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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五章 聖母峰頂

聖母峰之死 強.克拉庫爾 9715 2023-02-05
  △標高8848公尺,1996年05月10日P.M.1:25   ﹡   冒險和強風有許多潛藏的危險,野心的凶險狂暴只偶爾在事實的表面浮現,模糊難辨,硬是擠進一個人的腦袋和心靈,使得意外事件的錯綜難題或大自然的力量降臨其身,不懷好意,強大難以控制,殘酷至極,旨在粉碎他的希望和恐懼、疲憊的痛苦和休息的渴望,也就是砸碎、破壞、毀滅他所見、所知、所愛、所喜、所憎的一切。無價和必要的一切陽光、回憶、未來,亦即以取其性命的單純駭人舉動,將寶貴的世界完全掃離他的視野。   康拉德《吉姆爵士》   Joseph Conrad,Lord Jim   □□□   貝德曼在下午一點二十五分跟客戶亞當斯一起抵達峰頂。那時,哈里斯和波克里夫已經登頂了,我則在八分鐘前離開。貝德曼以為其他隊友馬上會出現,就拍了幾張照片,跟波克里夫說笑一番,坐下來等候。一點四十五分,客戶克里夫走完最後一段上坡路,掏出妻子和小孩的照片,含淚慶祝自己抵達世界頂峰。

  從峰頂往下望,山脊有一塊隆起擋住了視線,看不見其他路段。到了兩點鐘,也就是指定掉頭的時間,費雪或其他客戶還不見蹤影。貝德曼開始為延誤而憂心忡忡。   貝德曼三十六歲,受過航空與太空工程師的訓練,是安靜、體貼、極為盡責的嚮導,費雪隊和霍爾隊的大多數隊員都很喜歡他。他也是登山高手。兩年前他和好友波克里夫不帶氧氣筒和雪巴,在接近世界紀錄的時間內登上標高八四八一公尺的馬卡魯峰。他一九九二年在K2峰的斜坡上初識費雪和霍爾,高超的能力和隨和的舉止給兩人留下極佳的印象。不過貝德曼的高山經驗相對有限(他只爬過馬卡魯這座喜馬拉雅大山),在山痴隊的指揮系統中地位低於費雪和波克里夫。而報酬也反映出資淺的身分,費雪給波克里夫二萬五千美元曼則同意以一萬美元的酬勞擔任聖母峰嚮導。

  貝德曼生性敏感,很清楚自己在遠征隊中的位階。遠征過後他坦承,毫無疑問,我是排名第三的嚮導,所以我盡量低調,結果我在可能應該說話的時候保持沉默,現在我懊悔莫及。   貝德曼說,根據費雪不太謹嚴的攻頂計畫,江布應該要走在隊伍之前,帶著無線電和兩捲繩子,比客戶先出發去架繩。波克里夫和貝德曼(兩人都沒分到無線電)則在中間或中前方,視客戶移動的情形而定。費雪帶著第二具無線電負責巡查。我們聽霍爾的建議,決定厲行兩點鐘掉頭的規定:兩點一到,不在峰頂吐口水可達範圍內的人都必須掉頭下山。   貝德曼解釋說,叫客戶掉頭應該是費雪的工作。我們討論過這件事。我告訴他,我是第三嚮導,下令要付了六萬五千美元的客戶掉頭下山,我覺得不自在。於是費雪講好由他負責。但不知何故,他沒有這麼做。事實上在兩點之前登頂的只有波克里夫、哈里斯、貝德曼、亞當斯、克里夫和我。如果費雪和霍爾遵守事先訂好的規則,其他人都該在登頂前折返。

