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我們的歌

第22章 二一

我們的歌 趙淑俠 9448 2023-02-05
  那點辛苦錢果然並不容易賺,自從到瑞典之後,織雲的傷風就沒好過。喉嚨一直發癢,鼻子也不通,加上每天從早到晚,整整八小時,毫無變化的動作,弄得生活成了負擔,一點樂趣也感受不到。   總聽說打工,自己真打起工來,才知道不像聽著那麼簡單,滋味可真不好受。織雲對靜慧愁眉苦臉的埋怨。   這個工作對你可能是太苦了一點,我還行,看在錢的份上嘛!有甚麼不能受的。靜慧滿不在乎的。她倒一直過得很稱心,每到結算工錢的時候,嘴就笑得合不攏,晚上回來就算帳,一張白紙上面畫的全是數目字,甚麼頂費若干、開張採買準備金若干、廣告費又若干,全是有關開餐館的。   真奇怪,為甚麼你受得了,我就受不了?你看,我自從來了就鼻子不通,喉嚨也不對勁。織雲說著掏出手帕擦鼻子,乾咳了兩聲清喉嚨。

  有甚麼奇怪,你比我嬌貴呀!弱不禁風的,像個林黛玉。靜慧嘻嘻的直笑。   又來了,你這個人可真討厭,我喉嚨鼻子都難過死了,你還拿我尋開心。織雲瞪了靜慧一眼。對於嬌貴的形容既不感興趣,而林黛玉的封號,更讓她反感。因為她想起了江嘯風曾說過的話:在今天的社會裏,那種吟吟詩填填詞,不關心身外之事,只做個嬌嬌滴滴的大小姐的女孩子,等於是時代的廢人,已經落伍了。   你去看看醫生得了,工總得做下去,老這麼難過也不好。靜慧說。看織雲那個直直挺挺的小鼻子,被擦得皮都發了紅,覺得她真可憐。   不行,看醫生要花錢。織雲立刻拒絕。   我們有勞工醫藥保險,不要錢的。   喔,這樣啊!那我還是去看看吧!織雲拿著她的工作證到醫院去了,給她看病的是個頭髮眉毛全白,一張臉紅撲撲,看來像個老壽星似的大夫。

  冰庫裏太陰冷了,你的適應力不夠強。我給你點藥膏,你鼻子不通了就擦一點。老壽星笑眯眯的說。   我不適合這個工作嗎?   太不適合了,你一定是從氣候熱的地方來的,是嗎?   是的,我從臺灣來。   啊!臺灣,福爾摩沙。不錯,我在報上讀過一篇報導,說那裏的人生活得很好,風景美麗。老醫生感興趣的說。又問:你家裏還有人在那裏嗎?   我家人都在那裏,父母、弟弟、妹妹,還有很多親戚朋友,我好想念他們。大夫,你不知道福爾摩沙是多麼可愛的地方,出產豐富,氣候又好,連冬天也不冷。老醫生慈祥得像個溺愛孩子的老祖父,織雲情不自禁的把鄉愁都吐露出來了。這些話,她從不敢寫在給江嘯風的信上,怕因此會引起他重提回去的事。

  我相信是那樣的。那麼想念,怎麼不回去看看呢?老醫生揚著長長的白眉毛,關切的問。   太遠了,路費也太貴,我們做學生的,沒有那個能力。織雲坦白的說。   路是相當遠的,不過你不久唸完書就會回去的,是不?從二次大戰的時候開始我一直在美國,想瑞典想得受不了,人哪!離開自己的地方總覺得不對勁,我就想著一定要回來。可是我那時有很好的業務,想是想,就是下不了決心真回來。有次我給一個猶太老頭看病,他生的是癌症,沒辦法治好的,他自己也知道。可是他並不怕死,只跟我說:醫生,請你別讓我立刻死,讓我多活幾天,回到以色列再死。我不要死在這裏,埋在異國的土地裏是寒冷的。結果,他真是回到以色列才死的。由於他的故事,我才決心回來了,我也不要死在外國的土地上,那一定是很冷很冷的。老醫生說著眨巴了幾下他長了白睫毛的眼睛。

