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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二十七

孽子 白先勇 5758 2023-02-05
  我這裏又不是瘋人院,神經郎你也帶回來!出了事怎麼辦?   麗月發覺我收留小弟過夜,便嚷了起來。   不要緊,他甚麼都不懂,不會闖禍的。我忙替小弟解說道,小弟盤坐在我的床上,曬得紅頭赤臉,他瞅著麗月,眼睛一連眨巴了幾下。   你說得好輕巧!麗月指到我臉上來,他這麼瘋瘋癲癲的跑了出去,他家裏人一定到處在找了,說不定早已報了警了呢!你快把他送回家,免得警察找上門來,說我們這裏私藏瘋人。   送他到哪裏呢?我攤開手笑道,他連自己的家在甚麼地方都說不清只曉得在萬華。   咳,都是你惹的麻煩!麗月狠狠瞪了我一眼,一屁股便坐到了小弟身邊,打量了他一下,然後堆下笑臉,哄著他說道:   來,小弟,告訴麗月姐聽:你家在哪裏?萬華哪條街?是不是廣州街?有個大廟叫龍山寺,你曉不曉得?

  小弟的嘴巴半張開,呆呆的望著麗月。   你不講?你亂跑出來,你阿母急死嘍!你阿母在找你哪,知不知道?   麗月伸出手去摸了一摸小弟的光頭,小弟突然間咕嚕咕嚕笑了起來,笑得前後亂晃,嘴裏哼歌一般吐出一連串咿咿唔唔的娃娃語。   這是甚麼名堂?麗月駭異道。   我笑了起來。   他告訴你:阿母上山去了、阿母上山去了   噯麗月搖頭嘆息,是個白癡仔!   果果小弟叫道。   小強尼噔噔噔跑了進來,手裏抓住一個楊桃在啃。   阿巴桑跟在後面,氣咻咻的肚子挺得老高。小弟一骨碌便爬下了床來,伸手便要去抓小強尼手裏那個楊桃,小強尼趕快躲到阿巴桑身後去。   小孩子的東西你也來搶!阿巴桑揚手便要打,小弟頭一縮,閉上了眼睛。

  阿巴桑,你到冰箱去拿一個來給這個小神經吧!麗月笑道。   要拿你叫阿青去拿!阿巴桑嚷道,冰箱裏的芒果也不見了,小強尼的牛奶也少了兩瓶你問問阿青,都到哪裏去了?   我趕忙跑出房間,麗月在後面尖聲罵道:   你想死啊!你敢動我的芒果,二十塊一個,你明天不去買一個賠來,你看我還有飯給你吃不?   我去冰箱裏拿了一個楊桃來遞給小弟。   你聽到了?我笑著說道:我挨罵了,都是因為你好吃!   小弟接過那個碧澄澄的楊桃卻捨不得吃了。擎在手中,顛來倒去的玩弄著。   你聽著,麗月對我說道,又指了一指小弟,這可是你找來的累贅,你自己去想辦法。今夜你快把這個小神經送走送到哪裏我不管,送到警察局也好,神經病院也好。

  麗月姐,我陪笑道,你是個好心人,今天已經晚了,就讓這個小傢伙在這裏再過一夜吧,明天我去報警讓警察把他帶走就算了。   不行!麗月搖手道,你和小玉兩個玻璃貨住在我這裏,已經給我招來多少麻煩要人的也來了、打架的也來了。現在又加上這麼個白癡仔,我自己也要瘋了!何況你上個月的房租三百塊還沒繳清,還敢收留人呢,氣起來我連你一齊攆出去!   我保證!我拍拍胸脯道,今晚我一定把錢弄來,繳清房租,這下總可以商量了吧?   你把錢弄來了再講麗月的口氣鬆動了,卻乜斜起眼睛瞅著我噗哧的笑了一下,今晚的線可放長些,釣條大金魚回來!      我離開時,跟阿巴桑講了許多好話,要她照顧小弟一下,回頭有剩菜,盛碗飯給他吃。

