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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十七

孽子 白先勇 3335 2023-02-05
  星期一的晚上大雨滂沱,才是六七點鐘,巷子裏的積水便升到三寸高,連車子都難駛進來了。安樂鄉開張以來,就算這晚的客人最少,到了十點鐘,也不過來了七、八個天天報到的常客。因為楊三郎沒有來,無人彈琴,酒店裏顯得更加冷清。酒吧檯只有龍船長一個人,小玉陪著他喝酒聊天。我閒著沒事,便把俞浩借給我諸葛警我寫的那套《大熊嶺恩仇記》最後一冊拿出來看,正看到萬里飛鵬丁雲翔被他那個陷落清兵的兒子鄂順誤傷咯血的緊張時刻,卻聽到有人低聲喚我道:   阿青。   啊。我猛抬頭來不由得驚叫了一聲,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吧檯面前,他穿了一襲白色雨衣,低低的戴著一頂白雨帽,雨衣上雨珠點點,雨帽邊沿的水滴到吧檯面上來,在琥珀色的燈光下,他那瘦削的臉頰都是青白的。

  王先生。我叫道。   最近我才聽說,你在這裏工作我一直不知道。王夔龍說道,他仍舊矗立在那裏,一身水淋淋的。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那個颱風來臨的風雨夜,在公園裏,王夔龍身上穿的大概就是這件白雨衣,那晚在風裏,給吹得飄飄的一團白影。   王先生要喝杯酒麼?我也立起身來,問道。   好的他遲疑道,那就給我一杯白蘭地吧。他脫去雨帽,他那黑蓬蓬的頭髮也濡濕了,一綹綹重疊在頭上,更加墨濃。我去倒了一杯三星白蘭地來,看見他仍舊站著,便問道:   王先生要坐吧檯還是坐桌子?   到那邊去吧。他指了一指最裏面一角,一張空檯。   我端了酒,拿了一包三個5香菸,便跟了他過去,他卸掉雨衣,掏出手帕擦掉額上臉上身上的雨珠,才坐下來。

  你也坐下來吧,他指著他對面的座位,我把酒杯擱到他跟前,也坐下了。   你近來好麼,阿青?他望著我,問道。   我很好,王先生。我答道。   他那雙瘦骨嶙峋的手捧起酒杯啜了一口白蘭地,咂咂嘴,舒了一口氣。   我一直掛著你,向人打聽,才知道你在這間安樂鄉工作,所以今晚特地來看看你。   謝謝王先生。   這家酒吧還不錯,生意好麼?他抬起頭,四周看了一下。   本來天天晚上都是滿的,今晚大雨才沒有人來。我拆開香菸,敬了他一支,替他點上火,自己也點上一支。   當酒保也挺有意思的吧?他望著我笑道。   可以遇見許多奇奇怪怪的人。我吐了一口煙笑道。   阿青,我在紐約也在酒吧裏當過兩年酒保呢,王夔龍說道,我那家酒吧叫快活谷,在曼哈頓七十二街上,就離中央公園不遠。那是一家很有名但是很下流的酒吧,去的人有黑人、波多黎哥人,還有各式各樣的白人,也有少數東方人。

  美國也有像我們這樣的酒吧麼?我不禁好奇道,我知道東京有許多,是小玉告訴我的。   太多了、太多了,數不清,王夔龍笑嘆道,紐約一個城恐怕就有上百家,有的還講究得很,都是有錢人上流人士去的,醫生嘍、律師嘍,進去還要穿西裝打領帶呢。有些在學校附近,專門是大學生聚會的地方,也有些怪酒吧,去的人全穿皮夾克,騎摩托車,他們叫做SM吧。   SM是甚麼意思?   是虐待狂被虐待狂的意思。   哦我想告訴他,我們這裏也有,老鼠就碰見過,手臂上燒起幾個菸泡。   不過我們那個快活谷比較特殊一點就是了,去的大多是流浪漢,不少是離家出走的孩子,快活谷就是他們暫時歇腳的地方,一個庇護所。那些孩子大多染上了毒癮或者性病。我去當酒保,一來想賺幾個零用錢,二來我也喜歡躲在那個極深極深的地窖裏,跟那群流浪漢混在一起不過我賺來的兩個錢,大多貼到那些孩子身上去了,因為他們總是沒錢看病,毒又戒不掉

