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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二七

我們的歌 趙淑俠 12805 2023-02-05
  事情太出意外了,織雲愣愣的望著何紹祥,一句話也說不出。   她真是做夢也沒想到,和英格一同到醫院來了好幾次,打聽她的病況,給她請特別醫生和護士,堅持把她搬到頭等病房的人,會是被她早忘得一乾二淨的何紹祥。   何紹祥還是那樣子,淡灰色的夏季西裝,褲線畢挺,襯衫雪白,打著海藍色的領帶。頭髮梳理得一絲不亂,下巴上的鬍碴子刮得泛著隱約的青色。整個人光鮮潔淨,一派紳士風度。他手上捧著一大把艷粉色的玫瑰,光澤的臉上浮著含蓄的微笑。   啊!是何先生織雲訥訥的說。   海蘭娜,你病得好厲害。何紹祥把花交給護士小姐,慢慢走近來。眼鏡片後面的眼珠亮晶晶的,頗有泫然欲淚的神情。   織雲呆呆的望著何紹祥,不知他怎麼會突然出現,也不知道為甚麼他不再余小姐長余小姐短,而叫她海蘭娜。覺得生了一場病,好像世界變了樣。

  何紹祥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亮晶晶的眼珠還在盯著她。   那天我到大學物理系去做個演講,出來走了幾步就遇到你同住的那位英格柔森塔小姐,她說你急病住院,我真吃了一驚,就跟她趕到醫院來。何紹祥斯文的說。   真不好意思,這麼麻煩何先生。織雲想了想,又道:其實三等病房也可以住的,我又何必   海蘭娜何紹祥顫抖的聲音打斷了織雲。海蘭娜,為甚麼你就這樣不肯接受我的友誼?他垂下頭先看自己嶄亮的皮鞋尖,又慢悠悠的抬起眼光,望著自己的手。你和江嘯風的事,英格柔森塔都告訴我了。海蘭娜,我為你不平,像你這樣好、這樣漂亮的女孩子,實在不該受這種待遇的。那個江嘯風,根本就不配你   何紹祥一抬頭,看到兩串透明珠子似的淚水從織雲美麗的眼睛裏流出來,驚慌得話也說不下去了。

  唔海蘭娜,對不起,我這個人不太會說話   織雲半天不作聲,拿起枕頭邊上的手帕把眼淚擦乾了,才慢慢的道:   跟你不相干的,我想起了好多不愉快的事。   不要再想不愉快的事,過去的就過去了,再開始新的生活。何紹祥很慈祥的看著她。   有些事不是那麼容易忘記的。織雲坦白的說。   也許因為你是女孩子的關係。像我,無論多不愉快的事,過去我就忘了它,如果我總斤斤較量那些小事,就沒辦法做重要的事了。   唔織雲玩味著何紹祥的話。心想:你當然有重要的事,我有甚麼事那麼重要呢?除了江嘯風之外。你知道,大江走了兩個月了。   是啊,英格告訴我了。何紹祥耐心的將就著她。在心裏他覺得江嘯風這個人是不值一提的。

  他還不斷的寫信來,叫我回去。織雲睜著大眼睛發了一會愣,悠悠的道:我不能回去。   你是對的。在國外能站得腳的,誰會回去?何紹祥同意的點點頭。他一直認為江嘯風是沒辦法在國外混下去了。   他倒也不是在國外站不住腳。織雲趕快辯解。   哦?何紹祥的口氣透著不信任。   他要回去改革音樂,要創造中國人自己的聲音,要每個人都唱自己的歌。織雲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哦?何紹祥又是一臉含蓄的微笑,那笑容多少有點不屑。這個想頭倒特別。事實上唱那國的歌又有甚麼關係?問題是好聽不好聽。譬如說:德國的音樂家作的交響樂,就全世界都爭著演奏。音樂沒有國界。一個音樂家的真正使命是創作出偉大的曲子來,和全世界的音樂家一爭長短,而不是回去弄甚麼自己的聲音。他似乎發覺了語氣的激動,頓了一下,才又說:在國外沒有出路的人,不會承認是沒出路,總要找點好聽的藉口,做為回去的理由。

