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我們的歌

第31章 三〇

我們的歌 趙淑俠 12519 2023-02-05
  為了婚前幾個禮拜的住處問題,織雲非常氣惱。   真奇怪,為甚麼結婚之前非要在這裏住六個禮拜不可呢?她埋怨的問何紹祥。   這是瑞士的法律,他們要用這段時間查我們兩個人的資料。譬如說,我們以前的歷史,有沒有結過婚,如果結過婚的話,離婚手續是否辦清楚了。不調查清楚,公證處是不給證婚的。何紹祥陪著笑解釋。   我們不是要在基督教堂結婚嗎?織雲抬起疑問的眼光。   在教堂之前得先在公證處結婚,不然教堂的婚禮無效。   真奇怪,洋人個個信教,教堂的婚禮可又不算數,真是自相矛盾。那麼我該去那裏住呢?總不能再住克雷門教授家,太打擾人家不說,我也受不了教授太太那張從早到晚說起來就沒完的嘴。織雲任性的嘟起她俏皮的嘴唇。

  我看你就住我那裏得了,省事得多。何紹祥想了想,悶著頭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我住你那裏,你住那裏呢?織雲睜大了眼睛。   我何紹祥原想說:我自然也住在那裏。但看織雲那神氣,一定不會同意,如果她一口拒絕才叫難為情。連忙道:我可以跟房東說,在他們樓上暫時分租一間   那不好。會惹起人說閑話,如果我住你那裏,你就不能住那幢房子,不然我就不住你那裏。不等何紹祥說完,織雲就斷然的拒絕了。   看你,就像小孩子一樣。何紹祥笑起來,那笑容就像對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充滿了容忍與慣縱。外國人從來不管人家的私事,何況我們就要結婚了,就是住在一起也是很正常的事。他吞吞吐吐的紅著臉說,說完又忙著加上一句:外國人都是這個樣子的。然後就緊緊摟住織雲的肩膀。

  我不是外國人,我是中國人,我不要那樣子。織雲不悅的說。像條滑溜的活魚般,掙脫了何紹祥。   何紹祥偏過頭看著她,又笑了,還是那種縱容的笑。織雲懊惱的瞪了他一眼,不懂他總笑些甚麼?   結果,還是用了何紹祥的辦法,在房東樓上租了個單人房間,何紹祥晚上去睡。他原來那個有寬寬敞敞三間房的公寓,讓給織雲一個人住。為了怕她一個人呆在屋子裏太寂寞,何紹祥特別買了一個彩色電視機。   織雲到瑞士的第四天,就收到母親的快信。信是深夜十一點送來的,她和何紹祥都還沒睡,正依偎在客廳裏看電視。聽到急驟的電鈴響,何紹祥忙去開門,見是織雲家裏來的快信,他也不由得有些緊張。   海蘭娜,你家裏的快信,不會有甚麼事吧?他躭心的說。

  唔,希望可不要出甚麼事。織雲也禁不住心裏發毛,到歐洲這樣久,這是她第一次收到家裏的快信,情形多少有點特別。她到燈下,懷著戰戰兢兢的心情拆開了那封信。   一看之下,才知道原來甚麼事也沒有,只因為知道了她要結婚的消息,一家人全陷在驚喜裏。信是母親寫的,父親也簽了爸爸兩個字。母親怨她:   你這孩子,怎麼不聲不響的就跟人家這麼好了?一點口風都不透給我們。現在你知道媽媽的話是對了吧?我的女兒到國外一定會選到第一流的對象。你的信上怎麼沒提那位何博士多大年紀?把他的像片快寄幾張來看看。我剛才給你大舅、表姨、梁伯母、呂伯母,都打了電話,把好消息也告訴他們   天哪!難道我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嗎?我結婚會讓他們樂成這個樣子,簡直可以出張號外了。織雲默默的想,一手摸著發熱的臉頰,直搖頭。

  有甚麼事嗎?何紹祥湊過來問。   沒有事。織雲覺得這樣的信給何紹祥看到不大好,但他已挨在身邊,不給看又像有多少秘密要瞞著他似的。你自己看吧!她還是把信交給了何紹祥。   何紹祥的笑容隨著看信的時間而加深,他沒想到自己是這樣受歡迎的女婿。長時間的鰥夫生活,使他在女性面前,已經產生了一種潛意識的自卑感。看了這封信他才明白,原來書中果然有顏如玉,這麼多年的鑽研和苦讀,為科學放棄的一切,如今都有了代價,使他變成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白馬王子。只是,信中問起他的年齡,為甚麼織雲不把他的年齡告訴家裏呢?她嫌他老嗎?怕家裏會不同意嗎?他摸著光光的額頭,訕訕的笑著道:   你為甚麼不肯把我的年歲告訴他們呢?

