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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三部 北坳 39

聖母峰上的情書 賈斯丁.吳 9549 2023-02-05
  探險這件事實際表現了對智慧的熱情。讓我告訴你,如果你渴望追求知識,並實際表現出來,那麼就出去探險吧。如果你是個勇敢的人,就什麼都不會做:如果你害怕,就可能做得很多,因為只有懦夫才需要證明自己的勇敢。   艾普斯雷.薛瑞︱葛拉德(Apsley Cherry︱Garrard ),   《世界最險惡之旅》(The Worst Journey in the World)   ﹡   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二日   羅素廣場   倫敦市中心,布盧斯伯里   ﹡   艾胥黎從地鐵站出來,向小販買了晚報,摺起夾在腋下,繼續往東走。現在是六點鐘,整座城市的人正要回家,大批穿著深色西裝的群眾擠滿人行道和車站入口。艾胥黎繞過轉角走上蘭伯康杜街。他提早半個鐘頭抵達了小酒館。

  這是個很迷人的酒館。大片毛玻璃窗面向街道,窗下則是貼著綠瓷磚的牆面。艾胥黎進入雅座區,點了一品脫苦啤酒,看著酒保的手以熟練的動作拉動黑檀控制桿三次,將起泡的啤酒灌進鬱金香杯。酒保的臉被一道鏡面隔板擋住,這與眼齊高的隔板擋住整個雅座區,也擋住了另一邊大眾酒吧區的視線。   艾胥黎拿著酒杯到一張小圓桌邊坐下。他喝了一小口,這是他五年來第一次喝到英國啤酒。他以為這會讓他想起些什麼,結果沒有。味道突然變得熟悉而不明顯了。才喝第一杯酒,就讓他覺得自己彷彿從未離開。      結束了。艾胥黎辛勤地作了訓練,不管訓練是否有效,都已經結束了。遠征隊星期五就要出發。艾胥黎會以現在的狀態面對喜馬拉雅山,他的身體從來不曾這麼強健,然而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比得上那座山。這沒有什麼評判標準,所以他只能盡全力訓練自己。

  這一切是從夏天開始,當時他甚至不確定遠征隊會接受他。雖然他一開始就聽到相互矛盾的謠言,不過光是能再次回到阿爾卑斯山就夠棒了,他可以離開在阿拉伯半島流浪的苦行生活,回到堅實的花崗岩地形,心裡只想著眼前的岩壁。這正是艾胥黎擅長而且喜歡的事。這不像肯亞那座討厭的咖啡農場,他雖然做得很順手卻不喜歡;這也不像在阿拉伯,雖然有時他喜歡那裡,可是卻什麼都做不好。艾胥黎現在二十九歲,已經有十三年登山資歷,而且大概正處於體能巔峰。上一季的阿爾卑斯山之行就足以證明。儘管那趟登山很累,感覺卻棒極了,而且八月結束時,他就得知自己獲准加入遠征隊的消息:在蒙克龍山酒店的櫃臺有一份給艾胥黎的電報,他拆開信封,笑得臉都紅了,還把電報拿給服務生看,用蹩腳的法語翻譯出內容的重要性。

  我要爬上,艾胥黎解釋說:全世界最高的山。   服務生終於明白他的意思,開口說了句任何人聽到這話之後都會說的:祝你好運。   那份貼在一張紙上,只有十二個字的電報,改變了艾胥黎的一切。一開始他打算在阿爾卑斯山過冬,在雪地一直訓練到二月遠征隊出發時。他住在洪德萊斯鎮外一個小旅館,開始認真自我鍛鍊,天一亮就到山中小徑往上爬,整整兩週都在砍伐和搬運木材,直到雙手都起了水泡,旅館主人也說已經沒有空間可存放木材為止。然而隨著秋天的第一場降雪,艾胥黎卻發現他很想回到以為自己不再牽掛的地方英國。   艾胥黎自一九一九年後就沒回過英國。直到現在,當他被覆雪的群峰包圍,才開始幻想起家鄉的模樣:一個沉睡的王國,充滿雨水和樹葉。他想要看海,一圈圈的霧氣籠罩海岸,翻騰的水幕湧上海岸又退去。而且他知道自己不必為了埃佛勒斯峰訓練。其他登山家告訴他,要爬那座山,意志比技巧更重要,這純粹是耐力問題。

