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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章 真相

眾神的山嶺 夢枕獏 11578 2023-02-05
  1   我在帳篷中蜷縮著身子。   蹲坐在地,用雙手抱著膝蓋,把背靠在背後的牆上。   只有那裡的牆稍微突出,所以如果把重心往後移,連腰的上半部都會碰到牆。雖說是碰到,其實中間隔著帳篷布。   一丁點的空間   那裡只有正好足以搭那頂小帳篷的空間。   以冰杖切削岩石根部,製造只能勉強坐下來的平坦地方,在那裡坐下來。   羽生也以相同的姿勢坐在深町右側。   兩人鑽進了露宿袋中。   進入露宿袋中,挺起上半身坐著。   各自的登山背包放在兩人的眼前,腳前。   把楔釘打進背後的岩石,固定於那裡。   燃著一根蠟燭。   燭火和兩人的體溫使得帳篷內的溫度上升。   把雪放入萬用鍋,加熱融化來喝。

  羽生替手指無法順利動彈的深町做那件事。   至於自己的份,羽生使用自己的萬用鍋、自己的瓦斯爐,自己取雪加熱。蜂蜜、紅茶加檸檬汁的熱飲這和深町一樣。   羽生和深町都喝下大量熱飲,吃了晚餐。羽生以藥錠攝取維他命C。   這樣深町才終於能夠正常開口說話。   但儘管如此,固體食物卻連預定量的一半都吞不下去。不,是吞進嘴裡了,但是沒有食慾,作嘔欲吐而吞不下去。   頭痛。   後腦勺經常頭痛,不時隨著心跳,像被柴刀拍打似的疼痛襲上身。   狹窄的帳篷。   你聽好了,這塊岩石底下是唯一能夠搭帳篷的地方。而且,只有這個狹窄的地方。羽生如此說道。   如果在其他地方搭帳篷,一個晚上鐵定會有一、兩塊岩石襲擊帳篷。

  如果砸中頭部,穩死無疑。   再說,消耗體力再搭另一頂帳篷很浪費。   如果要在這種強風當中,鏟雪固定於岩石上,搭深町的帳篷,大概要花三小時吧。   兩人使用羽生的帳篷那是最好的選擇。   進入帳篷中,以剛才的位置安頓下來時,羽生說:   你聽好了,要保持那個姿勢!睡覺的時候也要保持那個姿勢。假如上半身趴在前面的登山背包上睡著,落石就會直接擊中頭部喔!   羽生說:從背靠的岩石算起,大約六十公分內是安全的空間。   假如我是山的話,我大概會毫不客氣地把石頭丟到犯那種錯的人頭上羽生低聲說道,聲音像是在磨擦大型黑色玄武岩。   在這裡,別指望再怎麼微小的幸運。   深町眼前的登山背包上,放著深町的安全帽。

  安全帽的頭頂部分裂開了,因為落石直接擊中了那裡。   頭部有一種不同於高山症頭痛的疼痛。   手一摸頭,接近頭頂的頭髮因血凝結而變得粗糙,那裡的肉腫起來了。   因為血止住,所以放任不理,但這到了明天不知道會產生多麼強烈的疼痛。   風勢強勁。   進入帳篷之後,風勢好像進一步增強了。   不時有像岩塊般的強風,打到帳篷上。上一秒鐘像是要把帳篷壓扁,按在岩石上,下一秒鐘又打旋,變成試圖從岩石上剝落。   風吹過來的時候,眼前的帳篷布會被擠到面前。   這種時候,比起鋼骨結構的帳篷,現在這個布製的帳篷反而比較抗風。   不管風怎麼吹,帳篷都會像蘆葦一樣,掌握風的節奏,重新恢復原狀。

  吃完晚餐,羽生不再開口。   深町以為他睡著了,往旁邊看了一眼,羽生沒在睡覺,目光炯炯地瞪視前方。   好像有強烈的熱氣從羽生的身體升起。   他看起來像是要堅持避免多餘的交談。   這大概是因為單獨行動的想法仍像炭火般在羽生的心中燃燒。   羽生不管是吃飯時,或者做什麼,都完全不會碰深町的東西。至少,他不會為了自己而碰。   把深町的登山背包拿進帳篷內,撥掉登山背包上的雪,把雪弄出帳篷外,是羽生做的。因為抵達這頂帳篷時,深町的身體狀況沒辦法做那種事。   把深町丟進帳篷內之後,羽生再度在暴風雪之中往下爬,收回深町的登山背包。   超人般的體力。   海拔相差二十公尺左右。