  不是不肯,是忘記了。織雲坦然的看著他。   海蘭娜,你不嫌我歲數大吧!我大你差不多十七歲呢!何紹祥紅著臉。表情有點像個見不得公婆的醜媳婦。   紹祥,我不是說過嗎?我崇拜你的學問。織雲笑著說。   唔。海蘭娜,你太好了,我要更努力,我一定要繼承克雷門所長的位置,我要讓你更驕傲。何紹祥吻著織雲毛茸茸的鬢角。   他們會把這個位置給中國人?織雲又睜大了懷疑的眼睛。   我不是中國人呀!我是德國人。何紹祥溫和的笑了。   唔紹祥。織雲相信何紹祥有資格得到所長的位置了,但不知為甚麼,心裏像不太舒服似的。   第二天,織雲把何紹祥的生辰家世寫了詳詳細細的一大張紙,並特別解釋:如果沒到這個年紀,就不可能有這樣的成就。前些時候他們在蘇黎世湖邊照的像片都洗出來了。何紹祥挽著她,笑容可掬,他雖然不像江嘯風那麼男性,但文質彬彬,面目端正,自有一番優雅的學者風度,在長相上應該是沒得可挑的。論家世,父親生前是德國留學生,做過工程師和大學教授,外祖父是前清的大官,怎麼樣也該算出身很好了。織雲把信和像片裝滿一個航空信封,寄回去了。

  不久就連著收到好幾封信,包括父母及親友,沒有一個不讚詞連篇的。關於她出來攻博士這回事,已經沒有人提起,顯然她找到何紹祥這樣齊全的丈夫,比做個女博士更有價值。只有凌雲,一個字也沒有,難道他不為她獲得終身幸福而高興嗎?難道他真認為她該回國去跟他用我們的筆,去喚起民族的自尊自覺嗎?好天真的凌雲,好傻的凌雲,他跟江嘯風可真算得無獨有偶的難兄難弟了。但她現在也沒時間和精神去想這些事。她正在找房子,兩個人正在為找不到合適的房子而頭痛。   再四個禮拜就是婚禮,找房子的事還一點眉目也沒有,織雲十分發愁。依何紹祥的意思,不如先就住在這裏,以後慢慢的找。織雲不贊成,認為這間公寓雖然有三大間房,裏面一切新式的設備俱全,外面有個花木扶疏的小花園。還是太無氣派,跟何紹祥的洋同事洋朋友們比起來,相差得仍然嫌太懸殊了。

  郝立博士和斯坦佛立博士都請她去吃過晚飯,他們住所的豪華寬敞真讓她吃驚。斯坦佛立的住宅像一幢古堡,光是客廳就有七八個,其中還有一個中國廳,裏面的家具全是中國古典式,很多東西連她這個中國人都沒見過。他們的擺飾全有一段典故,不是路易十六時代的吊燈,就是維多利亞時代的花瓶,斯坦佛立太太衣襟上別了隻鑽石扣花,大大小小的十來顆鑽石,頂小的一顆也有兩克拉。   看得織雲從心裏驚嘆出來,這才知道電影上的豪富之家並不是全憑著想像虛構的,世界上確實有這種人。斯坦佛立是有名的實業家,富貴多金是很自然的事。但郝立博士的職位和何紹祥一樣,是一個單位小主管,學問不如何紹祥這話是克雷門教授太太說的,當然不會假。就是何紹祥自己也說過郝立博士的成就和知名度都比他差得遠。可是郝立家住在湖邊的半山區,二層樓的新式房子,好大的花園,後院還有游泳池。據何紹祥說,那幢房子值三十萬美金。

  為甚麼郝立博士有那麼多錢?她問。   他是瑞士人啊!他們祖上都有遺產留下來,我們有甚麼呢?就靠自己苦幹。何紹祥聳聳肩膀說。   織雲每天就研究報紙上的招租廣告,看到合適的就叫何紹祥寫信。信是寫了十幾封,回信的卻只有三五處。他們按著地址去看了,全是破破爛爛的舊房子,裏面住著義大利房客,何紹祥一看就拖著織雲離開:   這是給義大利工人住的,我們怎麼能住。   為甚麼義大利人就得住破房子?織雲不解的問。   來作工的義大利人,很多是西西里那邊來的,連字都不認得,又髒又不守規矩。他們在這裏是被人瞧不起的,人家都不肯把房子租給他們住。何紹祥不屑的說。   為甚麼你寫了那麼多信,都沒回音?有回音的就是這種破房子?織雲歛起眉毛。