  天這麼熱,還要我去服侍那個小神經郎!阿巴桑大不以為然。   拜託嘛,阿巴桑,我買斤荔枝回來給你吃。   阿巴桑吃荔枝一次可以吃五斤,有一次吃得流鼻血了,只得去買涼茶來喝。   要買就買新鮮的!阿巴桑哼了一下,上次那些生蟲的也拿回來。   我趕到公園裏,找到我們師傅楊教頭,他和原始人阿雄仔都坐在蓮花池的石欄杆上,肩並肩,一個龐然巨物,一個胖成一團。我踅過去向楊教頭伸手借錢,借五百塊。   師傅,我笑著叫道,實在有急用,過兩天一定奉還。   我開銀行麼?楊教頭喝斥道,個個都來向我調頭寸!這樣吧,我來替你想條活路,你先到大世紀去等我。我替你去請位財神爺來。   我走到衡陽路大世紀,選了一個清靜的角落坐下,要了一杯芭樂汁,大約等待半個鐘頭後,楊教頭帶了一個人來,他叫那個人坐在我身邊,自己坐在我對面。

  這是賴老闆。楊教頭介紹道,然後朝那個姓賴的擠了一下眼睛,笑道:   怎麼樣,賴老闆,我說的不錯吧?這個少年郎可還標致?   那個姓賴的挪了一下身子,歪著頭朝我上下打量起來。他是個四十上下的肥碩男人,一張赤紅的豬肝臉,在玫瑰紅的燈光下,閃著亮濕的油汗。他的頭髮剪得短短的,齊中間分,燒燙過了,起著細緻的波紋。他身上穿著一件玉綠間金線的泰國絲綢香港衫,坐下來,便把個肚子給箍了出來。他那左手肥禿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厚重的方金大戒。他打量我的時候,一雙腫泡的眼睛擠滿了笑意。我低下頭去,兀自吮著自己的芭樂汁。   阿青,賴先生就是西門町永昌西裝店的大老闆,楊教頭向那個姓賴的呶了呶嘴,笑道:人家賴老闆要送你一條西裝褲呢定做的!

  你的腰圍幾寸,小弟?我來替你量量那個姓賴的趁勢伸過手來捏了我的腰一把,我趕忙閃開了,他和楊教頭都呵呵的笑了起來。   一身的硬肌肉嘛!姓賴的笑道,練過功夫了麼?   我這個徒弟的童子功很不錯,差不多練就金剛不壞之身了。楊教頭說著跟那個姓賴的又縱聲笑了起來,楊教頭彈了下指頭,侍應生端來兩瓶冰啤酒。   你自己說吧,小弟,那個姓賴的拍了一拍我肩膀,你要馬海,還是要達克龍的。   我一直低著頭,在吮麥管。   我看來條奧龍的吧,楊教頭代我答道,上次我到你們永昌看到新到的一批奧龍西裝料,很不錯,夏天涼爽,我本來想做套西裝的。一問四千五,唬得我趕忙溜掉了。你們大店的西裝,咱們是做不起的!楊教頭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非常憾恨的模樣。

  楊師傅要套西裝還有甚麼問題?這點小意思我們永昌還送得起!姓賴的很四海的拍了一拍胸,明天早上我在店裏,楊師傅來量身好了。   我這副身材,恐怕貴店要吃點虧哩。楊教頭低下頭去,無奈的瞄了一下他那溜溜圓水桶似的腰身。   你想我們對號麼?姓賴的傾身上前,在楊教頭耳際悄聲問道,一雙腫泡泡的小眼睛卻向我一溜。   這個徒兒,十八般武藝,樣樣俱全!   楊教頭跟那個姓賴的又擠眉眨眼了一陣。突然間,我感到我的大腿上癢癢麻麻有毛蟲在爬動一般,是姓賴的一隻手從桌底下伸了過來,幾個指頭慢慢往我腿上爬上來。我感到全身汗毛一張,伸了手去一把攥住了姓賴的那隻肥禿禿帶著方金大戒的手掌,提上來便往桌上一拍,拍得啤酒瓶都迸跳了一下。