  雖說只是二十公尺,但不是常人辦得到的行為。   他是為了深町而那麼做。   把登山背包放進帳篷內,替深町準備食物   然而,他不會為了自己而假深町之手,也不會為了自己而利用深町的東西,哪怕是一公分的衛生紙,他都不使用。   羽生沉默不語地睜大眼睛,好像深町不在那裡似地。   浮現在羽生腦海裡的,大概是這陣風的事吧。   這陣風,明天也會繼續吹嗎?   假如這陣風是十二月底會來的那陣噴射氣流,提前十多天來報到,暴風雪接下來就會不停地颳,幾乎持續一個冬天。   堅持幾天的話,風大概會偶而停息一、兩天,但羽生沒有那樣的時間、體力和糧食。   怎麼樣呢?   激烈的焦躁火焰,好像在無言的羽生中心燃燒。

  漫長的沉默之中,深町和羽生一起聽著風聲。   於是,終於   深町像是無法忍受沉默似地,對羽生問道:   羽生先生深町聲音嘶啞地說。   說不定自己沒辦法從這裡活著回去。   就算回不去,也有事情想問。   你為什麼要救我   2   羽生只有轉動眼球,看了深町一眼。他的眼神中沒有表現出任何表情。   深町接收到那道視線,為之語塞,不禁屏息了幾秒鐘。   然而,下一秒鐘,他連忙敞開喉嚨,重新大口呼吸。迅速呼吸。一再地全神專注於吸氣、吐氣。   因為只是停止呼吸幾秒鐘,體內吸收的氧量就會變得不足。   強勁暴風雪的聲音,在帳篷外忽高忽低。   格外強勁的風把帳篷布推到眼前,觸碰到鼻尖,好像野獸冰涼的舌頭在舔鼻頭。

  從遠方傳來吹狗螺的聲音,像是憤怒的聲音。   聽起來像是   朝著某種經過黑暗中的不祥事物,拚命展露怒意地狂吠。   隨著它的移動,四處的狗陸續開始叫,一群狗在叫、怒吼   靠了過來。   在這個暴風雪狂風大作的廣大空間裡乘著風,從西藏那一邊緩緩地凌空漫步靠了過來。   喂深町對羽生說。   羽生看了深町一眼。   要來嘍!他以畏怯的語氣說。   暴跳如雷。   狗凶猛地吠著。   不,這一切都是我內心的聲音啊。   你聽見了吧?      是狗的聲音。   狗?   沒錯。   比起狗,那已經接近野獸的聲音。   你聽不見嗎?   話一說完,強風又打了上來,帳篷布碰觸到臉。

  吼野獸的吼叫聲打在帳篷上。   帳篷收縮的下一秒鐘,從內側往外鼓脹,野獸的聲音變遠了。野獸的聲音變成人聲,無數的人哈哈大笑的聲音,和風一起朝天的彼端遠去。   腳邊有人的臉。   一張、兩張、三張   登山背包的表面和帳篷布上,浮現一張張人臉。他們好像來看這頂帳篷內部。   那幾張臉在對話,不曉得是誰的臉。   好像有加代子的臉、涼子的臉、納拉達爾.拉占德拉的臉、宮川的臉、井岡和船島的臉,又好像沒有任何一張臉是他們。   他們嘟嘟噥噥地對話。   然而,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總覺得好像在說自己的閒言閒語。   這樣已經。   不行了吧。   你們看,還有氣。

  喉嚨發出聲音。   呼嚕呼嚕   咻咻   可是(嘟嘟噥噥)吧?(嘟嘟噥噥嘟嘟噥噥)吧   所以啊(嘟嘟噥噥)果然吧。(嘟嘟噥噥)   是喔   咯咯咯   嘟嘟噥噥   嘟嘟噥噥   這些傢伙在說什麼呢?   在說什麼?   喂,我聽不見啦!   喂!   聽見聲音了。   喂,深町。   是羽生的聲音。   羽生輕拍深町的臉頰。   意識恢復了。   我   你在自言自語。   我?   嗯。   深町邊喘氣邊咬緊牙根。   我剛才怎麼了呢?   那是我自己的聲音嗎?   是幻聽嗎?   我以為和羽生對話的內容,到哪裡是真的?從哪裡開始是幻聽呢?