  時間一分分過去,貝德曼愈來愈焦急,但他沒有無線電,無法跟費雪討論這個狀況。手上有無線電的江布還在下方不見人影。那天早晨貝德曼在露臺頂看到江布朝雪地嘔吐,就拿走江布的兩捲繩子,綁在上方陡峭的岩階上。如今他惋嘆說,我甚至沒想到該把他的無線電也拿過來。   貝德曼回顧說,結果我坐在峰頂很久很久,一直看手錶,等費雪露面,想要下山。可是每次我一站起身想走,就又有一個客戶翻過脊頂,我只好重新坐下來等他們。   珊蒂在兩點十分左右越過最後一道上坡路,夏洛蒂、江布、麥德森和蓋米加德也隨後抵達。不過珊蒂走得很慢很慢,到了峰頂下方不遠處突然跪倒在雪地上。江布去扶她,發現她的第三筒氧氣用完了。早上他用短繩拉著她前進時,曾把她的氧氣流量轉到最高,也就是每分鐘四公升,結果她的氧氣很快就用完了。幸虧自己不用氧氣的江布帶了一筒備用。他將珊蒂的氧氣罩和調節器接在新氧氣筒上,然後一起爬最後幾公尺到達頂峰,加入慶祝行列。

  大約這個時候,霍爾、葛倫和康子也登頂了,霍爾用無線電把好消息告訴基地營的海倫。海倫事後回顧道,霍爾說上面很冷,風很大,但他的身體似乎還不錯。他說,韓森正要越過地平線走上來,之後我就要下山如果妳沒再聽見我傳送消息,就表示一切順利。海倫通知了紐西蘭的冒險顧問公司辦公室,接著就有許多傳真發到世界各地的朋友和親人,宣布遠征隊成功登頂。   其實在那一刻,韓森並不如霍爾所以為的就在峰頂下方,費雪亦然。事實上,費雪是過了三點四十分才登頂,韓森則在四點以後。      前一天下午(五月九日星期四),我們從三號營上到四號營,費雪直到下午五點以後才抵達南坳的帳篷。雖然他在客戶面前努力掩飾疲態,但他抵達時真的顯得筋疲力竭。跟他同帳的夏洛蒂回憶道,那天傍晚我看不出費雪有病。他的舉止活像賣命先生1,像大前的足球教練拚命要大家提起精神。

  注1:賣命先生(Mr. Gung HO),源自中文的工合二字,即一九三九年紐西蘭人在中國發起的工合運動、工合國際委員會,其同心協力的精神,讓此Gung Ho 二字在英文中衍伸出起勁、賣命的含意。編注   說真的,費雪前幾週身心壓力太大,已經疲憊不堪。雖然他精力無窮,但他大肆揮霍體能,等他到達四號營,體能已經快要耗光了。波克里夫在遠征後承認,費雪是強人,但攻頂前就已經累垮。有很多問題,耗掉太多體能。擔憂,擔憂,擔憂,擔憂。費雪非常緊張,但他放在心裡。   費雪攻頂前可能已經生病,卻瞞著大家。一九八四年遠征尼泊爾的安娜普娜群山時,他染上痢疾阿米巴原蟲,多年來始終無法把這種腸胃道寄生蟲驅逐乾淨。蟲子不時會從休眠狀態中醒來,導致多種激烈的病痛,還在他的肝臟留下囊腫。費雪跟基地營的幾個人提過他的病,堅稱沒什麼好擔心的。

  珍說,當這種寄生蟲活躍起來(一九九六年顯然就是如此),費雪會一陣陣冒出大量冷汗,直發抖,變得虛弱,但只要十分鐘或十五分鐘就過去了。在西雅圖他大約一週發作一次左右,可是過勞時次數會多一點。在基地營比較頻繁,隔一天就發作,有時每天發作。   若說費雪曾在四號營或更高的地方發作,他也從來不提。夏洛蒂說,星期四傍晚費雪爬進帳篷後,倒了下去,昏睡了大約兩個小時。他晚間十點鐘醒來,久久都還沒準備好出發。他的最後一批客戶、嚮導和雪巴都出發攻頂之後,他還在帳篷裡待了很久。   費雪究竟幾點離開四號營,我們不得而知。也許遲至五月十日星期五凌晨一點才出發。攻頂日他大致上都遠遠落在大家後方,下午一點左右還沒走到南峰。我第一次看見他是在兩點四十五分左右,當時我已完成攻頂下山,途中跟哈里斯一起在希拉瑞之階等一群人攀上來。費雪是最後一個沿繩索往上攀的人,他顯得非常虛弱。