  唔織雲思索著這些話。如果在以前,誰說這樣的話她都會從此不再理他。但此刻她太恨江嘯風,心裏也苦悶得太難過了,有人這樣說,就等於替她出了口氣,等於把她悶得要爆炸的心,打開了一條通道,慢慢的鬆動了。   唔何先生,你會笑我嗎?我實在不該跟你說這些話的。織雲扯著蓋在胸前的白被單一角,在手指上纏來纏去的。神情好落寞,好無助。   海蘭娜,別這麼想。你跟我說這些心裏的話,表示你相信我,我覺得很榮幸,那裏會笑你呢?何紹祥平和的說。   織雲停止了玩弄被單,抬起哀怨的大眼睛打量著何紹祥。他的額前並沒有盪浪一綹頭髮,眼睛裏也沒有音樂,笑起來不會露出悄皮的虎牙,臉上也沒有那種帶點憂鬱意味的詩人氣質。他沒有江嘯風那種出眾的瀟灑,也沒那種逼人的帥。但他的穩重、書卷氣、含蓄和斯文、紳士的風儀,也是江嘯風所沒有的。他的眼睛裏雖然沒有音樂,卻有一股清雋之氣,給人一種安靜和平的感覺。這種感覺,正是跟江嘯風在一起從來不曾有過的。而江嘯風拋下她就走了,何紹祥卻給她雪中送炭。她想起剛到慕尼黑時,那個大風雪天,何紹祥不但送她去音樂院,還替她推開那扇重重的大玻璃門。而他在事業和學術上的成就,眼前是沒人可以相提並論的。他實在是個本質優秀又懂得體貼的人。何以兩三年來,竟從來沒重視過他的一片真情?江嘯風的陰影是多麼大啊!大得使她被籠罩在那下面,看不見外面的天地

  想到這裏,織雲情不自禁的對何紹祥嫣然而笑。海蘭娜,我剛才見過醫生,他說你至少還得再住一個星期才能出院,你衰弱得很呢!我回去把事情安排一下就來看你,你要好好的養著,不要發愁。何紹祥臨走的時候,這麼說。   何紹祥走後,織雲回味著他那種欲言又止的神態,體貼關懷的話語,很為他的真情所動,而此刻情緒上的安定和平穩,是以前從不曾有過的。自從到了德國,她就生活在不安和激蕩中,一直缺少一份安全感。她早就無力再支持那些折磨了,她渴望休息,渴望被保護。她珍惜何紹祥帶給她的平穩和安全。   何紹祥來過的第二天,靜慧和楊文彥來醫院看織雲。余織雲,你怎麼又病啦?靜慧一進門就叫。   聽你那口氣,好像我是病包子似的。到慕尼黑兩三年,這不過是第二次生病。織雲見到他們,高興得話也多了。

  第二次也就夠受的了。看你臉白得那裏有一點血色。靜慧觀察著織雲的氣色。   生病氣色總不會好,出院養養,吃點好東西,就會恢復了。楊文彥安慰織雲說。   我覺得現在已經好了,可是醫生說還要住一個星期呢!織雲看看靜慧又看看楊文彥,調侃的道:楊老板和楊老板娘今天怎麼有空出來呢?   因為今天楊子江大酒家休息呀!楊文彥輕鬆的笑著。   對呀!今天是禮拜一!織雲恍然大悟的笑了,又問靜慧:你不難過了嗎?   怎麼不難過,今天是吃了藥來的。我以為你生病住院,心裏不定多窩囊呢!看你情緒這麼好,我就放心了。靜慧坐在床對面的椅子上。   你們怎麼知道我病了?   是青春偶像和蘇菲亞劉告訴我們的。你知道嗎?他們已經到英國去了,上個禮拜走的。走以前他們想跟同學聚一聚,打電話給你,宿舍的人說你生病住院了。我立刻就要來看你,打電話問醫院,他們說你不能見客。我們今天也是先打電話問清楚才來的。靜慧一五一十的說。

  這種頭等病房很貴,你出院時候要付不少錢呢!楊文彥說。頗躭心的口氣。住頭等不是我的意思,是英格的意思。當著楊文彥,織雲不想說出何紹祥的事。   這樣吧!你那天出院?叫廖靜慧帶著錢來接你。楊文彥又說。   織雲看看他,不知該推辭還是該接受,就沒搭話。   靜慧又說了些同學間的近況:天才兒童又跟他乾爹去西班牙休假。警報老生頂了楊文彥的差事,到瑞典做工去了,青春偶像已經是醫學博士,到英國的醫院裏服務一年,就要和蘇菲亞雙雙回到香港去開業。待在慕尼黑文風不動的只有謝晉昌,靜慧形容他說:看老謝那樣子,活得真窩囊,就靠到餐館賺幾個錢,不死不活的拖著,見了熟人就躲躲藏藏,聽到博士兩個字就心驚膽顫,看到人家談戀愛就羨慕。唉!一個人活成這個樣子真叫慘。其實老謝真是很有才氣的,他給我們餐館畫的畫,寫的字,好多人看了都說好呢!

