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孽子

第6章 三

孽子 白先勇 5565 2023-02-05
  瑤臺旅社二樓二五號房的窗戶,正遙遙向著圓環那邊的夜市。人語笑聲,一陣陣浪頭似捲了上來,間或有一下悠長的小喇叭猛然奮起,又破又啞,夜市裏有人在兜賣海狗丸。對面晚香玉、小蓬萊那些霓虹燈招牌,紅紅綠綠便閃進了窗裏來。房中燠熱異常,床頭那架舊風扇軋軋的來回搖著頭。風,吹過來,也是燥熱的。   在黑暗中,我們赤裸的躺在一起,肩靠著肩。在黑暗中,我也感得到他那雙閃灼灼,碧熒熒的眼睛,如同兩團火球,在我身上滾來滾去,迫切的在搜索、在覓求。他仰臥在我的身旁,一身嶙峋的瘦骨,當他翻動身子,他那尖稜稜的手肘不意撞中我的側面,我感到一陣痛楚,喔的叫了一聲。   碰痛你了,小弟?他問道。   沒關係。我含糊應道。

  你看,我忘了,他把那雙又長又瘦的手臂伸到空中,十指張開,好像兩把釘耙一般,這雙手臂只剩下兩根硬骨頭了,有時戳著自己也發疼從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從前我的膀子也跟你的一樣那麼粗呢,你信不信,小弟?   我信。   你幾歲了?   十八。   就是了,從前我像你那樣的年紀,也跟你差不多。可是一個夏天,也不過三個月的光景,一個人的一身肉,會驟然間耗得精光,只剩下一層皮,一把骨頭。一個夏天,只要一個夏天   他的聲音,從黑暗裏傳來,悠遠、飄忽,好像是從一個深邃的地穴裏,幽幽的冒了出來似的。   常常在午夜,在幽冥中,在一間隱蔽的旅棧閣樓,一鋪破舊的床上,我們赤裸著身子,兩個互相隱瞞著姓名的陌生人,肩並肩躺臥在一起,陡然間,一陣告悔的衝動,我們會把心底最隱密、最不可告人的事情,互相吐露出來。我們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不知道對方的來歷,我們會暫時忘卻了羞恥顧忌,將我們那顆赤裸裸的心挖出來,捧在手上互相觀看片刻。第一次跟我到瑤臺旅社來的,是一個中學體育老師,北方人,兩塊腹肌練得鐵板一樣硬,那晚他喝了許多高粱,嘟嘟噥噥,講了一夜的醉話。他說他那個北平太太是個好女人,對他很體貼,他卻偏偏不能愛她。他心中暗戀的,是他們學校高中籃球校隊的隊長。那個校隊隊長,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跟了他三年,情同父子。可是他卻無法對那個孩子表露他的心意。那種暗戀,使他發狂。他替他提球鞋、拿運動衫,用毛巾給他揩汗。但是他就不敢接近那個孩子。一直等到畢業,他們學校跟外校最後一次球賽,那天比賽激烈,大家情緒緊張。那個隊長卻偏偏因故跟他起了衝突。他一陣暴怒,一巴掌把那個孩子打得坐到地上去。那些年來,他就渴望著撫摸,想擁抱那個孩子一下。然而,他卻不知道為了甚麼,失去控制,將那個孩子臉上打出五道紅指印。那五道指印,像烙痕般,一直深深刻在他的心上,時時隱隱作痛。那個體育老師,說著說著,一個北方彪形大漢,竟嗚鳴哭泣起來,哭得人心驚膽跳。那晚下著大雨,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的流著。對面晚香玉的霓虹燈影,給混得紅綠模糊一片。

  五天前,我的父親下葬了。   嗯?我沒有聽懂他的話。   五天以前,我父親下葬在六張犁極樂公墓,他在抽一根菸,菸頭在黑暗中亮起紅紅的一團火,據說葬禮很隆重,我看見簽名簿上,有好多政府要人的名字。可是我卻不知道六張犁在哪兒,我從來沒有去過。你知道麼,小弟?   你從信義路一直走下去,就到了,極樂公墓在六張犁山上。   信義路四段下去麼?臺北的街道改得好厲害,統統不認識了,我有十年沒有回來他吸了一下菸,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前天夜裏,我才從美國回來的,走到南京東路一百二十二巷我們從前那棟老房子,前後左右全是些高樓大廈,我連自己的家都認不出來了。從前我們家後面是一片稻田。你猜猜,田裏有些甚麼東西?