  或者,剛才羽生的聲音也是幻聽呢?   媽的!   我到底怎麼樣!   到底怎麼了!   假如這是單獨行動,羽生不在身旁的話,我大概會回應所有找上我的幻覺和幻聽,如果外面有人叫我,我就拉開拉鏈,鞋子也不穿地跑出去,腳踏出去的那一瞬間因為風而失去平衡,一口氣從冰壁失足滑落而死吧。   噢,話說回來,我應該有問羽生事情。   什麼來著?   就在這個時候。   猝不及防。   忽然間,眼前的帳篷布發出聲音裂開,有一個厚三公分、長十公分左右的橢圓形物體落在腳尖前十公分處。   黑色的石頭。   是落石。   石頭從頭頂上某處的岩壁剝離,掉了下來。直接擊中了帳篷。假如腳再往前伸十公分,腳尖大概就會被壓爛,而變得無法走路吧。   如果擊中的是頭,不是頭蓋骨破裂受重傷,就是一命嗚呼。   好危險啊。羽生以毫無抑揚頓挫的語調嘀咕道。   真的好危險。   千鈞一髮之際得救了。   運氣真好   深町想那麼說,但把那句話吞下去了。   不,不是。不是運氣。   這是羽生戰勝了山。   我們身在不管石頭從上面怎麼掉下來都絕對不會擊中的地方。   西南壁的路線中,沒有幾個這種地方。羽生發現、利用了它。   不是偶然救了我們。是羽生的意志救了我們。   寒風從空洞灌了進來。帳篷鼓成圓形,裂縫的布微微發出聲音搖晃。   羽生避免頭部向前探出,從自己的登山背包拿出一小捲帶來的封箱膠帶。   剪下一段正好和裂縫一樣長的長度。   然而,羽生沒有馬上動作。   他目不轉睛地凝視開著口的裂縫。   怎麼了?   深町心想,為什麼不用那條封箱膠帶修補,不知不覺正要探出身子。羽生對他說:等一下   說時遲那時快   頭頂上響起石頭擊中岩石的聲音。   石頭從上面掉下來,撞上岩石,彈起來飄在半空中的聲音。   那聲響夾雜在暴風雪聲中傳了過來。往往是被風聲掩蓋的微小聲音,但那肯定沒錯。剛才,石頭從頭頂上掉下來了。   那不是漫長的思考。聽到聲音的瞬間,就能理解它的意思。   深町全身縮成一團的那一瞬間,從和剛才的石頭形成的裂縫幾乎一樣的地方,比剛才更大的石頭撞破帳篷頂,這次落在深町的腳尖前七公分處停了下來。   片片雪花淅瀝淅瀝地從裂縫飄了下來。   在那些雪花飄到地上之前,細小的石頭碎片宛如斗大的雨滴般打在帳篷上。   小心!一顆岩石掉下來之後,就會引發岩石再掉下來。羽生說道。   深町一面肩膀上下起伏地呼吸,一面點了點頭。   用不著點頭。   深町好歹知道那點常識。   如果一塊岩石掉下來,岩石下墜時,會撞上懸浮的岩石和極危險地附著在岩壁上的岩石。   再者,開始下墜的另一塊岩石又會引發別塊岩石,而那塊岩石又引發別塊岩石   以這種連鎖效應的形式,有時讓無數塊岩石掉下來。   但是,一塊落石並不會經常引發好幾塊落石。   再說,剛才第一塊落石和第二塊落石之間,有一段短暫的間隔。一般來說,人都會下意識地判斷,認為已經安全了。   但是羽生沒有那麼做。   羽生日常性地要自己做如此細膩的觀察。   到了這個地方,可以說已經是和這面名為西南壁的岩壁或者說是聖母峰這座山的習慣,互別苗頭。   假如我是山,我大概會毫不客氣地把石頭丟到犯那種錯的人頭上。   說不定羽生是把這座山視為擁有一種人格,與她對峙,彼此刺探內心想法。   又隔了幾秒鐘的時間,羽生用封箱膠帶堵住變得比剛才更大的帳篷裂縫。   如果山是一種野獸,那頭野獸現在在深夜裡醒來,凶猛地咆哮。   