  織雲看看那張白白紅紅,快樂得像個老孩子似的臉,半天才訕訕的道:   你回來了,覺得滿意?   當然滿意嘍!這是我自己的地方啊!落葉歸根、我的根在這裏嘛!織雲臨走的時候,老醫生特別友善的又對她道:海蘭娜,我看你很想家,不要為這點心事悶壞了,年輕人要快樂。給你的藥如果不見效,就再來找我。   雖然老醫生那麼慈祥可親,而織雲的鼻子也一直沒好,她也再沒去找過他。原因是那天聽了他的一番話回來,又平白的添了好多思慮和矛盾。她不想再給自己找煩惱,情願忍著鼻子不通也不肯再去找他了。   靜慧下了工,照例要和楊文彥碰碰面,一起去逛街,或是看場電影,坐坐咖啡館,怕織雲寂寞,靜慧總拖著她。做了幾次電燈泡以後,織雲覺得不能再這樣不識相下去,後來靜慧再叫她,她就以要留在宿舍看書的理由拒絕了。同住的兩個奧國來的女孩,一直同進同出,形影不離,織雲也插不進腳去。她只好真的留在宿舍裏看書。

  織雲帶了很多書來,原計畫在工餘之暇看的。但到了這裏之後,她才發覺一切並不能盡如理想,原來過份的寂寞,竟也會攪得人連書也看不下去。   在枯燥得如陷身在沙漠中的日子裏,等信又變成了織雲生活裏的大事。她每天下工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翻信箱,如果等到信,特別是江嘯風的信,她這天就會像加了油一般,過得特別有勁。話也多了,也笑得出來了,也不覺得工作枯燥得無法忍受了。如果預期的信不來呢?日子就像被塗了一層濃濃的灰顏色,看來陰暗無光,沉悶得足以讓她窒息,而那用小鏟子鏟碗豆的工作,就成了折磨人的苦刑。   織雲差不多每星期固定的收到江嘯風兩封信。他的信,無非是說如何的想念她,如何積極的在弄他的論文,和一些他生活上的小瑣碎。每次看完信,她的情緒都很複雜。欣慰、幸福之餘,卻也有些莫名的失望。覺得那些信的內容,不能填滿她渴望的心,字裏行間,像在隱藏著甚麼,躲閃著甚麼。簡直就不像是江嘯風的信。

  她想起去年在山上老人院工作那三個月,江嘯風也曾寫過好多封信給她。那些信,多熱情、多真摯,詞藻多麼優美,曾給過她甚麼樣的感動!他曾毫不掩飾的談他的感情、他的思想、他的抱負,他對創造自己的聲音的信心。當然,他也談了他們共同的未來。他的信就像他人一樣的神采奕奕,真情而豪放。現在每讀完他的信,她總想到那天他在車站上送她時候的神色,暮氣沉沉,無精打彩的。   織雲曾和江嘯風在信上約好時間,通了個長途電話。   大江,你好不好?   就是那樣子,蠻好。你說話的聲音怎麼變了?   我鼻子不通,冰庫太冷了。有點傷風。我覺得你的聲音也不一樣了似的。織雲笑著說。她一向聽慣了江嘯風厚沉爽朗的聲音,就覺得他現在有氣無力的不順耳。

  是嗎?我自己一點也不覺得。江嘯風也笑了。織雲神經過敏的感到,這笑聲也不像他的。   論文的進度怎麼樣?   已經落筆了,還得加油。   大江,我對你有信心,你一定會做得比別人好。可是也不要工作太過度了,小心身體。織雲不忘鼓勵。   我知道。江嘯風換了一口氣,幽幽的道:織雲,我好想你。你甚麼時候才回來呢?   快了,再有一個月我就回來了。大江,明年我們想辦法一起來好不好?我看楊文彥和廖靜慧天天在一起,心裏好羨慕。   明年?你今年就鼻子不通呢!明年還想去?   鼻子不通是小事,為了將來   兩個人拿著電話就不想放了,一談談了三四十分鐘。他們都小心的避免說到回去或留下的問題,織雲沒有打聽江嘯風是否還在繼續創造我們的歌?江嘯風自己也隻字不提。放下了電話,織雲發現她的心情並不如想像的那麼輕鬆,相反的,彷彿更沉重了。她隱約的感到,在江嘯風與她之間,橫著一片陰影。以前他們決定一同回國時,她就感到這片陰影的存在,現在決定不回去了,它還是頑固的存在著,一絲一毫都沒有縮小。