  只用了一星期,艾胥黎就來到倫敦。他在柯倫兒童遊樂場(Coram’s Fields)附近暫時租了間公寓,到以前認識的地方遊蕩,感覺自己像是個歸來住在活人中的鬼魂。夜間,他會在桌邊一塊摩洛哥地毯上跳繩,雨滴在窗上噴灑出圖案,也打濕了外面的人行道。他試探地踏入上流社會:參與英國登山協會的集會;到西區劇院看戲;在皇家咖啡館飲酒。他準備好接受他人的密集火力攻擊,詢問過去幾年間的事。他去了哪裡,在做些什麼?未來有什麼計畫?結果,整個城市看來幾乎沒有注意到他曾經消失。   間諜頭子啊,他們邊說邊抓住他的肩膀。最近都沒見到你。躲到哪裡去了啊?   艾胥黎覺得不公平,整個城市竟然可以這麼輕易忘了他而繼續運作,竟然可以這麼輕易忘了那些喪生的人。雖然他知道這種情緒很可笑,但還是忍不住。攝政公園的草地看起來跟一九一六年時沒什麼兩樣,但他的感覺卻完完全全不同了。艾胥黎立刻完整回想起五年前那些苦痛:甘特茶坊應該要繼續賣鳳梨冰;雜誌應該要恭敬地印出名媛黛安娜.曼納斯(Diana Manners)小姐結婚的照片;《朱清周》1在國王劇場演出時應該要能吸引大批觀眾而傑佛瑞斯、伊斯梅、布萊德利以及其他上百萬人,卻屍骨成堆埋在法國的泥地之下,屍體在橡膠屍袋中腐爛。一九一九年,全歐洲的石匠光是到各個村莊的廣場建方尖碑就發了,而艾胥黎認為,他們建的紀念碑越多,詠唱的聖歌越多,就越快讓死者變成不具個人身分的群體。

  1,Chu Chin Chow,一齣以《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為藍本改編的音樂喜劇,於一九一六首演,至一九二一年間演出2238場,此紀錄直至四十年後才被打破。   將伊斯梅融入光榮的死者群中,是最徹底抹除他的方式他這個人的特質就是不喜歡這種偽善,而艾胥黎也從來不瞭解這粗野又勇敢的傢伙。一直到後來,在某些片段回憶中例如搭車通過阿拉伯的內夫得沙漠邊緣時,駕駛用阿拉伯語吟唱一段重複的旋律,或在瑞士的伯恩高地的山中小屋裡,蓋著鴨絨被躺在木板床上失眠時艾胥黎才逐漸明白,他以為自己忘了伊斯梅的面孔,但又突然想起:伊斯梅嘴角上揚的笑容、一綠一褐看似無法對焦的眼睛,手裡拿著一個舊白鐵杯大口喝蘭姆酒,跟著他站在門廳看著白雪覆蓋整座軍營。

     間諜頭子,你知道我們跟他們哪裡不一樣?   不知道   就是我們會在這場戰爭中活下來。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   因為我們他媽太絕望了。對陷入低潮的人落井下石是種罪惡,就算上帝死了也不會允許的。你跟我,我們都不算軍人。這不是我們的結局。      當時艾胥黎幾乎聽不懂這段話,可是隨著一年年過去,他越來越明白了。伊斯梅有多害怕死亡,比其他人都怕得多,大概就是因為他見識過足夠的生命,才知道有多值得活下去。艾胥黎明白伊斯梅有多同情他、了解他,儘管他這麼的盲目。艾胥黎也明白,他們每一個人伊斯梅、傑佛瑞斯,以及在法國的所有年輕軍官都只是孩子,他們扮演啞劇演員,幾乎不知道這場戲有多重要,就這樣在一場攸關勇氣與死亡而結果無法重來的遊戲中前進,他們會氣喘吁吁,也會在清醒或睡覺作惡夢時激動叫嚷,可是從來不會對彼此真誠地說話。

  只有伊斯梅不一樣,但艾胥黎不知道原因,即使到了今天也一樣。他們幾乎不了解對方,不過最近艾胥黎卻發現自己越來越常想到伊斯梅,想問他問題,並且為一個最輕微的小錯道歉他借了一條軍用領帶,可是一直沒還。他想到伊斯梅離開軍營那天,水管結凍並爆開,而艾胥黎沒去說再見。他再也不曾見到伊斯梅。   就是這些情緒,讓一九一九年的倫敦變得陰鬱,這五年來,雖然艾胥黎做過很多事,那種陰鬱感卻依舊存在。艾胥黎在城裡僅有的朋友似乎覺得他很奇怪也很疏離。他們不了解他的生活,他也不了解他們的生活,這一定不是戰爭的影響,因為他們全都曾經參戰。   艾胥黎隔週就要離開倫敦。他先到薩頓︱考特尼看母親,過了五年,她老了很多,雖然增添了風韻,但也變得十分虛弱。管家提醒艾胥黎,她現在只在週日外出,而且要天氣夠好才行。第一天晚上,吃晚餐時,艾胥黎告訴母親他在國外所做的事,有些是事實,有些純粹是幻想,他只說自己認為母親想聽的,因為就算他能清楚表達,也沒辦法告訴她所有事實。艾胥黎提到埃佛勒斯峰,小心避開任何會讓那座山聽起來很危險的暗示。母親慈愛地聽他訴說這一切。