深町心想,羽生和自己如今在那頭野獸的懷裡。   長谷那傢伙羽生忽然低喃了一句。   長谷?深町問道。   長谷大概也受到山的喜愛吧。大概   羽生先生呢?   我不一樣。我徹底被山討厭了。      所以,長谷   你是指,他粗心大意了?   天曉得。   羽生說完,像是在對他高喊我知道唷似地,一團暴風雪從高空一下子打在帳篷上。   難免會粗心大意。   深町如此心想。   從危險而陡峭的冰壁爬下來。   終於抵達帳篷。   搭在斜坡上的帳篷。一失足滑落就會沒命,但不致於犯那種錯的斜面。   晚上   終於抵達那頂帳篷,舉起一隻手對著出來迎接的夥伴笑著說:   嗨。   在夥伴的頭燈光中的那張笑臉,忽然消失在黑暗中。接著,在夥伴的視野角落下方的黑暗中,隨著咯噹一聲,紅色的火花四濺。   原來是滑落時,冰爪的刀尖抵在岩石上,磨出了火花。   就那樣。   也有登山者就那樣,連聲音都叫不出來就死了。   粗心大意   如果這麼說的話,真的是如此。   有人充內行地說:越危險的地方越會注意,所以危險的地方反而安全。   危險的反而是下到安全的地方時。   此外,每次發生山難,新聞主播就會念千篇一律的稿子:因為罹難者小看了山。   白癡。誰會小看山啊!沒有人會小看山。   至少,深町認識的登山家當中,沒有那種人。沒有人想死。   為了保住一條命,什麼事都肯做。做所有想得到的事。像是削短鉛筆,或者拿掉藥錠的包裝,哪怕是那張薄如蟬翼的銀紙的重量,也要試圖減輕行李。為了活下去,會做一切努力。   一趟遠征中,企圖登頂的人會踏出比幾千步、幾萬步、幾十萬步更多一步。   視情況而定,有些地方必須以自己的意志控制,一步步踏出。   然而,能夠持續好幾天、好幾十天,從早到晚二十四小時那麼做嗎?有時候會忽然失去幹勁。不假思索地以連續動作的下一步驟,向前踏出那一步,那個時候,偶然的那一步經常會奪走登山家的生命。   那一步不能怪他。   只要是人,任誰都有鬆懈的瞬間。   如果說是不經大腦,或許確實是不經大腦的一步。然而,假使在超過八千公尺的地方,大腦因高山症而受損,拖著達到疲勞極限的身體和精神,能以自己的意志控制自己的身體動作到何種程度呢?   有人無動於衷地教育我們:在不管怎麼想都只能說是安全的地方,也會發生雪崩。   如果雪積在斜坡上,即使那是再平緩的斜坡,也可能發生雪崩。   我知道。我知道那種事。   如果這麼說,哪裡也不能去。   如果不想死,除了不去爬任何一座山之外,別無他法。   難道要因噎廢食,從此不准去爬山嗎?   人只是為了長命百歲,而把自己關在家裡嗎?   人會在一瞬間粗心大意。   因為是人。   人不會故意這麼選擇。   誰會選擇發生不幸的瞬間呢?   那只能說是神的選擇。   人的一瞬與神的一瞬交錯。   人的一瞬與神選擇的一瞬接觸,人的某種行為在那時候,進入了神的領域。   於是,人死亡。   我只知道這一點。羽生嘀咕了一句。   那意謂著長谷死了,而我還活著。   深町心想,羽生不只是活著。   他仍站在第一線上,而且現在在聖母峰的西南壁。這個男人像垃圾一樣攀附在西南壁的岩石之間,仍然面對著自己心中的猛獸,面對著心中的魔鬼。   為何去爬山呢?   為何去登山呢?   沒有答案。   因為那等於是在問:人為何而活?   假如有人能回答那個問題,那是能夠回答人為何而活這個問題的人。   令人發狂。   