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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四章 你們真的相信這套嗎?

複雜 沃德羅普 6226 2023-02-05
  經濟學的粒子很聰明,而物理的粒子很笨。   物理的基本粒子沒有過去、沒有經驗、沒有目標、對未來沒有希望或恐懼,它只是存在。在經濟學,我們的粒子得洞燭機先,我們的粒子必須在期望和策略的基礎上行動。       在一般情況下,亞瑟演講時不會緊張。但是,聖塔菲研究院的經濟會議不是一般情況。在抵達聖塔菲以前,他已經預感會有大事發生。當艾羅把我攔住,當我開始聽到像瑞得、安德森、葛爾曼等大名鼎鼎的人都在幕後推動,當院長柯文打電話給我時,很顯然聖塔菲的人視這次會議為重要里程碑。   依照艾羅和安德森的計畫,會議將歷時十天。就學術界的標準而言,這是個冗長的會議。柯文在會議的最後一天安排了記者會,瑞得將親自到場。安德森居然會出席是最好的見證,因為七個月前,也就是一九八七年二月,全世界每一個凝態物理學家都為一個新發現而驚跳起來:一種外表邋遢的陶瓷新材料在達到沸點的液態氮(華氏零下三二一度)中,能高度導電,不會遇到什麼阻力。安德森和其他許多理論物理學家一樣,卯足了勁想研究這些高溫超導體為何會有如此表現。

    風雲際會   但是對亞瑟而言,當他提早兩個星期,在八月下旬抵達聖塔菲研究院,親眼看到出席名單的時候,才真正大開眼界。   他早就認識艾羅和安德森,他也認識史丹福同事沙金特(Tom Sargent),沙金特以分析私人企業的理性決策如何與政府塑造的經濟環境相互影響而知名,屢次被傳言可能角逐諾貝爾獎。其他將出席的名流還包括:曾經擔任世界銀行研究部門主管的哈佛名譽教授錢努瑞(Hollis Chenery),著名的經濟顧問、哈佛高材生桑默斯(Larry Summers),首先將混沌理論應用在經濟學的芝加哥大學教授夏克曼(Jose Sheinkman),混沌理論創始人之一的比利時物理學家惠依(David Ruelle)。

  亞瑟大為驚嘆,名單上大概有二十來人,全都是一時之選。他感覺到腎上腺激素開始上升。我知道這是我的關鍵時刻,我可以有機會把報酬遞增的想法解釋給這群我很希望說服的人聽。我的直覺是物理學家將很容易接受我的想法,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他們會說什麼,或艾羅會說什麼。儘管出席的經濟學家都是一流的,但是他們主要以傳統理論知名,所以我完全無法預料他們會不會接受我的想法。沒有任何蛛絲馬跡可循,我不知道屆時氣氛如何,會不會出現炮轟的場面,還是一片祥和。   所以,隨著會議開幕的日子逼近,亞瑟愈來愈少和考夫曼一起散步聊天,而花愈來愈多的時間修飾講稿。他還花了很多時間打太極拳。太極拳教你怎麼吸納攻擊的力量,然後立刻反擊,他說:我想這可能是我所需要的。想要在攻擊下站穩腳步,最好的辦法就是練習慢動作的武術。因為每次你打出去一拳,都想像自己在對聽眾傳達一些東西。

    好像磁玻璃?   會議九點整在修道院小教堂改裝的會議廳舉行,出席者圍坐在兩列大長桌旁,晨曦透過彩色玻璃映照在會場中。安德森先作簡短的開場白,說明這次研討會預定探討的幾個主題,接著亞瑟就站起來發表第一場正式演講:經濟學中的自我強化機制。   演講開始的時候,亞瑟隱約覺得艾羅也刻意提起精神,似乎在擔心亞瑟這傢伙會不會讓物理學家對經濟學留下奇怪的印象。艾羅自己倒不記得曾經有過這種感覺。我知道亞瑟的表達能力很強。他說。而且對他而言,這次會議是一次實驗,從研究院的角度而言,冒的風險比較大。但是就知識層面而言,目前基礎薄弱,沒有什麼好損失的。如果實驗失敗,就是失敗。但是,不管擔不擔心,艾羅那天早上顯然格外豎起他的分析神經。

