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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附錄:我寫我們的歌兼答讀者

我們的歌 趙淑俠 5308 2023-02-05
  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寫完了我們的歌。對我來說,這一年的生活頗不尋常。   我非純寫作之人,在我的環境中,偷點空出來寫稿爬格子,算得是豪華的事,一個身為妻子及母親的人,更無權為小說情節的起伏,時悲時喜,影響到全家人的情緒。可是寫這麼長一部小說,還叫我過得平平穩穩,沒事人兒一般,餓了就吃睏了便睡的話,我又沒那本事做得到。所以這一年彷彿比往常的一年長了許多,過得我又疲憊又吃力,除了為盡主婦之責文思時時被攪亂而痛苦外,總覺得被一股巨大的壓力壓迫著,直到最後一批文稿寄出去,才痛苦與壓力全消,快樂與輕鬆齊來。很多文人喻寫長篇大論的文章為像女人生孩子,我認為這種形容確實入木三分、貼切極了。只有母親用血肉、愛心、辛勞、孕育她子女時的微妙感覺,才能形容出一個作者用耐心、毅力、血汗、思維、去創作他的作品時,那種有苦有樂的複雜心緒。

  這麼長的一部小說,不管好壞,都沒人敢問津,這一點絕不是我信口說瞎話,報紙副刊或雜誌的編輯先生們都會承認是事實。而且據說:差不多的報章雜誌都有自己捧出來的一群班底、外來的和尚休想唸經,就算幸運的做了圈裏人,要想發表一部二三十萬字的小說也不容易,更遑論五十多萬字了。   雖說道聽塗說不可信,但已足夠挫人志氣,何況我不是沒嚐過個中滋味的人。當我動筆寫我們的歌之始,心裏就洩氣的想:我既不屬任何派、也不認識任何一位文壇有力人士,費這麼大的力氣寫,寫完誰給發表呢?沒想到,把故事大綱和初稿完成的一小部份寄到中副編輯部不久,就收到夏鐵肩先生的信,他說:這樣的一部小說,正是我們需要的,請儘快寫完,讓中副來刊登它。

  有了這樣的鼓勵,我寫起來就格外有勁了,寫完第一部份(約全書的三分之一)寄到中副,夏先生立刻就決定連載,從去年四月二日起、至今年四月止,足足一年餘,我們的歌每天在中副與讀者見面。   在國外的人常說一句話: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中央日報。   這話說得一點不誇張,在我們直接或間接認識的國人中,很少有不看中央日報的。因為中央日報的散佈面廣,我們的歌讀者自然也就多。使我感到安慰和榮幸的是,我的苦並沒白吃,這部小說在廣大的讀者群中引起極強烈的反應。對於一個寫作的人來說,沒有能比作品被讀者接受,得到共鳴,更快樂的事了。   一位此地的留學生告訴我,他的一對居住在美國的朋友夫婦,因為每天看我們的歌,便不由得對歐洲產生了無限的遐思,認為比美國富有詩意和情調,特別是故事的發生地慕尼黑,更使他們嚮往不已,覺得非要身臨其境,體會一番不可。於是真坐著飛機到歐洲來了,他們不去倫敦,不去巴黎,一來就去慕尼黑,在瑪琳方場上看了市政府老房子上的鐘樓、又到地下市場啃大餅,參觀了古老的大學校舍,再在露帝維西大街上盪漾一番,然後到英國公園,走過碧綠如茵的大草原,觀賞伊薩河的緩緩長流,和小湖裏的大天鵝野鴨子,最後才到中國塔下,聆聽風鈴響另位朋友說:他遠住在南美的親戚,因欽佩陳家和的精神,大老遠的來遊歐洲,到了風光明媚的瑞士,不去觀賞風景,卻到蘇黎世的老城區繞圈子,為的是找亞洲手工藝品社。

  除了聽到好幾樁這類感人的故事外,我還收到許多熱心的讀者們的信,有的詢問情節的發展,有的探聽結果如何?有的貢獻他們寶貴的意見,有的只為致送單純的祝福。   令我萬分慚愧的是,對於這些愛護我的讀者們的信,我竟是幾乎一封也沒回。但我要解釋,沒覆信,並不表示我不重視讀者,相反的,我感謝讀者的關懷,重視他們的意見和感受,從其中得到共鳴的溫暖。沒回答,只因極簡單的現實問題,我太忙,而且忙的大半是跟文化沒多大相干的瑣瑣碎碎,平日能用來寫文章的時間就不多,給家人父母的信,差不多已成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情形,至於其它的信,縱然想一一回覆,也感到力不從心了。   我可告慰於心的是,每一封讀者的信,都曾反覆的仔細讀過,每一點讀者的問題和意見,都用心想過。