  你做了些很棒的事。她說:當軍人讓你變得好堅強呢。   隔天,艾胥黎在泰晤士河划他的單人雙槳艇,從下午開始,直到獨自置身於黑暗中,連浸入河水的槳都看不見。四周只有他划槳時的嗖嗖聲、頭頂上的星光,以及一艘經過的駁船,那艘船上掛著提燈,船首孤單地晃動。他在薩頓︱考特尼待了兩星期,而他越覺得跟自己的國家與同胞疏遠,就越覺得訓練更加重要。他已經變成沒有國家的人,不再是英國人,也不算了解非洲、阿拉伯或任何異地的專家。他唯一擅長的就只有爬山,這似乎也是他唯一能夠控制的事。   艾胥黎買了一輛奧斯汀的七系列沙龍車款。他開到斯諾多尼亞,住進小旅館,在他剛開始學習了解山的那些路徑上快步行走。他白天時全都在走路,有時還走得更久,也發現自己只要繼續前進就能克服疲勞,甚至在移動過程中恢復體力。他打算在高海拔運用自己發展出的特殊呼吸法,以配合步伐的方式有規律並有效率地呼吸。他需要一切優勢。他想知道野生動物力量的祕密,了解旅行時透過望遠鏡或月光下清澈如鏡的湖邊所見到的瑞士野山羊、紋耳劍羚、阿拉伯瞪羚等動物的肌肉組織。

  新的一年到來,艾胥黎開車前往南方,住在彭布羅克郡海岸的一間小屋。每天黎明和黃昏時,他都會在海岸全力衝刺,大步踩著沙子、海水、海面閃爍的泡沫,和在他頭上盤旋的海鷗比賽。他會擡起頭,步伐越跨越大地往前衝,而空中的鳥會盤旋俯衝,然後翅膀一振就飛到他前方十碼遠,永遠都比他稍遠一點,艾胥黎則是追得上氣越來越不接下氣,最後不得不停步猛喘,就這樣在岸邊跑上一千碼。他吸進空氣。冰冷的波浪沖過小腿,海鷗在他上空飄浮。   艾胥黎跟一切事物比賽。他跟離岸邊將近兩哩的帆船比賽;他跟微風及自己的影子比賽。他跟普萊斯、索馬威爾(T. Howard Somervell)以及歐洲最強健的登山家比賽,在想像的山脊上並駕齊驅追著他們,或者憤怒的想像只要自己有一丁點鬆懈,就會在埃佛勒斯峰北坳被普萊斯超越。後來,艾胥黎認為這些人都不夠快,於是他跟帕沃.魯米(Pavvo Nurmi)或艾瑞克.李德爾(Eric Liddell )等知名跑者比賽,或者跟收音機裡聽到的任何跑者比。

