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眾神的山嶺

第6章 第四章 冰牙

眾神的山嶺 夢枕獏 10714 2023-02-05
  1   不知不覺間,咖啡涼掉了。   喝了兩、三口,但實在不怎麼好喝。深町盯著喝不下去的咖啡,等著伊藤浩一郎。   深町透過工藤英二的介紹,和伊藤浩一郎取得聯絡,這一天,和伊藤約好了在這家咖啡店碰面。   這個男人擔任羽生丈二從前隸屬的登山會會長。   羽生丈二   出生於宮城縣仙臺市。   一九四四年一月十日是他的生日。   一九九三年,他應該四十九歲了。   六歲時,父母和妹妹在一場車禍中喪生,羽生由千葉縣的伯父扶養長大,在伯父家住到國中畢業。   當時的車禍,使得羽生的左大腿複雜性骨折,稍微留下了後遺症。如今在走路時,變得輕微拖著左腳。   包含繪聲繪影的謠言在內,深町本身也聽過不少關於羽生丈二這個男人的事。

  登山天才。   羽生丈二肯定有一段時期被人如此稱呼,但在日本登山圈裡,他則以一之倉的瘟神這個名稱較為人知。   雖說名聲響亮,但那是一九八五年遠征聖母峰之前的事,後來,在登山界中幾乎聽不到羽生丈二的名字。大約從那一年開始,沒有人知道羽生丈二這個人的下落。   也有謠言指出,他因為一九八五年在聖母峰引發的意外,而被逐出了登山界。   叱咤一時的羽生丈二為何會在尼泊爾呢?   他究竟是經由怎樣的因緣際會,得到了那臺相機呢?   目前,包括工藤、宮川在內,深町還沒告訴任何人,自己在加德滿都遇見羽生丈二這件事。   深町在加德滿都時,向宮川詢問馬洛里的相機機種名稱,回到日本之後,也請他調查羽生丈二的消息。然而,深町沒有透露任何能將這兩件事聯想在一起的線索。

  馬洛里的相機和羽生丈二的事,表面上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碼子事。   深町的腦海中浮現的是,和佝塔姆交談時,在店裡的陰暗處看見的、那個名為毒蛇的男人的臉。發出黯淡目光的雙眸、長著濃密鬍子的臉頰。   在加德滿都發生的那件事,仍然令深町耿耿於懷。正因如此,深町現在才會像這樣即將和伊藤見面。   那個男人擁有怎樣的過去,究竟現在為什麼在尼泊爾?   為的是了解羽生丈二這個男人。   深町心想,知道這件事,應該會成為知道羽生為何擁有那臺相機的線索。   此外,前往尼泊爾,找出羽生這應該能設法辦到。   然而,就算找出羽生,也不會有進一步的突破。他不會告訴自己任何有關那臺相機的事。如果他說不曉得,一切就沒戲唱了。

  深町認為,在日本調查羽生丈二的過程中,應該會找到什麼蛛絲馬跡。只要找到羽生丈二待在尼泊爾的理由、或者原因,就構成再去見羽生的理由,那說不定會是問出相機之事的武器或者應該說是利器。   這麼說來,我   深町問自己:   我真的想再去見那個男人一次嗎?   如果不是的話,為什麼想調查羽生丈二的事呢?   是否如同當時羽生自己說的,把相機的事和見到羽生的事全部忘掉,才是正確的做法呢?   深町總覺得他說的對。   不,一定是那樣沒錯。   可是   烙印在深町腦海中的另一幕景象復甦了。   從冰河上迅速滑落的兩個點那兩個點彈到半空中,消失在底下雪裡的景象   井岡和船島死去時的影像,鮮明地留在深町腦海中。

  沒有踏上聖母峰頂而折返的兩人,死在那裡。無法收屍的死法。兩人的屍體如今仍在那條冰河中。兩人的肉體就那麼冰封在雪山之中,直到一、兩千年後,流到冰河末端為止。   深町有一種預感   假如自己現在忘記馬洛里的相機和羽生丈二的事,從此之後,自己大概會走進和登山毫無瓜葛的生活中。   不,與其說是預感,不如說是幾乎確信。   這麼一來,井岡和船島的死也將化為過去式。   自己辦得到這一點嗎?   深町心想,自己應該辦得到。就是因為覺得自己辦得到,所以才可怕。   時間一過,無論是夥伴的死,或是親人的死,都將成為過去。不管是哪種影像,都會隨著時間日漸風化。   深町心想,這樣好嗎?

