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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三八

我們的歌 趙淑俠 7603 2023-02-05
  織雲、何紹祥、小漢思,一家三口興沖沖的坐上了去西班牙南部的飛機。   嗚嗚小漢思坐在織雲和何紹祥的中間,嘴巴不停嗚嗚的叫,學著飛機的聲音,小臉上佈滿笑容。像這樣一家人一塊出來玩的事,他幾乎從來沒經驗過,平常爸爸總不在家,在家也是悶在書房裏不理他,媽媽雖然整天跟他在一起,卻不太愛說笑,現在兩個人都笑咪咪的坐在他旁邊,他太高興了,嘴巴想停也停不住。   你看小漢思多高興,以後我們每年夏天都要到海邊休假,冬天要上山滑雪。何紹祥心滿意足的說。他手上拿著一本新出版的物理學雜誌,本來想在飛機上看的。現在看到小漢思這樣快樂,天真可愛。坐在那兒靜靜微笑著的織雲,穿著新穎款式的旅行裝一身淡粉色的短袖上裝和長褲,看來那樣溫柔美麗,心裏竟有些難以壓抑的感動,便不願打開那本雜誌來看了。

  爸比,我喜歡你帶我坐飛機,不喜歡你在書房裏看書寫文章。小漢思平常有點怕何紹祥,從來不敢跟他這麼大聲大氣的說話。現在見他有說有笑,不再是那張冷漠無表情的臉,膽子一大,話也就多了。   爸比不看書寫文章的話,那裏有錢給你買那麼好玩的電動火車呀?何紹祥無限感慨似的說,說完就舒適的靠在椅背上。常年的寫、看、做實驗,他也真感到有些精疲力盡了,此刻在軟綿綿的椅背上,看著嬌妻愛子,這世界上唯一屬於他的兩個人,差不多覺得自己是天地間最幸福的了。回答了小漢思的話,又轉對織雲道:   海蘭娜,你現在可高興了吧?   織雲轉過臉對他笑笑,點點頭。   不再鬧情緒了吧?何紹祥忍著笑問,彷彿織雲是個剛無理取鬧過的孩子。

  織雲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搖搖頭。   何紹祥咧開嘴笑了,滿意的笑,眼鏡片後面的眼珠放著喜悅的光芒。怎麼又點頭又搖頭的像在演啞劇,不說話呢?他今天大有幽默感。見織雲還是微笑不做聲,就握起她一隻手道:西班牙的皮貨是頂好的,你要買一點。   他們訂的是在南部休假海岸,一家名叫天堂的大旅館,屬於五顆星的等級,裏面有樂隊、舞廳、游泳池,佈置豪華,晚餐時候用燭光,跑堂的打著黑色小領花,穿著屁股後面長出一塊布的燕尾服。來吃飯的人全是度假的客人,男的都是西裝筆挺,女的都露著肩,長裙曳地,頸上手上帶著首飾。織雲也帶了幾件長旗袍來,晚餐時候穿上,把長髮挽成一個大髻,一進大廳就引起眾人的注意,很出鋒頭。何紹祥為此非常得意,織雲本身對這種恭維倒不像以前那麼感興趣了,反覺得很無聊、很虛偽。近來她常常就有這種感覺。個人的美不美,出不出鋒頭,有沒有人恭維,跟這個人的實際生命價值,生存意義,甚至跟快樂、幸福,又有多少關係呢?特別是如果美麗豪華的表面之下,隱藏著那麼多的憂患和不安。

  度假的程序,幾乎每天一樣,每個人都一樣。他們在臨海的陽台上早餐,花花綠綠的遮陽傘罩在頭頂,穿著西班牙大裙子的女侍跑出跑進的伺候,他們慢慢的吃著,一邊欣賞著浪花滾滾的海景,當遠處有輪船在海面緩緩滑過時,小漢思就會興奮的高聲大叫。   早餐之後,三個人都回到房間裏去換游泳衣,然後就到旅館專用的海灘上去。   五顏六色遮太陽的帆布棚,在海風中不停的顫動,那下面躺著剝得只剩一條游泳褲的男人,或穿著比基尼泳裝的女人,有那不怕晒的,乾脆就臥在沙灘上,混身抹著亮亮的油,接受烈日的曝晒。織雲不會游泳,嬌嫩的皮膚又不慣晒太陽,總戴著黑眼鏡躲在布棚下面。   何紹祥對度假一向有經驗,他把常年不見陽光悶得雪白的身體上,抹了厚厚一層油膏,伏在沙灘上晒一陣,到海裏游泳一陣,回來在傘底下假寐片刻,讓專在沙灘上服務的侍者端一些冷飲來解解渴,然後不是看書,便在把硬紙板架在膝蓋上,沒頭沒腦的寫,像他在婚前一個人來度假的時候完全一樣。偶爾抬起頭,看到織雲嫞嬾的靠在躺椅上,眼光專注的看著大海,神態那麼怡然、安靜。小漢思拿著小桶小鏟子在沙地上玩得那麼起勁,他便感到一份難以形容的滿足,覺得終年終日的勞累,是有代價的。除了帶給他聲名和地位之外,還能使他愛的人過得這樣好,獲得比一般人更好的享受。這樣一想,他更覺得努力的不可鬆懈,該爭得更大的榮譽和成就,讓妻兒過更好的生活。於是,他立刻又低下了頭,更專心的看、寫、思考。

