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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六

我們的歌 趙淑俠 11490 2023-02-05
  織雲先穿了一件紅色大圓花的旗袍,對鏡子照照,把自己嚇了一跳,鏡子裏的人就像個新娘子。趕快脫下來,換上一件水藍色鑲大銀龍的,覺得也不太順眼,多像登臺的歌星影星之流。於是,她對著丟得一床亂七八糟的旗袍,發起愁來,不知該穿那一件,全那麼華貴鮮艷,穿那一件都嫌過火,都太招搖。最後,她選了其中最樸素的一件無光的黑色軟鍛,腰間綉著一朵水粉色的蓮花。她不能讓人懷疑她是來採辦知識嫁粧的,可是不能不讓人認識余織雲是如何的美麗。   織雲正梳理她烏黑的長頭髮,靜慧就來了。   這還得了!余織雲小姐這一去,怕不把那些大光棍弄昏了。靜慧先故意站遠一點,做出欣賞的姿態,接著就催促著道:快,快。已經快七點了,我們還要趕電車,再不走,來不及了。

  她們從電車上下來,又走了一段路,到大觀園的時候,正好七點半。   一進門,織雲就聽到樓上的喧笑聲,話是中國話,笑也是中國笑法,她聽得從心裏舒坦起來。兩人在衣帽間脫去大衣,上了樓,只見人頭攢動,滿屋子全是中國人。   廖靜慧,我在這裏。楊文彥揚著一隻手,在人叢中叫。   來了。靜慧拖著織雲往那邊走。   隨著楊文彥和廖靜慧的聲音,好幾個人把頭轉過來,然後是更多的人把頭轉過來。織雲感到眾人的眼光,像聚光燈似的投在她身上。起初她還有點不自在,但幾乎是立刻的,就恢復了自然和鎮靜。她一向習慣於接受人們讚慕的眼光,也樂於接受。   楊文彥早趕到面前來,逢人就介紹:   這位是新來的余織雲小姐,這位是╳╳。

  其中就有人問:余小姐唸那一系?大學的嗎?還是音樂院的?這時織雲就沒那麼神氣了,也不好解釋一大堆,而楊文彥和靜慧已經在替她回答了:   余織雲來晚了,沒趕上註冊,只好先唸唸德文,過了寒假就進大學,她是研究文學的。   哎研究文學,多吃力的事啊有人在背後竊竊私語。織雲心裏訕訕的,知道他們誤會她是來研究德國文學的了。   楊文彥和靜慧,一前一後,引著織雲往裏面走。楊文彥指著前面對靜慧說:看,你們貴院的幾頭蒜都在那裏。   還沒等走近,織雲就聽到一個男人的大嗓子說:大江,你作的弦樂四重奏組曲叫甚麼題目?進度怎麼樣?完成了沒有?   題目預備叫祖國在呼喚,還沒完,進度不算最快,因為我總不太滿意,常常是寫了好幾張紙,看看不好又撕了另一個人回答,聲音似曾相識。織雲看看那說話的人修長的背影,上身是件黑色高領羊毛衣,下面是兩條長長的腿。

  好哇!音樂家都到齊了,讓我給你們介紹一位新來的同學。楊文彥大聲叫。   跟著楊文彥的話,正圍成一圈談得熱鬧的四五個人全轉過身來。剛才說話的那個穿黑毛衣的背影,果然就是那天彈鋼琴的人,他用驚愕的眼光注視著織雲。   這位是專攻聲樂的黃洪生,男高音。余織雲,你不用叫他名字,只叫他警報老生就好,他一唱起來就像放緊急警報似的,吵得人受不了。楊文彥指著先前說話的那個又矮又胖的大嗓門的人說。   警報老生看來倒真是好脾氣,只是一味的傻笑,連連對織雲道:請指教,請指教。   楊文彥把一個看來只有十六七歲的男孩子,一手提著領子道:這是天才兒童林福星,拉提琴的,據說有希望成為派克尼尼第二。   那個林福星,長得猴頭猴腦,一臉聰明相,他調皮的翻翻眼睛,兩手做拉提琴狀,伸著細長的頸子說:余大姐,可別聽肥羊亂吹,天才不敢當,鋸木頭而已,咕嘎咕嘎。他的話把大家都逗笑了。楊文彥早又拍著一個又高又大,年紀比其它幾個人都顯得大的人說:

  這是老謝,謝晉昌,我們這裏有名的大好人,一筆行書,真是寫得龍飛鳳舞。   謝晉昌微笑著伸出手和織雲握握,一句話也沒說。   楊文彥正要給織雲介紹那個穿黑毛衣的人,話剛出口就怔住了。他看出這兩個人的表情不尋常。織雲冷冷的板著臉,露出不屑之狀,江嘯風一手摸著他額前的那綹頭髮,滿面惶愧的表情。   你們認識?楊文彥看看織雲又看看江嘯風。   織雲沒說話,只把眼光轉了方向,不看江嘯風。江嘯風卻坦白的道:   前個禮拜,我和余小姐在音樂院碰到過。   楊文彥聽完兩手一拍,道:   那好,既然你們認識,就不用我介紹了。   織雲和江嘯風的態度,使大家都有點窘,誰也不知道該怎麼打圓場。正當這時,大廳中間有人在叫:請各位入席,大家隨便坐。

  一陣轟隆轟隆拉椅子的聲音,差不多的人全坐下了。這餐廳的地方很大,一個個方桌子連起來,沿著牆擺成了一個凹字形,中間空著。   織雲因為不想和江嘯風這群人坐在一起,就指著凹形最正中的位置說:靜慧,我們坐到那邊去好不好?   那是僑領們坐的地方,我們怎麼可以去?靜慧已坐在楊文彥身邊,她拍拍旁邊的位子,對織雲道:余織雲,快坐下來,你看別人都坐下了。   織雲看那位子的另一邊是江嘯風,本不想坐,但又覺得不坐太小氣,猶疑了一下,終於坐下了。她注意到江嘯風,一手支著下巴,額前盪浪著一綹頭髮,兩隻跟人不太一樣的眼睛看著別處,彷彿在想甚麼?又好像旁邊並沒有她余織雲這個人,連站起身拉拉椅子、招呼招呼、一般伺候小姐的禮貌都沒有。這使一向走到那裏都有男人獻殷勤的織雲,有被冷落被忽視的感覺,心裏委屈極了,坐在那裏就像活受罪,別人笑她也笑不出來,幾個僑領站起來講話她一句都沒聽進去。她斷定江嘯風是屬於那種狂妄自大之輩,決心永遠不理他。他坐在旁邊,真是礙事又礙眼,像似一座山擋在那裏。她認為這將是她生平所過的最不愉快的舊曆年。

  你看,今天每個人都把最好的衣服穿來了。靜慧用手肘碰了織雲一下。織雲如在夢中醒來,問:   你說甚麼?   我說每個人都把好衣服穿上了。靜慧指指另一邊的女同學們。織雲隨著靜慧的手勢看去,可不是全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嗎?   慕尼黑原來有這麼多女同學呀?為甚麼我們宿舍只有我一個?   你那宿舍太偏僻,伙食又壞,史密特小姐也不可愛,誰願意去住?因為別的宿舍住滿了,我才給你找這家的。慢慢來吧!也許下學期別的宿舍會有空位,我去給你打聽。靜慧熱心的說。聽那口氣,彷彿織雲的事全是她的責任。   每個宿舍都一樣價錢嗎?織雲躭心的問。   那裏?別的都貴很多,只有你住的這個最便宜。   那就還是住在這裏吧!如果那天我有了獎學金,我就搬家。