人是為了自己體內某種令人發狂的情緒而登山。   人是為了拒絕回答為何登山這個問題而登山。   峰頂不會回答。   峰頂沒有答案。   踏上峰頂的那一瞬間,天上並不會響徹玄妙的音樂,答案也不會靜穆地從天而降。   人大概不是八成不是為了那種事而登山。   彷彿從平地擡頭仰望天際般,以痛苦的心情擡頭看那座覆滿雪的峰頂   那是因為峰頂仍屬於天上。   踏上的那一瞬間,峰頂屬於地上。   人是否踏上峰頂,然後朝某個方向邁步前進就好呢?   無解。   無解。   因為無解,所以想爬下一座山。   更困難、更危險的山   為什麼呢?   自己理應問這個男人原因。   隨著粗重的呼吸吐出,而忘了它嗎?   是山的事嗎?   或者   噢,是我的事。   我想起來了。   自己是否打算問這個男人:為何如此嚴苛地把風險降至最小的羽生,會甘冒那種危險來救我呢?   為什麼?深町忽然又問了。   為什麼?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要救我?   剎那間,羽生又移開了原本對著深町的視線。   一陣漫長的沉默。   羽生和深町噤口的時候,只有暴風雪的聲音持續轟隆作響。   是岸啊羽生忽然說道。   救你的不是我。是岸   岸?   羽生默默無言,沒有點頭,而後縮起下巴說:   這樣扯平了。   扯平?   我的意思是,我活到今天和人互不相欠。羽生說道。   你指的是那位岸嗎?   嗯羽生點了點頭,然後又沉默了。   只有風勢起伏,搖動帳篷。   一陣沉默之後,羽生嘀咕說道:   登山繩確實是被刀子割斷的   可是,割斷的人不是我。   是誰?   是岸。岸本人拿出自己的刀子,用它割斷了登山繩   羽生發出像石頭一樣僵硬的聲音說。   當時,格外強勁的風搖動帳篷。   你至今告訴過誰這件事嗎?深町問道。   沒有。你是第一個。   是喔   深町心想。   原來是岸自己當時以刀子割斷登山繩的嗎?   岸為了救羽生,自己選擇了死。   你為何沉默至今?深町問道,但是羽生不回答。   他瞪視半空中。   在一陣漫長的沉默之中,帳篷內的空氣彷彿嘎吱作響,只有風聲呼嘯。   山嗚嗚地咆哮。   羽生的視線在不知不覺間轉了回來。   3   好像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   那段期間內,暴風雪聲忽高忽低,感覺簡直像是飄浮在那陣聲音之中。   有時幻聽是基於現實中的風雪打在帳篷上的聲音,有時幻覺和幻聽也會跟它們完全無關地找上門來。   深町無法區分是夢境,抑或是現實。   看見一群提著燈籠的女人排成一列,緩緩走在遙遠下方的西谷上。   那看起來也相當鮮明。   然而,自己如今身在帳篷內,晚上外面風雪狂吹,深町覺得不可能看得見那種景象。不可能看得見,而且不管看不看得見,不可能有一般打扮的女人絡繹不絕地走在西谷的那種地方。   明知如此,還是會看見。   熱湯煮好了。   有時候,忽然從外面傳來加代子的聲音。   那種時候,會差點忍不住站起來,拉開帳篷的拉鏈。   現實和幻覺互相交替,時而融合,分不清現實和幻覺之間的界線。   如今也發出聲音。   女人的聲音。   你在哪裡?   耳邊傳來涼子的聲音。那聲音靠了過來。   我來救你了。你在哪裡?   宮川和船島的聲音也和涼子的聲音一起發出。   