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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十七

孽子 白先勇 4939 2023-02-05
  下午三點鐘,臺北市熱得像一隻走投無路的大癩皮狗,舌頭吊得老長,在呵呵的拼命喘息。陽光劈射下來,炙得人的頭皮直發痛。我到圓環江山樓去找老鼠。他在盛公的派對上跟我約好一同到新南陽去看吊人樹。老鼠要請我的客,因為前幾天他做了一票,頗為得意。老鼠住在他哥哥烏鴉那裏,就在晚香玉後面一棟閣樓上,是晚香玉老鴇陳朱妹的房子。晚香玉那些妓女都在睡午覺,一間間幽暗的黑洞,有些連簾幔也沒有放下,隱隱約約看得到裏面床上,躺著一堆堆黃黃白白的肉。天氣熱,那些妓女都把外衣卸了,只穿著奶罩及三角褲,透出來一陣陣濃濁的脂粉香及人肉味。我穿過走廊走進後院,在閣樓下吹了幾下口哨,兩短一長是我跟老鼠、小玉、吳敏我們四個人之間的暗號。閣樓上一扇窗戶倏地張開,探出一顆小頭來。老鼠笑得瞇起了眼,齜牙咧齒。他鬼鬼祟祟回頭探望了一下,向我打了一個手勢,要我上去。我爬上一條極長極窄又暗又陡的石級,上面閣樓的門卻是緊閉著的。呀的一聲門開了一條縫,裏面頓時有人厲聲喝道:

  甚麼人?那是烏鴉的聲音。   莫要緊,是阿青。老鼠應道,向我咋了一下舌頭。他打著赤膊,只穿了一條黃白粗布的內褲,褲帶奇長,打了一個蝴蝶結,還有一頭吊到膝蓋上,甩來甩去。   原來裏面在賭牌九,密密的圍了一桌子人,男男女女有八九個。門窗都關得嚴嚴的,下了竹簾,開了燈,兩把高腳電扇對面呼呼地來回吹著。賭錢的人都在抽菸,一屋子的烏煙瘴氣。陳朱妹正在推莊,嘩啦啦奮力的洗著一副骨牌。她是一個胖大的龜婆,身上只套著一件麻背心,一雙肥大的奶子,甩浪浪的便吊到了桌面上,兩筒膀子粗黑,肉肉節節,像一對蹄膀一般,頭上烏油油的梳了一隻麻花髻,上面扣著一副黃澄澄厚厚重重的金髮押,左邊鬢上卻插著一串玉蘭花,花色都泛黃了。烏鴉坐在天門上,一隻腿踡了起來,踏在長凳上,上身赤精大條,露出一疊疊虯盤起伏的肌肉塊子來,赤黑的背胛上,汗珠子顆顆黃豆一般大。烏鴉賭得一臉飛紅,額上的青筋都疊暴了起來,一雙火眼,兇光外露。他一隻手伸下去,不停的在摳著腳丫子。烏鴉是個六呎開外的猛漢,身量驃悍魁梧,是晚香玉的保鑣頭目。老鼠說,他哥哥烏鴉從前在三重鎮打鐵出身的,他喝醉了酒,鉗起一塊紅紅的鐵,擂到老鼠臉上便要烙他的嘴。牌桌上,男男女女,都賭得冒火了似的;男人全脫了上衣,女人紮的紮頭髮,翻的翻領子,桌面上花花綠綠堆滿了鈔票。挨在烏鴉身邊,穿著一件粉紅底滾豆綠邊連衣裙的是烏鴉的姘婦桃花。桃花頭上紮了一條灑花手帕,紮得腦後一撮髮尾子高高翹起,像鴨屁股一般。陳朱妹洗好牌,大家紛紛下注。烏鴉壓天門,厚厚的兩疊鈔票便甩了下去。陳朱妹板起一張扁平臉,一雙關刀眉,高高揚起,烏黑的厚嘴唇憋成了一把彎弓,一臉煞氣騰騰。她擲了骰子,把各家的牌推了出去,等到大家一翻開,她才倏地大嘴一張,一口金牙閃閃發光,手上兩張骨牌叭的一下,猛拍到桌上,破口大喊:

