斯的泥土埋藏八十年後,那地方看起來就跟攝政公園沒有兩樣。   我掀開被子,拿出筆記本。   □□□   我確定的事:   1、茵茉珍在一九一六年寫信給艾胥黎,提到烏爾內斯的雕刻顯然他們已經討論過這件事。   2、在一九二〇至三〇年代的某個時間,一位名叫伊斯萊維爾.塞門森的冰島銀匠製作了一枚烏爾內斯風格胸針。   3、胸針上刻著夏洛特的姓名縮寫。   4、某個人給了夏洛特胸針。   5、今天是九月二十四日。我只剩兩個星期了。      我在黑暗中著裝,從背包拿出皮夾,然後下樓使用電腦,買了張到雷克雅維克的單程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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