  羽生丈二和馬洛里的相機,是如今唯一聯繫自己和登山的事物。   就是這樣。   除了井岡和船島的事之外,那趟遠征和至今花在登山上的所有時間,以及耗費的能量對自己而言,如今維繫自己和那些事物之間的關係的,就是羽生丈二。   假如沒有發現那臺相機、假如沒有遇見羽生丈二,自己大概會懷著痛苦的心情,選擇和登山漸行漸遠的生活方式吧。   三不五時和從前的山友見面、喝酒,說不定有時候會去附近的山健行。   然而,那種令人提心吊膽的山擡頭望向山頂,差點令人心臟不堪負荷的心情   自己將遠離這些事物,前往另一個世界。   具體而言,那已經不是爬不爬山的問題。   即使不爬山,待在街上,也會因為令人難過的情緒而感到一陣揪心,想要尋找白色岩峰,以視線追逐位在高樓大廈對面、矗立於藍天的山頂自己將會離開那種地方。

  我不想離開。   自己如今之所以在追查羽生,八成是這個緣故。   攀岩是一種天分。   自己是因為喜歡山才開始登山的,但比自己有天分、有體力、有實力的人多得數不清。   深町有自知之明,自己無法站上聖母峰頂,也無法成為第一個踏上無人履及的峰頂的人。所以當時,自己選擇了相機。自己不是攀登高峰,留名登山史的人。   然而,自己說不定能夠參與那種遠征,待在向尚無前人攀登的岩壁挑戰的人身旁,當個協助對方、記錄攀爬過程的配角   深町是如此說服自己,一路參與登山至今。也是這個緣故,深町才會覺得在這次遠征失敗之後,將會漸漸遠離登山。   前提是,如果沒有遇見羽生的話。   和加代子之間的事,也必須做出結論無論那是怎樣的結論。

  然而,在追查羽生的期間,事情尚未結束。   深町不太清楚是什麼還沒結束,但總之就是尚未結束。   自己的登山生涯八成還沒有結束   深町總覺得在自己的登山生涯結束之前,說不定和加代子之間的事能有更不一樣的結論。不,那個不一樣的結論就是:不存在這世上的山頂,一座幻想中的山頂。   但是,在邁向那座應該不存在的山頂的過程中,是否可以不用對自己和加代子之間的關係下結論呢?   深町認為,那是自己自私的逃避。   他明白這一點。   他心知肚明,加代子和自己之間的感情已經走不下去了。如果和加代子見面,說我們之間的關係到此為止,彼此都能鬆一口氣。   你是為了折磨我,才說你還愛我的。

  加代子的話宛如生鏽的鐵片般,刺進了深町的心坎。   深町無法替自己的心情好好命名。   就是這麼回事。   沒有人會替自己過去的情感一一命名活下去,也不會替自己的行為找理由而活。   別思考無謂的事!   如今,令人放不下的是羽生的事。   所以,我正在調查羽生的事   這樣不就好了嗎?至於是否要再去尼泊爾一趟,以後再說。      伊藤浩一郎進入咖啡店,比約定的時間晚了七分鐘左右,時間是下午三點零七分。   2   嗯,如果是羽生丈二的事,我倒是記得。伊藤浩一郎說完,在深町的眼前點燃香菸。   他深吸一口之後,緩緩將煙吐出來。   那傢伙啊,老爬那種難如登天的山。爬山的方式就像是火燒屁股。說到那傢伙的登山之道啊

  那麼,你知不知道羽生丈二現在在做什麼呢?   這個嘛,不知道。我想,深町先生你大概也知道,一九八五年距今八年前,在聖母峰發生那起意外之前,他偶而會跟我聯絡,或者寄明信片給我,所以我知道他的去向   假如是從羽生加入我們登山會的時期,到那之前的話,我想,我應該告訴你一些事   伊藤如此說道。   羽生加入伊藤負責的青風登山會,是在一九六〇年五月。   當時,羽生十六歲,伊藤正值身強體壯的三十歲。   我還記得,他突然跑到我家,希望我讓他入會。   伊藤說:我把五月的連假幾乎都用在登山集訓,回到家的那一天,羽生丈二獨自跑到我家。   當時,伊藤還是王老五,他讓羽生進到自己位於二樓的家。