  至尊寶,三丁配老猴,通吃!   幾乎異口同聲,桌上的男男女女,都罵了一聲幹!正當大家恨的恨、悔的悔、摔牌的摔牌、吐口水的吐口水,陳朱妹卻咕咕咕笑得像剛下蛋的老母雞,撲到桌上,展開兩筒蹄子般的粗黑手臂,把桌面的鈔票兩掃便掃到她面前去了。烏鴉回過頭,跟桃花兩人狠狠的互相埋怨了幾句,兩人的臉色都很難看。老鼠忙跟我擠了一下眼睛,把我帶到後面廚房裏去。他告訴我,烏鴉他們賭得很兇,有時一晚輸贏幾萬。聚賭的人,各家妓女戶的老鴇、保鑣都有,還有一些熟嫖客。有時候賭紅了眼,便動起武來。有一次,一個流氓嫖客在骨牌上掐記號,給烏鴉當場抓住,一頓毒打,把那個流氓打得下巴都脫了節。   等我服侍他們喝完了綠豆湯,我們再溜出去,老鼠對我說道。廚房案上,擱著一大鍋綠豆湯,鍋裏浮著一塊冰磚。老鼠伸出一隻手指到那鍋綠豆湯裏攪了兩下,笑道:

  夠涼了,我們先來喝他兩碗,受用受用!   老鼠舀了兩碗滿滿的綠豆湯,遞了一碗給我。   快喝、快喝,爛桃子看見,又要鬼叫了!   老鼠把桃花叫爛桃子。他說桃花洗澡他去偷看,活像一隻爛桃子。我們咕嘟咕嘟一口氣把綠豆湯喝光,老鼠嘴巴上黏了一圈綠茸茸的湯汁,他伸出舌頭,上下一轉,竟舔得乾乾淨淨。他向我扮了一個鬼臉,吱吱的笑了起來,我踢了他一腳屁股,喝問他道:   你這個小賊,昨晚在盛公派對裏你辦了多少貨,快從實招來!   噓!老鼠噓了我一下,咧著一口焦黃的牙齒笑道,你莫鬧,我帶你去看,昨晚可撈到不少寶貨!   老鼠把我帶到他房間裏,那是廚房邊一間只有四個榻榻米大的行李房,裏面堆滿了破舊的箱子籠子,中間擠著一鋪小竹床,房中沒有窗戶,熱得像烤箱,悶著一股霉臭。老鼠進去,捻亮了床頭一盞四十燭光的小電燈。他鑽進床底,拖出一隻生了黑鏽的洋鐵箱來,箱上鎖著一把大銅鎖,老鼠雙手把那隻洋鐵箱捧起,緊緊摟在胸前,對我笑道:

  這是我的百寶箱。   他從枕頭套裏掏出了一把鑰匙,打開箱子,裏面五顏六色,琳琅滿目,全是老鼠偷來的寶貝。他一樣樣全翻了出來,散得一床,好像小孩子擺家家酒一般;兩副太陽眼鏡,一副金邊的只剩下一面鏡片子。五管自來水筆,派克五十一一支,派克二十一三支,犀飛利一支。手錶兩隻,一隻鐵達時,一隻寶露華。打火機七枚,各種牌子都有。六把大大小小的指甲剪,袖釦四副,領帶夾兩根,鑰匙鍊兩條,一金一銀,全生了鏽。還了缺了齒的梳子數把,還有牛角靴拔,還有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煙缸煙碟,不知名目的破銅爛鐵一大堆。老鼠盤坐在床上,四周圍著他的贓物,他眉飛色舞的一件一件指著告訴我他的寶物的來歷,每一件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人時地一點也不差。那一對水晶玻璃鏤花的心形煙碟原來是擺在天使飯店的會客室裏的。那支銀套犀飛利原是衡陽街成源文具公司櫃檯上的樣品。兩條鑰匙鍊,一條是在日新大戲院裏摸到的,一條卻是一個童軍老師身上的,本來上面還掛了一枚銅口哨,老鼠趁他熟睡的當兒便牽走了。至於那幾個牛角靴拔,全是生生皮鞋公司的贈送品。