  織雲靠在躺椅上,冷眼觀察著海灘上的人群,和遠遠無盡,金光閃爍的海水。看到那些混身剝得精光,晒得紅如煮熟的大蝦般的洋人,那麼忘我的調笑著,又打球又在水中嬉戲的玩著,她一向易感的心,又深深的感觸了。覺得東西方人的本質是這麼不同,至少她本人是和他們差別得這樣遠,她永遠不會像他們那樣無牽無掛的輕鬆,也不會那樣忘我的享樂,當她在涼棚下面,舒適的靠在躺椅上,啜著又甜又可口的冷飲的時候,心情仍然是沉重的,她想到的,是那遙隔著山山水水的祖國,是祖國近年來受到的創痛和打擊,和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份子的責任。雖然躲在涼棚下面享受著海風的吹拂和海上的清新空氣,也無法驅除那份沉重。   中午他們回到餐廳吃飯,桌上舖著洋紅色的檯布,供著美麗的熱帶花,幾個侍者端著銀盤子來伺候。飯後又回到海灘上,織雲又靠在躺椅上,何紹祥又看又寫,小漢思又玩沙子、游泳、划橡皮小船,和上午完全一樣。太陽下山才回去沖淋浴,織雲換上夜禮服,何紹祥穿上淡色西裝打上領帶,連小漢思都穿得西裝筆挺,頸子上打著小領花,一家三口乘電梯到樓下的大廳去吃晚餐,大廳裏燭光閃閃,每張桌上放著不同樣式的小燭台,精美的瓷器在晦暗的光線中發亮。貴婦和紳士們風度優雅的走進去,女仕們緞子晚禮服的裙角嗦嗦作響。織雲聽到有人在壓低了嗓子說:這家中國人不知是做甚麼的?有能力到這種地方來度假!另外一個人回答道:有錢的中國人全是從香港來的生意人,一般中國人全窮。這話使織雲聽了非常刺耳,恨不得告訴他們:中國人並不全窮,臺灣的中國人大都過得富富裕裕,他們也並不是香港來的買賣人,何紹祥的成就和學問是一般西方人根本無法望其項背的。當然她並沒說,只是憑添了一份惆悵而已。

  晚餐的菜肴是考究的,不是烘大蝦就是烤羊腿、牛排,和一些從來沒見過的、奇奇怪怪的西班牙名菜。   夜裏很多人到旅館的舞廳去跳舞,織雲和何紹祥也懷著好奇的心情去看了一下,居然有三個不同的樂隊輪流演奏。何紹祥向不擅舞,織雲擅舞而對此道無興趣這一點完全是受了江嘯風的影響。在出國以前,她常常參加同學間的舞會,也跟陳玲玲到空軍新生廳去跳過幾次,不但是整個舞會裏最美麗的女孩子,也是其中的舞藝佼佼者,自然而然的便成了眾人注目和讚美驚嘆的目標。在以前,每當她回憶起那段黃金色的日子,總不禁有些躊躇滿志和懷念,有次和江嘯風說起,他道:   那種榮耀是假的,沒價值的。而且,在今天這個時代裏,我不認為青年人的生活就是唸唸書、跳跳舞、烤烤肉、發發牢騷甚麼的。為甚麼西方青年的進取和吃苦的精神我們沒學來,這些膚淺無聊的玩藝就學得那麼到家!當時她曾為江嘯風的潑冷水而不悅,後來想想,他的話的確很有道理,別的不說,像她接近的一些同學,如陳玲玲、曾曼琳、簡玉瑩之流,甚至連她自己在內,還不就是唸唸書、跳跳舞、露露營、烤烤肉,她們對生活滿意,連牢騷都發不起來,如果偶爾有點牢騷,也無非是不平於別人的機會比自己好,至於其它,甚麼民族國家、風尚、潮流之類的問題,她們無時間也無心情想起,她之真注意到些大問題,還是認識江嘯風以後的事。江嘯風不跳舞,不但不舞,還認為兩個人隨著鼓點子又扭又顫,又蹦又跳,是醜態,像上了電的機器人一樣,是西方社會的假文明。讓他這麼一說,她對跳舞的胃口也降到零度,所以自從來到國外,她跳過幾次舞是數得出來的,而且都是在社交場合中,非舞不可的情況之下跳的。