  老謝還會畫畫?織雲還是頭一次聽說。   你不知道嗎?那幅潑墨山水就是他畫的。   那下面的屬名不是天涯未歸客嗎?   咱們老謝就是天涯未歸客呀!楊文彥聳聳肩膀。   老謝也說要來看你呢!靜慧說。   果然當天下午,在探病時間結束的前一刻鐘,謝晉昌來了。他事先叫護士小姐看看屋裏有沒有別人?並問問織雲他是否可以進來?護士小姐來看過又問了織雲,謝晉昌才放心的走進來。   他胖嘟嘟的臉上寫著關懷,手上提了兩罐臺灣出品的肉鬆,慢慢的走到床前,把肉鬆放在小几上。   你怎麼好好的就病了?謝晉昌把椅子拉得離床遠一點,坐了下來。這是我託餐館裏給買的肉鬆,你嚐嚐。他用下巴朝兩個罐頭指指。   是啊!莫名其妙的就病了。老謝,謝謝你的肉鬆。

  你怕是心情不好的關係。謝晉昌笨拙的說。說完就發現了這話的語病,於是又結結巴巴的道:余織雲,你跟大江兩個,真是郎才女貌,頂配的一對,怎麼好好的就鬧翻了。余織雲,我這個沒出息的老大哥告訴你一句真心話,人哪!年輕時候的感情最真、最寶貴,丟掉就再找不回來了。如果我是你,我就回去找大江。   老謝,不要跟我提他的名字,我和他之間的一切都過去了。織雲淡然的笑著,語氣很冷。   唔謝晉昌臉紅紅的,更無話可說了。   他稍坐了一會,就掏出個白信封,放在茶几上,道:   你的經濟情況我知道,這筆住院費你拿不出的。如果你不是瞧不起我這個沒用的老大哥,就別拒絕這一點點幫助。   那怎麼可以?你自己也沒錢,老謝織雲拿起那個信封急切的說。但她還沒說完,謝晉昌已經出去了,她打開信封,見裏面是十張一百馬克的舊票子。想謝晉昌不知多麼辛苦才賺來這點錢?朋友們的熱情使她感動,但也由此,她更看出了自身處境的困窘。在這麼遠的異國他鄉,生這樣重的病,連醫藥費都付不出,要靠別人捐錢才能出院!余織雲居然就慘到這一步?捏著謝晉昌留下的那個信封,她想: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筆錢,要想法退給他。

  出國這樣久,至今還走不出窮學生的圈子,仍然打不開一點出路。她無法不感觸,不為自己悲哀。   英格從法國回來就到病房來看織雲。織雲見面就埋怨,說不該把她挪到頭等病房,也不該給她找特別護士。英格道:   這完全是何一個人的主意,他堅持要這樣做,並且當時就付了五千馬克的住院費。海蘭娜,你不知道你病得多厲害,連郎斯道夫教授都說沒有把握一定把你治好呢!   你的意思是,治不好我就會死?織雲笑起來。   你別笑,那是真的。英格認真的說。   織雲靠在枕頭上,默默沉思著。為何紹祥的書呆子氣感到不解。人家都追活人,他連半死的人也照樣追,而到現在,他連一個有關愛的字眼都沒透露過,多特別的人!   我看何對你的樣子真感動,我在街上遇到他,隨便談了幾句話,他問起你是不是還和我住在一起?我就把你的情形說了,他聽了急得甚麼似的,立刻跟我到醫院,見主治醫師   何紹祥再來的時候,織雲已恢復得不再是那付病懨懨的神色了。   海蘭娜,你的氣色不錯啊!何紹祥笑瞇瞇的說。   我覺得已經完全好了,應該可以出院了。織雲說。她住院住得早就膩了。   郎斯道夫教授說,你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不過你還得療養,要到波頓湖邊上的一個療養院裏住兩個星期。   為甚麼要住療養院?回宿舍不是一樣嗎?   那怎麼會一樣呢?療養院是專門幫助病人復原的   正說著,郎斯道夫教授進來了。白白的頭髮,嚴肅的面孔,說話不容人有反駁的餘地。   余小姐,你還得去養養,我已經替你聯絡好了。