  弄你這門請獎學金是難一點,不過也不是完全沒可能性,你別忙,我會叫楊文彥替你去問神父。你看我不是拿的天主教獎學金嗎?靜慧小聲說。   你是天主教徒,我又不是。   不是又有甚麼關係!靜慧說。其實心裏知道很有關係。   已經在上菜,靜慧和織雲也不理會別人,兩人一邊慢慢的吃,一邊嘰嘰咕咕的說。   你快看,斜對面角上,靠柱子坐著那個梳大包頭的人。   織雲跟著靜慧的眼光望過去,見斜對面的角上果然坐個把頭髮弄得高高鼓起,面孔和表情,以至花格子上裝,全有貓王風味的人。   他叫湯保羅。靜慧收回眼光,壓低著嗓子說。其實他本來叫湯寶麟。因為嫌寶麟兩個字太土,他特別到甚麼機關去改了名字,叫保羅。他到德國來了六七年,書是唸出來了,現在工作也有了,錢也有了,可是據他自己說:中國話也忘光了,見了中國人也說德文,把中國人全不放在眼睛裏。見了洋人就巴結得像隻搖尾巴的狗。他明明有太太孩子在國內,可偏不肯回去,也不接他們出來她說著就頓住了,轉對又吃又笑的楊文彥道:喂!肥羊,你看誰來了,這不是怪。

  一排人的眼光都朝門口的方向望去,只見西裝筆挺、面帶尷尬笑容的何紹祥站在那裏。兩個僑領模樣的人迎上去,寒暄了幾句,何紹祥就跟他們到正中間的位子坐下。   這就怪了,太上不是早忘了情,不食人間煙火了嗎?怎麼今天忽然又下凡了?楊文彥大驚小怪的。   真有點怪,我在這裏六年,今天是第一次看到這位何大學者參加集會。警報老生竭力壓低了他的大嗓門。   每逢佳節倍思親。他再有學問,不是穿衣吃飯的人嗎?大除夕的,難道他一個人呆在實驗室不成。謝晉昌說。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好像何紹祥的出現是大新聞。只有江嘯風不理會這回事,他一直和天才兒童在談有關音樂的問題,織雲隱約的聽到音節、曲式、主旋律之類的字眼。

  廖靜慧和楊文彥那一群談得熱烈,半天沒理織雲了,織雲己吃完了飯,慢慢的飲啜著剛送來的熱茶,頗感到冷清,心中有些悶悶不樂,覺得這個年過得真不愉快,不但在萬里他鄉的德國,旁邊還坐了個江嘯風。她已經原諒了自己對江嘯風的冷淡和敵意,因為從來沒有那個男性不忍受她的任何態度,當然江嘯風也該忍受。但他居然一句話也不跟她說,連正眼也沒看她一眼,簡直太無禮也不懂得尊重女性了。心想,就算有點天才也犯不上神氣成這個樣子,越想越氣,於是又下了一次決心:即或在慕尼黑待上一輩子,也不和江嘯風說話。誰知她剛下完決心,江嘯風就說話了。   那天真對不起。江嘯風說。聲音低柔,語氣鄭重其事,使織雲不好意思不側過臉來對著他。那天我正在工作,沒想到會有人進來,說話也沒來得及考慮。他解釋著,讓人無法懷疑他的誠懇。

  織雲並不說甚麼,只聽著。   老實說,那天你頭上包著圍巾,我沒認出你也是中國人。江嘯風說著微笑起來,笑的時候,兩邊嘴角微微向上牽著,隱約的露出側面兩顆虎牙,那樣子很生動,讓人感到他的笑是從心裏發出來,很真摯、很純良。我還以為你是日本人呢!   這回織雲開口了,她用調侃與諷刺混合起來的口氣道:   你對日本人都是那麼不客氣的嗎?   唔,也不都是。我說過的,我來不及考慮。他像思索甚麼似的,頓了一頓,又說:不過,我對日本人沒有太好的印象。   他說這句話時候,眉宇間的憂鬱,和逐漸隱去的笑容,引起了織雲的注意。她立刻改了話題:   我那天實在該敲門的,我以為是靜慧在裏面。   這樣不更好,不用介紹,我們就認識了。