  能不能讓我加入青風登山會呢?羽生紅著一張臉,語帶怒氣地說。   從頭到尾,羽生都瞪著伊藤。   那與其說是申請入會,倒比較像是來踢館的。伊藤對深町笑了笑。   羽生跑來說他想要入會,伊藤問他:你為什麼會知道我們登山會的事呢?   因為我看到了。   看到什麼?   看到登山會的人在走路。   一問之下,原來事情是這樣的。      羽生說他在不久之前來到新宿,看到十幾名登山者在車站內走路。他們背著比人還重的登山背包,穿著登山靴走路。周圍的人紛紛為了那群人開道。一群全身髒兮兮的粗獷男人,動作自然地從人群中走過。   羽生吞吞吐吐地說,他當時看見,男人們背著的登山背包上寫著青風登山會的名稱和位於町田的地址。羽生記下登山會名稱與鎮名,向人問路找到了這裡。   為何想加入我們的登山會?伊藤問道。   因為不想被別人瞧不起。羽生回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你被誰瞧不起了嗎?   嗯。   怎麼個瞧不起法?   很多種。   你說說看。   有人會以瞧不起的眼神看我。   誰?   大家。   為什麼?   因為我沒有父母。而且,我腳有殘疾。   你父母過世了嗎?   嗯。在我六歲的時候   羽生說是因為車禍。當時,妹妹也在同一場車禍中喪生,只有自己活了下來,被千葉的伯父收養。   當時留下的後遺症就是走路時,左腳會微微一跛一跛的。   羽生說:別人看到那種走路方式,都會瞧不起自己。   沒那回事吧。   有。羽生堅持說。   加入登山會,就不會被人瞧不起嗎?   對。   為什麼?   因為我要做出其他人辦不到的事。   哇   在新宿,大家都讓道而行   那是因為,大家害怕衣著邋遢的我們。   被人害怕總比被人瞧不起好。羽生的回答直截了當。   伊藤忽然想到,問羽生:你愛爬山嗎?   被伊藤這麼一問,羽生口吃地低下頭說:我不曉得。   爬過山嗎?   爬過幾次。   幾次是多少次?   就是幾次。   爬過哪裡?   我不曉得。   怎麼可能不曉得。   我真的不曉得。我想是丹澤的某個地方   一問之下,事情是這樣的。      十一歲時,羽生獨自去爬過山。   當時是七月剛放暑假。   從前,羽生曾和伯父一家人一起去過箱根。   他決定試著去爬半路上從小田急線的電車車窗看見的山。羽生後來才知道,那是丹澤山群,神奈川縣內最大的山系。   從新宿搭小田急線一逕向西,在看得見山的地方下車。正好有幾名背著登山背包的登山客,所以羽生跟在他們身後,和他們一起搭公車,從下車處開始步行。   登山客下車後馬上往前走,羽生落了單。他一個人攀爬山路,也不曉得要看地圖,一心認為:總之,只要往上爬,應該就會抵達山頂。回程時,順著同一條路下山就行了。   他身上沒有攜帶堪稱裝備的物品。   他背著兒童背包,裡面裝著充當午餐的麵包、水壺,口袋裡放著糖果,沒有帶雨具。   一身短袖襯衫、短褲、運動鞋的裝扮。   路是有,但當時的登山道鋪設得不如今日完善。   不管怎麼走,就是到不了山頂。   羽生不曉得要走多久才會到山頂。他午餐吃麵包,有一瞬間想回家,但是腳自然地往上爬。半路上,沒有遇見任何人。   到了傍晚,羽生在一塊大岩石後面露宿。   好冷。夜露濡濕了身體。一整晚幾乎睡不著,他舔糖果、飲水充飢,迎接早晨來臨。   仔細一看,大岩石的正上方就是山頂,那裡有間山屋。   羽生一走進山屋,一起搭公車的登山客似乎記得羽生,對他說:哎呀,你居然爬到這裡來啦?   羽生點點頭。   你昨晚在哪過夜?   羽生回答:爬到一半天色暗了下來,所以我在岩石後面睡覺。   有吃飯嗎?   羽生一說只有中午吃了麵包,山屋主人馬上端出飯和味噌湯。   你一個人嗎?   嗯。羽生邊吃飯邊說。   虧你有辦法爬到這裡。山屋主人說。   十一歲的羽生從小田急線的澀澤搭公車到大倉,再從那裡經由大倉山脊,走到海拔一、四九〇公尺的塔之岳。這段路程以大人的腳程,要花四小時。   