  有讀者問我:你基於何種動機要寫這樣一部小說?是誰要你寫的?或:你是一個民族主義者嗎?何以你書中的人物,大多有濃厚的民族主義意識?,既然題目為我們的歌,為甚麼後半部提到歌的地方並不多?也有人問:書中的男女主角,何紹祥與余織雲,在性格上和觀念上都有瑕疵,不足以做完美的典範,為了甚麼原因要這樣創造他們呢?特別是像何紹祥那樣優秀的學者,在人格上會有那樣大的缺陷,豈不令人遺憾!有個讀者躭心的道:書中的若干情節,會不會把西方人的優越感暴露得太過份了?而絕大多數的讀者,關心的是全書的結局,特別是對江嘯風這個人,投注了無比的同情,說簡直為他著了迷、叫我給他安排一個美滿的結果,不要讓他的命運太悲慘。其中最讓我感動的,是有些讀者,認為我替他們說了他們想說、卻說不出來的話。

  總之,讀者們從不同的角度,發出了不同的反應,而無論是那種反應,都給了我極大的愉快,並樂於回答。   我從不否認自己是個民族主義者,我想,做個民族主義者並不是壞事。世界大同、四海一家,自然是我們一向追求的至高至美境界。只是,到今天為止,似乎還沒能達到那一步,事實的趨勢證明,並不是我們想跟人家大同就同得了的,要與人家同,先得本身條件夠,在這裏我借用一句名言:先有民族主義、後有世界主義,一個民族如果要獲得其它民族的尊重,她不但要堅強完美,還要保有她的性格和特色,而且必得是真正的她自己。我們要跟得上世界潮流,但不必丟棄自我,該吸取西方的優點,但不可不問好壞,胡亂的東施效顰。一個民族如果連本身的文化和特性都不堅持的話,那麼她賴以生存的依恃是甚麼?如果別人尊敬我們,必然是因為我們自尊、自強、自信,是真正的有著燦爛文化的中華民族,而不是因為我們對別人盲目崇拜,擅于模仿,總跟在人家背後跑,忘了自己的來路。

  我的想法如此,由我筆下創造的正面人物自然也是如此,不過,我要說,我們的歌裏民族主義的色彩,是來自中國人對他自己民族根深蒂固的愛,而非由於對其它民族的恨,他們要做的只是強化本身,不是毀壞別人。至於我寫這本書的動機,可說非常單純,既沒有那個人叫我寫,也不為甚麼實際的目的而寫,唯一的理由是我想寫。想寫像我們的歌這些內容的一部小說的動機,已在心裏存了很久了。   很多名作家都認為文藝創作該為藝術而藝術,只需表現作者個人的感覺和感情,玄妙的文字技巧和結構形式的創新,不必負有社會責任。可是我認為,在今天的情勢之下,做為一個拿筆桿的中國人,如果還能心安理得的躲在文采宮中,吟風弄月,編織只屬於他自己的夢的話,這個人的修養必定是已到了成仙成佛的境地,不是一個普通的血肉之軀能做得到的。文學反應時代,甚麼樣的時代產生甚麼樣的文學作品,雖然我的作品稱不上文學,但一部五十多萬字,磚頭般厚重的書,若不是要表現一點甚麼,僅為藝術而藝術的話,我是不肯費那麼多功夫和筆墨的。

  寫文章的人,常被譽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拿起筆來,白紙黑字的一寫,就進了千千萬萬人的眼睛,他的思想和言語,也就成了千千萬萬人的思想和言語,這樣的一個公眾人物,怎麼能無視於週遭發生的事故,怎麼能不為眾人的憂患而憂患,只為藝術而藝術呢?   我出國近二十年,如今算是歐籍華人,瑞士這個地方,是片太平淨土,住著也還不錯,這地方的人,彷彿都不太知道憂患為何物,但我到底是個道道地地的中國人,一張國籍證明無法改變我的心,更不能稍減我對故國的關懷。這些年來,我走過很多地方,遇到過不同形色的中國人,因為看得多,感觸也就多,把感觸形之於筆墨,就成了我們的歌這部小說。   很多讀者問我:我們的歌裏的人物和內容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我自己的故事?我要說,一部完全虛構的小說,必不能引起讀者的真實感,更難以獲得共鳴。但如果完全是真人真事的紀錄,則必缺少懸宕的氣氛和戲劇性,減低小說的美感,不易引起讀者的興趣。小說的構成,總是真真假假,有真實也有虛幻。那對到中國塔下聽風鈴響,卻沒聽到聲音的可愛讀者,一定同意我這說法吧!