江嘯風又轉為輕鬆,又隱約的露出那兩顆虎牙。你是唸文學的?   織雲點點頭,微笑著道:   我唸的是頂不時髦,也沒出路的科系。弄國文的。   你這麼想嗎?我並不這麼想。我認為,發展科學,吸收外國新知識固然重要。保持我們中國自己的文學傳統也重要。我們中國的文字是世界上頂美的,一定要有人研究、保持、發揚。這個工作就是你們弄中國文學人的事。你不這麼以為嗎?   江嘯風鄭重其事的說了一大篇。織雲聽得眼睛都亮了。在國內弄國文不時髦,到國外更使她覺得這是全身唯一的弱點,經江嘯風這麼一說,她的心立刻豁然開朗了。她同意的點點頭,對江嘯風的印象整個好轉。   你的看法很對。她文雅的笑笑,又問:也喜歡中國文學?   很喜歡,尤其喜歡舊文學作品。   兩人都沉默了一刻。江嘯風忽然問:國內現在怎麼樣?我知道生活是很好,經濟富足,可是其他,譬如社會風氣、文化思想方面呢?   織雲想了想,凌雲的許多論調全想起來了。   因為生活太安定、太舒服了,有些人就忘了所處身的環境,流於奢侈,崇尚物質享受,也就造成了很多人羨慕外國的物質生活,以為外國樣樣好,不管好的壞的,全要學外國,特別是美國。這樣一來,風氣就有點崇洋。思想和文化,總是和社會關連著的,當然也是相當的洋化。但是我們到底是住在中國的中國人,洋也洋不徹底,就弄得不中不西。雖然有些有心人大聲疾呼保持固有文化,也發生不了多少作用,整個潮流如此,要立刻改變也不可能。   織雲從從容容的說。如果換了別人說上這麼一大篇,會讓人以為是在演講,說不定要打瞌睡。織雲聲音甜,國語又說得標準,反給人一種聽故事的感覺。本來只側過頭跟她談話的江嘯風,這時把整個的身子都側過來了,用心的聽著她說,直到織雲說完了,他才點點頭道:   這些年來,我們中國人就有點生活得沒方向,缺乏自信,太崇拜外國。就是你那句話了,不管好的壞的全學,這實在是時代的病態,繼續這樣下去,會使我們的自信心越來越弱,文化越來越四不像。不過,這當然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過來的,整個是教育與觀念領導的問題,我認為   喂!大江,別亂蓋了,餘興開始啦!天才兒童推了一下江嘯風,打斷他的話。   還有餘興啊?織雲愉快的說。一手把她拂在臉邊的長髮抿到後面。   所謂餘興,就是看幾個傢伙耍寶。江嘯風也笑著。   這時候過年的氣氛就足了,整個大廳的人,臉上都掛著喜氣洋洋的笑容,眼光都集中在舞臺中間那塊空地上站著的兩個人。   靜慧連忙告訴織雲,說這兩個男同學是工業大學的,一個修物理博士,另一個唸土木工程。他們兩個人都穿著長衫,大概衣服是借來的,顯得太小,下襬還不到膝蓋;西裝褲露出好長一截,上面也扣不上,打了領帶的襯衫領子露出一大塊,袖子也短,肩膀也窄,混身繃得緊緊的,而兩個人板著硬硬的臉,煞有介事,只看那樣子已令人忍俊不禁。   這時候,一個頸子上打著領花,個子不大,風度頗像節目主持人模樣的男同學,走到中間鄭重宣佈:小蘑菇的嫡傳弟子,臺北的相聲大王,洪招男、李鳳翺兩位先生表演說相聲。   跟著他的話,那個叫李鳳翺的,就把手上那種說蓮花落的木板叭啦叭啦的打了幾下,嘴上唸道:   過年好,過年好,過年就怕吃不飽。他一句話剛完,那個洪招男就道:我說老李啊!