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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四七

我們的歌 趙淑俠 9438 2023-02-05
  自從織雲明白的表示了不再回歐洲之後,余家就陷入在難堪的空氣裏,余煥章整天板著臉,原來不很愛說話的嘴更不愛說話了,眉頭永遠是鎖著的,誰也看得出他心情的不輕鬆。余太太已流了幾次眼淚,她不能想像,如果織雲真和何紹祥離了婚,留在國內的話,親戚朋友鄰居會怎麼想?姓余的一家人怎麼丟得起這個面子?這件事她沒敢跟任何人透露,連她的親哥哥許墨林也沒有。   余太太想無論如何要再勸勸織雲,叫她不要輕舉妄動。在她的觀念裏,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就是要嫁一個好丈夫。像何紹祥這樣的人織雲還不滿意,那麼她到底要甚麼呢?她簡直想不通,織雲這麼乖巧聽話的孩子,怎麼會出了一趟國,就變得這麼多?不但想法奇奇怪怪,把父母的話也不放在心上了。她決心要用母親的力量來影響她,叫她別輕易放棄幸福,還是要回到歐洲去。這些天她就想找織雲談這問題。

  這天織雲沒出去,整個上午就伏在桌子上寫甚麼?家裏又沒別人,余太太想這正是跟她談事情的好機會。她想著就到織雲房裏。   你寫了一上午了,寫甚麼呀?余太太在桌邊的椅子坐下,裝做很輕鬆的問。   給凌雲的雜誌寫篇文章,他們的雜誌付不起稿費,總缺稿子。織雲停下筆,看著她母親。余太太那種強裝出的笑容,使她心上升起一陣莫名的感動,和深深的不安,覺得不該讓母親為她的事這樣憂心,但也無法為使她滿意,做與自己良心相違背的事。   織雲,媽問你,你是真打算不回去了嗎?余太太瞪著織雲,織雲感到那眼光中的焦慮。媽,在回來以前我就決定和紹祥分手了。織雲困難的說,又把眼瞼重重的垂著。媽,你不知道,兩個思想距離得那麼遠的人生活在一起,是很難也很苦的。

  媽活了這麼大年紀,甚麼不知道?織雲,夫妻兩個在一起過了這麼多年,還講甚麼思想遠近,不是笑話嗎?一個家,過的是日子,男的努力事業,女的熱心管家,這個日子也就不錯了。思想離得遠離得近有甚麼要緊?余太太苦口婆心的。   媽,話說著容易,忍受起來可難。紹祥那個人,除了對他的工作關心之外,別的甚麼對他都不重要。織雲把原子筆在手上玩弄了一會,又嘆喟著道:媽,這種感覺你們不會懂,人離得自己的國家越遠,對自己的國家就越想念,越關懷,如果遇到忘本,沒有國家觀念的人,就不能忍受。媽,你想想看,如果對一個不相干的人都不能忍受的話,怎麼能忍受跟這樣的人在一起生活呢?   余太太兩手抱在胸前,沉重的緘默著,很沒有主意的樣子,過了半晌,才怏怏道:

  織雲,一個人做事總得顧全大體。你想過沒有?如果你留下來,會讓別人怎麼說?我們怎麼丟得起這個臉?本來人人羨慕我們,甚至有點忌妒,你跟紹祥離婚,人家可就要反過來笑我們了?   織雲聽了也是半天不做聲,然後淡淡的笑著道:媽,你口口聲聲說人家都羨慕我們,忌妒我們,可是我們到底憑甚麼讓人羨慕忌妒?就因為我嫁了個在國外有辦法的丈夫嗎?媽,這種心理就可笑,現在有些人就這麼膚淺,好像外國樣樣好,連嫁給在外國的中國男人都了不起。這種崇洋的心理不知道害了多少人?我就是這種觀念下的犧牲者。其實這是一種時代的病態,太不正常了,我當然不會再為了將就大家的病態心理,做我認為不應該做的事。   織雲,你真變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余太太失望得聲音都在打顫,眼圈也紅了。媽,原諒我讓你和爸爸失望,我真的不回去了。我預備找個工作,另外再和朋友們一起做點甚麼。我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留過學的知識份子,總不能說有了貂皮大衣鑽戒名譽地位就犧牲良知和自尊。媽,這些年我經驗得多了,我知道該怎麼做。織雲把態度放得格外和緩,聲音卻是堅決的。