  亞瑟一開始先對物理學家說明,當他用強化機制這幾個字眼時,他基本上是指經濟學的非線性。等一等!艾羅說:你所說的非線性到底是什麼意思,所有的經濟現象不都是非線性嗎?嗯,沒錯。亞瑟說,如果要在數學上定義得更精確一點,一般的報酬遞減假設的確對應於二級(second order)的非線性方程式,使經濟趨於穩定或平衡;但是他所探討的是三級(third order)的非線性能使經濟中的某些部分脫離均衡的因素,也就是工程師所說的正回饋。   艾羅似乎滿意他的答案,而亞瑟可以看到散坐在不同位置的安德森、潘恩斯和其他物理學家開始點頭。報酬遞增、正回饋、非線性方程式,他們對這些東西再熟悉不過了。   演講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安德森舉手發問:經濟現象是不是就好像磁玻璃(spin glass)?可以理解,艾羅立刻插嘴:什麼是磁玻璃?結果,因為亞瑟過去幾年讀了很多凝態物理的書,他很清楚磁玻璃是什麼。事實上,磁玻璃是一堆沒有任何實用價值、具有特殊磁性的物質,但是這種物質的理論特性卻令人著迷。從一九六○年代發現這種物質以後,安德森就作過許多研究,還和別人共同發表了幾篇論文。磁玻璃就好像我們熟悉的磁性物質鐵一樣,它的主要成分是金屬原子,它的電子有一種旋轉特性,稱做自旋(spin)。也好像鐵一樣,自旋使每個原子都產生小小的磁場,結果散發出影響相鄰原子的磁力。但是和鐵不同的是,磁玻璃原子之間的作用力不會令所有的自旋彼此互成直線,而產生大規模的磁場就好像指南針或冰箱上的磁鐵一樣。

    物理學家頻頻點頭   磁玻璃的作用力完全是隨意的也就是物理學家稱之為玻璃的狀態。(一塊窗戶玻璃中的原子彼此之間的吸引力也是同樣的隨意,事實上,一塊普通的玻璃可以被稱為固體,或是特別有黏性的液體。)   這種原子尺度的失序也就表示:磁玻璃是正回饋和負回饋的複雜混合體,每一個原子都嘗試和一些鄰近的原子成平行旋轉,同時又和所有其他原子成反向旋轉。一般而言,要持續保持這種狀況是不可能的,因此當每個原子必須和某些它不想成平行旋轉的相鄰原子成平行旋轉的時候,都必須忍受一些挫折。但是基於同樣的理由,安排旋轉的方式有很多種,因此每個原子可以在合理的範圍內忍受挫折這就是物理學家形容的局部均衡(local equilibrium)狀況。

  所以,亞瑟同意,從這個角度來看,磁玻璃和經濟確實有異曲同工之妙。經濟當然是正回饋和負回饋的混合體,因此有很多種平衡狀態。這正是他的報酬遞增經濟學一直想強調的觀點。   亞瑟看到物理學家的頭點得更勤快了。嘿,這個經濟學理論沒有問題。安德森說:我真的和亞瑟有同感。我們都被深深吸引了。於是演講扎扎實實的進行了兩個小時:鎖定、路徑依賴、柯提鍵盤及可能的無效率、矽谷的起源。我一路講下去,物理學家都頻頻點頭,眼睛發亮,但是每隔十分鐘,艾羅就會說:等一等!要求我再進一步解釋,或是說明他為什麼不同意我的看法。他希望清楚的了解每一步推理的來源。當我開始說明我的理論時,他就像其他在場的經濟學家一樣,希望看到明確的證據,因此拖慢了我的速度。但是這也更確立了我的論點。

  當亞瑟終於坐下來時,他筋疲力盡,但是他感覺前途有望。我的想法在那天早上取得了合法地位,不是由我來說服艾羅和其他經濟學家,而是由在場的物理學家告訴經濟學家,我所作的研究對他們來說,就像牛油和麵包一樣基本。事實上,他們說:這傢伙知道他自己在說什麼,你們經濟學家別瞎操心了。也許他只是猜測,但是亞瑟覺得艾羅放鬆多了。     見樹不見林   如果亞瑟的演講讓物理學家誤以為他們和經濟學家頻道相同,他們很快就修正他們的看法。   在會議最初的兩、三天,由於物理學家的經濟學程度僅止於大學所修的經濟學概論,艾羅和安德森請好幾位經濟學家對標準的新古典學派理論作通盤介紹。我們對經濟學的結構著迷,希望能多了解一點,安德森說,經濟理論一直是他的興趣。

