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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九

我們的歌 趙淑俠 5245 2023-02-05
  江嘯風跑了三次,才在星期天的早上堵到湯保羅。   湯保羅最近交了個叫葛比的女朋友,據說她在湯保羅附近的小肉店裏做店員。湯保羅和葛比摟摟抱抱的在街上走,江嘯風也遇到過。湯保羅碰到江嘯風總是能躲就躲的,和黑市女朋友在一起,自然就躲得更快。但那天不巧碰個正著,他有天大的神通也沒處躲了,就硬著頭皮介紹道:這是葛比小姐。他說話的時候連連使眼色,意思是叫江嘯風千萬別洩露他有老婆孩子的事。江嘯風心裏又氣又好笑,一句話也沒說,只暗中打量了一眼葛比。見她混身是肉,像條飽滿的香腸,臉上抹得紅紅藍藍,唯缺靈氣。心中納悶,湯保羅根據甚麼會拋棄邱華月而交上葛比?   江嘯風之所以能在星期天早上堵著湯保羅,是因為昨晚湯保羅和葛比跳舞跳到半夜才回來,早上正賴在床上睡懶覺,否則還抓不著他呢!

  湯保羅睡得正好,江嘯風死命的按電鈴,按了好久,門才慢慢的打開了,裏面站著身披繡花晨袍,睡眼惺忪的湯保羅。江嘯風的出現,使湯保羅的倦意頓消,彷彿迎頭被澆了一桶冷水,整個人一下子就清醒了。   怎麼會是你?大江!湯保羅怔怔的望著江嘯風,一手摸著腮幫,考慮如何應付即將到來的唇槍舌戰。   是我。不太歡迎,是吧?江嘯風冷笑著走進來。朝湯保羅打量了一下,道:對不起,打擾你睡覺。不過我不這個時候來就堵不到你。   湯保羅搔搔頭,把睡袍的帶子紮紮緊,不經意的說:   最近廠裏忙,昨晚上加班了,睡得晚。   別跟我來這一套。我倒還沒聽說過那個工廠星期六晚上也會加班。江嘯風從鼻孔裏哼出點冷氣來,從夾克袋裏一掏,掏出一封航空信,拍的一聲放在桌子上。看,這是甚麼?

  湯保羅遠遠的瞄了一眼那信封,就所有的尷尬、悽苦、不耐煩與氣憤,全浮在他蠟黃色的臉上。   真莫名其妙,怎麼又把信寫到你那裏?他繼續用大勁搔頭,搔得直響,讓人懷疑他頭上生了蝨子。   江嘯風炯炯的注視了湯保羅一會,生氣的道:   她給你寫信你不理不睬,叫我給轉的幾封信你也不回。你叫她怎麼辦?幸虧她還認識我這麼一個人,不然她簡直就不知道你跑到那裏去了。前幾封我轉寄給你的信都沒下文,所以她一再囑咐我這封信非得親手交給你不可。   湯保羅停止了搔頭,沉下臉道:   她這個人也真奇怪,到處亂寫信,算甚麼!   她奇怪嗎?你是她的丈夫啊!太太找她的丈夫奇怪嗎?   我早就跟她提出離婚了,她不肯,這就不是我的錯了。婚姻這檔子事,本來是合則留不合則去。我和邱華月之間早就沒感情了,這個婚姻已經沒有繼續的可能性。湯保羅大有快刀斬亂麻的架式,說得堅決而冷靜。

  你對她可能是沒感情了,她對你可還是和以前一樣,而且你們還有兩個孩子。老湯,人做事不能太過火,良心總是要講的。想想邱華月是怎麼對你的,你出國是由誰出面去借的錢?誰把首飾變賣   你把我以前的事都和別人講啦?湯保羅忽然大驚失色的打斷江嘯風的話。   江嘯風嚥了一口唾沫,氣得忍不住笑出聲來,輕蔑的道:   你當我愛說這種又光榮又有面子的事呀?告訴你老實話,要不因為邱華月是我同學,找上我的話,我才不管人家這種閑事呢!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大江,我勸你別管這回事,我和她之間算是完了,絕無復合的可能。離婚我也提出了,她不肯我有甚麼辦法?湯保羅脖子一歪,肩膀一聳,兩手一攤。   老湯,好幾年的夫妻,你就絕情到這個地步?