  我們互開玩笑,當時亞當斯和波克里夫正站在我和哈里斯上方,等著要下希拉瑞之階,費雪跟他們交談了一兩句,隔著氧氣罩努力用頑皮的口吻問道:嘿,亞當斯,你想你能登上聖母峰嗎?   亞當斯答道:嘿,費雪!我剛登頂了。聽來似乎有些氣惱費雪沒向他祝賀。   接著費雪跟波克里夫說了幾句話。亞當斯記得那次談話的內容,他說波克里夫告訴費雪,我跟亞當斯一起下去。於是費雪舉著沉重的步伐慢慢往峰頂走,哈里斯、波克里夫、亞當斯和我則轉身從希拉瑞之階垂降。沒有人討論費雪的疲態。我們都沒想過他可能出問題      貝德曼事後說,費雪直到星期五下午三點十分還沒登頂,又說:我決定即使費雪未露面,大夥也該離開了。他把珊蒂、蓋米加德、夏洛蒂和麥德森集合起來,開始帶隊走下峰脊。二十分鐘後,在希拉瑞之階上方,他們碰見了費雪。貝德曼回顧道:我沒跟他說什麼。他只是略微擡擡手。看來他吃了不少苦頭,但他可是費雪啊,我並不太擔心。我想他很快就會攻頂成功,趕過來幫我們帶客戶下山。

  當時貝德曼擔心的是珊蒂,那時大家的狀況都很糟,但她看來特別虛弱。我認為我若不盯緊她,她可能會摔下山脊,所以我要確保她一直鉤在固定繩上,到了沒有繩子的地方,我就從後面抓住她的安全吊帶,牢牢拉著她,直到她鉤上另一段繩索為止。當時她意識模糊,我甚至不敢確定她知不知道我就在她旁邊。   到了南峰以下不遠處,登山者往下走入密雲和飛雪中,珊蒂再次倒下,請夏洛蒂給她打一針強力類固醇氟美松。這種藥一般稱為Dex,可暫時消除高山反應,費雪隊上每個人都在英格麗醫生的指示下帶一支預先備妥的注射劑,放入塑膠牙膏管內,藏在羽絨衣裡防凍,以備不時之需。夏洛蒂事後回想道:我稍微拉開珊蒂的長褲,隔著長內層等衣物把針頭插進她臀部。

  留在南峰清點氧氣筒的貝德曼剛好抵達現場,目睹珊蒂臉朝下趴在雪地裡,夏洛蒂正為她注射針劑。我爬過小丘,看見珊蒂躺在那兒,夏洛蒂站在她上方甩著皮下注射針,我暗想噢,幹,看來不妙,我問珊蒂怎麼回事,她想回答,說出口的竟只是一串扭曲的咿咿啊啊。貝德曼非常擔心,就叫蓋米加德把全滿的氧氣筒跟珊蒂幾近全空的那筒交換,確定她的調節器已開到最大流量,然後抓住珊蒂的安全吊帶,拖著半昏迷的她走下東南稜的陡峭雪坡。他解釋道:我讓她往下滑,先放手,然後趕到她前方率先滑落。每滑下五十公尺,我都會停下來,手繞著固定繩,撐住身體擋下她。珊蒂第一次飛快撞上我的時候,冰爪尖劃破了我的羽絨衣,羽毛飛得到處都是。大約二十分鐘後,針劑和氧氣發揮作用,珊蒂恢復了體能,可以憑自己的力量往下走,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五點左右,貝德曼陪客戶走下山脊,葛倫和難波康子正抵達他們下方一百五十公尺左右的露臺。從這座標高八四一三公尺的崖岬開始,路線猛然拐離山脊,往南通向四號營。不過葛倫往另一個方向,也就是山脊北側隔著雪花和影影幢幢的光線望去,發現有個獨行的人嚴重偏離了路線。那是亞當斯,他在暴風雪中失去方向感,正要下東壁往西藏走去。   亞當斯一看見上方的葛倫和難波康子,就發覺自己走錯路,於是慢慢爬回露臺。葛倫回憶道:等亞當斯回到康子和我身邊,他已神智不清了。他沒戴氧氣罩,臉上結著冰雪。問道,哪一條路通帳篷?