  稻子。   當然,當然,他搖著一桿瘦骨稜稜的手臂笑了起來,我是說白鷺鷥,小弟。從前臺北路邊的稻田裏都是鷺鷥,人走過,白紛紛的便飛了起來。在美國這麼些年,我卻從來沒看見一隻白鷺鷥。那兒有各種各樣的老鷹、海鷗、野鴨子,就是沒有白鷺鷥。小弟,有一首臺灣童謠,就叫<白鷺鷥>你會唱麼?   我聽過,不會唱。     白鷺鷥     車糞箕     車到溪仔坑   他突然用臺灣話輕輕的哼了起來,<白鷺鷥>是一支天真而又哀傷的曲子,他的聲音也變得幼稚溫柔起來。   你怎麼還記得?我忍不住笑了。   我早忘了,一回到臺北不知怎的又記起來了。這是我從前一個朋友教我的,他是一個臺灣孩子。我們兩人常跑到我們家後面松江路那頭那一片稻田裏去,那裏有成百的鷺鷥。遠遠看去好像田裏開了一片野百合。那個臺灣孩子就不停的唱那首童謠,我也聽會了。可是這次回來,臺北的白鷺鷥都不見了。

  你是美國留學生麼?我問道。   我不是去留學,我是去逃亡的他的聲音倏地又變得沉重起來,十年前,我父親從香港替我買到一張英國護照,把我送到高雄,搭上了一隻日本郵輪,那隻船叫白鶴丸,我還記得,在船上,吃了一個月的醬瓜。   他猛吸了兩口菸,沉默了半晌,才嚴肅的說道:   我父親臨走時,對我說:你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許回來!所以,我等到我父親過世後,才回到臺灣,我在美國,一等等了十年   小弟,你知道麼?我的護照上有一個怪名字:Stephen Ng。廣東人把吳念成嗯,所以那些美國人都從鼻子眼裏叫我嗯,嗯,嗯,   說著他自己先笑了起來,我聽著很滑稽,也笑了。   其實我姓王,他舒了一口氣,王夔龍才是我的真名字。那個夔字真難寫,小時候我總寫錯。據說夔龍就是古代一種孽龍,一出現便引發天災洪水。不知道為甚麼我父親會給我取這樣一個不吉祥的名字。你的名字呢,小弟?

  我猶豫起來,對陌生客,我們從來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姓名的。   別害怕,小弟,他拍了一拍我的肩膀,我跟你,我們都是同路人。從前在美國,我也從來不肯告訴別人自己的真姓名。可是現在不要緊了,現在回到臺北,我又變成王夔龍了。Stephen Ng,那是一個多麼可笑的名字呢?Stephen Ng死了,王夔龍又活了過來!   我姓李,我終於暴露了自己的身分,他們都叫我阿青。   那麼,我也叫你阿青吧。   你是在美國舊金山麼?我試探著問道,我們公園裏有一個五福樓的二廚,應聘出國,到舊金山唐人街一家飯館當起大廚師來。他寫信回來說,舊金山滿街都是我們的同路人。   舊金山?我不在舊金山,他猛吸了一口菸,坐起來,把菸頭扔到床前的痰盂裏,然後雙手枕到腦後,仰臥到床上。