  余太太見不能說服織雲,怔怔的枯坐了一會,就訕訕的走開了。   余煥章晚上下班回來,余太太把和織雲談話的結果告訴他,兩個人同時嘆息了一陣,都搜索枯腸,想找出妥善的應對辦法,來挽回這件事。余煥章想給何紹祥寫封信,叫他親自來臺灣接織雲回去。余太太說怕不妥當,因為這等於明白告訴何紹祥,說織雲不肯回去,將來更會影響他們的感情。余煥章稱讚倒是女人心細,承認自己的意見不行。兩人又商量了一陣,決定叫凌雲來勸勸織雲,他們姐弟倆的感情一向最親密,她會聽凌雲的也說不定。趁星期日那天織雲不在家靜慧用電話把她叫走了,凌雲又比較有空閑,余煥章夫婦就把他叫來。余太太把織雲的言論和打算敘述了一遍,道:   凌雲,全家你姐姐就跟你最近,很重視你的意見,你要好好的勸勸她,可不能鬧甚麼離婚,還是回去吧!

  凌雲撓撓頭,一隻手在嘴巴旁邊搓了兩下,狀至為難。   我不是沒勸過她呀?可是她已經決了心,誰勸也不行。   她和何紹祥之間到底有甚麼不對勁?余煥章沉著面孔,縮著眉毛,一手拿著煙斗,等著凌雲回答。   真不懂你姐姐怎麼會變得這樣?以前她不是這個樣子的。唉!余太太長吁短嘆。   夫妻間的事,外人也不太知道,不過我知道姐姐在和何紹祥結婚之前,有個很要好的男朋友   在結婚以前你姐姐曾經有過男朋友?我怎麼不知道這回事呢?余太太吃驚的截住凌雲說了一半的話。   你怎麼會知道呢?他們是在德國認識的,因為那個人是學音樂的,又沒有博士頭銜,姐姐知道你和爸爸會反對,就一直不敢跟家裏透露,可是他們是很要好的,本來計劃要結婚的。後來那個人要回國來發展自己的音樂,姐姐覺得跟家裏交待不了,自己也有點不甘心回來,兩個人就吹了。姐姐一賭氣,就跟何紹祥結婚了。凌雲簡略的照實說。

  你是說這個人在臺灣?余太太氣急敗壞的。   不像話,想不到織雲這麼不成材!余煥章大搖其頭,猛力的吸了幾口煙斗。   你們別誤會了,那個人早死了。   唔,余太太鬆了一口氣,慌張的面色也漸漸緩和下來。既然已經不在了,過去的事也就過去了,那個年輕人在結婚前沒交過一個半個朋友?她結婚好幾年,連小漢思都那麼大了,還想著那個人幹嘛?   媽,你又弄錯了我的意思,我是說,姐姐的想法看法都很受那個人的影響,所以她變了很多。凌雲知道讓父母瞭解這一點不容易,但還是耐心的解釋。   怪不得呢!余太太果然冷笑著道:那個學音樂的大概自己沒出路,不得志,就灌輸織雲一些奇奇怪怪的觀念。現在你姐姐的言論可特別極了,開口國家觀念,閉口知識份子該如何如何,在別人眼睛裏有價值的東西,她全認為沒價值。我就納悶這是怎麼回事,敢情是受了別人的影響,這個學音樂的人,真是莫名其妙

  媽,你不要用這樣輕蔑的口氣說這個學音樂的人,我也認識他,而且最佩服他。媽,一個人能把天下國家視為己任,是難得的、高貴的,並不莫名其妙,只因為這個社會上自私自利只為自己打算的人太多,自私自利就反而變成了正常的現象,不隨流俗、肯犧牲自己的人倒被人看著特別了凌雲不等余太太說完,便激動的插嘴說,但他還沒說完,余煥章就把煙斗從嘴上拿下來,正色的指著他道:   凌雲,你媽叫你勸勸你姐姐,你倒跟她開上了講座,甚麼自私自利的,是指誰說呢?真是幼稚,我問你,我們自私自利是為的誰呢?余家的四個孩子,凌雲向來挨罵最多,到現在還是如此。   凌雲被余煥章的態度弄愣了,呆呆的看了他一會,道:   爸爸,我說自私自利,只是指一般現象,並沒敢說你和媽媽。當然你和媽媽犧牲得這樣多都是為我們。你和媽問我姐姐的情況,我不過說實話罷了。姐姐告訴我,她在國外這些年過得一點都不愉快,想自己的國家,惦記自己的國家,尤其不能忍受誰沒有國家觀念,她跟何紹祥合不來,最主要就因為這一點。她後悔出國,更後悔沒有跟江嘯風一同回來。