葛倫指一指,他立刻順著我十分鐘前開出來的路徑,沿著山脊正確的那一面往下走。   當葛倫等著亞當斯爬回山脊時,他讓康子先下去,自己忙著找他上山途中遺失的相機殼。他四處張望,第一次注意到露臺上還有一個人。他一身白,整個人像是沒入了雪中,我還以為他是費雪隊上的人,就沒有注意他。後來這個人站在我前面說嗨,葛倫,我才發覺是威瑟斯。   葛倫看見威瑟斯時跟我先前一樣吃驚。他拿出繩索,開始拖著這位德州佬往南坳走。葛倫事後說:他眼睛完全看不見,每走十公尺就會一腳踩空,踏入稀薄的空氣中,我只得用繩子拉著他。很多次我都擔心他會把我也拖下山崖。過程實在太心驚膽顫了。我必須小心用冰斧做好確保,一路上把斧尖牢牢插入結實的地層。   貝德曼和費雪隊的其他客戶一個個沿著我十五分鐘或二十分鐘前留下的蹤跡,魚貫穿過愈來愈強的暴風雪。亞當斯在我後方,但領先其他人,接著是康子、葛倫和威瑟斯、克里夫和蓋米加德、貝德曼,最後才是珊蒂、夏洛蒂和麥德森。   到了南坳一百五十公尺上方,陡峭的頁岩換成平緩的雪坡,康子的氧氣用光了,這位嬌小的日本女性坐下來不肯走。葛倫說:我替她脫下氧氣罩,讓她可以自在呼吸,她堅持馬上戴回去。怎麼勸都沒用,她硬是不相信氧氣沒了,面罩只會讓她透不過氣來。此時威瑟斯已經太衰弱,無法自己走,我必須用肩膀架著他。幸虧這時候貝德曼趕上了我們。貝德曼看見葛倫忙著照顧威瑟斯,就拖著康子往四號營走,儘管她不是費雪隊的隊員。   此時大約六點四十五分,天幾乎全黑了。貝德曼、葛倫、兩人的客戶,以及兩名遲遲才由迷霧中出現的費雪隊雪巴澤林和多吉已合併成一支團體。雖然這群人走得很慢,但已來到離四號營垂直距離不到六十公尺的地方。那一刻我正抵達帳篷,比貝德曼一行走在最前方的人也許只早十五分鐘。可是就在那短短的時間內,暴風雪突然轉強,變成不折不扣的颶風,能見度降至六公尺以下。   貝德曼想避開危險的冰坡,就帶著這群人走坡度較緩、遠遠朝東方轉了道彎的迂迴路線,在七點三十分左右安全抵達寬闊、緩緩起伏的南坳。不過那時只有三、四人的頭燈電池還有電力,每個人都已瀕臨體能崩潰的邊緣。夏洛蒂愈來愈依賴麥德森援助。威瑟斯和康子若不是分別有葛倫和貝德曼扶持,根本走不動。   貝德曼知道他們正在南坳東側靠西藏那邊,帳篷卻在西側某處。可是要往那個方向走,就必須迎風頂著暴風雪前進。颶風颳起冰粒和雪粒,猛烈打上他們的臉,刮傷他們的眼睛,他們根本看不見自己行進的方向。克里夫解釋說:實在太艱難太痛苦了,我們忍不住一直朝左偏,想要避開風,就這樣走錯了路。   他繼續說:有時候連自己的腳都看不見,風實在太大了。我很擔心有人坐下來或者離隊,之後就失去蹤影。不過我們到了南坳的平地,就開始跟著雪巴走,我以為他們知道營地在什麼地方。但之後他們卻忽然停下來,往回走,大家很快就明白他們並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那時我覺得像是有人朝我的胃開了一槍,我知道我們陷入困境了。   接下來兩個鐘頭,貝德曼、葛倫、兩名雪巴和七名客戶在暴風雪中盲目踉蹌亂轉,指望能誤打誤撞找到營地。他們愈來愈疲倦,體溫愈來愈低。有一次他們撞上兩支廢棄的氧氣筒,以為帳篷在附近,卻找不到帳篷。貝德曼事後說:真是一團亂。大家到處亂撞,我對每個人大吼大叫,想讓他們跟著一個領隊就好。最後到了十點鐘左右,我翻過這片小丘,感覺就像站在大地邊緣似的。