你養得肥頭大耳的,一副營養過剩的樣子,怎麼還老怕吃不飽呢?那個胖胖的李鳳翺又說了:洪兄你有所不知,我老李的肚子就像我的博士論文一樣,越加油越前途無量(亮)啊!。   兩個人貧嘴滑舌,引得笑聲一陣陣如雷般的響起。楊文彥、警報老生和天才兒童都放開嗓子大笑。織雲注意到,坐在楊文彥另一邊的謝晉昌,本來是笑味咪的,相聲一開始,他倒不笑了,反而悶悶不樂的拉長了臉。   相聲說完,博得熱烈掌聲。織雲對靜慧道:   他們真是臺北的相聲大王嗎?說得真有味道呢!   靜慧還沒答話,江嘯風就笑著說:   聽他們胡扯,那裏有這樣的相聲大王!   節目緊湊,說相聲的剛下去,變戲法的就上來了。   他頭戴禮帽,臉上長了成片的青春痘,上來先深深的對大家一鞠躬,就開始變戲法。   靜慧又悄悄的告訴織雲:   他的外號叫青春偶像。   為甚麼叫青春偶像?織雲仔細看看那人,覺得雖然不能說沒有青春,但也還不到偶像的程度。   你沒看到嗎?那一臉青春痘。他的青春痘是四季不斷的。他唸的是醫學,現在已經五年級了,專攻皮膚科,可就醫不好他自己。靜慧說。   青春偶像變戲法露了馬腳,一個雞蛋從袖子裏掉出來,弄得一灘蛋黃潑在地上,笑得大家眼淚也流出來了,好多人大叫退票。   接著是一個叫蘇菲亞劉的女同學獨唱,由天才兒童提琴伴奏。蘇菲亞劉穿著拖到腳面的緞子旗袍,唱了一首阿里山的姑娘和一首家在山那邊,歌聲曼妙,態度從容,天才兒童的伴奏又好,博得眾人激賞。   這蘇菲亞劉是學聲樂的嗎?織雲低聲向靜慧問。   她是護士,在這裏的醫院工作。她的歌唱得還不錯,就是歌星的味道太足,有人說她對何紹祥有意思呢!靜慧說。   何紹祥那個人,像個大書呆子,臉上木木的,連點表情都沒有,還能迷得了人嗎?織雲不太相信似的。一抬頭,卻發現端坐在僑領位子上的何紹祥,正在朝這邊張望,她認為那張沒表情的臉上,此刻表情十分豐富,整個人彷彿浸在春風裏,面孔上洋溢著含蓄的笑意,遠遠的,他向織雲微微點頭招呼。織雲想起那個大風雪天何紹祥那麼熱心的幫她忙,就笑著和他點了個頭。何紹祥一直朝這邊望,望得織雲只好調轉眼光,裝做沒看見。她似乎感覺到身旁的江嘯風,嘴角牽起一抹諷刺的笑。靜慧甚麼也沒有覺察,還繼續說她的:   余織雲,你想想吧!如果選擇對象的話,還有人比何紹祥的條件更好嗎?他是萬事皆備,只欠太太。   蘇菲亞劉唱完了歌已經又回到位子上,天才兒童可還站在那裏對楊文彥和警報老生亂比手勢。叫他們:快呀!快呀!   楊文彥不知道在椅子底下找甚麼?一邊找一邊埋怨靜慧:   你就別再說了,幫我找找嘛!我的傢伙明明放在椅子下面的,怎麼不見了呢?沒有傢伙我怎麼表演呢?他說著又是一陣沒頭沒腦的亂找。   你的傢伙你自己放的,我怎麼知道在那裏?我連影子都沒看見,我跟余織雲是後來的。靜慧直瞪眼睛。   好了,對不起,算我錯。可是我沒傢伙不能上場啊!楊文彥急得直搔頭。   喂!肥羊,你看那是甚麼?謝晉昌像突然發現了新大陸,指著牆角上丟著的一個髒兮兮的白布口袋。   天!那就是我的傢伙。哪位惡劣的老兄給我拿開的?楊文彥喜出望外,到牆角拾起那口袋,往舞臺走去,天才兒童和警報老生已經等得不耐煩,連連跺腳,叫著:肥羊,快呀,快呀!   打著黑色領花的節目主持人又鄭重宣佈,下個節目是國樂演奏梅花三弄。   那個報節目的叫賈天華,就要得到博士學位了。