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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三十二

孽子 白先勇 4208 2023-02-05
  颱風過後,暑熱颳走了,蚊子也颳光了。空氣中,濕涼濕涼的,都是水分。天上的月亮好像也洗過了似的,變白了,一團模糊的白影,映在墨黑潤濕的夜空中。公園裏滿地的殘枝敗葉,那一排大王椰樹大招風,吹得枝葉狼狽,有幾棵,長葉吹折了,披掛下來,露出了殘禿的樹頂。綠珊瑚全倒塌了,亂糟糟的枝幹糾纏在一起。整個公園遭歷大劫一般,滿目瘡痍。   郭老在公園大門博物館的石級上,背著雙手,踱來踱去,他穿了一件玄黑大褂,滿頭白髮如雪。他緊皺著一雙白眉,在發愁。原來昨天傍晚,颱風剛過,鐵牛在公園裏,終於闖下了大禍。有一對青年男女,躲在蓮花池中的亭閣裏,摟摟抱抱。男的是個外島放假回來的充員士兵,女的是護士小姐。兩個人做得過火了些,偏偏卻給鐵牛撞見了。那個愣小子的瘋病又發作起來,破口便罵人家狗男女,侵佔咱們的地盤,我們這個老窩,哪裏容得外人進來撒野?又指著那個護士說了許多不乾淨的話,那個充員兵一怒,便和鐵牛幹上了。鐵牛在他小腹戳了一刀,把人家殺成重傷。刑警趕來,鐵牛愈加癲狂,幾個刑警亂棍齊下,把他打得頭破血流,滾跌在地下。

  要不是我搶過去擋住,那個愣小子早就死在亂棍下了!   郭老慨然對我說道:   鐵牛一看見我,便滾爬到我的腳下,一把摟住我的腿,哭喊道:郭公公快救我他們要打死我了他臉上流滿了血,刑警把他拉走,他卻拚命死抓住我的衣角不放,嗚嗚的哭泣得像個小兒似的。   這次郭老哀嘆道,他們一定會把他送到火燒島去了   我記得離家的那天晚上,頭一次闖進公園裏來,郭老把我帶回去,收容在他家裏,他讓我觀閱他收集的那本青春鳥集,一面把公園裏的滄桑史原原本本講給我聽。他指著鐵牛那張照片叫他梟鳥,他那時就預言道,鐵牛日後必定闖下滔天大禍。他說這都是我們血裏頭帶來的,我們的血裏頭就帶著這股野勁兒,就好像這個島上的颱風地震一般。

  你們是一群失去了窩巢的青春鳥。他滿面悲容對我說道,如同一群越洋過海的海燕,只有拚命往前飛,最後飛到哪裏,你們自己也不知道      星期六的夜晚,而且颱風又過去了,公園裏的青春鳥統統飛了回來,如同一群蝙蝠,在洞穴裏避過風雨,一隻隻趁著夜色朦朧,都飛回到自己這個老窩裏來,大家聚在一起,互相取暖,唧唧啾啾,彼此傳遞一些荒誕不經的是非消息。   啪的一聲,我一走上蓮花池的臺階頭上早挨了一下,我們師傅楊教頭一看見我,一把扇子便劈頭敲了下來,大聲喝道:   我打你這個大膽妄為的小奴才!師傅這塊金字招牌也讓你砸掉了!日後你還想師傅照顧你,給你介紹客人呢!   那晚真的肚子痛,先走了。我陪笑道。

  肚子痛?楊教頭冷笑道,你得了絞腸痧麼?人家永昌賴老闆可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西裝鋪都開了兩三家。我看你還像個人才把你捧出去,人家還要給你縫衣裳、做褲子呢!抬舉你了?哪點配不上你?搭甚麼臭架子?我看你天生就是個賤胚!只配到這種地方來賣,一斤一塊錢!   達達,錢錢。原始人阿雄仔突然從楊教頭身後伸過一雙巨靈般的大手來。   為甚麼又要錢?楊教頭轉過頭厲聲問道。   糖糖。阿雄仔咧開嘴癡笑道。   你剛才那一袋呢?   老鼠吃了,還有小玉,還有阿雄仔搓著一雙大手,笑著說道,還沒說完,楊教頭手一揚,阿雄仔臉上早挨了一下清脆的耳光。   敗家子!楊教頭恨道,總有一天達達給你敗光為止!你這個傻鳥,讓那群兔崽子這般擺布!