  我喜歡合理的情節,也喜歡觀察在週遭發生的事故,更喜歡道出心裏的真話,因此可以很坦白的說我們的歌很寫實,其中若干人物也有相當的真實性,譬如為了無法獲得在外居留,拋下妻兒自殺身死的湯保羅,考試失敗,無面目見江東父老,流落在國外潦倒半生的謝晉昌,都確實真有其人。正因為我要在我們的歌這部小說裏,發揮高度的真實性,對人物做深入的描寫,所以對於男女主角何紹祥和余織雲,都沒有賦予十全十美的性格,也沒打算讓他們做完美的典範。   我不認為好人全是生成的十全十美典範人物,人非聖賢,過錯偏差和矛盾都是不可免的,經過教訓能深思醒悟,趨求改正,在人格上也就屬上乘了,人不怕錯,可怕的是知錯不改,或愚頑奸狡、缺乏良知,根本就不知錯。

  至於為甚麼題目叫我們的歌,而其中歌的部份出現得並不多?我想這用不著我多解釋,聰明的讀者們必能體會得到,我們的歌討論的並不是歌的問題,歌在這裏應該只是一個象徵,象徵著我們民族的精神。我們要同聲齊唱我們的歌,正表示我們應該併肩攜手,同往一個大目標前進,這個目標是要中國人找到自己的原來面貌,以自己的文化和傳統為榮,自信、自強、自愛。   如果說我們的歌暴露了西方人的優越感,我承認。如果說暴露得太過份,就不承認。我只是寫得很真實而已。   在國外這許多年,我很交了一些要好的外國朋友,我們推心置腹,彼此信任,他們絕無任何優越感在我面前表現出來。但我的朋友究竟只是西方人裏的極少數,我本人也只是中國人裏的一個。絕大多數的西方人,特別是淺薄無知心懷偏見的,總多多少少的有些優越感,產生這種優越感的唯一理由,就因為他們的皮膚是白色。我覺得這種心理極冷酷,也有失公平,所以坦白的寫出來,並不感到過份、不安,或對中國人有甚麼羞辱之處。當我們的歌連載到何紹祥和余織雲租房子遇到困難的那一段,我接到好幾封國外讀者的信,都說寫得非常真實,他們租房子就曾遭遇到那樣的困擾。

  一位陳姓留美學生,從加州寫來的信,十分令我感動。他說出國後,在感情上和學業上都不是很順利,曾經一度心灰意懶,但自從每天閱讀我們的歌,信心就漸漸恢復,其中江嘯風這個人給了他很大的啟示,使他看到一個人的價值,並不是只繫在個人的成敗得失上,一個受過那麼多教育、讀了那麼多書的青年人,還有許多可做和該做的事,人該往大處看,不能只往牛觭角裏鑽。像這種類似的信,我收到好幾封,這使我感到極大的快樂。如果我的書能給徬徨中的青年指出一條路,實在比我的書是一本暢銷書更使我感到安慰和驕傲。   有讀者問我:我們的歌是不是一本愛情小說?這真是個難答的問題,說它不是愛情小說吧!愛情在裏面佔了相當重的份量,說它是愛情小說吧!它要表現的確實不祇是愛情。我想:它就是那麼一部小說,表現了愛情也表現了別的一些甚麼。人,特別是年輕人,總離不開愛情的。越是真摯熱情,常懷赤子之心的人,他的愛也越純越真,因此當我創造江嘯風那樣一個有為有理想的青年時,也賦予他炙熱純情的性格,創造余織雲那樣有幾分虛榮心的女孩子時,也讓她有真情流露的一面。只是,多情男女,不見得都把談戀愛當成人生唯一重要的事,真正熱情的人,不會只愛自己的情人。他會愛身邊所有的人,他的家,他所置身的社會,他的國、他的民族。我這麼說,一點也不覺得有賣膏藥喊口號的嫌疑。自古以來,有大愛的人,關懷面都是大的,不是英雄豪傑便是忠臣烈士,不會是只躲在溫暖的小環境裏,把談戀愛當成人生唯一目的、風流自賞的人。   很多讀者喜歡音樂家江嘯風,要求我給他安排一個好結局。而我給他安排的結局是被狂風巨浪捲去了,想來會使很多人失望。這一點我很抱歉,也很難過,原想給他安排一個美滿的結局的,但想了又想,實在不可能。試想像他那樣一個純真完美的靈魂、幸福與美滿的詮釋豈能與我們芸芸眾生一樣?也許和余織雲結婚會給他幸福、美滿,不過不朽給他的幸福和美滿一定更多。雖然他的軀體隨著風浪消逝於無形,他的精神卻絲毫未受到損傷,不但未受損傷,還震撼了那麼多人的心,引領著他們朝一個大目標走。他並沒失敗,而且給成功舖了坦蕩的大道,求仁得仁,已算得不朽了。所以說,這個結局對他也許更合適。   這樣長的長篇,居然連載了一年餘,在中副可說是空前的創舉,非常感激中副的編輯先生們給我這個好機會,更特別要感謝執行編輯夏鐵肩先生對我的大力支持。我旅居歐洲多年,對國內文壇情況相當隔閡,與文藝界人士也無往還,竟能讓如此長的小說在中副創紀錄,怕也是寫作界少有的事,由此使我更認識了中副的公正無私,只認文不認人的坦蕩風格。   在我們的歌即將出書付印的前夕,謹向愛護我的讀者們,和中副的編輯先生們,以及給我鼓勵的文壇前輩們,致最誠摯的謝意。   一九八〇年三月二十五日于瑞士蘇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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