  當定理和證明在一張張投影片上列隊行進的時候,物理學家對經濟學家卓越的數學本領不由得肅然起敬。   但是,他們打心底深深不以為然,他們好像一下子就理解了亞瑟和其他經濟學家多年來的大聲疾呼。一位年輕的物理學家難以置信的頻頻搖頭:他們的數學簡直太好了,他們好像被花俏的數學弄得目眩神迷,以致於見樹不見林。他們花太多時間來消化數學,反而忽略了經濟模型的目的,不看看自己真正在做的是什麼事情,以及基本假設好不好。在很多情況下,根本只需要常識就能判斷,不需要靠一堆數學演算。也許,如果他們的智商低一點,反而會構思出比較好的模型。   當然,物理學家倒不是反對數學本身,物理應用到的數學遠比其他科學都多。但是,大多數經濟學家不了解(而且很驚訝的發現)的是,物理學家對數學比較隨便。艾羅說:他們的方式是一點點嚴謹的思考、一點點直覺,再加上一點點在信封背後的計算,所以他們的風格和我們真是大不相同。起初,他也感到非常詫異。物理學家非常在意他們的假設和理論必須建立在實證的基礎上。我不知道像相對論這種理論的情況如何,因為相對論的理論所占的比例遠超過觀察所得,不過一般情況是你先作一些計算,然後以實驗數據來驗證,所以即使計算不那麼嚴謹,問題並不大,錯誤會在測試中發現。在經濟學中,我們並沒有那種性質的數據,我們沒有辦法像物理學家一樣蒐集數據,我們必須在很小的基礎上大大發揮,所以必須確定每一步都沒有走錯。

  很持平!但是,經濟學家常常忽略了實際存在的實驗數據,令物理學家覺得不安。例如,經常有人會問:像政治動機、石油價格及股市的大眾心理之類的非經濟因素又怎麼說呢?你們有沒有徵詢社會學家、心理學家、人類學家或其他社會科學家的意見?而經濟學家如果不是對這些他們認為比較不重要的軟性社會科學撅起嘴來,也只不過回答:這些非經濟因素其實不重要;這些因素很重要,但是太難處理了;非經濟因素並不是都那麼難處理,我們在特殊的情況下會把它們考慮在內;或我們不需要特別處理非經濟因素,因為經濟效應會自動解決一切!     完全理性的超人   接著就是理性的期望問題。亞瑟還記得第一天演講的時候有人問他:經濟學是不是比物理簡單多了?