我覺得再過去就是一片虛空了。   迷途的一行人已不知不覺走到南坳最東端,也就是東壁落差兩千一百多公尺的陡坡邊緣,高度跟四號營差不多,只要橫走三百公尺多一點就安全了2,但貝德曼說:我知道我們若在暴風雪中繼續亂走,很快就會失去某些人。我拖康子拖得筋疲力盡。夏洛蒂和珊蒂幾乎站不起來。所以我吼著要每個人擠在那邊等暴風雪暫停。   注2:強壯的山友爬升垂直高度三百公尺可能需要三個鐘頭,但這一次的三百公尺是橫越平緩的地形,如果一行人知道帳篷在什麼地方,也許十五分鐘就能走完。作者注   貝德曼和克里夫想找個有遮蔽的地方避風,但那裡根本無處藏身。大家的氧氣早就用光了,因此更抵擋不住狂風帶來的寒意。氣溫已達零下七十多度。就在一座不比洗碗機大的石塊背風面,登山者在狂風肆虐的冰雪地上淒慘地蹲成一列避風,夏洛蒂說:那時候我已經快要凍死了。雙眼結冰。我看不出我們要怎麼樣活著撐過這一關。寒意刺人,我想我再也熬不下去。我只是捲成一團,希望死神來得快一點。   威瑟斯回顧道:為了取暖,我們互相捶打。有人吆喝我們繼續活動臂腿。珊蒂歇斯底里地一再叫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不過其他人都沒有多說話。      往西約三百公尺外,我正在帳篷內抖個不停。即使我已躲進睡袋內關好拉鍊,穿著羽絨衣和所有的衣物,仍冷到受不了。狂風一副要把帳篷颳成碎片的樣子。每次門一開,帳篷內就充滿隨風飛動的雪花,每樣東西都罩上三公分厚的積雪。我對於外面暴風雪中發生的悲劇一無所知,由於疲乏、脫水和持續缺氧的影響,我陷入譫妄,意識時有時無。   那天傍晚稍早,跟我同帳的赫奇森走進來,拚命搖我,問我肯不肯陪他到外面敲響鍋子並對著空中打光,希望能引導迷路的登山者進來,但我身體太虛弱,僅有的回應就是語無倫次。赫奇森下午兩點回營,所以不像我這麼虛弱。他到別的帳篷想叫醒其他客戶和雪巴人,但大家都太冷或太累,他只好獨自走進暴風雪中。   那天晚上他六度走出帳篷去找迷路的山友,但暴風雪實在太強,他只走出營地幾公尺就不敢再前進。他強調說:風強得像彈道。飛雪就像是噴砂器噴出來的。我一出去十五分鐘就冷得受不了,非回帳篷不可。      貝德曼在南坳東端跟大家蹲在一起,拚命讓自己保持警覺,留意暴風雪停下的徵兆。午夜之前,他的警備終於有了成果,他突然發現頭頂上方有幾顆星星,就大聲呼叫其他人一起看。狂風仍在地表颳起猛烈的雪暴,但遠遠的上空,天已開始放晴,露出聖母峰和洛子峰的龐大山影。克里夫憑著這兩個參考點,認為自己已弄清一行人和四號營之間的相關位置。他跟貝德曼嘶吼著交談之後,貝德曼也相信他知道該怎麼走回帳篷。   貝德曼試著哄大家站起來,往克里夫所指的方向行進,但是珊蒂、夏洛蒂、威瑟斯和康子已虛弱到走不動。這時候只要是嚮導都看得出來,如果團隊中沒有人走到帳篷求救,他們會全部死亡。於是貝德曼把還能走動的人召集起來,接著他、克里夫、蓋米加德、葛倫和兩個雪巴人就跌跌撞撞走進暴風雪求援,留下麥德森和四個失去活動能力的客戶。麥德森不忍心拋下女友夏洛蒂,便無私地自願留下來照顧每個人,直到援軍抵達。   二十分鐘後貝德曼一行人一拐一拐地進營地,跟憂心忡忡的波克里夫激動地重聚。克里夫和貝德曼幾乎說不出話來,他們告訴俄國佬該到什麼地方去找那五個留在暴風雪中的客戶,就力竭倒在各自的帳篷裡。   