你需要湖上的新鮮空氣,需要陽光。你的情形何博士已經對我說過了,你沒有家人在這裏,宿舍的生活對你目前的健康情況不相宜。你一定得去療養院住兩個星期。郎斯道夫教授命令的道。   海蘭娜,所謂療養院,就和休假的旅館一樣,住起來舒服得很,根本不是醫院。而且你週末可以出來玩,就等於是度假,你去了就會喜歡的。何紹祥在郎斯道夫出了病房之後,又用哄小孩的口氣,哄著織雲說。   織雲不答應也不行。第二天何紹祥給她辦了出院手續,就開車和她一起去宿舍拿東西,史密特小姐正在樓下。   海蘭娜回來啦!看你瘦了多少啊!史密特小姐瓶底般厚的近視眼鏡片後面的眼珠,偷偷的研究著何紹祥。她見過何紹祥,但他已經一年多沒來過了。織雲失戀的事她也曾風聞。而那個年輕英俊的江不來了,這個斯文紳士的何又出現了。這可是怎麼回事呀?史密特小姐對這件事思來想去,做了許多假設,越想越覺得有趣,一張常板著的臉,也變得笑瞇瞇的了。   織雲走進房間先就看到桌上的幾封信,還是那幾個人寫來的,母親、陳玲玲、凌雲。自然更少不了江嘯風。拿起江嘯風那封厚厚的航空信,她咬咬牙,就把它撕成粉碎,丟在桌子下面的字紙簍裏。   織雲只帶幾件隨身衣服和一些書,很快就把手提箱裝好了,正要出門,史密特小姐卻輕輕的走進來。   海蘭娜,你跟何博士去休假啊?史密特小姐很神秘的。   我不是跟他去,是去療養院,他開車送我罷了,我們中國女孩子是不作興跟人去休假的!織雲臉都紅了,忙著分辯。   唔,原來是去療養院啊!史密特小姐算是明白了。織雲懶得再說甚麼,和何紹祥上了車。   車子不一會功夫就駛出了慕尼黑,沿著公路往瑞士的方向開,沿途風景極美,在醫院裏關了那麼久的織雲,貪婪的望著窗外。來過這一帶嗎?何紹祥問。   織雲搖搖頭,回說沒有。   這一帶的風景是出名的,等一下到湖邊,你就知道到底有多好了。何紹祥又說。   車子開了兩個小時才遠遠的看到波頓湖。一路上何紹祥問了幾次,織雲有沒有感到不舒服?要不要停下來休息?織雲都說覺得很好,不需要休息。   前面就是波頓湖了,我們先去吃點東西,然後再送你去療養院。湖邊上有家專門賣魚的館子,菜燒得還不錯。何紹祥對這一帶好像很熟悉。   織雲朝波頓湖的方向看去,整個湖面像一塊巨大柔軟的發光體,在陽光下閃閃灼灼,成片的波濤,彼此追逐著,動盪著。好運動的德國人,剝光了被太陽晒得通紅的上身,在湖上駕著帆船,白色的帆布在風中抖動,船身輕快的在水面上滑行。也有幾隻小電船,風馳電掣的飛奔而過,後面拖著正在滑水的年輕男女。   他們那種神采飛揚和怡然自得,真讓心情沉重的織雲羨慕。這時她才猛然覺悟:到歐洲來了這麼久,她根本就沒有接觸過真正的歐洲。她所看到所接觸的,只是一個貧窮的中國學生眼睛中的歐洲,她只在江嘯風給她那個煩惱的小世界中打轉,她整個生活的內容就是煩惱、窮困、打不開出路、感情上的煎熬   我看我們就在這裏停停吧!何紹祥的話,把織雲從沉思中喚醒。   何紹祥把車子停在一家餐館的門口,那前面擺了幾大盆鮮艷奪目的花,空場上面的旗杆頂端懸著的德國國旗迎風招展。   餐館裏佈置得富麗堂皇,每張桌子上都插著鮮花,擺著閃亮的銀質燭台,桌布和餐巾是洋紅色,棚頂是碎瑠璃串成的吊燈。讓人一走進去就有一種暖烘烘的感覺。   他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湖水聲不時的傳進來。   何紹祥問織雲吃甚麼?織雲說由他做主點菜。於是何紹祥點了兩份炸鮮魚,混合青菜沙拉,前菜是奶油洋菇湯。   這都是很清淡的,你剛病好,不能吃油膩。何紹祥說。又問織雲喝甚麼?織雲也沒意見,於是就叫了兩瓶天然的礦泉水。