他出來八年了,家裏有太太孩子。聽他們說他常常想家想得直哭靜慧又一五一十的告訴織雲。織雲並沒很用心去聽,她正在奇怪楊文彥要表演甚麼樂器?   楊文彥還會國樂啊?真是多才多藝。織雲說。   甚麼鬼國樂?還不是耍活寶、胡鬧!你等著看熱鬧好了。靜慧直搖頭。   表演的三個人已把樂器都拿出來。天才兒童手上提著一面大鑼,警報老生握著一隻舊得快變成黑色、口上缺了一塊的破喇叭。楊文彥的樂器是二胡,不過是自製的,下面的橫筒一看就知道是裝洋菇的空罐頭筒子。   三個人板著臉對大家一鞠躬,楊文彥就坐在椅子上,短短的二郎腿一蹺,二胡就咕嘎咕嘎、鬼哭神號的叫起來。天才兒童和警報老生,一左一右站在他兩邊,狀如哼哈二將,每到了節骨眼上,天才兒童就把那大鑼噹的一敲。警報老生一直很賣力的吹那隻破喇叭,也許因為實在太破了,常常發不出聲音來,一旦發出來呢,又大得驚人。三個人胡七八糟亂搞一通,全無國樂的氣氛,只是震得人耳朵發麻。   這是甚麼梅花三弄啊!見鬼!靜慧呵呵的笑。   梅花三弄倒是的,不過要不知道的話,真是聽不出來。江嘯風笑著說。又特別告訴織雲:   人在國外,寂寞得很,遇到過年過節,就借機會聚在一起痛快的笑笑。   織雲領會的笑著點點頭。大家全在笑,還有人在叫:   不行,不行。這是噪音謀殺,非取締不可。   退票,把人的耳朵都震聾了。   廖靜慧,管管肥羊嘛!拜托了!青春偶像遠遠的對靜慧作揖。靜慧還了他一聲見鬼。   好不容易噪音告一段落,三個人向觀眾鞠躬,大家以為演奏完畢,十分高興,用手堵著耳朵的也把手拿下來鼓掌。誰也沒料到他們又宣佈第二弄開始,原來剛才鞠躬只是第一弄完結後的謝幕。大鑼一響,又奏上了,觀眾席上一片嗟嘆之聲。   如果我耳朵出了毛病的話,非叫你們三個付醫藥費不可。   警報老生,你那破喇叭嗓子還比你吹的那破喇叭好聽呢!   肥羊,你再胡搞小心廖靜慧罰你的跪。   第二弄終於在大家的笑聲中弄完了。他們三個鞠了個躬,宣佈第三弄就要開始,這下可真有人著急了。   拜托,饒了我們吧!別再弄了。一個男同學在叫。   梅花二弄已經很夠了,再來第三弄,我的耳朵就沒法再聽課啦!也是一個男同學。   這真的是噪音謀殺,再弄下去非出人命不可。   沒有人喜歡聽,你們別弄了,下來吧!靜慧也在叫。   不行,做事要有始有終,非弄完它不可。天才兒童頑固的皺著眉頭說。說罷大鑼噹的一響,三個人又吹吹打打起來。   別弄啦!別弄啦!好幾個人在叫。   大江,三個活寶裏你們貴院就佔了三分之二,你怎麼也不管一管?青春偶像對江嘯風叫。   人家有演奏的自由,我管得了嗎?江嘯風笑著說。   大江,我看你去把他們拉下來好了,真不能再弄下去了。一直沉默的謝晉昌歪過頭來對江嘯風說。   好幾個女同學對江嘯風叫著道:   江嘯風,求你做做好事,把貴院的寶字號人物請下來吧!不然我們的神經要崩潰啦!   江嘯風不能違背眾人之命,笑嘻嘻的走上去,一手抓住天才兒童的領子,另一隻手提著警報老生的領子,硬把兩人拖下去,嘴裏說道:   你們真想要出人命不成?還要弄?   兩個音樂家就這麼被拖下來了。天才兒童掙扎著,不停的叫:非弄完不可,非弄完不可。整個大廳一片笑聲,女同學們笑得直擦眼淚,織雲注意到何紹祥那張少表情的臉也笑得泛著紅光。   