羽生和要去大倉的登山客一起下山,當天傍晚回到了家。   他沒說一聲要去哪就跑出來了,所以家裡引發了一陣不小的騷動,伯父報案請警方幫忙搜尋。   自從被收留到伯父家以來,羽生頭一次挨伯父打。   羽生有一句沒一句地告訴伊藤那項體驗。   你為什麼會想一個人去爬山?伊藤問道。   因為很愉快。十六歲的羽生答道。   愉快?   因為和家人出外旅行,第一次是去爬山   爬山?   信州的山。   羽生說他的父親愛爬山,在他六歲時,第一次全家去爬信州的山。   從松本搭公車到島島谷的入口,從那裡步行,花兩天一夜進入上高地。在岩魚留的山屋住一晚,然後攀越德本嶺。   羽生回答伊藤:因為當時的登山行很愉快。   回程路上,公車發生車禍,羽生的妹妹和父母喪生。   怎麼樣?伊藤問道:丹澤爬起來愉快嗎?   我不曉得。   羽生口吃地低下頭來,彷彿想起什麼似地,含糊不清地對著榻榻米嘟囔。   可是,很漂亮。   漂亮?   是的。   羽生說:在大岩石後面過夜時,看見了山。   他看見了富士山。   羽生說:富士山的山麓比丹澤山群更高,在丹澤山群的稜線再過去的遠方,我看見了山頂覆蓋白雪的連綿山峰。   在遙遠彼方山嶺的白色群峰   朝陽就在自己身在之處的前方。   於是他明白,隔著丹澤山群稜線相對的山,位於比自己所在更高之處。陽光從天上到山頂,再從山頂到自己所在之處,緩緩地灑落地面。   南阿爾卑斯   羽生結結巴巴地告訴伊藤:那非常美麗。   於是,羽生加入了青風登山會。   3   羽生是個不會找竅門的傢伙   伊藤浩一郎說道。   地點換成了靠近町田車站的一家居酒屋吧檯。   因為到了這種店開門營業的時間,所以換了地方。   兩只中杯啤酒杯裡裝著沁涼的啤酒,放在深町和伊藤面前的吧檯上。   伊藤本身年逾六十,從登山的第一線退了下來。青風登山會的聲勢已經不如以往,會員也只剩下十多人。   伊藤變成登山會的顧問,如今是一家登山用品店的老闆。雖說是登山用品店,籠統來說,其實是戶外用品店,一旦到了冬季,登山用品就會被塞到角落,店內放滿滑雪用具。   想當年,我們登山會也是走在登山界的頂端,總是往危險的地方去。   冬天的谷川烏帽子內壁變形岩石裂縫。   冬天的北穗高瀧谷。   冬天的鹿島槍北壁。   進入那種地方猶如家常便飯。   無論帶羽生去哪裡,那傢伙,總是背著所有人當中最重的行李,工作最勤快   夏天縱走山脊時會休息。   從山脊的遙遠下方,會傳來溪水淙淙的聲音。   前輩,我去汲水回來。   羽生會扛著塑膠水桶,花一小時從下方的溪流汲水回來。   因為他當時是菜鳥,所以並不比其他人有體力。我想,他的體力反而比其他菜鳥更差。連休息時間都去汲水或準備餐點,根本沒得休息。所以,在我們登山會中,第一個弄得盡疲力盡的總是那傢伙。不過啊   伊藤將啤酒就口,以指尖抹唇之後,說:無論再怎麼累,甚至累到倒下來,他也絕對不會發半句牢騷。   儘管是菜鳥時期,深町也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羽生丈二沒有體力。   一般來說,如果那麼努力工作,通常都會受前輩疼愛,但羽生卻不是如此。   為什麼呢?   因為他不可愛。   就算想讓他做輕鬆的工作,他也會拒絕;就算前輩們看到疲憊的羽生,想讓他休息,他也會說:我不要緊。   羽生不休息。   他經常就那麼繼續走,結果昏倒,給隊上添麻煩。   走路時,他會微微拖著左腳。   他的動作並非特別機敏,唯有一把硬骨頭,是個不會看人臉色、沉默寡言的男人身邊的人如此看待羽生。   第一個察覺羽生有特殊天分的人是伊藤。   羽生入會後第三年夏天的登山地點是穗高的屏風岩。從北阿爾卑斯的前穗高岳,到向東北延伸的北山脊邊緣的這塊岩石,寬一千五百公尺,高六百公尺,是日本最大的岩壁。   攀爬第一大岩溝時,和羽生一組的伊藤,讓羽生前導。   