  他們既不跳舞,就到小城的街上去閑逛。   這是個專供遊客休假的小城,一共只有兩三條街,街道不很寬,兩旁都是賣紀念品,或休假用物,如草帽、游泳衣、橡皮船、潛水用具的商店,幾家大門面店舖的櫥窗裏,擺著最新流行的女人時裝和皮鞋皮包,每隔幾步就是個理髮沙籠,講究的仕女白天游泳把頭髮弄濕了,晚上就到理髮店整理好,第二天再弄濕,再去重新整理,引用一句江嘯風的話說:愚蠢得不知道怎麼樣去利用時間和金錢。   傍晚的街頭,早是人山人海,袒胸露背,拖著長頭髮長鬍子,不怕地上的碎石頭軋腳心,光著兩隻大腳的心靈及形體的解放者,曲線玲瓏的半裸女郎,穿著大紅大綠,搽著鮮艷唇膏的美國老太婆,風度翩翩的英國紳士,互相摟抱著,卿卿我我說個不停,忘了身外世界的青年情侶。形形色色,各類人等,加上兩匹大馬拉著的仿古式馬車,不時的在叮叮噹噹的鈴聲中招搖過市,本來夠擠的街道就越發的顯得擠了。儘管人這麼多,這麼雜,何家的一家三口仍是最引人注意的,因為他們是三個僅有的中國人。

  行人走過,會回過頭來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們,會放低了聲音嘰嘰喳喳的議論。他們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啊?   一定是日本人,近年來日本人有錢啊!很多到歐洲來休假的,一來就是一飛機。   不,他們不像日本人,像中國人。   不管是那國人,反正不屬於歐洲,大概休完假就回去了   織雲把這些話全聽在耳朵裏,她相信何紹祥也和她聽得一樣清楚,但他甚麼特殊的表情和反應也沒有,還是那麼輕鬆的微笑著,怡然自得的往前邁著步子。而她,卻深深的感觸了,一種他鄉做客的悲涼直透心底。在這時,她才真切的體會到,形體上的孤單,未見得是真正的寂寞,在熱鬧的人群之中,心靈上的孤單,才是真正的寂寞。   他們也曾乘著馬車,出小城的市區,穿過古幽幽的小樹林再繞回來。傍晚時候總有些海風,馬車迎風而行,織雲的長髮和長裙一陣陣的被風掀起,使她整個人有一種欲乘風而去的張揚。何紹祥坐在座位的另一邊,不時的投過來喜悅的眼光,對這二十世紀的人強造出來的十八世紀情調,似乎十分欣賞,小漢思坐在他們兩人的中間,不時的學著馬車伕的聲調,得兒,得兒的吆喝。

  嗯何紹祥長長嗯了一聲,顯示出他此刻是如何的沉醉在這份快樂裏。我也是第一次乘馬車呢!這多有趣啊!你們喜歡嗎?他先詢問的看看織雲,又俯下頭去看小漢思。   爸比,我喜歡,你要常常帶我來坐馬車。小漢思快樂的大聲說。   你以前為甚麼不試試呢?你一個人來度假,都做些甚麼?織雲側過臉來看著何紹祥。   我就留在房裏看書或是寫東西,一個人逛街沒意思,坐馬車更沒意思。何紹祥搖搖頭。   既然沒意思還年年出來度假。   為了休息腦子嘛!腦子就像機器一樣,用久了也得加加油,擦擦新,這幾年我沒好好的休息,就疲憊得很。我那時候,整整兩個星期,天天就在海灘上晒太陽、游泳,在旅館裏吃幾頓好飯,再就是看書寫東西,別的甚麼也不做。何紹祥回憶著說。想了想又加一句:我休假就是純休息。