  阿雄仔吃了一記耳光,頭一縮,訕訕的拖著笨重的身體,溜掉了。我看見楊教頭火氣旺,也趕快趁機鑽進了人堆中去。   賊骨頭。我一把叉住老鼠的脖子叫道,有福共享,糖呢?   老鼠笑嘻嘻從褲袋掏了一把桂花軟糖來,一共六粒。   就剩了這些了。老鼠咂著嘴說道。   你們又去騙那個傻仔的東西吃了,回頭師傅要抽你們筋呢!我剝了一粒桂花軟糖,送到嘴裏。   罷呀!小玉過來卻從我手中奪去了兩粒糖去,師傅剛才到處找你,要拿你去閹掉呢。他說:剁掉他那根棒子,看他還鳥不鳥?我聽說你不肯跟老賴睡覺,有甚麼不好?睡一覺一套西裝。   他一手的冷汗,我說,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那個姓賴的那一張戴著方金戒指肥胖的手掌,在我大腿上爬行時,涼涼濕濕,好像幾條毛蟲在蠕動一般。小玉和老鼠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來。

  老賴手出冷汗,阿青屁股打顫。小玉拍手笑道。   我和小玉、老鼠三個人開始圍著蓮花池打轉起來,蓮花池的臺階撒滿了赭黑的落葉與樹枝,我們三個人,踏著斷枝殘葉,加入那一批批在臺階上搜索追尋的夜行隊伍。走到第一個轉角,角上亭子裏,閃出了一張蒼白的臉來。吳敏連跑帶跳的爬上了臺階,老遠便向我們招手喚道:   等一等等我一等。   我們停了下來,等到吳敏氣喘喘的跑過來後,我的右手攬住他的肩膀,左手攬住小玉,小玉勾住老鼠,我們四個人,一字排開,浩浩蕩蕩的邁向前去。我和小玉的皮靴子,後跟都打上了鐵釘,我們的腳步聲擊在水泥地上,發著橐橐的響聲,我們踏著前面隊伍的影子,像走馬燈似的又開始輪迴追逐起來。我們經過通往池中亭閣的石梯下,一級級石梯上都坐滿了人,是一群三水街的小么兒,有好幾張新面孔,大概是剛出道的雛兒。坐在最高一級穿著一身黑衣裳的便是趙無常,他居高臨下,嘴裏叼著根香菸,沙啞著嗓子,在給那群小么兒講古。他在公園裏輩分比我們高得多,可是我們並不甩他,不買他的帳,他只好在那些剛出道的小么兒面前,倚老賣老,訴說些他當年在公園裏的風光。

  我們那時是公園裏的四大金剛趙無常總愛這樣開頭,那群小么兒,一個個抬起頭仰著面,無限敬畏的傾聽著,雜種仔桃太郎、小神經涂小福、還有還有我們那個最放浪最顛狂的野鳳凰阿鳳。那時我們四個人轟轟烈烈,差點沒把整座公園鬧得翻過來!   你們不知道呀,趙老大當年是個風流金剛,就是風流得過了頭,才給玉皇大帝打落到地獄裏,當了個黑無常!小玉笑嘻嘻的站在石級下,調侃趙無常道,那群小么兒都樂得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他媽的臭嘴爛舌混帳王八,趙無常挾著香菸那隻手朝著小玉亂點一陣,叫罵道:   當年你趙大爺在公園裏風流,你身上毛還沒長一根,懂個屁?他狠狠瞪了小玉一眼,卻轉過頭去,繼續跟那些小么兒們去講古去了。