  這麼說,我們費那麼大的力供她出國留學,反倒是害了她,是罪過了?余太太對余煥章說,接著就從腋下的旗袍紐子上拿下手帕抹眼淚。   余煥章嘆了一口氣,重重的在地上來回踱著。   凌雲尷尬的僵站著,心裏後悔又歉疚,父母叫他來的目的是叫他幫助勸他姐姐,以減輕父母的難題,他反倒給他們火上添油,惹得他們更煩惱。   那天靜慧叫織雲去,說是有幾位老朋友想見見她,大家聚聚。織雲到的時候,靜慧寬敞的客廳裏已坐了男男女女一堆人,警報老生、賈天華、陳永華都在座,幾個人都上來和她熱烈的打招呼,賈天華把他的太太、警報老生把他的內人他回國半年後就結了婚,陳永華把他的女朋友,全向她介紹。織雲和陳永華雖只見過一面,卻也看出了他的轉變,他已經由一個靦靦腆腆的男孩子長成了英俊的青年人,雖然面孔上混血的輪廓是改不了的,但那口流利的國語比起任何純粹的中國人也不差。

  其中只有一對夫婦是織雲不認識的,經靜慧介紹,織雲才知道那是林信榮和他的妻子柳耐青一個小有名氣的民歌演唱家。因為林信榮是江嘯風自幼一同長大的朋友,後來又目標一致,一起弄中國音樂,交情不比尋常,而織雲又曾與江嘯風有過那麼深厚的感情,兩個人都曾從江嘯風的口中聽過對方,所以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卻一點也不覺得陌生。林信榮與柳耐青讓出他們之間的位子,織雲便坐下了。   大家熱烈的談著,楊文彥、賈天華和警報老生還是像在慕尼黑做學生時代一樣,彼此開著玩笑,靜慧一面張羅茶水,一面和幾位女士閑聊。織雲的心情不像別人那樣輕鬆,見到林信榮使她的感觸尤其多,也無法像別人那樣談笑風生。   大江出事的時候你在場?織雲低聲問林信榮。