  織雲的腦子裏立刻出現了何紹祥游泳的神態,那麼一板一眼,虔誠而專注,彷彿正在做一件重要的工作,毫無享受與輕鬆的情緒。怪不得,原來他在專心休息呢!   唉!我們這一代,生活得夠艱難了,好像是在拼命,一絲一毫都鬆懈不得。何紹祥感慨係之的,拍拍小漢思的肩膀。我是出道太晚了,大學畢業才出來,耽誤了不少時間。小漢思在這裏生長,機會就好得多,不會像我活得這麼辛苦。   其實以你現在情形,已經夠了,不必再把自己弄得那麼苦。織雲像似認真又像似開玩笑的。   那怎麼行?研究科學就像被丟進熔爐裏的鐵一樣,不變成鋼就不會出來。學問是沒有止境的,我離夠了的程度還差得遠,何況做學問永遠不會有夠了的時候。何紹祥面色轉成嚴肅,聲調裏表示出他不變成鋼就不會出來的決心。

  度假的日子,頭兩三天顯得很新奇,往後就變得乏味而少變化。每天都是一早起來就到陽台上去吃早飯,一邊欣賞海景,然後換上游泳衣,戴著黑眼鏡靠在沙灘上的躺椅上休息,休息完了吃中飯,吃完中飯再休息,然後沖淋浴,化裝,穿上講究的衣服,到燭光搖曳的餐廳去用晚餐,然後去逛街   何紹祥休息得紅光滿面,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小漢思在沙灘上認識了新朋友一個叫史蒂芬的荷蘭小男孩,兩人一起找貝殼、玩沙子,用沙子築城堡,玩得興高彩烈,叫他三四聲都聽不見。只有織雲,精神和心情非但沒有得到多少休息,反而像更沉重了似的。   小漢思和黃頭髮黃眉毛的史蒂芬玩得投契,兩家的父母也就自然而然的打起招呼來。史蒂芬的父親是個建築業的商人,特級噸位的大胖子,肚皮高高鼓起,嘴上永遠啣隻雪茄煙,見人就把雪茄從嘴上拿下來,說聲哈囉,他的妻子又瘦又乾,細長一條,兩人正好成了有趣的對比。他們三個孩子,史蒂芬最幼。一天在沙灘上,史蒂芬的母親為了表示友善,特別來到織雲的涼棚下,和她攀談。   我喜歡史蒂芬和你們的小漢思玩。她瘦瘦的面孔上浮著善意的笑,語調誠懇。我這個人沒有種族觀念,我的丈夫也沒有,他的公司裏就用了兩個印尼華僑,我們對他們和荷蘭人一樣,一視同仁。我們不像那些狹窄的荷蘭人,還存著殖民地時代的觀念。   唔,是啊,是啊織雲不知說甚麼是好,只得含混的應著。   是啊,所以我喜歡史蒂芬和你們小漢思玩在一起,我是一點種族觀念也沒有的。我認為白種人、黑種人、黃種人,全是差不多的人。史蒂芬的母親彷彿怕織雲不相信她的誠意,一再表明。   是的,本來一樣嘛!織雲敷衍的附和。心裏卻怪這位太太怎麼這樣愚蠢乏味,總談這個題目做甚麼?在國外待久了的中國人最避免談論的題目就是種族、宗教和政治,可是她偏偏談個沒完。你們史蒂芬上小學了嗎?她故意問。   就要上了,度假回去就上一年級,你們漢思呢?   他還不滿四歲,依照瑞士的規定還不能上幼稚園,現在他每星期兩次到媽媽俱樂部辦的幼兒園。織雲把媽媽俱樂部的性質解釋了一下。很高興史蒂芬的母親轉移了話題。   唔,還沒上幼稚園呀?他長得高大,口齒又清楚,說話有條有理,我還以為他已經上學了呢!史蒂芬的母親故作驚嘆的表情。織雲聽見讚美她的孩子,心裏自然很舒服,正想說兩句謙虛的話,那位太太已經又連連嘆息著道:希望上帝保佑,他上了幼稚園一帆風順才好。何太太,你也許還不知道,有色人種的孩子在學校裏常常受歧視。我們史蒂芬幼稚園的同學裏,有個黑孩子,誰都不跟他玩,說他髒。那孩子真可憐,說是回家用肥皂洗臉,想把黑色洗下去,把皮膚都洗破了她就是要討論這個題目,喋喋不休,說個沒完。織雲幾次打岔想改變話題都不成功,最後只好放棄,以受苦受窘的心情聽她聒噪。原本就不濃厚的度假樂趣,被這位瘦猴子似的太太搞得越發的淡薄了。   你覺得這樣的度假很有趣嗎?有天織雲問何紹祥。   當然是很有趣,我的腦子和身體都徹底的休息了,回去工作效率會更高。旅館這樣舒服,天氣這樣好,難道你不喜歡?何紹祥微笑著反問。   