  亞瑟回答:從某個角度來說,沒錯。我們把我們的粒子叫做作用體例如銀行、公司、消費者、政府都是。作用體會對別的作用體有所反應,正如粒子會對其他粒子起反應。只是在經濟學中,我們通常不太考慮空間問題,因此使經濟學簡單多了。   但是,有一點大不相同,他補充。經濟學的粒子很聰明,而物理學的粒子很笨。物理的基本粒子沒有過去、沒有經驗、沒有目標、對未來沒有希望或恐懼,它只是存在。這是為什麼物理學家能自由自在的討論宇宙通行的法則,因為他們的粒子以絕對的服從性,盲目的對作用力起反應。但是在經濟學,我們的粒子得洞燭機先,想辦法知道如果它採取某些行動,其他的粒子可能有什麼反應。我們的粒子必須在期望和策略的基礎上行動,無論你如何模擬種種狀況,經濟學真正困難的地方就在這裏。   亞瑟說,他立刻看到在場的物理學家都坐直了,這門學問並不簡單,雖然和他們的學門類似,但是有兩個有趣的怪詞:策略和期望。   不幸的是,經濟學家解決期望問題的答案完全的理性,快讓物理學家抓狂了。假設作用者完全理性的好處是完全可以預測,也就是說,他們知道未來將要面對的各種選擇的所有可能狀況,而且他們以完美無瑕的推理,來預見行動可能的含義。所以,你可以放心的說,他們在任何情況下,都會依據所獲得的資訊,採取最有利的行動。當然,他們有時候也會因為石油危機、技術革命、政府的利率決策,及其他非經濟的意外因素而馬失前蹄。但是他們太聰明了,能夠很快的調整過來,永遠讓經濟維持一種滾動的均衡,供給完全等於需求。   正如物理學家不厭其煩的指出,唯一的問題是,真正的人類既不是完全理性,也不是可預測的。而且,即使你假定人類是完全理性的,假定他們完全可以預測,在理論上仍然站不住腳。根據混沌理論,在非線性系統中(而經濟當然是非線性系統),對最初狀況的認知中最微小的不確定,都會被無情的擴大,沒過多久,你的預測根本毫無意義。   他們一直逼問我們,亞瑟說:物理學家對經濟學家所作的假設大為震驚他們居然不是由現實來驗證,而是看假設是不是當時經濟學領域的流行。我可以看到安德森往後一靠,臉上掛著微笑,說:你們真的相信這套嗎?被逼到死角的經濟學家會回答:是啊,這讓我們解決很多問題。如果沒有這些假設,你什麼都沒辦法作。物理學家會立刻反擊:沒錯,可是這又怎麼樣呢如果這是不真實的,你是在解決錯誤的問題。     劍拔弩張   經濟學家本來就不是以虛心求教知名,而聖塔菲的這群經濟學家如果對這個狀況沒有絲毫怒氣,那他們真不算人了。他們非常願意在自己的圈子裏埋怨經濟學的缺失,畢竟,艾羅還刻意網羅知識豐富的批判者來參加盛會。但是,誰願意聽局外人的批評呢?每個人都盡量表現得謙恭有禮,注意傾聽,希望會議成功。但是仍然有一股暗流在醞釀:物理有什麼了不起?為什麼你們自認那麼聰明?   當然,物理學家也不是一群謙恭有禮的人,在許多圈外人心目中,直接跳出的形容詞是:令人無法忍受的傲慢。他們不是故意的,也不是因人而異,這有點像英國貴族那種不自覺的優越感。的確,在物理學家的心目中,他們是科學界的貴族。從他們修第一門物理課開始,就感染了這種文化,他們是牛頓、麥斯威爾、愛因斯坦、波耳的繼承人。物理是最艱難、最純粹的科學,而物理學家也有最堅毅、最純淨的心靈。所以,如果說聖塔菲會議一開始經濟學家就有些怒氣沖沖,那麼物理學家的態度是哈佛經濟學家桑默斯所形容的我是泰山,你是珍妮心態。言下之意是:給我們三個星期來精通經濟學,我們會教你們怎麼做才對。   代表瑞得參加會議的欣葛,一直很擔心雙方自以為是的潛在衝突。我害怕一旦引發泰山效應,整個計畫在還沒開始前就會胎死腹中。剛開始,似乎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大多數的經濟學家坐在長桌的一端,而大多數的物理學家則坐在另一端,我嚇壞了。她不時把潘恩斯或柯文拉到一邊,問他們:我們不能讓他們彼此靠近一點嗎?但是,情況從來不曾改善。   完全不能溝通的可能性也是柯文的噩夢,不只是因為假如會議不成功,花旗銀行的補助就可能泡湯,而是因為到目前為止,這個會議是聖塔菲研究院的概念最有力的證明。在兩年前的創始研討會中,他們邀請學者來討論了一個週末;但是現在他們要求兩群截然不同、而且都非常驕傲的學者,坐下來彼此討論十天,創造出具體的成果。我們是在設法創造以前不曾存在過的學術社群,也有可能會議不成功,他們彼此沒什麼可談,只不過變成一場辯論會而已。   這倒不是空穴來風,後來的聖塔菲研討會偶爾會出現與會者互相叫囂、怒目而視的情況。但是在一九八七年的九月,主宰跨學門研究的神明,就已決定再次展露笑容。安德森和艾羅努力挑選口才便捷、同時也能虛心聆聽的學者來參加,真是明智;儘管一開始氣氛又不佳,與會者卻逐漸發現他們可談的東西還不少。回頭看看那些日子,事實上在相當短的時間內,雙方就達成了共識。   當然對亞瑟而言,更是如此,在他的情況,雙方只花了半天的時間就達成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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