  我不在,不過整個情形我知道。林信榮看看織雲,感嘆的道:唉!只有像大江那樣的人,才會做那樣的事。他從小就是那個脾氣,總想著別人,很少想到自己。   是怎麼樣的經過呢?織雲微微歛著眉峰,關切的問。   這個話說來就長了。林信榮兩手比劃了一下,敘述著道:大江回來之後,立刻就著手推展我們的歌。你知道,要唱出我們民族自己的聲音,是大江在小孩子時候就有的心願,那時候,我們兩個天天在一起,大江就說:他長大了非做個不求名利的民族音樂家不可,他說,捍衛國家的人不一定非得拿槍桿不可,用文字、用歌聲、用科學、用所有其他崗位上的力量,都一樣可以報國。說句良心話,在聽大江說這些話以前,我是沒有這種觀念的,可是聽了他的這些言論,我就佩服他,覺得他是屬於那種生來就胸懷大志、抱負不凡的人,於是也受了影響,答應他將來一同弄中國音樂。林信榮說著指指他自己的胸口,解釋著道:我也是從小就喜歡音樂的。   是啊!大江也提過。織雲點點頭。   是啊,我和大江一同在小鎮裏長大林信榮似乎忘了織雲問他江嘯風出事經過的問題,情不自己的回憶著道:他人特別聰明,不但唸書早,年紀比別人都小,功課也是最好的。我們一塊上小學,一塊唸初中,一塊考上師範,後來又都教小學,直到他出國留學,我進師大音樂系,我們才不在一起了。我們自己想想也真有趣,他從大陸來,我在這裏土生土長,可是兩個人合得那樣好,到後來連志向都一樣,都想中國人唱屬於中國人的歌,唱出我們民族自己的聲音,都不喜歡我們的音樂被外來的音樂毀滅、吞沒。大江總說一句話:西方的音樂夠偉大,可是它不屬於我們,我們該有自己的東西。音樂不是單純的娛樂,它負著表現民族性格民族感情的任務。如果我們想得到外族的尊敬,必得拿出強而美的真正中國式的中國,而不是跟在別人背後模仿,不倫不類的中國。唉林信榮感觸的長嘆一聲。大江的胸懷、見解,特別是那種不畏難不灰心的幹勁,真叫人從心裏佩服出來。也許就因為他太不平凡了吧!所以他不等老得動不了才死,也不死在床上,更不等著身體在泥土裏腐爛,他死在大海裏,隨著狂風巨浪去了   唔,他是的,大江就是那種人。織雲心緒複雜,但極力的控制著自己,不讓悲傷流露出來。她並沒忘記自己何太太的身份。   我把話說到那裏去啦!林信榮微笑著自言自語,轉動了一下身體,又道:對了,說到他從德國回來,推展我們的歌。那時候我在小鎮裏的初中做音樂教員,那是大江和我的母校。我們要組織合唱團,因為沒有錢,也就沒辦法招團員,於是我和大江就去找我們的老校長,請他幫忙。老校長一口就答應了,說是學校裏的學生可以替我們唱。就那樣,我們的合唱圈就成立了。大江把他作的許多曲子都教他們唱,第一個唱會的就是那首我們的歌。訓練了一陣,我們就帶著合唱團出去表演了,到附近的大城小鎮。有的地方接受我們,有的地方不接受,嫌我們唱的歌不夠甜,不夠軟。我們是不管那一套的,無論別人說甚麼,我們都硬著頭皮免費演唱。可是問題又來了,我們沒有經費,全靠地方上的人捐款。   而學生的家長們也提出抗議,說學生要唸書,不能總唱歌,將來如果升學考試受了影響誰負責?我們想想,也對呀!孩子們的課業那麼重,將來都要考學校,不能為了推展我們的歌影響他們的前途。這麼一來,合唱團就結束了,從開始到解散才五個多月的時間。那以後江嘯風就閉門創作,作了很多曲子,想賣給電台和電視台。他說,這樣最是一舉兩得,不但中國人自己的歌可以借著大眾傳播工具擴展開來,得到的報酬還可以用來再組織合唱團。不過大江的希望完全落空,那些大眾傳播機構,沒有一個肯用他的曲子,他們情願找些歌星,扭來扭去的胡唱,唱些根本不叫歌,更不叫中國歌的歌。他們說大江的作品不會有人聽,說是今天的中國人是時髦的中國人,不是八十年前的老古董,要聽時代歌曲,在他們認為,大江的作品是很不時代的。林信榮滔滔不絕的說了一陣,便頓住了,沉默了好一會,才幽幽的道:那一陣子,大江受各種打擊,換成任何人也捱不過那些痛苦,可是他都忍受了他欲言又止的。   織雲一聽就明白了,那時候她和何紹祥結婚,在好幾家報紙登著好大字的啟事,成心為了給江嘯風看。那時候她只想到愛情,認為江嘯風一個人提前回國,是辜負了她對他的感情,根本沒想到他回國推展我們的歌成功或失敗,受不受打擊的事,而且她早就在痛恨我們的歌了,只因為江嘯風愛它比愛自己更多。