  是紐約,我是在紐約上岸的,他的聲音又飄忽起來,讓那扇電風扇吹得四處迴盪,紐約全是一些幾十層的摩天大樓,躲在下面,不見天日,誰也找不著你。我就在那些摩天大樓的陰影下面,躲藏了十年,常常我藏身在紐約最黑暗的地方中央公園,你聽說過麼?   紐約也有公園麼?   怎麼沒有?那兒的中央公園要比咱們的新公園大幾十倍,黑幾十倍,就在城中心,黑得像一潭無底深淵。公園裏有好多黑樹林,一叢又一叢,走了進去,就像迷宮一般,半天也轉不出來。天一暗,紐約的人,連公園的大門也不敢進去。裏面發生過好多次謀殺案,有一個人的頭給砍掉了,身體卻掛在一棵樹上。還有一個人,一個年輕孩子,身上給戳了三十幾刀   他說著卻嘆了一口氣道:

  美國到處都是瘋子。   中央公園裏,也有我們同路人麼?我悄聲問道。   唉,太多了,我上了岸,第三天晚上,便闖進中央公園裏去。就在那個音樂臺後面一片樹林裏,一群人把我拖了進去,我數不清,大概總有七、八個吧。有幾個黑人,我摸到他們的頭,頭髮好似一餅糾纏不清的鐵絲一般。他們的聲音在黑暗裏咻咻的喘著,好像一群毛聳聳的餓狼,在啃噬著一塊肉骨頭似的。在黑暗中,我也看得到他們那森森的白牙。一直到天亮,一直到太陽從樹頂穿了下來,他們才突然警覺,一個個夾著尾巴溜走了,只剩下一個又老又醜的黑人,跪在地上,兀自抖瑟瑟的伸出手來,抓我的褲角。我走出林子外,早晨的太陽照得我的眼睛都張不開了他把那一雙瘦稜稜像釘耙似的長手臂伸到空中,抓了兩下,一夜工夫,我覺得我手臂上的肉,都給他們啃掉了似的,紅紅紫紫,一塊塊的傷斑。那個夏天,我跟那些美國人一樣,也瘋了起來,瘋得厲害。我看著自己身上的肉,像頭皮屑,一塊塊紛紛掉落,就像那些痲瘋病人一般,然而我一點知覺也沒有。有一天,我坐在大街上,拿著一把刀片,在割自己的小腿,一刀刀割得鮮血直流

  噢,為甚麼呢?我問道,他講得那樣舒坦,好像是在割雞割鴨似的。   我要試試,我還有沒有感覺。   不痛麼?   一點也不痛,我只聞到血腥味。   噯,我曖昧的叫了起來,我覺得風扇吹到身上,毛毛的。   有幾個女人看見,嚇得大叫。警察跑過來,把我送到了瘋人院裏去。你去過瘋人院麼,阿青?   沒有。   瘋人院裏也有意思呢。   怎麼會?   瘋人院裏有好多漂亮的男護士。   是麼?我笑道,好奇起來。   我進的那家瘋人院在赫遜河邊,河上有許多白帆船,我天天就坐在窗口數帆船。我頂記得,有一個叫大偉的男護士,美得驚人,一頭閃亮的金髮,一雙綠得像海水的眼睛。他起碼有六呎五,瘋人院裏的男護士都是大個子。他拿著兩顆鎮靜劑,笑咪咪的哄我吞下去,我猛一把抓住他的手,按到我的胸房上,叫道:我的心,我的心呢?我的心不見了!他誤會我向他施暴,用擒拿法一把將我撳到地上去。你猜為甚麼?我講的是中文,他聽不懂!

  說著我們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他們放我出去,夏天早已過了,中央公園裏,樹上的葉子都掉得精光。我買了一包麵包乾,在公園裏餵了一天的鴿子   他突然沉默起來,我側過頭去看他,在黑暗中,他那雙眼睛碧熒熒的浮在那裏。床頭那架風扇軋軋的搧過來一陣陣熱風。我背上濕漉漉的浸在汗水裏。窗外圓環夜市那邊,人語車聲,又沸沸揚揚的湧了過來。兜賣海狗丸的破喇叭,吹得分外起勁,可是不知怎的,那樣瘖啞的一隻喇叭,卻偏不停的在奏那首<六月茉莉>,一支極溫馨的臺灣小調,小時候,我常常聽到的,現在讓這些破喇叭吹得嗚嗚咽咽,聽著又滑稽,又有股說不出的酸楚。      那些蓮花呢,阿青?   甚麼?我吃了一驚,沉寂了半天,他的聲音突然冒了起來。