波克里夫比其他費雪隊員早幾個鐘頭下到南坳。五點鐘當他的隊友還在標高八千五百公尺處的雲海間掙扎下攀時,他已經在帳篷裡休息喝茶。老練的嚮導日後或許會質問他為何決定比客戶早下山,而且早那麼多,對嚮導而言,這是很不合常規的舉動。那群人之中有個客戶很瞧不起他,說他重大時刻只會開溜。   波克里夫大約下午兩點離開頂峰,很快就陷入希拉瑞之階的擁塞人群裡。人群散去後,他迅速走下東南稜,沒等任何客戶儘管他曾在希拉瑞之階的階頂告訴費雪,他要陪亞當斯下去。他遠在暴風雪來臨前就已回到四號營。   遠征後我問波克里夫為什麼他要趕在隊伍之前下山,他遞給我一份幾天前他透過俄文通譯接受《男人》雜誌訪問的文稿。波克里夫說他讀過稿子,確定內容正確無誤。我當場閱讀,立刻讀到一連串跟下山有關的問題,他的回答是這樣的:      我逗留(在峰頂)一個鐘頭左右很冷,自然耗掉了不少體力我的立場是站在那邊乾等、凍僵,一點用都沒有。我若回四號營,還可以拿氧氣筒上去給回程的登山者,或萬一有人下山時體力衰弱,我上去幫忙,也會有用得多你若在那種海拔保持不動,會在低溫中失去體力,然後什麼也做不了。      波克里夫沒使用補充氧氣,這無疑使他更畏寒。他沒戴氧氣罩,若在頂峰山脊等落後的客戶,一定會凍傷失溫。不論如何,他都比隊伍先衝下山,費雪從基地營傳到西雅圖的最後幾封信件和電話說得很清楚,波克里夫在整個遠征期間都這樣行事。   我質問波克里夫基於怎樣的判斷把他的客戶留在峰頂山脊,他堅持這樣做是為了登山隊好:我回南坳恢復體溫,準備好在客戶氧氣用光時送氧氣上去,這樣更好。確實,在天黑之後不久,貝德曼一行人遲遲沒有回來,暴風雨又轉強為颶風時,波克里夫知道他們一定遇到了麻煩,曾勇敢試著送氧氣去給他們。但他的計畫有個嚴重的缺失:他和貝德曼都沒無線電,他無法知道失蹤的登山者究竟陷入哪一種困境,甚至不知道他們在廣大高山區的哪一個地方。   無論如何,七點半左右,波克里夫離開四號營去找那群人。他回顧道:      那時候能見度可能只有一公尺,什麼東西都不見了。我有一盞燈。為了爬得更快些,我開始使用氧氣。我帶了三筒氧氣。我拚命想走快一點,但什麼都看不到就像沒有眼睛,沒法看東西,根本不可能看見。非常危險,人可能掉進冰隙,可能往洛子峰南壁直直跌落三千公尺。我想要往上爬,天很黑,我找不到固定繩。      到了南坳上方一百八十公尺左右,波克里夫看清這樣做徒勞無功,就回到帳篷,但他承認自己也差一點迷路。無論如何,幸好他放棄了救難,因為此刻他的隊友已經不在上方他要去的山峰上等他放棄搜索的時候,貝德曼一行人實際上是在他下方一百八十公尺的南坳亂走亂撞。   晚上九點左右他回到四號營,為失蹤的十九個隊友擔憂不已,可是他完全不知道他們在什麼地方,除了伺機而動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到了十二點四十五分,貝德曼、葛倫、克夫和蓋米加德跌跌撞撞走進營地。波克里夫回顧道:克里夫和貝德曼已經耗盡體力,連話都幾乎講不出來。他們說夏洛蒂、珊蒂和麥德森需要救援,而珊蒂更在垂死邊緣。接著告訴我大致要到什麼地方找他們。   赫奇森聽說有幾個登山者抵達,就出來協助葛倫。赫奇森回顧道:我扶葛倫進帳篷,看見他真的非常非常疲憊。