  不過大半時候,他是為了她而跑,或是痛苦驅使他而跑,因為驕傲和痛苦都一樣殘忍。他與想像的情敵比賽,那些沒有面孔的幽靈總是比他更快,他們長得高而精瘦,四肢和肌肉如運動員般輕快敏捷。艾胥黎只能透過純粹的意志力打敗他們,他知道雖然自己體能較弱,但意志力更堅強,而且心情好時,艾胥黎會讓自己贏。因為他比他們更想要她。他對於山也幾乎是抱著如此渴望。      是你啊。   普萊斯輕拍艾胥黎的肩膀,然後拉了對面的椅子坐下。他把公事包掛在桌面下的掛鉤。   抱歉遲到了。普萊斯接著說:剛才又跟辛克斯2吵了一架。   2,Arthur Hinks(1873︱1945),一九二四年時為英國皇家地理學會以及埃佛勒斯峰委員會祕書。   吵什麼?   錢啊,跟之前一樣。那傢伙還以為我能夠就這麼繼續用兩年前的相同裝備去冒生命危險。你喝什麼?苦啤酒嗎?   普萊斯到吧臺拿了兩杯麥芽酒回來。   會在英國見到你還真奇怪,艾胥黎。你看起來好極了。現在住哪裡?   就在街角那裡租了幾個房間。   所以你終於要在這安頓下來了?   沒有。艾胥黎笑了。才沒有。   看來是想得太美了。威爾斯怎麼樣?我聽說了你的訓練。你上了年紀後也更認真了哦。你真的請了個教練嗎?法拉爾3告訴我   3,應該是指J.P.Farrar (1857︱1929),英國登山家,埃佛勒斯峰委員會成員,亦為一九一七︱一九一九年問的英國登山協會主席。   沒那回事。艾胥黎插話。不過我的體能是比以前更好了。   好極啦。要盡可能作好一切準備。   我知道。   普萊斯拍拍艾胥黎的背。   我說啊,能在英國老家見到你真是太好了。在這裡過得怎麼樣?   還可以。心情有點不好。   那很正常。你離開很久了。不過委員會對你可是很有信心。其實,今年登山隊的進度比上一次快多了。那些老蠢蛋都同意這次是去定埃佛勒斯峰了。   你怎麼想?   普萊斯陷入猶豫。他喝了一大口啤酒。   你知道嗎,我希望他們不讓我去。不管委員會還是什麼哪個組織,用任何理由都好,就是別讓我再回去了。   你可以拒絕。   我是可以。普萊斯坦白說:但是當埃佛勒斯峰抓住了你,要放棄可沒那麼簡單。   普萊斯皺著眉,用指甲刮擦桌面的木紋。他擡起頭看艾胥黎。   你一定親眼見過那座山。所以你明白的。喜馬拉雅山可不是阿爾卑斯山。埃佛勒斯峰可不是比白朗峰再高個一萬三千呎這麼簡單。辛克斯那種傢伙根本不可能瞭解。我們一開始就不該住舒適的旅館,也不能像臉蛋粉紅的學童一樣胖嘟嘟。光是穿越西藏的行程就夠可怕的。等到抵達基地營時,我們會有半數的人狀況很糟。還有高度。我們不可能確定那會讓人多不舒服,但應該就是介於頭暈嘔心跟死亡之間。最後是攀登。上校認為我們應該採用他的方式攀登上去,我卻想用另一種方式。我們應該要在穿越高原時解決這點。可是我們兩個其實都不知道上面的情況。   普萊斯暫停,臉上籠罩著疑慮。   我說的你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要害怕。   普萊斯神情訝異地說:害怕?你會害怕?委員會上次不讓你參加,有一半原因就是認為你會害大家碰上災難。他們說你太大膽,所以判斷時   我知道他們說過什麼。艾胥黎打斷他的話。不過我還是會怕。就像你說的,那可不是阿爾卑斯山,我也從來沒去過那裡。無論我讀過多少埃佛勒斯峰或喜馬拉雅山的資料,對我來說仍舊是個大祕密。不只是高度。那裡的一切都不一樣。冰河流動的方式   你行的。你的直覺一向很強。   還有另一件事。艾胥黎說:我一直夢到那座山。   普萊斯不在意地揮揮手。   大家都作過那種夢。   也許吧。不過你告訴我,休。我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去,但你呢?如果你不想,為什麼還要回去?如果那裡這麼可怕,為什麼還要回去?   普萊斯又喝了口酒。他聳聳肩。   等你到那裡再說吧。到時候你就會知道了。   他們又喝了第二杯啤酒,接著普萊斯說他得走了。兩人在人行道上握了手。普萊斯的計程車離開後,艾胥黎又走回酒館,點了杯雙份Vat69威士忌。雖然酒保沒看見艾胥黎的臉,但認得他的聲音或衣服,他邊倒威士忌邊說:捨不得走嗎,先生?   