  小兄弟,你們到西門町紅玫瑰去理過髮沒有?他問道,那些小么兒都搖搖頭。   下次你們理髮一定要到紅玫瑰,去找十三號去。你們問他:十三號,你的桃太郎呢?你一提桃太郎,理髮一定免費。十三號會從頭到尾講給你們聽,他和桃太郎的那一段孽緣。七月十五,有人還看見十三號在淡水河邊中興橋下燒紙錢,他在燒給桃太郎。桃太郎的屍首始終沒有找到,人家都說桃太郎怨恨太深了,不肯浮起來。趙無常猛抽一口菸,嘆道:我記得他跳淡水河的那天晚上,還來找過我,他剛吃完十三號的喜酒出來,喝得爛醉。他告訴我,新娘子是個超級胖婆,像條航空母艦,屁股上可以打得下一桌麻將,十三號恐怕有點招架不住呢。他一邊說一邊笑,笑得淚水直流誰知道一眨眼,他卻砰的一下跳到河裏去了!

  後來呢?一個小么兒急著問道。   糊塗蛋!趙無常喝罵道,人死了還有甚麼後來?後來十三號年年都到淡水河邊去祭他,不祭他害怕,怕桃太郎去找尋他。桃太郎死後,他大病一場,頭髮脫得精光,有人說,是給桃太郎拔掉的。   你們這群小東西哪裏趕得上咱們那個大風大浪的時代?趙無常頗為不屑的感嘆道,那幾個人,談起戀愛來,不死也要瘋。涂小福到今天還關在瘋人院裏呢。他就是愛那個華僑仔愛瘋的呀!那個華僑仔回美國後,涂小福連他睡過的枕頭也捨不得換,一天到晚抱在懷裏。後來他瘋了,一聽到天上的飛機,就哇哇的哭。天天跑到松山機場西北航空公司的櫃檯去問:美國來的飛機到了嗎?那個小神經還會用英文問呢!偉大吧?   那個野鳳凰呢?另外一個小么兒怯怯的探問道。

  阿鳳麼?噯趙無常又深深的吸了一口菸,長嘆一聲,他的故事可就說來話長了。   趙無常那沙啞的聲音,在潮濕的夜空裏遊動著,龍子和阿鳳那一則新公園神話,又一次在蓮花池的臺階上,慢慢傳開:阿鳳他是一個無父無姓的野孩子。   是啊,他們兩人是前世註定的,那個姓王的是來向阿鳳討命的,你們見過麼?你們見過有那樣瘋狂的人麼?早上五點鐘,王夔龍還在公園裏等他,就在這裏,就在這個臺階上,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從那一頭走到這一頭,像頭關在鐵籠裏的猛獸似的,急得到處亂撞。等到阿鳳跟別人睡覺回來,王夔龍就打得他鼻血直流,打完又把他摟在懷裏痛哭。那個阿鳳只是笑,說道:你要我的心麼?我生來就沒有這顆東西。你們說,這不是瘋話是甚麼?出事的那天晚上,一個大除夕夜,我們都在這裏,就在這個臺階的中央,阿鳳抖瑟瑟的只穿了一件薄襯衫,王夔龍那一刀,正正插在他的胸口上。他抱住他一身的血,直叫:火!火!火!

  我們踱到蓮花池的另一端,池裏水漲了許多,一片黑潭,映著一抹濛白的月亮。   從前池裏長滿了蓮花,都是紅的。我指著空空的蓮花池說道。   市政府派人來拔光了。小玉說。   蓮花開的時候,一共有九十九朵。我說。   你少吹牛,你怎麼知道有九十九朵?老鼠不以為然,哼了一下撇嘴道。   是龍子告訴我聽的。我說。   小玉、老鼠、吳敏都好奇起來,一直追著問我龍子和阿鳳的故事。   龍子有一次摘了一朵蓮花,放在阿鳳手上,他說,那朵蓮花,紅得像一團火。   我們四個人繞著蓮花池,一圈又一圈的走了下去,我雙手勾住小玉和吳敏的肩,一面接過去,細細的訴說起我所知道的公園裏那一則古老的故事來,直到深夜,直到那片昏朦的月亮消逝到烏雲堆裏,直到陡然間,黑暗裏一聲警笛破空而來,七八道手電筒閃電一般從四面八方射到了我們的臉上身上。一陣軋然的皮靴聲踏上了臺階,十幾個刑警手裏執著警棍,吆喝著圍了上來。這一次,我們一個也沒能逃脫,全體帶上了手銬,一齊落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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