這種水有營養,可以增加人的抵抗力。他又說。   奶油洋菇湯極鮮,魚又炸得脆嫩,織雲病後胃口還沒全開,不敢太多吃。但是由此明白了,洋人也能燒出美味的佳肴來,並不是每個人都天天吃煮酸菜和小白腸子。   從餐館出來,織雲倚在湖邊的鐵欄杆上,望著藍得透明、乾淨得不帶一絲雜雲的天,望著遠處緩緩駛過的白色小火輪。湖上有點風,她的長髮和裙子都被風舞弄得不停的飄動。好舒服!織雲情不自禁的說。   海蘭娜,你病剛好,不適宜吹風。我們走吧!站在織雲旁邊的何紹祥說。   這裏好美!織雲對湖景投下戀戀不捨的一眼,轉身上了汽車。   何紹祥順著沿湖的公路往前駕駛,車子開得很慢。你喜歡這裏?   嗯。很喜歡。在這樣的地方,人的心胸自然而然的會開闊,會忘了那些不愉快。織雲說。   那就好,療養院那地方比這裏還好,你一定會喜歡。何紹祥愉快的說。   你住過那個療養院?   我沒住過。何紹祥被織雲的話逗笑了。那裏雖然舒服,沒生病的人也不能去住的,要醫生證明才能進去的。他默然的開了一段路,又悠悠的道:我去看過一次,好知道那地方適不適合你。   唔織雲又把眼光投到湖上。   療養院的環境果然美極了,座落在一個小小的半島上,兩面是湖,另外的兩面是片松林。房子的建築是中古式,美輪美奐的一幢大樓。   何紹祥替織雲到接待處辦了手續,織雲便由一個面貌和善的護士帶到樓上她的房間去。   那房間正對著波頓湖,站在窗口,外面的景色便全在視野裏。裏面的佈置是法國古典式,床和桌椅都是彎彎的腿,架上有收音機、有電視、有自己獨用的浴室。織雲幾乎以為她到了那家大旅館,忘了這是療養院。   早上你不必趕著起床,有人把早餐給你端到床上來。我們的節目是:早飯之後在湖邊上做柔軟體操。做完操自由活動,但是天氣好的時候規定要在戶外,十點到十一點半在室內游泳池游泳,水是由湖裏引進來的天然水,不過池子裏有暖氣,不會像外面湖水那麼冷。有專人指導。十二點吃午飯,飯後一小時休息,下午在樹林裏散步一小時,日光浴一小時。四點半到六點半的兩個鐘點可以會客,七點吃晚飯。晚飯後回房休息也可以,不然可以到交誼室看書或聽唱片,一星期中兩個晚上有音樂演奏那護士小姐詳細的為織雲講解。   當織雲和護士再下來的時候,何紹祥正焦急的等在樓梯口。   還滿意嗎?海蘭娜。   地方是好,再不健康的人住進來養養也會健康的,不過織雲躭心的仍是錢的問題,想總不能就這麼糊裏糊塗的花何紹祥的錢。住醫院的費用她預備叫臺灣家裏寄來清還。總得五六千馬克吧?如果再付療養院的錢,數目就太大了。她彷彿聽英格說過,如果病人有休養的必要,經過醫生證明,醫藥保險是付這筆錢的。可是這家療養院太豪華了,她躭心保險會拒絕付。本想問問何紹祥到底是怎麼回事,又覺得總提錢的事太俗氣,有點不好意思開口。   有甚麼地方不滿意嗎?見她欲言又止,何紹祥以為她是有不滿意的地方。   沒有,很好的。織雲終於沒有說。   那就好。海蘭娜,你安心的養著,我明天下午四點半來看你。現在六點半已經到了,他們就要關大門了。何紹祥說著就往出去的路上走。   你到這裏來方便嗎?明天你不上班嗎?織雲關切的問。   我開車到這裏兩小時,還算方便。班是不能不上的。不過我上班的時間不是那麼固定,如果有必要事情可以自己調度。我是說偶爾一兩次的話。何紹祥推推眼鏡框,繼續著說。反正六點半非走不可,回去也才八點多,我還可以到實驗室去。他彷彿突然想起了甚麼錦囊妙計,高興的笑了。   那麼晚還去實驗室?織雲好奇的問。   這是很平常的事,有時候為了觀察一個實驗現象,或是趕寫一點甚麼,就得弄到晚上十一二點才能離開。   唔,你的工作是很辛苦的!   問題就是有沒有興趣?