  這管鋼筆拿去當掉算了,我撿起那管金套子寶藍筆桿的派克五十一說道,當出幾個錢,咱們去吃吳抄手。   去你的!老鼠猛一把劈手將那支派克筆奪過去,死命握在手裏,我才捨不得呢!這支筆,是我最心愛的寶貝兒!   老鼠將那管派克筆的金套在內褲上狠命的磨了幾下,將汗污拭去。   阿青,你吃過廣東點心麼?老鼠擎著那管金套派克一面觀賞著問我道。   怎麼沒吃過?馬來亞、楓林小館都去過。   從前我還不知道殺騎馬是甚麼東西呢。老鼠突然感慨起來。   那因為你是個土包子。   我怎麼能跟你們比?老鼠乜斜著眼睛瞅著我,自怨自艾起來。你和小玉、小吳你們都是大牌,有那些大爺們請你們上館子。我是除了盧胖子盧爺的聚寶盆,甚麼大飯館也沒有去過就是上個月去過紅寶石,吃廣東點心。是黃先生帶我去的,黃先生那個人夠意思的很!他點了一桌子的蝦餃、燒賣、叉燒包,吃完又買了一盒殺騎馬給我帶回來當早飯。他在高雄一家觀光飯店當經理,還到高雄去玩呢。這支派克五十一就是他的。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賊,我笑罵道,人家對你好,你還要偷人家的東西。   你莫要瞎說!老鼠拼命搖手抗議道,我哪裏是忘恩負義?我實在是心裏喜歡他這管筆,拿來玩玩,做紀念。反正他們有錢人,哪裏在乎呢?   好吧,那你昨晚撈到多少寶貝,快點抖出來,大家分贓分贓。   好哥哥,昨晚可中了頭彩!老鼠拾起那隻寶露華咧著嘴笑道,這隻錶不知是哪位大爺留在洗手間的,得來不費吹灰之力!瞧瞧,全自動,還有日曆哪!   老鼠搖了一搖那隻寶露華,湊到我耳邊。   還有香菸呢?   甚麼香菸?老鼠眨了一眨他那雙小眼睛。   你娘的,還裝蒜!我推了他一把,昨晚我明明看見你一包一包的長壽往屁股後頭塞。還不快點拿出來招待哥哥,難道還要等我來搜賊贓不成?

  老鼠笑嘻嘻從草蓆下面摸出了一包壓得扁扁的長壽來,我趕快一把搶走。他又伸手到蓆子下面摸索了半天,掣出兩包印了英文的錫紙包來。   這兩包不曉得是甚麼貨色,是我昨晚從一個傢伙後褲袋裏摸出來的。大概是咖啡精,我們去沖來喝。   老鼠撕開一角,裏面卻戰彈彈的跌出一隻東西來,是一隻米黃色的膠套子,像隻嬰兒吮奶的膠奶頭。我們兩人都怔了一下,同時哈哈大笑起來。我一拳揍到老鼠頭上,笑得彎下腰去,罵道:   你這個下流賊,這種東西也去偷,不怕晦氣!   老鼠把另一包也拆了,一隻大拇指上套上一隻,對著搖來搖去,好像在玩布袋戲一般。   你莫笑,老鼠說道,這個東西,也值幾個錢。回頭我去賣給樓下那些嫖客。對他們說:美國貨,一定保險!