  那些好房子一定很快就租掉了,我們的信可能比別人到得晚,就讓人家搶了先。何紹祥平心靜氣的解釋。   那怎麼可能?我們不是一看到廣告就寫信了嗎?織雲翻起她的大眼睛盯著何紹祥。   慢慢來,別急,總會找到的。何紹祥毫無火氣的說。   這天織雲正悶得無聊,恰好送報的來了,她打開報紙,照例先看出租廣告。其中一個廣告十分吸引她:   半山區,古典式三層樓別墅,二樓,公寓式,三房兩廳,具有一切最新式設備。有意租者請寫信至X X號信箱。   織雲把廣告唸了兩遍,覺得這個房子非常合他們的條件,只是看樣子租金不會便宜。如果立刻寫信的話,應該還來得及。她想著便往何紹祥的實驗室掛電話。   何紹祥正好不在,他的女秘書說從外國來了幾位科學家,何紹祥正在會議室跟他們會談。叫織雲下午再打來。

  織雲放下話筒,心中說不出有多掃興。九月初的瑞士天氣很不錯,陽光靜靜的照在院落裏,幾隻烏鴉在房前的核桃樹上吱吱的叫,叫得她的情緒簡直降到了零度。   織雲越想越不瞭解,為甚麼何紹祥寫的那麼多信會沒有回音?她又拿起報紙來看,發現那個招租廣告的後面有個電話號碼。這使她靈機一動,立刻撥起電話來。   接電話的是個女人。   我在報上看到你的招租廣告,對你的房子很有興趣,我是否可以去看看你的房子?   哦!對方哦了一聲,似乎在考慮甚麼,接著就用帶著法國腔調的德語說:歡迎你來看。   織雲連忙拿了紙筆,把地址抄下來。   計程車停在一個非常有氣派的鐵欄杆門前。織雲伸著頭朝裏面望望,見一幢有著尖屋頂,花玻璃窗,圓圓凸出的小閣樓,中古式的白色樓房在院子中間,看上去既可愛又有氣派。心想:如果住在這幢房子裏,和誰比也不會差到那裏去了。   織雲興沖沖的去按門鈴,門滋滋的響了兩聲,自動的就開了。她走進去,看到寬闊的桃花心木的樓梯中間,舖著猩紅色的長條地毯,一直舖到樓頂上,每一階都用金色的棍子壓著。地毯又厚又軟,高跟鞋走在上面,一點聲息也沒有。樓梯欄杆是金屬盤花的,就和慕尼黑那些博物館的樓梯欄杆一樣。樓梯間裏掛著幾盞吊燈,全是垂著玻璃穗子的古典式樣,牆壁上有小型的壁畫、有浮彫。   織雲一邊上樓一邊欣賞,覺得這房子太可愛了,只要租金不是特別貴,她一定立刻租下它。二樓的房門已經打開了,站在門口迎接她的,是個三十多歲,穿著家常工作衣服的漂亮太太。織雲的出現,彷彿使她很吃驚。她朝著織雲打量了兩眼,才伸出手來握握:   我姓比爾,比爾太太,請問你該怎麼稱呼?   我是余小姐,想看看你的房子。織雲走進去。   請看。不過你一個單身人怕住不了這麼大的房子。比爾太太引導織雲看每一間房子。織雲把每一間房都仔細看過,認為這是她生平所看過的最讓人喜歡的房子。客廳高高的天花板上刻著花紋,有電影上那種大理石壁爐。浴室是粉紅色,雙面洗臉池,鏡子少說也有一丈多長,臥室的牆上有幾個櫃櫥,另有換衣間。廚房的設備尤其新穎別緻,比爾太太說,廚房和浴室都是三年前她搬來時,房東為她新改裝的。   整個房子看完,織雲就笑著對比爾太太道:   這房子很好,我非常中意。我和我未婚夫下個月就要結婚,很想把它租下來。不知租金是多少?   比爾太太笑了笑,搓著雙手,客氣的道:   這房子的情形是這樣的:我們下個月就搬到巴黎去。我先生突然在那裏得到一個極好的職位,使我們沒有充分的時間結束這邊的事。如果找不到合適的房客,根據合同上的規定,我們就得付租金一直付到年底。所以我才不得不登報,找個合適的租戶頂替。   