那時候她只想報復,想把江嘯風從她的生命裏整個挖出去,驕驕傲傲快快樂樂的活,叫他看看,沒有他她過得更好,更幸福,她不需要他,不需要我們的歌,不理會他的話:我等你,我永遠等你。更不會如他所說的:你有天會回去找我的,一定會。她自然沒料到有今天,她真回來了,真要為我們的歌盡力了,然而,他卻不再等她了   後來林信榮的說話聲驚破了織雲的回憶。後來,大江悟出來了,他說這個工作急不得,得一步一步來,而且要耐得住寂寞。大江人真聰明,說出的話常常就是哲理,他說寂寞是理想的影子。這話說得多貼切,那時候寂寞真就是他的影子。他也收私人學生,學生和學生家長都認為他是從外國學成回來的,目的是要跟他學西方玩藝,他卻口口聲聲叫他們不要以學西方音樂為滿足,要為中國音樂努力,於是好多學生和他們的父母都失望,不來了。林信榮聳聳肩膀,無可奈何的笑笑。幸好也有幾個能接受這種思想的年輕人,就由這幾個人,我們又組成了合唱團,又唱中國人自己的歌,到處去演唱。可是我們還是沒錢、沒人贊助,租不起場子,想到電視上亮亮相人家也不歡迎,就只好甚麼地方歡迎去甚麼地方,所以演唱的機會並不多,不過已經有很多人肯接受我們了。那次去東部的小鎮,我原本是反對的,主要是那時候正趕上她要生產。   林信榮指指正在和賈天華太太聊天的柳耐青,接著道:大江就說,你守著柳耐青好了,我一個光棍,那裏都能去,不在乎的,既然有演唱的機會,還是不要放過,我們要讓任何一個角落的中國人聽中國的歌,唱中國的歌,他說著就真帶著合唱團去了。誰會想到在他們要回來的時候,遇到大颱風,海水上了岸,把那一帶民房全淹了,一些老人跟小孩子來不及逃,大江就不顧一切的去救,一口氣救了好幾個人,可是自己力氣用盡了,就那麼被浪捲了去   林信榮說著便停住了,織雲也不說話。別人談笑得正熱鬧,只有他們之間橫著一片帶著悲戚意味的沉寂。兩人靜默了好久,林信榮才又道:過去的誰也無力挽回了,未來希望無窮,這就讓大江讓我們,都覺得很安慰了。大江的幾個弄音樂的朋友,廖靜慧、警報老生,還有那個他們叫他天才兒童的林福星,都說要繼續大江的精神,為中國音樂努力。事實上中國人唱中國自己的歌,雖說還沒完全普及,可也差不多快成了一種風氣了,只要我們這些人一直做下去,總有一天會產出夠世界水準的中國音樂來,重要的是我們得不斷的做。   織雲把兩隻又黑又大的眼睛睜得直直的,彷彿並沒很用心德林信榮的話,而在深思甚麼。林信榮的話說完了好半天,她才悠悠的,像在自言自語的道:   歷史就是這麼寫的,一定前面有烈士倒下去,後面的人才會跟上來!   林信榮轉過臉正要說話,就被正在和警報老生商量甚麼的靜慧叫住了。林信榮,你把大江留下的那些譜子帶來了沒有?   帶來了。林信榮把他旁邊一個褐色的皮包打開來,掏出一疊樂譜。我都分門別類整理好了,有民歌,有藝術歌曲,還有要用國樂樂器和西方的小提琴一起伴奏的古典詩、詞,大江說過,這是一種新的嘗試,他認為我們發展中國音樂,可是不必太拘謹也不要太墨守成規,說是該有突破的精神,怎麼樣能把中國音樂建立起來就怎麼做。大江的目標高得很,他不但要每個中國人都唱中國歌,還想讓中國音樂擠進世界樂壇去,讓外國人也聽聽中國人的聲音呢!   警報老生走過來,接過那疊樂譜,一邊翻著一邊道:   剛才我和廖靜慧也談到這一點,我們不能以在國內推展中國音樂為滿足,我們應該聯絡在國外的中國音樂家,讓他們在海外也組織起來,演唱中國歌曲。上次天才兒童回來,我跟他談起這件事,他說他很願意去聯絡一些人,不過,天才兒童出國時候年紀太小了,他本身就不太能接受中國文化了,這怕余織雲得在一旁幫忙,做顧問才行。警報老生眼光投向織雲,似在徵求她的同意。   織雲為難的笑笑,不知該說甚麼?她不回歐洲,怎麼給天才兒童做顧問呢?但她又怎麼能當眾宣佈要跟何紹祥分開,不回去了呢?   警報老生話剛說完,林信榮就接著道:   要余女士幫忙的地方多得很,大江譜的好幾首要配詩詞的曲子,還沒來得及配好就出事了,這個事我們在座的人都不太擅長,余女士是研究文學的,做這個工作最相宜。另外還有些民歌的譜子,也得配詞。   這個工作我很願意做。織雲爽快的說。   是啊!把詞配好,帶給天才兒童,他來信說,他問過幾個在歐洲的聲樂家,說是願意組織起來,到各國去演唱中國歌曲,我這裏倒也搜集了一些以前的老歌,不過,這些是不夠的,我們要有新東西拿出來,大江的作品是經得起考驗的好東西,該讓它流傳出去警報老生嗓子本來就大,人一激動,就演講似的疾呼起來。   