喂   喂   深町倏地睜開眼,抓住一旁羽生的肩。   喂,來了!   什麼來了?   救兵啊。你沒有聽見那個嗎?說完,側耳傾聽的那一剎那。   呼   像是在嘲笑他似地,風從空中打在帳篷上,完全聽不見人聲。   只聽得見風聲、自己急促的呼吸聲,以及帳篷不停搖晃的聲音。   羽生不發一語,輕輕拍了深町的肩膀一下。   全身虛脫。   已經不行了。   這下死定了。   我就要死了。   深町如此心想。   在這裡死去。   在這麼狹窄的帳篷中死去   絲毫無懼。   只是體認到自己大概快死了。   如果這種風持續吹兩天,我就會死。   然而,就算我死了,羽生也會活下去吧。   如果風停止,羽生大概會把我結凍的屍體留在這裡,又朝峰頂邁進吧。   灰色岩塔   等在前頭的終於是這面西南壁的最大難關。   這個男人會朝那裡爬上去吧。   要怎麼爬上去呢?   這個男人要怎麼挑戰這件幾乎不可能的事呢?   要怎麼做深町在快速呼吸之下問道。   每次說話,白色的霧氣就會朦朧地飄在蠟燭的火光之中。   什麼怎麼做?   明天放晴,風停的話。   爬啊。   走什麼路線?   說話吧。   說話的時候,大概不會死吧。   不說話的話,就是死的時候。   從這裡往左Z字形攀登四十公尺。羽生說道。   羽生會陪著我嗎?   既然如此,問吧。   下一個問題是?   然後?   很好。總之,發問就好。   然後?   然後?   然後?   怎麼樣?   我的喉嚨有發出聲音嗎?   還沒有聽見那種喉嚨被痰卡住,呼嚕呼嚕的聲音吧?   肺水腫。   因為如果變成那樣,就完蛋了。   然後?深町問道。   從那裡直接爬到左岩溝的入口羽生說道。   他開始嘟嘟噥噥地低聲說起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   羽生對這面西南壁瞭若指掌。   恐怕比誰都清楚。換句話說,是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清楚的意思,也是比至今出生在世上的任何人都清楚的意思。   這幾年內,羽生大概每天夜裡、每天夜裡都在想像中,持續地爬這面西南壁。   羽生肯定以十公尺為單位,把這整條西南壁的路線都輸入了腦袋中。視地點或岩壁而定,有時以一公尺、甚至幾公分為單位,將細節裝進腦袋中。   他至今應該藉由那些資訊,一次又一次地在腦海中無限地組合各種天氣、各種溫度、各種強度的風的情況,累積模擬訓練。   從現在所在的地方,在冰壁上往左Z字形攀登一節登山繩大約四十公尺左右。   那裡是中央大岩溝。   從那裡往上爬。   是寬二十公尺的冰壁。   斜度大約五十度。   那面冰壁延伸至左岩溝的入口。   大約八十公尺   兩節登山繩,會抵達左岩溝的入口。   那裡的高度是七千六百八十公尺。   高約三百公尺的巨大岩壁在那裡朝天聳立。黑漆漆的垂直岩壁,連雪都攀不住。   名為岩帶西南壁最大的難關。攀越這個岩帶後,就是海拔八千公尺的地點。   經常暴露在不斷掉下來的落石和強風之中。   岩帶左側和右側,各有一條岩溝向上延伸。   岩溝岩壁上垂直延伸的岩溝。   左邊的岩溝向聖母峰的西稜延伸,右邊的岩溝向聖母峰的南稜延伸。要攀越岩帶,除了利用左右的其中一條岩溝之外,別無他法。   羽生企圖走的路線,是英國隊於一九七五年利用的左岩溝。   