哦?這房子不是你的?   不是我的,我只是租戶。   你要找的,是甚麼樣的合適的租戶呢?織雲問。   這是房東的條件,房東是個富有的寡婦太太,她就住在隔壁那幢灰色的小樓裏。比爾太太朝窗外指指。她的條件是:有高尚職業,沒有很小的小孩,不養貓狗,也不彈鋼琴或弄別的樂器的人家。因為她的條件太難,才不容易找租戶。三個星期之前我就登過廣告,收到很多信,可是房東太太全不合意,所以我只好再登報。她揚開雙手,笑笑。   這些條件我們倒完全符合。我的未婚夫是科學家,在╳╳研究所工作,我是研究文學的。我們全受過高等教育,不弄樂器,也不養貓狗|   啊!我想起來了,你的未婚夫,也是中國人吧!他好像是姓何,在╳╳研究所工作。對了,何博士。比爾太太聽織雲說了一半,就恍然大悟的打斷她。接著就到架子上的一堆信裏去翻甚麼。   你捫認識他?織雲喜悅的問。心想:既是熟人,租房子的事還有不成的道理?   我們不認識他。不過,三個星期以前他寫過信來。比爾太太從那堆信裏抽出個信封,交給織雲。   織雲接過來,一眼就看出是何紹祥的筆跡。   我是沒有意見的,我唯一的目的是要把房子讓出去,我是不肯把房租交到年底的。依我的看法,何博士是很夠資格住這房子的。比爾太太臉上掛著外交家的微笑。   這房子的租金是多少?織雲以為房子已經租成了。   九百五十法郎一個月,水電費另算。不過比爾太太似有難言之隱。   九百五十法郎?織雲思索著,覺得價錢算公道。靜慧新租的公寓,跟這氣派怎麼能比?大雜院似的,住那麼多人家,裏面一點特出的風格也沒有,還要五百多馬克呢!比起來,這房子太上算了。   我決定租下這層房子了。織雲說。   那很好。不過,余小姐,請你瞭解我的處境。我也是房客,沒有做主權,得房東認可才行。比爾太太的外交笑容雖然不錯,話卻越說越不自然。這樣吧!我打個電話給房東,請她來跟你碰碰面。   爾太太拿起桌上的電話。織雲以為和房東一碰面這事就敲定了。但意外的聽比爾太太說:   喂!巴克曼太太,我建議你還是過來談談。啊?就是我給你看信的那個何博士。中國人?對了,是中國人。不過他們是有身份有學問,也有修養的中國人。啊?不,不。我保證跟你在電影上看到那種梳辮子的中國人不一樣,而且何博士寫得明明白白,他有德國籍   織雲越聽越不像話,有受辱的感覺,臉都紅了。她本來是在沙發上坐著的,這時已經站起身,她想:別說房東不肯把房子租給她,就是巴結著來租給她的話,她也不要了。比爾太太還在對著電話努力:   你過來瞧瞧嘛!現在何博士的未婚妻在這裏,一個美極了的東方女孩子。來看看嘛!看了你會改變主意也說不定。甚麼?絕對不行!就是讓房子空著也不租給中國人?好吧!巴克曼太太,你這樣挑剔,你的房租這樣貴,一般人誰肯租?我找到房客你不要,這可就不是我的責任了,反正我房租就付到這個月底,別的我不管了。比爾太太放下電話,雙手一攤,搖了兩下頭,做出愛莫能助的表情:我抱歉,房東一定不肯把房子租給中國人,我也沒辦法幫忙。   我根本不想租了,跟這樣一個壞心腸的房東老太太打交道,是我無法忍受的。織雲仰仰頭,頗驕傲的說。   我抱歉。比爾太太似乎很有同情心,用安慰與憐恤的眼光望著織雲。織雲冷淡的握了一下比爾太太伸出的手,就走了出來。   外面滿天的陽光,滿眼紅紅綠綠的花草。織雲卻恍惚置身於陰暗寒冷的冰窖,苦澀與憤恨充塞著她的心,世界在她的眼睛裏變得醜陋無比。   織雲順著山坡往下走,兩旁都是講究的住家房子,背山面湖,街道安靜又清潔,的確稱得上高尚。可惜這種高尚中國人沒份享受。