  這句話似乎激發了湯保羅一點良知,他垂著頭思索了一會,嘆著氣道:   我不是絕情,是沒辦法。葛比對我的感情,我不能辜負,我有責任,她才十八歲,還是個純潔的小女孩。口氣多情極了。   你對你太太和孩子更有責任。別忘了,邱華月跟你戀愛的時候也只有十八歲。江嘯風不平的說。   湯保羅半天說不出話來,但轉了兩下眼珠,靈感就來了:   我和邱華月,知識水準、思想、興趣,全和不到一起了。我出國六七年,唸了不少書,見識了廣大的世界,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還在那個小圈子裏生活,就是再到一起也沒辦法共同生活了。何況我根本不打算回去,她也不適合國外的生活,所以只有分手一途。   你的意思是說,邱華月的知識水準配不上你了。江嘯風控制著要爆發的憤怒。

  湯保羅不說話,只用舌尖舔舔嘴唇,兩隻因睡眠不足而顯得浮腫的眼睛,呆呆的望著江嘯風。只看那表情,江嘯風就知道說中了他的心事。這就使他按捺了半天的火氣,無法再壓制了,他忿忿的道:   老湯,你不過是在外面唸了幾年書,不見得邱華月就配不上你,她到底是師範學校畢業的,還是小學老師。你的那個甚麼葛比,不過在肉店做售貨員,論知識,邱華月怎麼不濟也比葛比強。就算你對邱華月沒感情了,你對她還有責任,尤其兩個孩子的生活和教育費用,你不能都推到她一個人身上,那是你做父親的事。你兩三年不給她寄錢,叫她怎麼活?她給我的信上說:你出國時候借的債,到現在她還得按月還。老湯,一個人做人不能太忘本,不能太喪良心。你對邱華月一定得有安排。總躲來躲去的不理她,算是甚麼態度?

  我怎麼沒安排?給她寄離婚書去她不簽字。寄錢?這裏生活程度高得嚇死人,我的薪水只夠自己花,那裏還有餘錢寄給她?好在她有職業,生活總能維持的。湯保羅極和平的說。表情哀怨之至,彷彿真的無能為力。見江嘯風半天不做聲,他以為自己的巧言收了效果,便又加一句道:大江,也許你不知道,邱華月這個人看錢比甚麼都重,她的目的就是想跟我要錢   不要再說了,你明明知道你在說瞎話,難道我還不知道你是甚麼人?江嘯風厭惡的喝住他。   湯保羅舉起兩手,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無精打彩的臉上浮現出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   大江,你也別裝好人,當我不知道,你在追那個余小姐,有人看到你在大學附近等她,跟她去英國公園談亂愛。不過我勸你別瞎上勁,將來免不了像被魏葳甩掉一樣,再被人踢開。告訴你老實話,何紹祥早追在前面了,想想人家是甚麼條件?你大江生得再小白臉也比不了,你追斷了腿,怕也是白費力。他故意油腔滑調,有意挖苦。

  我的事你少管!江嘯風厭惡已極的說。   咦!這個道理我就不懂了,你可以管我的事,我就不能管你的事!你可以追中國土妞,我就不許泡洋妞   湯保羅還沒說完,已被江嘯風一拳打在下巴上。   你你打人?湯保羅一手摀著嘴,人已退到牆邊,嚇得語無倫次。   你不用往後退,我不會再打你,打你這種人會髒了我的手。江嘯風面色鐵青,盯視著湯保羅,不屑的說:這不是你用甚麼話來傷害我、報復我的問題,是你自己人格和良心的問題。我相信你也會有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到那時候希望你捫著心想一想,會不會有點不安?   江嘯風覺得和湯保羅這種人就算說破了嘴,也不會獲得他的絲毫誠意,無意再跟他嚕囌甚麼,他說完這句話就走出來。迎面是一陣初夏的微風,太陽光和煦的照在身上,有一種溫柔的暖意,他敞開夾克,讓陽光透過襯衫,射在皮膚上。最近陰天時候多,好久沒見到這麼好的太陽了。

  星期天,所有的店舖都關著門,時間還不到十點,很多人正在睡早覺,街道上只有汽車匆匆駛過,萬里無雲的晴空中傳來教堂的鐘聲,噹噹、噹噹   江嘯風沿著人行道往前走,因為心裏有氣,連帶著腳步也又快又重。他大踏步的走著,心想:世界上居然有湯保羅這種人,真是無理可講的事。既然他一定不管他太太,就算我姓江的多事,把這個月的生活費,寄一半給邱華月去吧!在他這麼決定的時候,已經忘了上個月的獎學金剛寄到,他就匯了一半給臺灣的乾媽,以至於下半個月天天吃素。這回又要把一半寄給湯保羅的太太,只好又讓肚皮吃苦了。   打了湯保羅一拳,出了點悶氣,但心裏的疙瘩卻更大了。湯保羅的話,使他不得不檢討與織雲之間的關係。