在這之前,羽生雖然沒當過前導,但累積了好幾次攀岩的經驗,在伊藤看來,他的平衡感很好,而且爬屏風岩也不是第一次了。   伊藤在能走較輕鬆路線的岩場,對羽生說:喂,你當前導看看。   伊藤以楔釘和鉤環固定自己,讓羽生先爬。   於是,那傢伙開始爬了,看著看著,我差點忍不住叫出聲來。   危險。   伊藤硬生生吞下險些迸出口的話。   若從底下來看,明明一旁就有安全路線,那傢伙卻偏偏選危險路線爬。   害得伊藤直冒冷汗。   羽生選的有些路線,連伊藤都會猶豫。   會合之後,伊藤對羽生說:你為什麼選那種路線?   因為那條路線比較接近頂端。   或許是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羽生以自然的口吻說。   他當時才十九歲。   他不會以危險或不危險這種思考方式看待岩壁。哪個路線最接近頂端,是羽生的唯一選項。   伊藤驚嘆道:你的攀岩方式很危險。   當時,伊藤對羽生這麼說。   為什麼呢?   因為你不怕岩石。   你必須更害怕岩石一點伊藤如此告誡羽生,羽生卻只是含糊地應了一聲:   哦   羽生好像不太理解伊藤說的話。   從當時起,羽生在攀岩這個領域開了竅。   即使改為爬山,他當前導的次數也自然而然地增加,到了二十一歲時,撇開經驗不談,在技術上,與青風登山會的菁英相比,他已毫不遜色。   和青風會第一把交椅平起平坐,等於是躋身日本屈指可數的登山家之列。   然而,羽生仍舊默默無名。   攀岩啊,欸,那是一種天分。   伊藤紅著一張臉看深町。   是啊。   深町點點頭。   深町也知道這一點。   登山   扛著沉重的行李走在山路上的行為,基本是以體力定勝負。即使和天分有關,也只占極少的比例。   然而,攀附在岩壁上向上攀爬,即使大前提是需要體力,肯定還需要其他事物。   平衡感、節奏、對自我情感的控制   在攀岩這個領域中,存在著光靠攀登者的努力無法到達的境界。要達到那種境界,需要的並非人們命名為技術或方法的事物。   有一種東西,只能以天分這種模糊的稱呼叫它。   有體力、有膽識、有技術的登山者,確實能夠攀岩,但有時候,若以一般速度攀岩,近乎初學,在經歷、技術、體力都顯然居於劣勢的人,反而會爬得輕輕鬆鬆。   這只能稱之為天性。   扛著行李登山時看起來笨重的那種人,在開始攀岩的那一瞬間,整個人會為之一變。   這種人的攀岩,不但快,而且美。有一種行雲流水般的節奏。   伊藤說,羽生就是那種登山者。   欸,他是個天才。伊藤低喃道。   羽生攀岩的動作,簡直就是蝴蝶,感覺像這樣輕飄飄地順著岩壁往上爬。   羽生陸續攀登日本登山界公認為難關的岩壁。   攀登谷川岳一之倉澤杯狀岩壁。   攀登屏風岩正面壁這裡有日本少數的人工攀岩路線。羽生自始至終都當前導。   瀧谷或屏風岩等許多條困難路線,他也都是在冬天爬。   入會之後,從第四年到第五年,他幾乎像發了狂似地盡挑岩壁爬。   傳說一年當中入山日數達兩百五十天的時期,就是這個時候。   登山會的登山行他一定出席,結束之後就留下來攀岩。   羽生國中畢業一年後,進入了青風登山會。   他沒有上高中。也沒有上大學。他離開伯父家,邊打工邊爬山。   他謊報年紀,從下水道工程、地下鐵工程、在港灣搬貨、搬運公司的卡車押貨員,到鐵工廠幾乎做遍所有粗工。   每去爬一次山,他就換工作。   青風登山會是社會人士的登山會,並不像大學裡的社團那樣由學校會提撥一些經費。因此登山費用得完全自費。就連贊助商也要自己去找。   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有各自的工作。大家設法在忙碌之餘,安排時間去爬山。   羽生把自己的一切全賭在登山上,能夠與像他這樣的男人結伴的人實在有限。   有的人家裡開店,早已決定遲早要繼承家業;有的人從事能自行安排時間的工作。這類人會輪流陪羽生。   和某個人進入北阿爾卑斯一星期。一星期後,和那人在涸澤分道揚鑣;羽生待在涸澤的帳篷裡,等待下一個夥伴入山。