這時她才明白了何以何紹祥寫的信都無回音?何以有回音的不是大雜院似的公寓大樓,就是破破爛爛的舊房子?原來這些外表看來和藹文雅的瑞士人,把他們跟目不識丁的粗俗義大利工人歸在一頻了!她越想越服不下這口氣,沉沉悶悶的胡亂走了一陣,就到了湖邊上。   幾個長木椅都空著,織雲挑個靠邊的坐下了。湖裏好多人在划船,野鴨子和大天鵝在水面上悠閑的游來游去,湖水那麼綠,雪山的倒影在水面動盪,多麼和平安詳的一幅圖畫啊!可惜自己並非畫中人,這幅畫也不屬於自己一種無以名之的,憂患的沉重,突然像塊巨大的石頭,直壓在她心上。   織雲在湖邊坐了好久,又到大街上亂繞了一陣,回去時已近六點。出乎意外的,何紹祥早回來了。   你那裏去了?我聽女秘書說你打電話找我,知道一定有事,連著打幾個電話你都不在,我一急就提早趕回來了。何紹祥見織雲進來,像見了至寶般,焦急變成了欣喜,滿臉是笑的迎上來。   織雲把皮包往椅子上一丟,眼皮也不抬,坐在沙發上就掩面而泣。何紹祥嚇了一大跳,連忙扎手扎腳的湊上前問:   怎麼了?海蘭娜,誰欺侮了你?   我心裏難過,我受了侮辱。織雲止了淚,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她以為何紹祥聽了會和她一樣的氣憤,沒想到他只淡然的道:原來就為了這點小事呀?口氣中頗有她小題大作的味道。   你認為這是小事?他們歧視我們中國人。織雲抬起頭,不解的望著何紹祥。   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我們是誰?以為我們是普通的中國人呢!如果知道了我們的交往圈子,我在學術上的地位,就不會這樣了。何紹祥安慰織雲說。   你的信上不是都寫明白了嗎?為甚麼他們還不知道?   唔,沒學問的人,怎麼知道學問是甚麼呢?為這點小事生氣真不上算,慢慢一定可以找到的。何紹祥的口氣彷彿在寬慰他自己。   我們總找不到房子,可怎麼辦?我是不想住在這裏的。織雲的氣也消了。   星期六不是到克雷門家去吃飯嗎?你不妨和教授太太提一下租房子的事,她認識人多,可能有辦法。何紹祥突然福至心靈,想出了這個主意。   你跟她更熟呢!怎麼早沒求她?   我一個大男人,怎麼好張口求人?教授太太特別喜歡你,你求求她沒關係。   織雲想了想,道:   好,我試試看吧!   星期六晚上在克雷門家,飯後飲咖啡的時候,克雷門太太自動的問織雲:   你們的婚禮也快了,房子找好了嗎?   沒有呢!看了幾處都不合適。織雲含蓄的說,壓根兒就沒打算把中國人找房子的困難說出來,那多丟臉!   我可以給你問問。上個禮拜見到我姪女,她提起她婆婆的房客要搬走,有房子空出來。那幢房子很講究的,我明天就給你打聽。克雷門太太熱心的一口承應下來。   織雲聽了很高興,一晚上都笑嘻嘻的。臨走時又說:   房子的事,就勞教授太太費心啦!我就等好消息了。   放心吧!明天一早我就給你問。克雷門太太說。   在回去的路上,何紹祥說:教授太太對你真的喜歡,你看她對我們的事多熱心啊!   織雲抿著嘴直笑,兩個人都很高興。   第二天上午織雲那裏都不敢去,就在家等克雷門太太的電話。中午何紹祥趕回來陪她吃飯,一進門就問房子有沒有消息?織雲說沒有。何紹祥也不做聲。兩個人的飯都吃得很無趣。織雲感慨萬端,覺得中國人在外面的許多困難,真不是國內的人想像得到的,連住房子都要受歧視。這使她想起靜慧說過的一句話:我為甚麼在外國做個二等人,不回到自己的國家去做個頭等人?   