  王夔龍搖搖頭,他那青白的臉上浮漾著一抹無奈的笑容,他舉起手中的酒杯,默默的吮著杯中的白蘭地。   王先生我拭探著問道,小金寶呢?   常來安樂鄉的三水街小么兒花仔,告訴我一個多禮拜以前,他在西門町撞見王夔龍帶著小金寶在街上走,王夔龍又高又瘦,小金寶又小又跛,他走在王夔龍前面一步一拐,一步一跳,像隻歡躍的小哈吧狗兒似的。三水街的小么兒圈子裏都那樣傳說,自從那個颱風夜王夔龍把小金寶帶回去後,就收養他了。花仔很艷羨又帶著醋意的說道:   龍子替那個小瘸子買了好多新衣服,穿得那一身,可是怎麼穿,他那隻跛腳卻穿不上鞋子只好打著光腳板滿街跳!   小金寶麼?我剛才還去看他來他在醫院裏。王夔龍略帶倦意的微笑道。

  他病了麼?   小金寶昨天早上在臺大醫院動了手術,是臺大最有名一位外科醫生開的刀,手術很順利,可是人卻辛苦了你知道他那隻右腳,是天生的畸型,走路只好用腳背   我記起在公園裏小金寶爬上蓮花池的臺階時,蹣跚吃力的模樣。他平時都不敢在公園裏露面,總是等到夜深了又深,蓮花池畔只剩下兩三個遊魂了,他才蹦著跳著,從林子裏一下鑽出來,東張西望,像頭受驚的小鹿似的。   開了刀他的腳會變好麼?我問道,我只真正看到一次小金寶那隻畸形的右足,因為不能穿鞋了,腳背磨得起了一層醬紫色的老繭。   我跟醫生詳細討論過,臺大幾個醫生會診,據他們的診斷,有百分之六十的希望,我問過小金寶本人,得他同意,我們就決定開了倒是難為了他,小傢伙很勇敢哩,麻藥過後,痛得直冒冷汗,可是他一聲也不吭。

  王夔龍說著又嘆息道:   他那隻畸型的右足,不知讓他受過多少罪。他告訴我,三水街那群小么兒惡作劇,有時圍住他,要他用腳背一拐一跳的走圈圈,他們就拍手笑你知道,小金寶是在三水街那些黑暗的巷子裏長大的,他母親是三水街的一個暗娼,小金寶說他小的時候,他母親在家裏接客,他就站在巷子口替他母親把風。他記得他母親有幾個老客人,他直管叫他們阿爸。我問他;小金寶,你自己的父親呢?他搖晃著腦袋,笑嘻嘻咧開嘴說道:不記得了。   阿青王夔龍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我撫摸著他那隻創痕纍纍的跛腳時,我的心都在發疼,總希望能夠替他治好。這次開刀雖然還不一定作準,但至少有六七成希望。我答應他,出院後,第一件事,我就帶他到生生皮鞋店去替他定做一雙軟底皮鞋,可憐他一輩子還沒穿過皮鞋呢!今天我去臺大醫院看他,痛減輕了些,可是整條腿卻腫了起來,大概傷口有點發炎,躺在床上完全不能動,大小便也要人服侍。你知道臺大的護士小姐有多可惡?根本不理人的。所以我在醫院裏陪了他一天,出來的時候,沒想到外面的雨竟下得那麼大了。不知怎的,今晚我會突然想起你來,所以來找你聊聊。

  王先生還要來杯白蘭地麼?我看見王夔龍把手中那杯白蘭地飲得一滴也不剩了。一隻空杯子卻仍然緊緊的握在手裏。   好吧,王夔龍想了一下,笑道,大概累了一天,剛才我的頭有點痛,喝了杯白蘭地,倒散發了。   我又到酒吧檯那邊,斟了一杯白蘭地端給王夔龍。   阿青,你現在生活還好麼?還需要甚麼沒有?王夔龍定定注視著我,你知道,我一直是關心著你的。   我現在生活很好,王先生,我避開了他的目光答道,不知道為了甚麼,我一感到王夔龍接近我,我就開始想逃,我記得那晚我從他父親那間古老的官邸倉促爬過鐵門出來,把腿都劃破了。真的,王先生,我現在的生活很安定。我們師傅開了這家安樂鄉倒真是給了我們一個像你所說的庇護所。我們生意好的時候,小費還不錯呢。而且現在我又搬到傅老爺子家去住了,傅崇山傅老爺子是我們的大恩人,對我很好,在他那裏吃住都不要錢。

  傅崇山你是說誰?王夔龍突然坐直了,有點激動起來。   王先生認識傅崇山傅老爺子麼?我問道,傅老爺子是山東人,從前在大陸當過副師長的   王夔龍伸出他那隻瘦骨稜稜的大手一把緊緊扣住我的手腕,捏得我的手都有點發疼了,他急切而鄭重的對我說道:   阿青,你回去跟傅崇山傅老爺子說王夔龍從美國回來了,無論如何希望能見傅老爺子一面,請他明天下午兩點鐘在家裏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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