如果和頭一個人進瀧谷,就和第二個人爬屏風岩那就是羽生的做法。   比起每次一個人去爬山時,在山與東京之間往返,那樣反而便宜。   在一個夥伴離去,下一個夥伴到來之前,如果有三天的時間,羽生就會做卸貨的打工,從上高地搬到涸澤。這麼一來,在山上也能賺錢。   無論是在谷川或南阿爾卑斯,羽生都採取這種做法。   即使是在山上空出半天的時間,羽生也會想攀岩。   走吧。他對夥伴說。   只有半天的時間。反正會在半路上折返,不如悠哉個半天吧。   即便對方那樣說,羽生也不同意。   走吧。既然只有半天,我們走到半路再折返不就好了嗎?   對方只好遷就他。   然而,羽生卻進一步責問對方:你是為了什麼而爬山?   當時,饒是羽生,也還沒有獨自攀岩的念頭。基本上,攀岩需要繩友。   這個人不去的話,我就不能爬了。   羽生也經常把這種不滿,直接發洩在對方身上。   想和羽生搭檔的人自然而然地減少了。   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令身邊的人畏縮的事。   那其實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關於羽生丈二的言論的插曲。   當時羽生二十三歲。   青風登山會的夥伴舉辦了一場酒宴。   酒宴的續攤時   話題自然聊到了登山,說到和情如兄弟的繩友一起懸吊在岩壁上時,自己會怎麼辦。   冬天綁著登山繩的自己懸吊在岩壁上。繩友吊掛在下方。朋友的體重加諸在自己身上。如果只有自己的體重,就能設法逃脫,但若加上朋友的體重則動彈不得。   自己知道,如果處於這種狀態下,兩人肯定都會沒命。   然而,如果趁著還有體力割斷登山繩,讓朋友墜落谷底,自己的生命就會得救。   這時,如果是自己的話,能不能割斷登山繩呢?   眾人聊著這樣的話題。   如果對方是你的話,我就會割斷登山繩。   有人開了這種玩笑,但一旦將之視為實際問題思考,遲遲沒有人說出答案。   就算知道自己會得救,也很難狠下心割斷登山繩吧。   畢竟,知道底下的傢伙還活著。   眾人說道:要親臨那種現場才知道,但沒辦法那麼輕易地割斷登山繩。   就在這個時候   如果是我,我會割斷登山繩。   在此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羽生,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可是,對方是你認識的人,是你的朋友欸。   我下得了手。   羽生一臉嚴肅地說:   因為我知道,如果繼續那樣下去,兩人都會沒命。既然這樣,我就下得了手。   假如你是在下面的人,你又作何感想?   我覺得對方割斷登山繩,我也不能怪他。   羽生爽快地說。   這群男人都有過攀附在岩壁上,從岩壁上摔下來一、兩次,吊在半空中被登山繩救過一命的經驗。因此能夠以相當真實的感受,在腦海中描繪自己的身體懸吊在距離地面數十公尺,或者一百公尺以上的空中的景象。   他們也知道被人割斷登山繩墜落時,自己的體重瞬間消失,輕飄飄地以自由落體的速度下墜時,那種寒毛倒豎的感覺。   饒是這群男人,也對羽生爽快的說法感到心裡發毛。   當場產生了掃興的氣氛。   我會割斷登山繩。所以被人割斷登山繩,我也毫無怨尤。如果面臨那種性命攸關的時刻,對方割斷登山繩也無所謂。   這段對話始於酒席上的玩笑話。而且是假設的話題。對於那個假設的話題,羽生丈二卻以令其他人驚訝的嚴肅表情如此說道。   發生了那種事嗎?深町嘆著氣低喃道。   他是個令人摸不透腦子裡在想什麼的男人。   伊藤學深町嘆息,低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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