  楊文彥和廖靜慧天天計算開餐館的資本,織雲就天天計算回德國的日期。她的情緒就像隻準確的寒暑表,隨著回德日期的迫近,一天比一天往上升。她第一次憑自己的勞力賺這麼多的錢,頗為沾沾自喜。在臨走前的一個星期,和靜慧去逛了趟街,給臺灣的家人都買了禮物,當然也少不了江嘯風的,她替他買了件北歐式樣的毛衣。箱子也早就迫不及待的,在早三天就裝好了。   他們原計劃星期六一早走的。但在星期五下午結束工作之後,突然發現正有一班快車要駛往斯德哥爾摩,如果車子準時到的話,可以趕上直駛漢堡的直達快車。於是三個人一商量,就回去取了東西,匆匆忙忙的上了去斯德哥爾摩的列車。   車到得很準時,去漢堡的直達車正等在那裏,還有十多分鐘才開。也許時間晚了的關係,車裏很空,他們很順利的便找到了一個空車廂。

  這趟車的車廂不是大統艙式,是一個個的小房間,頭等車是軟沙發,每間車廂六個座位。像他們坐的這種二等車廂,就規定坐八個人,椅子也比較硬。如果人坐滿了,小房間裏的空氣就會悶得人頭暈,坐久了腰幹子難免會痛,走長途更等於是受罪。現在他們三個人獨佔一間車廂,坐得寬寬鬆鬆,又沒別人聽他們說話,行動完全自由,等於是坐包廂。三個人心裏都很輕鬆。糟糕,余織雲瘦了一圈,這叫我回去怎麼跟大江交代?楊文彥打量著織雲,故意做出困難的表情。   哼!看我們兩個人誰瘦得多吧!織雲笑著說。   我瘦了四公斤,連衣服都穿著嫌肥了。這正合廖靜慧的心意,她總嫌我胖,叫我節食呢!楊文彥對著靜慧眨了眨他掛著黑眼袋的眼睛。因為加夜班,睡眠不足的關係,他最近下眼皮底下總是烏黑的。