原來國樂之後還有平劇清唱,唱的人就是節目主持人賈天華。   兄弟唱一段四郎探母。賈天華搓著兩隻手,說著謙虛的笑笑,又道:不瞞各位說,兄弟從小就好戲,嗓子還不錯,小時候家父母總叫兄弟為小叫天。因為嗓子太大,平常兄弟也不敢唱。各位都知道,德國佬怕吵,我怕吵得房東趕我搬家。無處住總不行,是不是?所以,趁今天是我們中國農曆除夕,反正要吵個夠,我就伺候各位一段坐宮,賣力是一定賣到家的,不過如果震著各位的耳朵可恕不負責。兄弟宗的是譚派他說個沒完。   喂!老賈,你要唱就唱,囉嗦個甚麼?天才兒童叫。   要唱就唱,不唱就算,別賣關子。青春偶像大聲說。   唱吧!我這兩隻耳朵是不怕震的。警報老生摸摸他又肥又大的耳朵。   兄弟特請楊文彥肥羊兄操琴。賈天華指指坐在椅子上像要打瞌睡似的楊文彥。   楊文彥向周圍拱拱手,又咕嘎咕嘎的拉起他那隻用洋菇罐頭做成的胡琴。   一段過門之後,大家就等著小叫天來震耳朵了。   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歎賈天華哆哆嗦嗦的唱起來。不但震不了誰的耳朵,簡直是又乾澀、又枯衰、又顫抖,叫人急死,恨不得跑上去替他叫兩聲。   老賈是真正的痰派,我看他喉嚨裏一定有塊痰。警報老生說。   可怕,可怕!天才兒童連連伸舌頭。   唱完了,有人鼓掌,有人跺腳,還有人開汽水。接著又做了兩個團體遊戲,時間已到深夜,才宣佈散會。   大家擠在衣帽間穿大衣,很多男同學熱心的對織雲說:我是╳╳,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請不要客氣的告訴我。好幾個女同學也過來和織雲說話,問她住在那裏?又問喜不喜歡這裏的生活?德文學得怎麼樣了?織雲一一答覆,心中充滿友誼的溫暖。她本來以為這個年是過得最不愉快的,現在才知道是想反了,原來這麼人情味、這麼有趣,她還從來沒這麼開懷的笑過。她一向有些矜持,但今天太好笑了,想忍住也不行。   織雲穿了大衣,和靜慧正要走出來,卻見何紹祥早已穿戴整齊,站在門邊,像似在等人。還沒等她們到那裏,何紹祥已經迎上來。   很久不見了,余小姐可好?他伸出手和織雲握完,又和靜慧握。   我很好。那天真謝謝你幫忙。織雲客氣的說。   那裏,那算不得幫忙,是應該的。余小姐那天找到貴同學了嗎?何紹祥靦靦腆腆的問。   他那貴同學三個字幾乎把織雲逗笑。   喏,我的貴同學不是在這裏!她微笑的指指靜慧。   喔現在天晚了,我開車送余小姐回宿舍好了。何紹祥熱心的說。   我今天晚上不回去,住在她那裏。織雲用目光指向靜慧。   那不正好,我就一次把兩位都送回去,不用跑兩趟了。   這句話使一直冷漠的靜慧有了笑容,她一直為何紹祥沒和她說話,又彷彿只送織雲回去而不送她,感到不快。   那怎麼好意思。靜慧笑著說。   我看不用何先生送了,不是楊文彥要送我們嗎?織雲對著靜慧問。   其實麻煩何先生送送也無所謂,天這麼晚,電車也沒了,楊文彥走路送我們回去,再走回來,怕不累成狗熊了。我看就坐何先生車子回去算了。靜慧說。   那好極了,兩位先在門口等等,我去把車子開過來。何紹祥說著,興沖沖的去了。   織雲和靜慧走出大觀園,見楊文彥一伙人等在門外,其中包括江嘯風。