大概吧。   艾胥黎打開報紙放在吧臺上。酒保將酒送到面前時,艾胥黎推開吧臺上方一塊面板;板子打開後,艾胥黎看到酒保的眼睛。對方年紀較大,禿頭,留著濃密的灰色鬍髭,脖子又粗又紅。酒保的領口釦鈕解開,領帶也鬆開了。   你知道嗎,艾胥黎說:今晚是我五年來第一次到小酒吧來。   那麼我認為你有權利彌補之前浪費掉的時間。   酒保正拿著一塊白布擦杯子。透過打開的面板,艾胥黎看見大眾酒吧區的客人,那些男人有些戴著扁帽,有些沒戴帽子,全都背向他。另一邊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可是艾胥黎看不見她的臉。他翻閱報紙,注意到一欄文章。   ▲▲▲   來自埃佛勒斯峰頂的郵件   如何獲得貼上山頂特製郵票的信件   ∮   一場完全不一樣的雪崩,威脅著   下週五就要離開英國的埃佛勒斯   峰遠征隊成員。他們特別設計並   印製了一份美麗的郵票,而我經   過授權得以宣布,任何人只要花   上幾便士,就能擁有一張來自埃   佛勒斯峰的郵票。雪花般的信件   已開始飄來。遠征隊專用攝影師   諾爾上尉對計畫的說明如下      艾胥黎得意地輕拍報紙,把它推向酒保,露出頑皮的笑容。   我問你一件事。你聽過到喜馬拉雅山攀登埃佛勒斯峰的事嗎?   當然。報上到處都在寫。   那你可能會有興趣:剛才跟我坐在一起那個人就是登山家休.普萊斯。事實上,他是英國最厲害的登山家。就是他找到登上埃佛勒斯峰的路徑,而且是下次遠征隊的領袖。   普萊斯。酒保重複他的話。他就是上次害所有挑夫死掉的人嗎?4   4,一九二二年英國第二次珠峰遠征隊曾三度攻頂,但皆未成功。其中第二次攻頂時發生雪崩,造成七名雪巴挑夫喪生。   當時有場雪崩,沒錯。有些挑夫被捲走了   他們沒爬上那座山,對不對?   對。   要是你問我,我會說這聽起來像是白費力氣。去爬一座山,然後說你辦到了。他還要再試一次嗎?   他要。遠征隊下星期五出發。   酒保聳聳肩。他有他自己的選擇。   的確。   艾胥黎讀完文章剩下的內容,這是要宣傳遠征隊攝影師為埃佛勒斯峰拍攝的故事片,等到隊伍凱旋回到英國時就要播放。艾胥黎再點一次雙份威士忌,酒保將酒推到他面前。   你也要去吧,先生?你也會去爬那座山。   沒錯。你怎麼知道?   你一提起我就猜到了。我想我也在報上看過你的照片。我記得你的長相。非常嚴肅。而且你這些年都沒來過小酒吧。   當然。你是這裡的老闆?   營業十一年了。   艾胥黎點點頭,喝了口威士忌。他心不在焉的看著酒保擦拭酒杯。艾胥黎從大衣口袋拿出錢包。   我叫沃辛漢。我住的地方就在街角,蘭斯多內公寓那裡。   艾胥黎數了五張十英鎊的鈔票,放在吧臺上。   在報上留意我的消息。艾胥黎繼續說:因為我要去爬埃佛勒斯峰。等我回到倫敦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這家酒吧,用這些錢買香檳請這裡的所有人喝。兩邊的人都要。你有香檳嗎?   沒有,先生。   好吧,沒關係,他們想喝什麼我都買單。可如果我沒爬上那座山,就會回來收回這筆錢,當作安慰獎。反正你也沒任何損失。這樣如何?   你很大方,先生。   艾胥黎把錢往前推,然後跟老闆握手。   還有件事。如果我回不來你會聽到消息的你那一整晚就要用這些錢請大眾酒吧區的所有人喝酒,就是你知道我死訊的那天晚上。記住,全都要用來買酒,直到花完為止。   老闆有點遲疑,可能對最後這項協議不太滿意。不過最後艾胥黎還是說服了他。      艾胥黎離開酒吧時,只有一點重心不穩的感覺。他停在人行道上,測試自己的平衡感,一面擡眼尋找天上的月亮。長長的雲朵在夜空中滑行而過。   艾胥黎摸摸大衣口袋。他把皮夾留在某個地方了可能是午餐時留在俱樂部,或是小酒館的吧臺上。不,在這裡。艾胥黎把皮夾拿在手中,穿過吉爾佛街,到了蘭斯多內公寓。他費了點力打開前門的鎖,一步兩階上樓。到了客廳,他癱坐進角落一張大扶手椅,這不是他的椅子,因為公寓原本配的全套家具。他旁邊有盞電燈,外罩一圈雲母燈罩,但他沒有打開。   (我不需要光線,)他心想。