既然沒有勇氣回去做頭等人,就死心塌地的在外面做個二等人吧!她又想。心裏有點悲哀。   何紹祥的車剛開走,克雷門太太的電話就來了。   克雷門太太叫織雲與何紹祥今晚上到她姪女的婆婆家去談話。說她已說服她的親家,願意把房子租給他們了。織雲聽了半天才懂,原來克雷門太太姪女的婆婆,就是那個姓巴克曼的房東老太婆。   織雲從克雷門太太的話裏聽出來,那個可惡的老太婆說了很多瞧不起中國人,拒絕把房子租給中國人的話。感到這麼多日子來,在這群洋人中裝出的自尊和高貴全部破產。但又不便拂逆克雷門太太的好意。她嗯嗯呀呀的敷衍著,預備等晚上何紹祥回來,由他打電話給克雷門太太,說不想租那幢房子了,也不預備去和巴克曼老太婆會面。   何紹祥進來見織雲站在窗前對著院子發呆。就走過去,從後面俯下頭去吻她。你在想甚麼?他問。   克雷門太太來電話了。織雲轉過身,把克雷門太太的話交代了一遍。   那太好了。我說一定會找到房子的嘛!你看怎麼樣?我們快吃飯,好去見房東。何紹祥笑逐顏開,興奮的說。   我的意思根本不要這房子。織雲毫無笑容的。   不要?為甚麼?你不是說這房子好極了嗎?何紹祥用驚愕的眼光研究著織雲。   再好也不要,我不能用中國人的自尊去換那房子。   這叫甚麼話呢?租著這房子我們的目的就算達到,管自尊甚麼相干呢?何紹祥嘆了一口氣,彷彿面對一個不可理喻的小孩子。   那可恨的老太婆說她情願把房子空著也不租給中國人,說中國人不配住。她瞧不起我們,侮辱我們,我們還巴結著去租她的房子,她會把中國人更看賤了。織雲忿忿的說。   那裏會呢?以前她不知道我們是誰?現在她聽了克雷門太太的話,知道我們不是一般的由國人,發覺自己錯了,所以又肯租給我們了。何紹祥十分自信的說。   也許你不是一般中國人,可是我是的。她侮辱中國人就不行,我就不稀罕住她的房子。織雲執拗的硬到底。   海蘭娜,別這麼孩子氣,如果你這樣想,我們不但永遠租不到喜歡的房子,連別的事也不能做了。在國外生活,就不能計較這些。比起別的中國人來,我們已經算是太高級了。對不對?海蘭娜。何紹祥裝出笑臉來哄織雲。   織雲瞪著大眼睛想了一會,心思終於活動了。兩人匆匆的吃了飯就去會巴克曼太太。   是一個義大利籍傭婦開的門,織雲和何紹祥跟她走進客廳裏,那裏面佈置得金碧輝煌,讓人有置身在皇宮的感覺。   不一會,巴克曼太太來了,她約六十左右的年紀,打扮華貴,頸子上和手腕子上都戴著珠寶。一進來就用她的藍眼珠上上下下的打量織雲和何紹祥。   啊,啊!原來真是摩登的中國人。巴克曼太太裝著滿臉假笑,和他們握過手,故作輕鬆的說。我本來是不預備租給中國人的。我親戚說:何博士可不是等閑的中國人,學問大啦!她跟我保證,說你們一定會遵守這房子的規矩,所以我又改變主意了。她說話的時候,神氣活現的翹著下巴,一切的優越感都從下巴尖上冒出來。   我早就有了德國籍,我們婚後,她自然也有。我們都是德國人了。何紹祥殷勤的笑著說。   啊,啊!何博士,在我的眼睛裏,你們還是中國人。巴克曼太太幽默的微笑著。然後就笑容一收,開始談正經事:我們可以先簽三年的租約,每個月房租是一千二百塊法郎,水電費另算,押金五千法郎。因為,萬一你們把甚麼地方弄壞了,我可以從押金裏扣。後天晚上你們可以來簽租約,下月一號就可以搬進來   從開始進去到出來,織雲一句話也沒說,她感到心中悶悶的,像有灘苦水在裏面注著。何紹祥倒顯得很輕鬆,坐上車之後,他說:   你看怎麼樣?她知道了我的成就,不是就把房子租給我們了。口氣和神氣都掩不住得意。   