他在黑毛衣外罩了件草綠色的軍用大夾克,兩隻手插在口袋裏,額前還是滿不在乎的盪浪著那綹頭髮。見到織雲,他話也不說,只是牽著嘴角微笑,在夜的幽暗光線中,他臉上的輪廓和表情都有些模糊,就像被濃雲擋住的月亮那樣,感覺得到他在那裏,卻捉摸不出清晰的形象。   織雲感到他那兩隻和別人不太一樣的眼睛正在注視她,那眼光多深遠,多坦蕩,多熱烈。她一向有被異性的眼光盯著而毫無感覺的本事。但今天不同了,她在江嘯風的注視下變得慌慌張張,彷彿血液循環也快了,心跳也急了,在慌亂之餘,她也還了他一個莫名其妙的微笑。   喂,大江,我看湯保羅早走了,你等不到他了。警報老生說。許是太疲倦的關係,他的聲音也不那麼大了。   你說甚麼?江嘯風問。他差不多已忘了自己說過的、要等湯保羅的話。   他說你等不到湯保羅那傢伙了,你想,他見了你就像見了討債的一樣,看到你在這裏,還會來嗎?我看他早從後門溜了。謝晉昌兩手摀著嘴直打哈欠。   大江,他不來算了,別等了,我睏得要躺在地上了。喂!走了好不好?天才兒童又打哈欠又揉眼睛,像隻睏貓。   靜慧指指天才兒童,笑著道:都快十七歲了,還像個小孩子。   天才兒童,你真的就那麼想睡覺?我提議我們大家一起送她們回去。江嘯風用下巴指指織雲和靜慧。肥羊一個人送、一個人回,多沒意思,除夕晚上在大街上散步多好。江嘯風忽然提議說。   我贊成,這是好主意。謝晉昌又在打哈欠。   靜慧正要說甚麼,忽然發現了一直沒說話的楊文彥原來是在拉著臉生氣。就問:   這是怎麼啦?不高興啦?   我以為你失了芳蹤呢!怎麼這樣久才出來?等我送了你們回來,怕天也快亮了。楊文彥埋怨的道。   肥羊別發牢騷,我們全陪你。警報老生說。   好了,你也不用怨東怨西的了,我們不用你送。何先生開車去了,他送我們。靜慧理直氣壯的。   那兒又來了位甚麼何先生?楊文彥又沉下他圓圓大大的臉。   那兒來位何先生?何紹祥。   喔!何紹祥送你們?楊文彥彷彿不信似的。   為甚麼何紹祥不能送我們?我們有毒?靜慧正跟楊文彥瞪眼睛,何紹祥車子已經開過來,停在路邊上。   我先走了。各位再見。江嘯風突然向大家招招手,轉身就走。天才兒童跑著追上去,叫著:大江,等等我嘛!怎麼回事?   何紹祥已從車上下來,到織雲面前道:   余小姐上車吧!   靜慧正在那裏跟楊文彥狠狠的低聲說:   你別沒良心,我是怕你走得太累才答應何紹祥送的。你明知道他真要送的是余織雲,我是附帶的。你吃那門子醋呢!   楊文彥聽靜慧這麼一說,氣也就消了。道:   回去早點睡吧!我明天在老地方等你。   靜慧到織雲和何紹祥的身邊,說:   我們就快走罷!真不早了。   在臨上車的時候,織雲回頭往路上看看,她看到一個修長的影子閃進暗影裏去,那個人,她一點都不會弄錯,是江嘯風。她覺得靜慧真是多事,為甚麼要讓何紹祥送呢?其實像江嘯風提議那樣,在街上散著步回去多好,特別是在這個除夕夜,在這麼遠的異國他鄉,幾個中國人在街上閑盪著守歲,多美、多詩意、多有氣氛   她像失掉了一樣寶貴的東西,懷著滿心的惋惜,坐進了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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