媽媽,我喜歡度假,度假可以玩沙子、玩水,爸爸又不躲在書房不理我,叫我不許吵,度假真好。小漢思也在旁邊表示意見。   是啊!度假是好玩。她順著他們說,不想煞風景。   只是潛伏在心底那份孤單感,更明顯也更甚了。   沙灘上的花樣繁多,不但有抽獎猜謎、游泳和划船比賽一類的節目,還選舉沙灘小姐,說是得頭一名的不但可以得相當於幾百美金的禮物,還可以在慶祝加冕舞會中挑選任何男性做為舞伴。其實沙灘上的妙齡女郎不少,但真能拉下臉來讓人品頭論足,出馬競選的,不過十多個。結果選出來的是個舉止招搖賣弄,身材十分性感的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沙灘小姐立刻成了沙灘上的名人,前前後後總跟著幾個隨侍在側的男士,而且和他們其中的一兩個狀頗親暱。織雲本以為這位沙灘小姐是墮入情網了,後來還是從史蒂芬母親的嘴裏,才懂得這叫度假愛清。   你別看他們現在那麼親熱,假期一完,愛情也就跟著完,各回各的國家,一生一世也不會再見面。史蒂芬的母親斜歪著薄薄的嘴唇,輕蔑而武斷的說。   真的?織雲大感驚異。   千真萬確。你看坐你前排棚子下面那個法國女人。史蒂芬的母親用尖下巴往前指指。我注意了,她是一個人,沒男人陪著,手上也沒有結婚戒指,可是她有兩個女孩。   是呀!我也看到了,她有兩個很漂亮的小女孩。我想也許她丈夫沒時間一同來   不,她一定沒丈夫,不然不會沒有結婚戒指。史蒂芬的母親打斷了織雲的話,又笑笑道:你沒注意嗎?她常和旅館餐廳裏的那個茶房頭在一起,晚上他們一塊出去玩,就打發兩個孩子去玩電動玩具。這種人的目的是來找刺激的,你聽過度假探險的話嗎?這就叫度假探險。   度假探險?織雲恍然大悟的。她曾在雜誌上看過這個名詞,現在才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仔細注意一下那位法國太太,見她人生得斯文美麗,舉止不失高貴,每在餐廳中出現都穿戴講究,總不太能相信她是這樣一個人似的。但是,幾天之後,她親眼看到那位法國美人和那個有一頭黑色捲髮,風度如鬪牛士的茶房頭在小城的街上互相摟抱著走過去,那兩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就在電動玩具商店裏,夾在一群小流氓群中遊戲。她說不出心裏有多感觸,不但輕視那位漂亮的母親,也可憐兩個無辜的孩子。而讓她更驚奇的是,這並不是唯一的事例,同樣的情形有好幾個。她不禁大大的嘆息了,覺得西方社會表面看來高貴繁榮,其實裏面藏著許多污穢,而且一般人對這似乎都習以為常,一點也不會感到驚奇,西方人的道德觀念隨著時代的往前去,好像越來越淪落。再往後她的發現更多,她看到把手臂上扎了好多針疤打大麻的年輕人,遇到街頭兜攬色情生意的販子,從度假這個小小的天地,她彷彿看到了整個世界的縮影,嗅到了人心中那種世紀末的瘋狂,也看清了一個沒有道德傳統和古老文化做準繩的社會是如何的迷失。在這時,她才深深的懂了,江嘯風有次在中國塔下面說過那句我想家的話。當時她還不懂,想:他家裏一個人也沒有了,有甚麼家可想呢?現在才知道,他的家,是中華民族五千年的傳統文化,是真正的中國精神。他曾說過:現在一般文學藝術音樂方面所表現的苦悶和迷失,甚麼解剖靈魂之類的說法,不是中國人的感情,那是西方哲學思想帶給西方社會的病痛,跟我們中國的社會發生不了關連,因為我們是有古老文化,完整的倫理制度的民族,強靱而高深,有自己的道路,不會,也不必受這類墮落思潮的影響。   那些她以前聽了不順耳的論調,今天竟都變成被她崇尚的真理。別人在假期中享受快樂,她卻坐在遮陽棚下思索著這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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