你很高興嗎?我難過死了。織雲悻悻的。   人不能太敏感,太計較。我們的目的是要找適合我們身份的房子,現在找到了,就不要想得那麼多。   後天你一個人去簽約吧!我可不去。織雲賭氣的說。   好,我一個人去就是。何紹祥好脾氣的應著。   巴克曼那個老太婆,為甚麼租給別人九百五十法郎,不要押金?租給我們就一千二百法郎,還要五千的押金?織雲不服氣的問。   如果不是因為能多收租金的話,她還不見得肯租給我們呢!何紹祥訕訕的說。   有了房子,織雲和何紹祥就忙著去看家具。   我看家具不能買太貴的。我們一共才有十來萬法郎,總這麼花,永遠也不會有能力買房子。織雲說。   我認為家具要講究,才能和房子配,才能顯出我們的身份。而且家具買了就是要用一輩子,不好不行。何紹祥的意見和織雲正相反。   一輩子?難道我們會在這裏待上一輩子?織雲大驚。   當然嘍!不然你要到那裏去呢?世界上還有比這裏更好的地方嗎?你看,這個國家多上軌道,安靜、清潔、太平、富足,我們在這裏又有地位,交往的圈子這麼高尚何紹祥不疾不徐的說。   好吧!就依你,買好家具吧!可是我們甚麼時候才能買得起房子呢?我同學陳玲玲在加州買了好大的房子。織雲很羨慕的加重了語氣。   這一陣子花錢是真不少,不過,等一切都定了就好了,再慢慢節省。我們將來買房子也不買陳玲玲他們那種美國式的現成房子,要買就買巴克曼太太那樣的。何紹祥說。   巴克曼太太那樣的房子?怕我們永遠也買不起吧!   別忙,慢慢來嘛!買房子可以貸款的。如果買個小門小戶的房子,還沒有我們現在租的房子有氣派,又何必買呢?我們要和歐洲朋友一個水準,不能跟一般中國人一個水準何紹祥自有他的見解。   於是,他們買了一套極講究的、彎腿的仿古法國式家具。   那天下午織雲在百貨公司裏買東西,聽到前面的兩個女人說話。一個說:   你知道嗎?阿拉伯地下組織的恐怖分子,闖進了以色列選手的宿舍,已經打死了一個以色列人,聽說還打傷了一個。   哦?有這種事?真是太可怕了,現在怎麼樣了?另一個女人問。   我是上午聽廣播知道的消息,說以色列人都被當成了人質,那些恐怖分子正在跟德國要飛機,想把他們運走呢!現在可不知道事情怎麼樣了?   織雲越聽越吃驚,立刻想到英格和她的弟弟,後悔今天為什麼沒打開收音機聽聽消息?如果英格的弟弟也在裏面的話,對英格該是甚麼樣災難?英格跟弟弟那麼好,等他來慕尼黑等了好幾年。   織雲想著,東西也沒心情買下去了,回到住處就打開電視,報告員正在報告這件事:說是情形和早上沒有變化,以色列的選手還在恐怖分子的掌握中。   晚上何紹祥回來,織雲就把事情告訴他,最後說:   我想英格的弟弟可能在裏面。   打個長途電話去問問好了。何紹祥說。   織雲往她原來住的宿舍打了電話,說是英格不在。   第二天早上織雲一起來就打開收音機,才知道昨天夜裏警察和那些暴徒在機場上開起火來,又打死了九個以色列選手。便急忙又往慕尼黑打電話。   想不到英格就在電話機旁。她的聲音又冷又硬:   我是英格柔森塔,你是誰?   我是海蘭娜。英格,我聽到消息,說以色列的選手   我剛從機場回來。英格打斷織雲的話,悲憤的聲音從話筒中傳過來:我弟弟已經被打死了。我真不懂,德國人一向那麼聰明,為甚麼這件事做得這樣笨?他們明明知道這樣一來,不過是讓以色列的選手快點送命罷了。   英格,你不要太難過。我織雲還沒說完,英格又打斷她:   我不難過,因為難過已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了。