  我叫你節食,是怕你胖了心臟會不好。並沒叫你硬累下去幾公斤。靜慧說。   做這種工還能不累下去幾公斤嗎?我們賺這點錢真不容易,算得上是血汗錢了。楊文彥懶洋洋的靠在椅背上,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你們明年還來嗎?織雲心裏的算盤是,明年江嘯風也一同來。   可能不會來了,這次比我們預料中賺的還多,廖靜慧的父親又答應借我們一萬馬克,回去館子就開成了。楊文彥疲倦的臉上,浮現愉快的笑容。   館子就開成了?真替你們高興。織雲有點羨慕,也真的很為他們高興。真是有志者事竟成啊!   我們這個事業是沒甚麼可說的,找個餬口的門路而已,不能跟大江那些大計畫相提並論。好在我這個人是很想得開的,人生苦短,何必那麼認真?而立之年也到了,還是成家立業要緊。楊文彥還是那副懶洋洋的神氣。   噢!你們要結婚了?織雲頗感到意外,用詢問的眼光看著靜慧。   你別那麼看著我,我可沒故意瞞著你,我們是昨天晚上才決定的。靜慧以為織雲要責問她,急急的申辯。   織雲看靜慧急成那樣子,忍不住抿著嘴笑了,調侃的道:婚禮在甚麼時候啊?新娘子。   我說頂好在十一月,她偏要趕耶誕節。楊文彥說。   其實我連耶誕節也不想趕,我想等明年春天。冬天這麼冷,穿禮服都不方便。靜慧埋怨的看著楊文彥。   別等了,等館子真開張了,樣樣都得我自己來,那裏還有時間忙結婚的事。禮服有甚麼重要,你是跟我結婚,又不是跟禮服。外面套件大衣就得了嘛!有甚麼不方便!   要是你再敢囉嗦一句我就取消原議。靜慧又把眼睛瞪得溜圓。   好好,算我沒說,還是維持原議,好吧?你認為你爸爸媽媽會來嗎?楊文彥好脾氣的笑著,握起靜慧的手。   誰知運,我想至少我爸爸能來,他早就說要到外國來看看的。靜慧也不再大聲大氣的了,語調變得很溫柔,和楊文彥相視而笑。   你們結了婚,靜慧的音樂還學下去吧?   我開我的餐館,她唸她的音樂院,一點不衝突,她當然還是得把那張文憑拿到手才行。不過也快了,我想她明年總該畢業了。是不是?廖靜慧?   希望明年能畢業,不過我也沒把握。靜慧聳聳肩。   就是明年不畢業也沒關係,問題是暫時不能有小孩楊文彥知道說溜了嘴,織雲聽了不便,就連忙收住了話。而靜慧早已窘得滿臉通紅。怪楊文彥道:   你是怎麼了?瞎說些甚麼?   楊文彥甚麼也不再說,只尷尬的笑笑。於是靜慧的氣也消了,兩人又熱烈的討論起婚禮的事。在甚麼地方請客,都請些甚麼人?發多少份帖子。教堂的儀式由那個神父主持?不一會,婚禮就計劃好了,接著又討論開餐館的步驟。   剛開始的時候,我們全得自己做,不然賺甚麼錢?譬如說,我做經理兼採買,必要時候再兼跑堂。你呢?要管酒櫃兼收帳。楊文彥兩眼望著車廂頂上昏黃的燈光,思索著說。   現在不是吳太太在收帳嗎?靜慧問。   我把餐館接過來,第一件事就是請吳太太走路,她一個月要支一千多馬克,我們怎麼付得起?別忘了你老爸那一萬馬克我們不能拖得太久呢!   你想宋老板會不會把頂費降低一點?   不會。不再加上去就是好的。楊文彥打著哈欠。   於是兩人又說了一大堆數目字,這個費多少,那個費多少,結婚費用由靜慧的父母負擔,不必計算在內,織雲只靜靜的聽著,一句嘴也插不進去。   車行太久,夜也很深了,儘管楊文彥和靜慧的興致高,可也有說倦了的時候。火車剛出瑞典國境,兩個人就頭靠著頭睡熟了,楊文彥還發出輕微的鼻鼾聲。   織雲見楊文彥和靜慧睡得那麼熟,心裏十分羨慕,也閉上眼睛靠著椅角,希望能睡一會,但眼睛一閉,思潮倒彷彿更活躍了,太多的問題在腦子裏轉來轉去,和江嘯風的、學業的、對家庭的諾言和責任的。上次母親信上又發了不少牢騷,氣大弟凌雲沒出息。   一個男人啃古書,有甚麼希望?他明年就要畢業了,你無論如何要想辦法把他弄到國外去。別人到外國都從頭來起,凌雲當然也可以的。你出國都快兩年了,難道連一個親密的朋友都沒有?雲兒,你要學著實際一點,遇到條件差不多的就可以考慮終身大事了。這樣一年年的蹉跎下去,你的青春就要被耽誤了母親這縻說。看她的口氣,彷彿只要出國,不管做甚麼都比在國內有出息。而從頭來起竟是那麼容易的事,如果她看到謝晉昌,就是另一種想法了吧?母親叫她無論如何要想辦法把凌雲弄到國外來,她有甚麼辦法呢?頂多是再來瑞典做苦工,但就是她做工累死,也不可能有力量供一個留學生出來讀書啊!   