像我,對工作有興趣,就不覺得辛苦。何紹祥慢慢的走著,過了一會又補充道:當然,、像我工作得這麼緊張的,整個所裏也沒有幾個,很多人是一分鐘都不肯多做的。各人的成就、抱負、目標都不同,對工作的態度自然也就不同。   他們已走到大門旁邊的停車場上,何紹祥道:   海蘭娜,你回去吧!不要出來,我明天來看你,你需要甚麼東西嗎?他已經打開了車門。   也不需要甚麼?就是想看點文藝性的書。   好!我去給你找。你進去吧!何紹祥還不坐進汽車去,彷彿一定要等織雲進去他才肯走。織雲也無所謂,說聲:那我就進去了,謝謝你呀!就進了大門。   夕陽正在落山,湖水上一片艷紅,金光閃閃。織雲在綠油油的大草坪上,定定的竚立著,眺望遙遙的無盡遠處。天地悠悠,水波漣漣,她恍然如置身夢中,彷彿所發生的這些事都不是真的。   余小姐,你得進去了。剛才引導織雲的護士,出來叫她。   織雲走進去,開始接受療養。   當晚她躺在床上,才把帶來的那幾封信打開:母親還是催她注意終身大事,口氣之間很怕她做嫁不出去的老小姐。陳玲玲說是正在懷孕,所以來歐的計畫暫時打消了,環遊世界也只好延期。   最後她才打開凌雲的信她簡直有點怕看他的信,因為避免心亂。前些天,他連來了兩封信,都極力建議她回去,說:   像你這樣的人,待在國外沒有意義,也不會快樂。你為甚麼不回來加入我們的行列,為我們的文化盡些力?也許你會笑我傻,不合潮流,但我確實為很多現象發愁,我不能看著我愛的這塊土地,和這塊土地上的人,變成外國文化侵略的勝利品。還是那句話,我要用我的筆,喚起人們的自覺,不管成功還是失敗,我都要朝那個目標做。姐,我需要你的幫助。姐,回來,像我們小時候說的那樣,做一個忠實的文化工作者。我有時心情很壞,大環境不說,在家裏竟也無一個能瞭解的人,父母整天催我出國,好像不出國就證明我無可救藥,不配做他們的兒子,幸虧我有惠美,使我覺得在茫茫人海之中,到底還有這樣心心相連的知己。姐,我們不一直也是知己嗎?   織雲把拿著信的手垂下來,無可奈何的嘆了一口氣。這就是典型的凌雲,永遠熱情天真得像個小兒童,好像天下興亡的責任就在他一個人身上,他的言論多像江嘯風!他的話讓她厭倦、煩惱,她是多麼怕聽這一類的論調。   織雲把信裝回信封裏的時候,才發現那裏面有張像片。是凌雲穿著軍裝照的,他正在受軍訓。   第二天織雲接受一連串的療養節目,下午四點半整,何紹祥就捧著粉色的玫瑰,提了一口袋書籍來了。   這裏吃得好不好?何紹祥問。也許是直接從辦公室趕來,沒有休息的關係,他的神色有點疲懲。   吃得好極了,東西做得很細緻,和講究的餐館一樣。   那就好,本來我想帶些點心來給你,怕他們不高興,沒敢買。你這樣休養兩星期,身體就會完全健康了。何紹祥很愉快的說。眼鏡片後面的眼珠停在織雲的臉上。   織雲拿出口袋裏的書,見差不多都是書報攤上買來的通俗性雜誌,不是德文就是英文,唯獨缺少中文書,不免失望。只大略翻了一下,就又塞回袋裏。   留著慢慢的看吧!她說。   你喜歡看這類雜誌嗎?我本來還要給你找兩本好的時裝雜誌,結果沒買到,新的還沒出來。   你沒有中文書嗎?織雲忍不住問。   何紹祥笑著搖搖頭,道:   沒有。以前還有一本唸書時候用的中德字典,後來搬家的時候丟了。我認為在國外生活,就要多看外文,不然就不容易適應他們的生活,也不容易瞭解他們的社會。好多中國學生來了功課跟不上,有些底子差固然是原因,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外文能力不夠。   你寫論文都用德文嗎?織雲掩不住羨慕的。   