他能清楚交談,但要非常用力,像垂死者交代遺言一樣。他跟我說,你得找幾個雪巴。派他們出去找威瑟斯和康子。接著他指指南坳的東壁。   赫奇森努力組織救難隊,卻沒有成功。我們隊上的兩個雪巴丘丹和阿里塔未隨隊攻頂,留在四號營應付緊急情況,但兩人在通風不良的帳篷內煮東西,中了一氧化碳的毒,根本無法行動。丘丹甚至吐血了。隊上另外四個雪巴則因為攻頂而又冷又虛弱。   遠征後我曾問赫奇森,後來既然知道失蹤者的下落,為什麼不試著叫醒費許貝克、卡西斯克或塔斯克,或者試著再度叫我,讓我們協助救難呢?你們顯然連一滴體力都沒有了,我想都沒想過要叫你們。你們的疲累程度已經遠遠超過正常的極限,我想你們若試著幫忙救人,只會雪上加霜你們會昏倒在外面,自己反而要別人救。結果赫奇森獨自走進風雪中,可是他擔心走遠了會找不到回營的路,走到營地邊緣就折回了。   此時波克里夫也試圖組織救難隊,但他沒連絡赫奇森,也沒到我的帳篷,因此赫奇森和波克里夫分頭努力,而我對雙方的救難計畫也一無所知。最後波克里夫跟赫奇森一樣,發現他能叫醒的人都病得太重、太疲乏或太害怕,無法伸出援手,於是他決定自己一個人去帶登山隊回來。他勇敢走進颶風中,搜索南坳將近一個鐘頭,但一個人都沒找到。   但他不放棄。他回到營地,向貝德曼和克里夫問出更詳細的方向,再度走進風雪中。這回他看到麥德森頭燈微弱的亮光,終於找到了失蹤者。他說:他們躺在冰上一動也不動。也無法開口說話。麥德森還有意識,大抵能照顧自己,但珊蒂、夏洛蒂和威瑟斯完全沒辦法,康子看來已經死了。   貝德曼等人離開出發求救之後,麥德森把留下的人聚在一起,威嚇大家繼續活動以保持體溫。他回顧道:我把康子放在威瑟斯膝上,但他當時已不太有反應,康子則一動也不動。過了一會,我看她仰躺著,雪花都飄進帽兜了。她不知何故掉了一隻手套,右手露了出來,手指捲得好緊,拉都拉不直,像是骨頭都結了冰似的。   我以為她死了。可是過了一會,她突然動一下,我非常興奮。她好像微微拱起脖子,似乎想坐起來,右臂往上伸,不過也就這樣而已。之後她躺了回去,從此沒再動過。   波克里夫找到一行人,發現自己一次只能扛一人下去。他帶了一筒氧氣,就和麥德森一起接在珊蒂的氧氣罩上。接著波克里夫向麥德森說他會盡快回來,就扶著夏洛蒂往營帳走。麥德森回顧道:兩人走後,威瑟斯捲成胚胎狀,一動也不動。珊蒂在我膝上縮成一團,也不太動。我向她喊道:嘿,繼續擺動雙手!讓我看妳的手!她坐起來,伸出雙手,我看到她沒戴連指手套手套就搖搖晃晃掛在她的手腕下。   於是我設法把她的雙手推回連指手套中,突然間威瑟斯咕噥道:嘿,這一切我都搞懂了。接著他稍微滾遠一點,蹲在一塊大岩石上,站起來迎風伸開雙臂。過了一秒鐘,一陣狂風吹來,把他往後吹入夜色中,我的頭燈照不到那麼遠。之後我就沒再看見他。   不久波克里夫回來了,抓起珊蒂,我也拿起我的東西,搖搖晃晃跟在後面,盡量跟著兩人的頭燈走。那時我認定康子已死,威瑟斯失蹤了。等他們終於走到營地,已是凌晨四點三十分,東方的地平線已經亮了。貝德曼聽麥德森說康子未能得救,在帳篷裡精神崩潰,痛哭了四十五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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