(我可以整個晚上不用光線。)   弧光燈在未拉上簾子的窗外閃爍,亮白色光暈足夠讓艾胥黎看到報紙。可是上面的內容無法吸引他的注意。他一點也不累。他是可以從臥房拿本書來看,不過他知道這也沒辦法讓他分心。艾胥黎想著今天在坎農街的櫃臺拿出那五十鎊,現在鈔票就塞在那位粗脖子老闆的口袋裡。他明天會去銀行再領些現金。他會找另一位行員,或同一位行員,但沒人會知道他把身上剩下的現金拿去亂花,作為跟某個酒館老闆的愚蠢賭注。   艾胥黎把報紙丟在地上。他想到自己離開英國的那五年。現在他回來了,所以那段時間已經不算什麼,就算他離開了十年,結果仍會是一樣的。訓練也是。現在訓練已經結束,那些辛苦幾乎變得像虛構出來的,能夠證明的只剩下他強健的體魄,現在不管做什麼費力的事他連氣都幾乎不喘一下。   艾胥黎想著自己目前的體能狀態,他在昏暗的房間裡坐在扶手椅上,看著科倫遊樂場,行李箱和旅行袋仍放在角落還沒打開。賭注:五十鎊。還有,為什麼他要離開五年。為什麼他要反抗自己覺得不公平的事。艾胥黎不敢太直接去想,因為這就像透過煙灰色玻璃觀賞日蝕,只能間接地看,才不會傷害視力。   (不可能只為了她,)他心想。(一定早在我們遇見之前就有了。)   但就算不是因為她,某方面也還是和對她的記憶息息相關,因為沒別的力量能讓他擁有這樣的適應能力。以及做出蠢事的能力。為了一個無聊的挑戰而拿整個人生冒險,以為自己可以征服德朗峰、魯卜哈利沙漠或埃佛勒斯峰,但其實自己在它們面前只是個小孩,還要它們偶爾大發慈悲才能讓自己逃脫。除了讓自尊耍耍猴戲外,其實沒有成就任何事情。去爬一座山,然後說你辦到了。艾胥黎努力回想早期一切都不一樣的時候,當時他純粹只是愛到野外,不需要跟大自然競爭。是戰爭改變了他嗎?那太膚淺了,因為他一向都喜歡贏,然而這種對於征服的癡迷,似乎是戰爭後才出現的甚至也不是征服,而是想要避免失敗,拒絕屈服於更強大的力量,這種心態一直籠罩著他。   這是個天大的錯誤,艾胥黎很清楚。但要是不繼續下去要是他失去勇氣或退縮他會受不了自己。他最怕發生這種事,程度甚至超越死亡。就像有座沙漠在等待他,一開始他只在意自己追尋的目標,彷彿一座迷失於沙塵中的城市在等待著他。後來,等他知道自己永遠也找不到那座幽靈般的城市,剩下的問題就是他自己他能夠忍耐多久而不放棄,為了一件小事而持續下去是什麼感覺。茵茉珍不是什麼小事。然而他卻因為她的事變得更瘋狂,戰後他花了好幾個月徒勞無功地尋找,懇求她的家人和朋友給他答案,但他知道他們什麼都不會告訴他,他也懷疑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在艾胥黎前往肯亞時,他就已放棄這件事,因為他知道她不想被找到,所以他也不想再去找了。   艾胥黎記得自己跟茵茉珍度過的第一晚,當時他們到攝政公園找鑰匙。他們走過整個西區,直到乾草市場飯店屋頂上方的天空都變成深藍色,而茵茉珍用手臂勾住艾胥黎。在一家菸草店的深色玻璃中,他看見他們的倒影,茵茉珍離他很近,緊緊抓著他的手臂。有個男孩騎腳踏車載著報紙出現在街上,經過時盯著他們看了好一會兒,這是艾胥黎生命中第一次感覺自己被看到與心愛的女人在一起。他以為這感覺會延續到整個下半輩子。結果只持續了不到一星期。   是什麼讓艾胥黎變得不一樣?他為什麼不肯在伯克郡安頓下來寫詩和修剪玫瑰叢,或是每天午餐到帕摩爾街一個俱樂部吃羊排?究竟是自己的力量,或者是倔強和愚蠢的自尊心讓他變成這樣?不管是什麼,他永遠覺得離心裡的滿足還差一步,而他猜想,茵茉珍很早之前就已經得到快樂,她不必冒生命危險才能感覺自己活著,也不必知道自己是誰。而少了對她的愛,少了讓他勇敢、退縮、再勇敢起來的這種不顧一切的熱情,他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呢?   艾胥黎打開燈,翻開一本尼泊爾語教學書。他要學習,直到睡著為止。一切很快就會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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