在德國瑞士發表的自然是用德文,在英國美國發表的就用英文。我的法文只能看看書,說也說不好,寫更寫不出。何紹祥很幽默的口氣,說著自己就先笑了。   你們寫這種論文,也有稿費嗎?織雲好奇的問。   德國的兩家雜誌社給一點,另外兩家不給。其它國家全不給,美國有家權威性的雜誌,不單不給稿費,還得自己出印刷費,每一頁要付三四十美金,去年我的一篇論文是二十多頁,所裏替我付了一千多美金。何紹祥微笑著,話也多了,顯然對這個題目很感興趣。   他們說你得過獎?織雲也對這個題目的興趣越來越濃。   獎倒是得過幾次。美國、英國、德國和瑞典的科學界都給過我獎牌獎狀一類的。何紹祥輕描淡寫的說。   喔,你真了不起,何先生。織雲的欽佩由語調中透出來。微微上吊的大眼睛裏滿是崇拜的光芒。   何紹祥激動得臉紅紅的,趕快把盯著織雲的眼光轉到湖水上,但片刻之後又轉過來。他的手抬起了一下,想去握住織雲正在撫摸著長頭髮的手,可是抬了一半又連忙縮回,心想:如果碰了釘子可糟,以後的計畫就全完了。雖然跟她握過好幾次手,那只是禮貌的形式,性質到底不同。他猶疑了一陣,乾脆把那隻手插在上衣口袋裏。輕輕嘆喟一聲,悠悠的道:   何先生?海蘭娜,到現在你還叫我先生嗎?我的朋友都叫我S.C.呢!他說這話的當兒,眼光又轉向湖面。   S.C.織雲幾乎有點想笑。兩個字母怎麼能代表一個人呢?   名字不過是一個代表的符號而已。兩個字母也可以代表的。何紹祥認真的說。   可是我不喜歡叫你S.C.織雲帶笑的看著他。   那就叫我紹祥。何紹祥垂下腦袋,又推推眼鏡框。   好吧!我就叫你紹祥吧!   何紹祥抬起頭,定定的看了織雲一會,無限感動的道:海蘭娜,我們的友誼又進一步了。   織雲無法控制住自己,只好咧開嘴笑笑,她只知道很多科學家是書呆子,但不知道會呆到這個程度。   是呀!我們的友誼又進一步了。她說。   何紹祥就這樣每天往返開四小時的車來看織雲。來了幾次之後,織雲才知道,原來為了來看她,他每天七點不到就開始工作,晚上回去車子是直接到實驗室,中飯晚飯都在實驗室裏吃,食譜是兩個夾肉三明治、一個蘋果、一支香蕉、一杯咖啡。   那怎麼可以?飯總得正正經經的吃。織雲大為不忍。   沒關係,我這個人向來不在乎吃,營養夠了就行。何紹祥樂觀的說。   不,這樣不好。從明天起你不要每天來看我了。   還是來吧!我真的不在乎。何紹祥毫不動搖的口氣。   何紹祥還是每天來,每隔三天一定帶把玫瑰花來,而且一定是粉紅色的。來了他們就坐在面湖的椅子上閑談。織雲說話的時候不多她也弄不清自己是從甚麼時候變的?以前的余織雲會說話,口才好,是眾人皆知的事實,而今天的余織雲,嘴巴和思想好像都退化了,口才既不靈,也找不出甚麼話來說。   何紹祥的靦腆倒是隨著時日消失了,話變得越來越多,他談話的範圍常常離不開他的工作,甚麼核子、原子、中子、分裂、分解、融合、加熱、冷卻,有時就把織雲說得迷迷糊糊,越聽越覺得一加一一定是等於三。何紹祥經常出去開會演講、出差,走的地方多,見聞廣闊,也常說些新鮮事物給織雲聽:   有次我去以色列,到館子裏吃飯,裏面坐個穿黑衣服的人。我還奇怪他坐在那裏幹甚麼?後來才知道,他是監督吃飯的人。   為甚麼吃飯的人要受監督呢?織雲不解的問。   因為那天是星期六,猶太教有規定,星期六那天有些東西是不可以一起吃的,怕人弄錯,就叫那個穿黑衣服的人來監視。何紹祥忍不住笑的說。織雲也噗嗤一聲笑出來。   怎麼英格從沒跟我說過這個?她笑完了才說。   以色列人有那一套,他們認為好的,就不停的宣傳,認為可笑的,就藏著不說,和德國人一樣,這種國家的民族性都強,人都優秀。何紹祥十分服氣的。   