這些情形她也不是沒在信上解釋過,可是無論怎麼說、怎麼解釋,他們的想法就是不變,說來說去總是這些話。   幸虧有個爭氣的征雲,使母親在滿腹牢騷、怨恨大兒子不如人之餘,也還有揚眉吐氣的時候。昨天晚上聽廣播,征雲以第一志願考上了臺大物理系。母親的筆下掩不住得意   織雲想東想西,一點睡意也沒有,她索性睜開了眼睛。   楊文彥和靜慧睡得沉極了,好像天塌地陷都不會驚動他們。許是三個月的苦工,使他們太疲勞了吧!織雲望望靜慧又望望楊文彥,心中升起一股無以名之的同情,也升起一些無法壓抑的感慨。   她想起小時候和靜慧同學的日子,那時候,靜慧總拖著雙破鞋,再不就打赤腳。她媽媽背上揹著她妹妹,天一亮就在巷口擺上米粉攤子,而她父親,穿著舊兮兮的藍布褲褂,踩著一輛破得混身都是銹的老爺腳踏車去做工,一家四口擠在一間只有四個榻榻米大的房間裏。算得上是下層階級,是貧戶。那時候母親就瞧不起廖家,三番兩次的禁止她和靜慧在一起玩。結果是,不過十幾年的時間,人家靜慧的爸爸廖火旺都成了實業家了,不單借給女兒一萬馬克開餐館、給女兒出結婚費用,還要出來遊歷。而自己的父母,永遠也不會有這個能力,他們的全部希望反都寄托在她身上,她能給父母們所希望的嗎?也許有天倒會讓他們徹底的失望吧!他們一定不會接受大江的,一定不會。唉!大江,她是多麼想念他,多麼渴望見到他呀!織雲在火車的搖晃中,迷迷糊糊的睡去   火車開上過海的輪渡時,一陣猛烈的顛簸,把三個人都驚醒了。   天都亮了呢!楊文彥已又精神抖擻的了,顯然休息得很好。   你也睡了一會嗎?靜慧對著一面小鏡子,一邊梳頭一邊問織雲。   織雲點點頭,沒有說話。她剛才睡得滿好,彷彿到此刻還沒完全清醒過來,在惺忪睡眼中,她正望著窗外無垠的海洋。   天剛泛亮,大海浸在黯淡的微光裏,不太使勁的動盪著,一會兒鼓起點波濤,一會兒湧起點泡沫,百無聊賴,似乎也還沒從沉睡中完全醒過來。在海天相連的無盡頭處,是一片如煙如霧的迷茫,灰灰的、沉沉的,一點也見不到晨曦的痕跡。   看樣子又是陰天。楊文彥已經去洗手間刮了鬍子洗了臉回來,伸著脖子觀看外面的天色。   希望下車時候可別下雨。靜慧已梳完頭髮,拿起她盥洗用的小包叫著:余織雲,一起去洗臉吧   織雲答應了一聲好,也從手提袋裏掏出一個塑膠製的小袋子。   咦!你現在怎麼也不攜帶木匠盒子了?靜慧打趣的問。   太麻煩了,這樣多簡單?化粧又不是那麼重要的事情。織雲說著和靜慧走出去。在過道上,靜慧笑著說:   余織雲,你已經中了大江的毒,好多想法做法都不像你了。   是嗎?你才中了楊文彥的毒呢!織雲不示弱的說。心裏也明白,江嘯風的很多想法,都變成了她的。   她們回來的時候,楊文彥正在服務生推著的小車子上買早點。   我看我得來杯咖啡提提神了。你們要甚麼?也來杯咖啡?楊文彥問。   誰要咖啡?就像喝中藥一樣。我要牛奶。靜慧說。   我也要牛奶好了。織雲已經又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坐下了。   推車子的走了之後,三個人便吃喝起來。   我們窮人有窮人的旅行法,這樣不是很享受嗎?楊文彥滿意的笑著,咬一口果醬麵包,又喝一口咖啡。   你們都要當大老板了,還算窮人?真窮的是我。織雲說。   別挖苦人了,為了這點資本,我們攢積了多少年啊?如果你連著幾年跑瑞典,也會成大老板的。靜慧邊說邊吃。   我怎麼會成大老板呢?我賺的這點錢連生活都不夠。你有獎學金,才能把賺的錢存起來,我又不能。織雲斯文的嚼了一陣麵包,悻悻的說。   別急,說不定從這學期起你就會有獎學金了。楊文彥說。   我會有那麼好的運氣嗎?織雲不信任的撇撇嘴唇。自從出國以後,她的信心一天比一天減退,總覺得任何好運氣好機會都不會輪到她頭上,只有煩惱才是她形影不離的好友!   為甚麼你就不會有好運氣呢?余織雲,你不要急,做學生都要苦一陣子,書唸出來就好了。過兩年大江唸完了學位,你們不就定下來了嗎?像大江那樣的人,將來總會有出頭之日的。靜慧安慰著織雲。一邊用眼睛掃掃楊文彥,想要博得他的贊同,以證明她的看法正確。沒想到楊文彥不加思索的道:   以大江的才氣,能出人頭地應該是沒多大問題的事。不過他得在西方的新音樂上下功夫才行,人家不是都說他在這方面的表現很突出嗎?他不該再弄甚麼中國音樂,弄中國音樂能弄出甚麼名堂來呢?老實說,我就不知道我們中國有甚麼音樂。他說完聳聳肩,又揚揚手。   