  我是說公園裏那些蓮花,都到哪裏去了?   噢,那些蓮花麼?聽說市政府派人去拔光了。   唉,可惜了。   他們都說那些蓮花很好看呢。   新公園是全世界最醜的公園,他笑道,只有那些蓮花是美的。   據說是紅睡蓮,對麼?   對了,鮮紅鮮紅的。從前蓮花開了,我便去數。最多的時候,有九十九朵。有一次,我摘了一朵,放在一個人的掌心上,他捧著那朵紅蓮,好像捧著一團火似的。那時候,他就是你這樣的年紀,十八歲我感到他那釘耙似的手,尖硬的手指,伸到我的頭髮裏,輕輕的在爬梳著,他那雙野火般跳躍的眼睛,又開始在我身上滾動起來,那樣急切、那樣強烈的乞求著,我感到一陣莫名的懼畏起來。   王先生,我得走了。我坐起身來。   不能在這裏過夜麼?他看見我在穿衣褲,失望的問道。   我得回去。   明天可以見你麼,阿青?   對不起,王先生,明天我有約。   我低下身去繫鞋帶,我不知道我為甚麼撒這個謊。我並沒有約會,可是明天,至少明天,我不能見他。我害怕看到他那雙眼睛,他那雙眼睛,好像一逕在向我要甚麼東西似的,要得那麼兇猛,那麼痛苦。   那麼甚麼時候再能見到你呢?   我們在公園裏,反正總會再碰面的。   我走到房門口時,回頭說道。一口氣,我跑下瑤臺旅社那道黑漆漆,咯吱咯吱發響的木樓梯,跑出那條濕嘰嘰臭薰薰的窄巷,投身到圓環那片喧囂擁擠,到處掛滿了魷魚、烏賊,以及油膩膩豬頭肉的夜市中。我站到一家叫醉仙的小食店門口,望著那一排倒勾著油淋淋焦黃金亮的麻油鴨,突然間,我感到一陣猛烈的飢餓。我向老闆娘要了半隻又肥又大的麻油鴨,又點了一盅熱氣騰騰的當歸雞湯。咕嘟咕嘟,一下子我先把那盅帶了藥味滾燙的雞湯,直灌了下去,燙得舌頭都麻了,額上的汗水簌簌的瀉下來,我也不去揩拭,兩隻手,一隻扯了一夾肥腿,一隻一根翅膀,左右開弓的撕啃起來,一陣工夫,半隻肥鴨,只剩下一堆骨頭,連鴨腦子也吸光了。我的肚子鼓得脹脹的,可是我的胃仍舊像個無底大洞一般,總也填不滿似的。我又向老闆娘要了一碟炒米粉,窸窸窣窣,風掃殘葉一般,也捲得一根不剩。結帳下來,一共一百八十七。我掏出胸前口袋裏那卷鈔票,五張一百元的,從來沒有人給過我那麼多錢。剛才他把皮夾裏所有的鈔票都翻出來給我了,還抱歉的說:剛回來,沒有換很多臺幣。   離開圓環,我漫步盪回錦州街的住所去。中山北路上,已經沒有甚麼行人,紫白色的螢光燈,一路靜盪盪的亮下去。我一個人,獨自跨步在人行道上,我腳上打了鐵釘的皮靴,擊得人行道的水門汀嗑、嗑、嗑發著空寂的回響。我把褲帶鬆開,將身上濕透了的襯衫扯到褲子外面,打開了扣子。路上總算起了一陣凌晨的涼風,把我的濕襯衫吹得揚了起來。我全身的汗毛微微一張,我感到一陣沉滯的滿足,以及過度滿足後的一片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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