一直在旁邊靜靜聽著的楊文彥,這時微笑著,感觸的道:   你們這些音樂家們:這樣子賣力,一定有天會全體中國人都唱自己的歌,而中國音樂也會在世界上佔一席地位的。大江雖然不在了,他的願望可是達到了。他的聲調裏透著哀傷,人也不像以前那麼嘻喀哈哈的了。   事情就這樣商量定了:靜慧、警報老生、林信榮,要和幾個聲樂家合作,定期性的舉行我們的歌演唱會。海外由織雲和天才兒童負責組織,希望也能有計畫的到各國去演唱中國歌曲。你叫何紹祥給找找門路,他交往的人高級,辦法比較多。別的不說,拿中國護照,到那裏去都不容易,入不了境,怎麼去表演呢,得有力的人給想辦法才行。警報老生又囑咐織雲。織雲不好說甚麼,只好再苦笑。   一直近午夜才散,靜慧自己開著他們新買的國產汽車送織雲回去。我差點忘了告訴你,謝晉昌今天來信了。靜慧說。老謝怎麼說?還跟曾曼琳通信嗎?   何止通信?他寫這封信給我的目的,就是告訴我他要去美國了,曾曼琳叫他去的。她說曾曼琳對他有信心,鼓勵他回過頭來唸文科,並且認為他將來一定會有成就。所以他說他不怕做老學生,興致勃勃的去了。我看說不定他們就要結婚了。靜慧說著嘻嘻的笑起來。余織雲,你說好玩不好玩,咱們這個媒人居然做成了。   是啊!老謝和曾曼琳都可以結束那種充軍式的生活了。織雲說。心裏卻想:把別人撮合了,自己倒要離婚了,多可笑!   老謝打過電話到你家去,跟你辭行,何紹祥告訴他說你回臺灣了,還跟他說了些美國大學的情形,說是足足在電話上談了半小時。   哦?織雲大感意外,驚奇於何紹祥怎麼肯降低身份,和他一向瞧不起的謝晉昌談話,而且談了半小時。   余織雲,你甚麼時候回歐洲,交給你的事,你可得給好好的辦。靜慧又囑咐織雲。沉默的開了一會兒車,她不勝唏噓的道:人如果沒有短視的毛病就好了,那時候我們全認為大江為人太好幻想,不務實際,才子氣重,現在才知道,他實在比我們看得遠了一大截。   人嘛!就是這樣的。織雲也不勝唏噓。   到家門口,看著靜慧把車子開走了,織雲才開了院門進去。   迎接她的,又是那熟習的泥土味,和隱隱約約,夜風撥弄著樹枝的聲音。庭院寂寂,寒光四射的月亮幾乎是個滿圓,浮雲全散開了,天空藍得像透明的深海,這不是她熟習的典型臺北冬夜嗎?這麼美的夜,讓人怎麼捨得躦到屋子裏去睡覺!   織雲站在溶溶月色中,想起那麼多的往事,那些在英國公園中的日子,那些有淚有愛,有矛盾有煩憂的年輕歲月。其中屬於個人感情的部份,似乎全過去了,但另一些超越男女之愛的東西,還待她們這些人去完成,想到眾人交給她的任務,她無法不煩惱,不想到很多連帶著的問題,離婚,怎麼說也是很令人傷心的事,但跟何紹祥共同生活是那麼難,那麼格格不入。而如果不回歐洲,大家交給她的事也無法去辦,那麼,想把中國音樂發揚到世界上去這個願望,就不會那麼快的實現   我們的歌,來自對家園根深蒂固的留戀,   我們的歌,來自心中不盡不盡的愛      隔壁的馬小妹又反反覆覆的唱起來了,這麼晚了,她還在做功課?   織雲仔細的聆聽著歌詞,幾乎不能相信那是自己寫的,而其中那句:我們的歌,來自心中不盡不盡的愛,是這樣深刻的感動著她,正是她此刻心情的寫照。她愛自己站著的這塊土地,愛這塊土地上的人,愛屋子裏已經熟睡的父母,愛在燈下苦讀的馬小妹,愛雄辯滔滔的黃超雄,愛那群要為中國音樂獻身的朋友,也愛街上走著的不相識的人。院子裏的樹香味,呼吸著的祖國的空氣,天上的月亮,地上的泥土,她全愛,只因為有不盡不盡的愛,也才有不盡不盡的感觸,不盡不盡的難以解開的結。其實,這些年來,她心上的很多結已經被時間、被生活的教訓,慢慢的都解開了。說開來:如今她最大的結只有一個便是她的婚姻。   我愛紹祥嗎?她曾幾次這麼捫心自問,卻回答不出。說是愛他嗎?又覺得不是事實,因為他的很多言行確實使她覺得不可愛,說是不愛他嗎?似乎也非事實,一個有著不盡不盡的愛,這樣大愛心的人,怎麼會單單不愛她共同生活了好幾年的伴侶呢?這個想頭使她不禁失笑。   馬小妹還在反反覆覆的唱:   我們的歌,來自心中不盡不盡的愛   我們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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