  從那次在文具店遇到之後,連著三個星期,每到星期四下午,他總設法遇到她。他提議去走走談談,她從沒拒絕過。他們也真只是走走、談談,不談音樂,就談文學,再不就談人生、談思想,有時意見相同,有時又會引起小小的辯論。她也很愛談她所認識的人、在國外的悲喜生活。甚麼都談,唯一避免談到的題目,是愛情。   他曾對自己說:我這樣的人,絕對不是余織雲該愛的對象。他知道她不僅美,而且有思想、有慧心、有真情。但他總覺得,她還是屬於現代流行的女孩子,就像魏葳。當然,論外型論內在,魏葳都不如余織雲。可是,那時候兩個人不是也真心真意的好過麼?魏葳不是也認為他胸懷大志,說他要創造中國自己的音樂是大事業麼?結果如何?她悄悄的和那個甚麼工程博士通著信,一面還敷衍他,當她一切準備妥當要去美國了,才淚眼婆娑的跟他說:大江,我們不能這樣拖下去了。我已經二十五歲了,不能不為未來打算。你的目標很大,可是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孩子,我要的是一個安定的家,一點安全感。我和他之間並沒甚麼感情,不過他能給我所要的東西。大江,請你原諒我。

  他聽完甚麼都沒說,掉頭就走了,他不能原諒她的庸俗,不屑於她的現實。直到她真走了,在美國和那個姓童的博士結婚以後,他才回味過來,魏葳有甚麼錯呢?正如她自己所說:她不過是個平凡的女孩子。一個平凡的女孩子,要的無非是一個平凡的生活,所謂平凡的生活,其實一點也不平凡。包括長久居留在外國,有固定職業和高薪,買房子和車子,將來生兩個聰明可愛的孩子,說是平凡,其實中國女人裏能享受這種生活的並不多,只有像魏葳這類出來留學的女孩才有資格獲得,所以他那時候諷刺魏葳,說她出來的主要目的是採辦知識嫁粧,並不是為了留學求知識。後來他為自己說出的話很後悔,覺得魏葳只是缺乏理想,太注重物質,並沒犯甚麼大罪。但由於和魏葳的經驗,他算是看透了女人。他認為凡是自認條件不壞的女留學生,大概都想要個平凡生活,包括公民權、高職、高薪、房子、車子、博士頭銜的平凡生活。而這些平凡的玩藝,他是一輩子也不會擁有,更不會去爭取、去追求的。   余織雲會例外嗎?她要求的也只是一個平凡的生活嗎?他曾問過自己,但他尋不到答案。他和她說起要創造自己的音樂,她極力贊成,並叫他一定要朝這方向努力。他說我們民族的自信心需要整頓、要恢復,她回答得好:這是每個人的責任,我們弄文學的也有一份。由這些想法看來,她該是一個超乎尋常,有理想有抱負的女孩子。可是當她說起某人出國幾年,就有了甚麼樣豐富的收穫。某人已有了某國的公民權,可以留下來了。某個同學的姐姐,出國不過五年,把幾個弟弟妹妹全弄到國外來了。口氣中掩不住的羨慕,又讓人覺得她追求的正是這些。因此,和織雲的交往,使他很痛苦、很矛盾。他很明白他們在彼此心中的地位,正因為他明白,就更不敢把心裏悶得要燃燒般的熱情表示出來,他並不怕去愛,也不認為自己沒資格去愛,但他早想過,演奏會之後,至遲到年底,就要回國去了。而她?難道會跟他回國去?既然是個沒結果的愛情,又何必讓它發生呢?他總騙自己說:我們是朋友,因為我們談得來。   現在,由於湯保羅的幾句話,他知道了一點:一定所有的中國同學都以為他和余織雲在戀愛,很可能她自己也這樣以為,他看出她是個很重感情的女孩。那麼,如果知道不該和她戀愛,為甚麼要和她這麼密切的交往?而引起她自己和眾人的錯覺呢?只為了忍不住想見她的衝動嗎?只為了和她談得投契嗎?只為了要享受那份難得的知己感嗎?這樣下去,將來會是甚麼後果?   湯保羅諷刺他說:將來免不了像被魏葳甩掉一樣,又被人踢開。他並不在乎被人踢開,但覺得這樣做會傷了余織雲。他看得出,她並不是那種胡來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因為對他傾心,她不會那麼隨便的就跟他去英國公園,和他談天說地。他早就聽說何紹祥、青春偶像,還有另外幾個條件都不錯的人在追她,據說還有年輕的德國教授在向她發動攻勢。在這種情形下,他豈不是在擋著她的路,破壞她求取平凡生活的機會?他覺得自己太自私了,是個可恥、懦弱、不負責任的傢伙。   他惶恐極了,也後悔極了,決心趁事情還沒明朗化以前,及時抽腿。但當他認真這樣考慮時,又覺得自己像個溺水的人,越掙扎著要出來,就越陷越深。要他從此不去找她、不見她,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不但不可能,當他想了這麼多關於她的一切之後,她的音容笑貌便填滿了他的思想,他幾乎有立刻去找她、不顧一切後果、告訴她、他是多麼愛她的衝動。   他為這份感情深深苦惱,想來想去,他決心離開慕尼黑一段時間。如果不見她,也許會慢慢的淡下來吧?就這麼一溜了之,她又會怎麼想?會恨他?怨他?也好,就讓她恨吧!怨吧!與其將來兩敗俱傷,不如現在任她怨恨   當夜,江嘯風就坐火車去了維也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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