  老鼠!外面桃花尖厲的聲音叫了起來,把綠豆湯端出來。   老鼠趕忙跳下床,七手八腳把床上的贓物急急放回他的百寶箱內,將箱子鎖上,藏回床底,才匆匆走出去。他用一隻茶盤,托了六碗盛得滿滿的綠豆湯,兢兢業業的端到牌桌那邊。賭客們剛推完一莊,在檢討得失。老鴇陳朱妹眉開眼笑在舔著大拇指數鈔票,她面前的票子已經高高堆到她下巴上去了。一個手上戴了四枚金戒指,一副紐花赤金鐲頭的中年胖大婦人,雙手鏗鏗鏘鏘拍了幾個大拍掌,嚷道:   阿巴桑今天走的甚麼運?連吃三莊,吃的老娘屄乾毛盡!   陳朱妹也不答腔,逕自癟憋烏厚的嘴唇,一五一十的在數鈔票。另外一個男人一臉紫脹,氣急敗壞的抓起那一對骰子,搓了又搓,捏了又捏,又猛吐口水啐道:

  幹!幹你娘!幹你老祖公!   桃花倚在烏鴉身後,嘟嘟囔囔,滿口怨言:   叫你莫壓天門,你偏不聽!連副天九都給吃掉了,還能壓?你這不是耗子舔貓鼻找死?   烏鴉悶聲不吭,佝起背,一隻手猛摳腳,一隻手卻拈起一塊骨牌叭叭,在桌上拍得震響。老鼠踅過去,把綠豆湯一碗碗遞給客人,走到烏鴉跟前,他涎著臉,吞吞吐吐的說道:   阿哥,我跟阿青看電影去了。   烏鴉猛回頭,手一揚,鼓起一雙火眼喝道:   去看電影麼?我要你去見閻王哩!   老鼠不提防,腳下一個踉蹌,手裏那碗綠豆湯淋淋瀝瀝潑得烏鴉一背,桃花的裙子上也濺滿了。烏鴉跳起身來反手一巴掌掀到老鼠臉上,老鼠頭一翻,便仰跌到地上去。烏鴉趕上去又狠狠的踹了幾腳,踹得老鼠吱吱慘叫,捧著肚子在地上滾成了一團。烏鴉還要舉腳蹬,桃花趕上去死命拉住,喊著:

  打死他啦!你打死他啦!   其餘的賭客也擁上來勸了一陣,烏鴉才悻悻然,嘴裏咒罵著,一背撒滿了湯汁,跑了進去。桃花把老鼠從地上拉了起來,老鼠彎著腰,歪著頭,瞅著桃花,他嘴巴兩邊流著兩道鮮血,好像添了兩撇紅鬍子一般,他那張瘦黃的臉扭曲成一團,又像哭,又像笑。桃花拎起老鼠的耳朵,也在他額上敲了一下栗子,罵道:   死郎,沒長眼睛麼!   免啦!陳朱妹走過來,摸了一摸老鼠的頭,塞了兩張十塊錢的鈔票給他,笑道,阿婆請你吃紅!   老鼠佝起身子,手裏捏住那兩張鈔票,趔趔趄趄,褲帶一甩一甩,蹭到廚房裏去。他打開水龍頭,滿頭滿臉先沖洗了一陣,叭叭幾下,朝水槽裏吐了好幾泡帶血的口水。他抬起頭來,一雙小眼睛眨巴眨巴,臉上血水斑斑,活像歌仔戲裏,一臉塗滿了胭脂的小丑。他那洗衣板似的肋骨上,有兩三塊茶杯口大的瘀青。   伊娘咧!隔了半晌,老鼠又啐了一泡帶血的口水。他擡起他那根細瘦的左膀子,低著頭,瞅了半天,自言自語道:發膿了。   他膀子上那幾個烏黑紫脹的燎泡,有兩個特別大的,已經冒出白白的膿頭來。   你自己去看戲吧,老鼠把擱在案上,剛才陳朱妹給他的那兩張十圓鈔票拾起來,遞給我,我不去了。   我也不去了,我說,我去找小玉去。      樓下晚香玉那些妓女已經睡醒,一個個搽脂抹粉的妝扮起來,準備上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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