  師傅,我先走了!   我霍然立起身來,頭也不回便急急往大世紀門口走去,楊教頭在我身後追趕著,我只聽到他壓低聲音在怒喝:   阿青   我離開大世紀,便直奔西門町的銀馬車,去找嚴經理。嚴經理是湖南人,湖南衡陽。我剛離家的頭一個星期便在公園裏遇見了他,他把我帶回他金華街那間公寓裏,要我搬進去跟他一起住。他在銀馬車替我安排了一個職位,當侍應生。他皺起眉頭,指著我的臉訓道:   小娃仔,你剛出道,還有救。快點做份正經事。你在公園裏混,陷下去就要萬劫不復了!   我在銀馬車做了三天,溜走的時候,口袋裏還有一把嚴經理金華街的公寓鑰匙,總也沒有機會拿去還他。我到銀馬車走進經理室,衝著嚴經理便深深一鞠躬向他請安道:

  嚴經理,你好。   嘿!小鬼頭,你還有臉來見我?嚴經理見了我先是一怔,旋即餘溫未消的說道,我還以為你給抓到火燒島去了!   請經理幫個忙。我笑著說道。   原來你也還有用得著我的一天!嚴經理冷笑道。   要向經理通融一下,先借五百塊錢,救救急。我欠身笑道。   借錢?哪有那麼容易?   繳不出房租,房東要攆人了呢。我央求道。   嚴經理朝我點著頭嘆息道:   真是塊賤料子,我那裏讓你白住,你不安分。偏偏自甘下流聽說你在公園裏混得很不錯,還缺甚麼錢?   我低下了頭去,半晌說道:   經理先借我五百塊,我設法還就是了。如果經理這裏有事,我願來做,扣薪水好了。   聽你的口氣,想改邪歸正了?嚴經理終於心軟了,再給你一個機會吧,我們這裏有個小弟請三天病假,正要找人代班,明天兩點鐘,你來報到。