因為說的總是這類無關痛癢的閑話,所以友誼雖然有點進展,也還始終停留在純友誼的階段。織雲對何紹祥的不解風情並不討厭,認為這正表示他的純潔,斷定他一定沒交過女朋友。   何紹祥對自己的膽子小,臉皮子薄,愁得毫無辦法,每次來以前他都下了好大的決心:要對她說出對她的愛,要拉她的手,要吻她。但看到她之後,這些壞主意就都被嚇得不知到那裏去了。和艾蒂的事過去之後,他也反省過,承認對女人這方面,他實在太君子了一些。那時候和艾蒂交往了兩三個月,最勇敢的一個舉動,就是在一次下台階的時候,做出怕她跌倒的樣子,扶住了她的一隻膀子。後來他才回味過來,如果他的膽子大一點,像電影上那些談戀愛的場面那樣做的話,可能她到了巴黎後還會想起他,不致把他忘得那麼乾淨。由那次的教訓,他心裏早就有了盤算:再交女朋友,絕不再那麼君子了。可是現在又交女友了,而他還是同樣的君子,他對自己失望得簡直變成恨了。   兩個星期很快就要過去,療養院裏的保健方式,湖上的好空氣,終日不斷的陽光,使織雲完全恢復了體力。她的面頰又是白中透出新鮮的粉紅色,微微上吊的大眼睛又明亮得像浸在水裏的黑寶石一樣了。   出院的前兩天,織雲獨自坐在那隻面對著湖的椅子上,望著金光閃閃的湖水,心裏又有千斤般重。想起即將回到慕尼黑,她就有種說不出的畏縮。慕尼黑很美、很可愛,她曾在那裏有過那麼多的歡笑和悲傷的日子。但是她不想再回到那裏,她怕那份無以名之的壓迫感,怕那種擺不脫揮不去的沉重。她不想再見那地方,也不想再見那地方的人。她是多麼想把在那裏發生過的一切,像拋掉一隻破鞋子似的,擲得遠遠的。然而,她後天就得回去。望著那悠悠不盡的水波,她覺得自己像一片在水上飄浮的落葉   海蘭娜,想甚麼想得那麼出神啊?   織雲回過頭,見捧了一大把鮮花,滿臉是笑,收拾得乾淨俐落的何紹祥站在椅子背後。   怎麼這樣早就來了?   今天是星期六啊!我下午不去實驗室。何紹祥說著坐在椅子上,把花交給織雲。   織雲說了聲謝謝,把花放在鼻子下面聞聞,又說了聲好香,就找不出別的話來說了。   何紹祥今天好像也沒多少興趣談科學和旅行的經驗了,一直很沉默,跟平常有點不同。   兩個人都把眼睛看著湖水。   今天天氣真好,天好藍呀!還是織雲先找出話來說。   何紹祥不做聲,像在思索甚麼,又像遭遇了甚麼困難,臉色相當嚴肅,幾乎接近陰沉。   那些人划船划得那麼好,看著好羨慕。織雲抬起一隻手,指著遠處幾隻正在順風而行的小帆船。   海蘭娜何紹祥一把抓住了織雲那隻抬起的手。海蘭娜,你答應我也好,拒絕我也好,我實在不能再忍著不說了,海蘭娜,我們結婚好嗎?   織雲沒有抽回那隻手,任何紹祥緊緊的握著,但也沒答話,仍然怔怔的望著遠天和湖水。   海蘭娜,你一點都不知道嗎?從見到你的第一天,我就再也沒法子忘記你。海蘭娜,我愛我愛我愛科學,可是光愛科學是不够的,人到底是人見織雲毫無反應,一味的直著眼睛看風景,何紹祥的心就立刻沉到不見底的深淵裏,嘴巴也變得結結巴巴的了。我懂了,海蘭娜,你不願意,你一定覺得我很好笑。你看,這麼多年,我除了科學甚麼都沒有,我海蘭娜,就當我沒說這個話吧!請你允許我繼續做你的朋友,幫助你他悲哀的說。正要放開織雲的手,沒想到她突然回過身來,雙手握住他。   紹祥,別說了。我願意的,帶我離開慕尼黑,帶我去瑞士,給我一個全新的生活。織雲對著何紹祥吃驚的臉,用激動與苦澀交織成的聲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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