從岩溝的入口,以兩節登山繩的距離抵達像井底的地方。岩壁從左右變窄,變成寬三至四公尺的岩溝。這條岩溝附著結凍的雪。   要從那面冰壁往上爬。   一般是沒有氧氣沒辦法攀爬的地方。   隨著往上爬,會越來越陡,斜度從五十度變成六十度。   盡頭有高二十五公尺的岩石垂壁。光溜溜的堅硬岩石。爬完這道壁之後,才能來到岩帶左邊的上層。   一條傾斜的路從那裡往右延伸。濕漉漉的細小岩屑積在那條傾斜的路上。這條路線一步都輕忽不得。   從這裡往右斜上方移動,會來到一個小房間大小的雪田。   攀越這裡,進入塞滿雪的岩溝,上升一節登山繩,來到海拔八、三五〇公尺的地點。   那裡就是下一個營地。   羽生將連續攀登八小時到那裡。   是否能從如今身在七千六百公尺的地點,攀越岩帶上層八千公尺,抵達八、三五〇公尺的地點,是攻下這面西南壁的一大重點。   從那裡選擇通往南稜的路線。   從黃帶正下方往右移動。   黃帶是橫亙於聖母峰超過八千公尺的高度,巨大的黃色地層。   沿著黃帶在附著雪的岩帶上移動,來到從南峰岩溝南峰陡峭的岩溝突出的雪壁。從這裡進入岩溝,爬完雪壁之後,就會來到南峰坳日本所說的鞍部。   位於聖母峰的南峰,八、七六〇公尺正下方的地方。   從那裡開始是所謂的傳統路線。   距離峰頂的海拔落差還有一百公尺。   右側也就是連接突出於甘順冰河這一邊的雪簷,像鐮刀般的稜線上,冬天的狂風會從南坳到洛子峰之間疾馳而過。   氣溫恐怕低於零下三十度。就風造成的體感溫度思考,也可能變成零下四、五十度。   接著,攀越希拉瑞臺階,來到聖母峰頂。   那就是羽生預設的路線。   下山使用傳統路線。   在南坳過一晚,之後一口氣往下衝到基地營   羽生把話切成零零碎碎地說。   那種事有可能辦得到嗎?   理論上是有可能。   如果天公作美,沒有被落石擊中,沒有起風,沒有犯任何小失誤,體力也有,而且適應高度到可能的極限   儘管如此   但儘管如此,那仍舊是人的理論。實際上還沒有人辦到過。因為大家認為那是不可能的任務。   然而,若是待在羽生的身旁,就會令人產生這個男人辦得到的心情。或者這個男人也許辦得到那件事。   羽生自己按照預定行程。   背著深町在七千六百公尺的高度行動,而且還剩下充沛的體力。   這個男人的話   然而,有某種奇怪的情緒令深町耿耿於懷。   大腦是否因為缺氧受損,腦袋出了問題呢?   想不起那件事。   那是什麼呢?   那對於羽生而言,應該是個重要的問題。   是什麼呢?   裝備的事嗎?   或者,是路線的事嗎?   噢,對了。   是路線。是路線的事。   深町察覺到那一點。   察覺到的時候,把那句話說出了口。   既然這樣,到頭來,你要走傳統路線登頂嗎?   說完之後,深町意識到那句話具有的分量,以及那句話的可怕之處。   你說什麼?羽生以低沉的嗓音,低吟似地說道。   他緩緩地整張臉轉過來,把視線對著深町。   眼神中不是映著燭火,而是發出更強烈的光芒。   你說什麼?羽生又說了一次。   平靜的低沉嗓音。   深町險些因恐懼而毛髮倒豎。   他沒有發現自己的牙齒互相碰撞,喀嗒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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