大江說,正因為中國沒有能代表自己的音樂,他才要創造自己的音樂。要每個中國人都用自己的聲音唱自己的歌。楊文彥這麼說,織雲立刻認真的維護起江嘯風。   是啊!這個志向很偉大,可是太難了,依我看,只能算是個理想,不能完全當真。大江的藝術家性格太重了,如果他稍為重視現實一點的話,說不定現在早已名成利就了。他的脾氣也叫人沒辦法,有次我這麼勸他,他還跟我生氣呢!楊文彥笑著搖搖頭。又道:我們這些朋友們的話,他根本聽不進去。他聽你的,余織雲,你要多勸勸大江。識時務者為俊傑,人總脫離不了現實的。   當然,人總是人,怎麼能脫離現實呢!織雲怏怏的說,已經又是心事重重,知道楊文彥的話句句是真,但還忍不住護著江嘯風道:大江現在已經改變了想法,不然他不會積極的攻學位,做留下來的打算。   英雄難過美人關嘛!大江變了好多喲!都是余織雲影響的。靜慧逗著織雲說。唉!不管受誰的影響,總希望大江能稍為實際一點。他是有才氣,如果能分給我十分之一,我就樂壞了。楊文彥又像認真又像打哈哈的說。   車子爬上岸又過海,過了海又上岸,到漢堡的時候是下午兩點多,天色始終陰陰沉沉,旅途又長得讓人受不了,三個人都顯得很疲憊,連聊天的興致也沒有了。   到慕尼黑的車子要等一個多鐘頭呢!你們兩個到車站餐廳去吃點甚麼吧!我在這裏看行李。楊文彥坐在站台的長椅上,幾隻箱子擺在他旁邊。   我們去吃,你怎麼辦呢?靜慧關切的問。   帶點甚麼給我好了,還有十四五個鐘頭要走呢!你們一定要吃頓飯才行。楊文彥說。   你們兩個去吃,我看箱子好了。織雲說。   不、不。你們去,我在這裏看。楊文彥急得直擺手。   織雲只好和靜慧去了。她們吃完了回來,離開車的時間也還早,於是由織雲看箱子,靜慧陪楊文彥也去吃了一頓。有了熱東西下肚,三個人的精神都振作了不少。   上了去慕尼黑的車,誰都沒有興致再說甚麼,三個人全靠在椅背上睡覺,連織雲都睡得很熟,只是偶爾醒來時,想到即將和江嘯風見面,心裏有點興奮,要等好一陣子才能再睡著。   第二天早晨七點多才到慕尼黑總車站,依楊文彥的形容是:已經累得和狗熊一樣。但無論怎麼累,總是回來了,而且三個人都腰纏巨款,高興還是取代了一切。   余織雲,你告訴大江來接了嗎?我們可是比原計畫早到了十個鐘頭,要不要我等會到大江那裏去一趟?出車站的時候,楊文彥問。   大江是要來接的,不過你不用去告訴他,我回宿舍安頓一下,自己去找他。織雲愉快的說。三個月的分別,她覺得長得像三年,想到兩人就要見面,笑容想藏都藏不住。   織雲回到宿舍,迎頭碰到史密特小姐。   啊!海蘭娜回來啦?瑞典好不好?喜歡嗎?史密特小姐友善的問。瘦臉上笑出兩條大紋。   很好,就是旅途太長了織雲把瑞典的情形大致說了一點。史密特小姐彷彿聽得很有趣,連連點頭。待織雲說完了,她道:   好,你上去吧!唔!海蘭娜,你有幾封信,我放在你寫字桌的抽屜裏了。   織雲推開門,見一片晶亮的太陽光正照在屋子中間的空地上,心褢立時就感到一陣喜悅。又回到自己的屋子,她覺得好親切。   英格不在,織雲想她一定是到醫院上班去了。拉開了寫字桌的抽屜,果然裏面有五六封信,有陳玲玲和曾曼琳的,有一封凌雲的,兩封國內同學來的。只有一封是本地的信,看那上面印的幾排黑字,是個甚麼委員會之類的機關。這是甚麼地方呢?為甚縻給她寫信?她狐疑的把信拆開了,抽出一看,啊!她幾乎叫了出來。原來她得了三年的獎學金。   會是真的嗎?織雲興奮得心跳都加快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有這樣好的運氣。趕快仔細的再看一遍,可不是明明白白用打字機打在白紙上的嗎?每個月她可以有五百馬克的獎學金,時限是三年,給獎學金的是個華僑商人,言明這項獎學金是專門給研究中國文化,或研究有助於中國文化發展的學科者,這麼看,她出來研究漢學,反倒是對了,是有助於中國的文化發展了。這消息太好了,太出人意外了,她從來不敢希望這樣的幸運真落到她頭上,每月五百馬克,一給就是三年,她盡可以無憂無慮的把書唸下去了。還有甚麼事比這個消息更讓人興奮的呢?她要立刻去找江嘯風,把這件事告訴他。   織雲洗臉梳頭,又換衣服,從箱子裏找出送給江嘯風的毛衣,叫了輛計程車,直往江嘯風的住處去。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