  說著他從皮夾裏抽出三張一百元的鈔票來,說道:   成不成器,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先給你三百,你來上班,再補給你。   我接過嚴經理的錢,千謝萬謝,然後跑出了銀馬車,在路邊水果攤買了一斤荔枝,又在五香齋門口一個賣蘿蔔絲餅的攤子上,買了四枚剛烤好的蘿蔔絲餅,兩甜兩鹹。這一家的蘿蔔絲餅做得特別好,殼子又軟又酥,餡兒肯放豬油,特別香。從前在育德上夜校,放學回家,在西門町轉公共汽車,要是袋裏還有錢剩,我就跑到這家攤子買四枚蘿蔔絲餅回去,跟弟娃兩人分著吃消夜。冬天夜裏,我便把報紙包好的蘿蔔絲餅塞到胸前夾克裏去,拉上拉鍊,回到家裏,餅子還是暖暖的。有時候弟娃睡著了,我便把他拉起來,兩人坐在床上,攤開報紙,吃得一床的芝麻。   小弟已經橫臥在床上,脫得精光,襯衫內褲丟得一地,睡得很熟了。我走近床邊,赫然發覺,墊在他下半身的那片草蓆上,黑陰陰濕了一大塊。我趕忙放下手中的荔枝及那包蘿蔔絲餅,過去將他推醒。   起來、起來。我雙手執住他的膀子,將他揪了起來,他睡眼惺忪的瞪著我,左腮上睡得紅紅的一格格蓆子印。   你看,你闖禍了!我指著蓆子那塊尿漬對他說,我揭開蓆子,下面墊褥也浸濕了,黃黃的一灘。我看小弟兀自傻愣愣的站在那裏,東張西望,禁不住有點惱火,走過去順手一巴掌,啪的一下便打在他屁股上。   這麼大個人還溺床!   我出手重了些,小弟被我打得啊的一聲,往前打了一個踉蹌,他驚惶的望著我,一隻手摸著屁股,蹭到房間一角去。我把草蓆跟墊褥都抽了起來,摟到洗澡房去,褥子沒法洗,只好暫時掛在架子上,等到有太陽再拿出去曬,草蓆我便用抹布灑上肥皂粉猛力揩拭,換了幾次水,才把那塊尿漬洗乾淨,拿到廚房後面天臺的晾衣架上,掛起來晾乾。轉回房中,小弟卻蹲縮在房間角落裏,雙手摟住膝蓋,跼成一團。他看見我走進來,嘴巴閉得緊緊的,眼睛睜得渾圓。我拾起那包蘿蔔絲餅,坐在他對面,將報紙打開,攤在地板上。   你看,小弟,我買了蘿蔔絲餅回來給你吃。我挑了一枚甜的遞給他,他怔怔的睇著我,也不伸手來拿。   這是甜的,好吃得很呢。我笑著把餅子送到他面前,他卻倏地歪過了頭去。   不吃算了,我來吃!我幾口便把那枚甜餅吃掉。   好香!我咂著嘴,瞄了他一眼,他的眼睛隨著我的嘴巴一上一下的動著。   要不要?我又拿了一枚鹹的送到他嘴邊,突然他手一撥,便將那枚餅子打落到地上,滾得一地的芝麻。   你想死呀!我用手猛敲了一下他那剃得青亮的光頭頂,爬起身,把滾到床腳的那枚蘿蔔絲餅撿回來,吹了兩下。小弟雙手抱住他那個光頭,嘴巴一憋一憋,開始嗚嗚的哭泣起來,眼淚一顆一顆滾落到他那瘦稜稜青白的胸脅上。我立在這個光著頭赤著身、淚珠滾滾的孩子面前,突然感到有點手足無措起來。我蹲下身去,拍拍他的肩膀,笑道:   跟你開玩笑的,小傢伙,又沒有真的打你。   他不理會,仍舊死命護住頭,肩膀一聳一聳的抽泣著。   得了,得了,以後不碰你就是了。我把他的頭亂撫摸了一陣。   去年弟娃十五歲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我揍了他一頓,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來。弟娃對我一向順從,那晚不知怎的,他卻發起牛脾氣來。那晚輪到他去洗碗,他躲在房中,坐在床上,看我租來的連環圖《黃天霸》看得入了迷。我叫他好幾聲,他也不理睬。我伸手去奪他手上的書,他一把推開叫道:去你的!我一陣暴怒,一拳掄過去,搥到他面門上,將他打翻到床上。我從來沒有對他那樣粗暴過,那一下失手,把他的鼻血打了出來。弟娃不哭,也不作聲,只拿了一疊厚厚的衛生紙,仰起頭,一張張在揩拭鼻孔裏流出來的鮮血。我嚇了一跳,完全慌了手腳。到了晚上,我們躺下了,在黑暗裏我還不時聽到弟娃用衛生紙擤鼻子的聲音。那一夜我都沒有睡好,心中異常懊惱。第二天,我把那管功學社買來的蝴蝶牌口琴送給弟娃時,弟娃竟樂得開口笑了,捧著那管口琴,吹來吹去一刻也捨不得放下,他的鼻翼上還沾著一小塊沒有洗乾淨的血斑。我哄了小弟好一會兒,他終於停止了哭泣。我去拿了一塊濕面巾來替他揩了面,又遞了一枚甜蘿蔔絲餅給他。這回他接了過去,吃得興高采烈起來,一下子,兩枚餅子都吃得精光,嘴角上還沾了幾粒芝麻。   蘿蔔絲餅好吃麼,小弟?   我們一塊躺在硬床板上時,我問他道。   唔。他應道。   你喜歡吃甜的,還是鹹的?   甜的他想了一會兒。   那麼下次我光買甜的給你吃,好不好?   喔。   你不許再溺床,溺床沒得吃。   呵呵。他笑了起來。   今天游水好玩麼?   好麼。   過兩天,我們再去水源地。   喔。   你知道,颱風來了就不能游了,我說,晚上收音機廣播,菲律賓那邊有強烈颱風愛美麗,正向臺灣吹來,如果風向不變,一兩天內,會掠過臺灣北部。   颱風大風,呼、呼、呼,懂不懂?   呼呼小弟學我道,我笑了起來。   小弟,我們睡覺吧。我說。   喔。他應道。   我側過身,伸過手去,摟住了他那瘦骨稜稜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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