這不是我一個人或是我一家人的悲哀,而是整個以色列人的悲哀。我決心回去了,這兩天就走,回去盡一個國民的義務。我們全國人都在危險的情形裏生活,我一個人在國外過太平日子,心裏怎麼樣也不能安。   你就要回去了?甚麼時候?織雲聽得好難過。   大概是後天吧!海蘭娜,不知道我們那天才能再見面了。希望你過得好。你們的婚禮我不能來了,真抱歉。你現在很好罷?我勸你們將來還是回去吧!在這裏做個永遠的外國人,無論如何不如在自己的國家做本國人。國家不安全,個人也談不到安全,不管在甚麼地方   織雲原以為英格會在電話中哭泣的,結果英格一點哭聲也沒有,反而比她還堅定、冷靜。   待何紹祥下班,織雲又把英格的整個情形說了一遍,何紹祥聽了不以為然的道:   她還是不夠冷靜。德國的醫學比以色列水準高,留下來對她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回去有甚麼用呢?   婚禮如期舉行。由於英格不能來,織雲這方面就一個客人也沒有,來的全是何紹祥的同事朋友,幾乎個個是博士。中國人來了三家。一位王先生,在鄰城的大學做教授的,太太是瑞士人。徐博士在附近一個工業城的大工廠裏做事,看上去五十來歲的年紀,談吐儒雅而相貌大方,讓人覺得他該有個很出色的太太。及至徐博士指著一個身穿灰色套裝,齊耳的短髮中分,眼角、嘴角、鼻孔,全往下垂著,獨獨兩顆門牙往上翹的半老女人,給織雲介紹說:這是內人。她真感到意外。   徐太太一眼看上去就是個不好惹的人,連說話的時候都不笑。   怪不得我給何紹祥介紹女朋友他不要呢!原來他早有了這麼漂亮的小姐啊!徐太太用尖銳的眼光審查著織雲。使織雲除了尷尬的笑笑之外,不知該說甚麼?   第三家中國人姓崔,崔太太白白胖胖的一張圓臉,穿著中式緞子旗袍,腰身和袖子都肥肥大大,頂上梳著高高的道士髻。頗有戲台上鐵鏡公主的意味。崔太太上來自我介紹:   我是崔亨利的太太,亨利在x x藥廠工作,他是這裏工業大學的博士。過幾天請你們來舍下吃飯,打打小牌,徐太太、我,還有一位吳太太,我們是三位一體,好朋友,你來了我們可不就湊成一桌了嗎?嘻嘻。一口軟軟的吳儂軟語裏夾著德文單字和法文單字。她一轉頭,看到崔亨利正在和王先生說話,就叫道:亨利,你見過新娘子沒有?你看何太太多漂亮?現在你可不用擺架子了,我們有了何太太,不用求你了。   崔亨利,是瘦長的高個子,和他太太的矮胖成了有趣的對比,長了一張笑呵呵的面孔,一眼看上去就是個好說話的老實人。他和織雲應酬了幾句,就對崔太太道:   你們不再求我,那好極了,我本來就不愛打麻將。   在歐洲,請五十個人的婚宴排場就算不小了。因為歐洲人認為結婚純粹是私事,只請家人、親戚和三兩個最知近的朋友。織雲和何紹祥全無親戚在這裏,雖然請了一百個人,其中至少有一半是泛泛之交,但婚禮和婚宴的排場被認為是水準以上的,新娘子的風度和容貌,尤其博得一致的讚美。   織雲的父母,在國內的幾個大報上都登了啟事:長女織雲與何紹祥博士,已於X月X日,在瑞士蘇黎世湖畔大教堂舉行結婚典禮字登得很大,眼睛再不管事的人也會看得見。事後余太太把幾份啟事剪下來,寄給織雲叫她留著做紀念。   織雲收到後,看看那些印在白紙上的紅字和黑字,有點惡作劇似的快意。   大江,到現在你還等我嗎?還認為我會回去找你嗎?她帶著報復意味的在心裏問。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