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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

我們的歌 趙淑俠 8865 2023-02-05
  下了德文課已快下午四點,織雲扣好她的皮大衣,用圍巾包好了頭,就走出那幢古老的大樓。   雪已經不再那麼沒頭沒腦的下了,只是又起風,風是打旋的,每來一陣,地上的雪就像用篩子篩著的麵粉般,飛揚起來,撲在臉上,又冷又痛。   織雲把圍巾又裹緊了一點,只露出那張白淨得像剝光雞蛋似的臉,這樣就不致感到那麼冷到慕尼黑一星期,真是把她冷怕了,動不動鵝毛大小的雪片就洒下來,漫天遍地,好像誰在天上抖散了鵝毛被,又像誰在開玩笑,把整個城浸在肥皂沫子裏。   幸虧她購置了禦寒的裝備,都是她到此的第二天靜慧陪她到瑪琳方場去買的,想不到德國物價這樣貴,只她頭上的白色純羊毛圍巾,就花去她四十馬克,當時她試了又試,很捨不得買,因為用臺幣換算,竟然是五百元,在國內誰會用五百元臺幣買條圍巾?但最後她還是買了。一來因為需要,再就是,她注意到德國的年輕女孩子,都有這麼一條大大軟軟的圍巾,包住頭髮之後,還讓它前後各長長的垂下一截來。那樣子又優雅又帥。

  腳上的深紅色高跟齊膝皮靴,和同樣色質揹在肩上的大皮包,也是和圍巾同時買的。這兩樣東西的價錢加起來,等於國內一個中級公務員的整個月薪水。她之所以一狠心把它們買下來,是因為實在太喜歡那式樣和顏色。她以前從不知道有這麼美麗華貴的皮包和靴子,在美國的時裝畫報上也沒看過。   織雲站在大門前,猶猶疑疑的拿不定主意。回宿舍?還是去音樂院找廖靜慧?   織雲已經三天沒見到靜慧了,靜慧每天要上課、要練琴,不可能天天來陪她,她不是不知道。但她們約好的,應該昨天見面,結果她在宿舍足足等了一下午,等得心焦得冒出火來,也不見靜慧的影子。她好失望,想問問究竟,是否那個顛三倒四的人根本把這回事忘了?無奈靜慧住的地方又沒電話,無從問起,此刻她覺得心裏悶得像池死水,就想找靜慧聊聊,也想知道她為甚麼要失信?如果回到宿舍,又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同房的英格總要近七點才回來,別人頂早也在五點以後露面。自己此刻回去,除了史密特小姐那張瘦長得鞋底一般的臉,和那個言語不通、只會比手劃腳的義大利籍燒飯的老太婆之外,甚麼有生氣、讓人賞心悅目的事物也不會看見。這麼一想,她就顧不得那越來越大的雪花和越吹越緊的風。把圍巾又裹得嚴密一些,腰幹子一挺,就往與宿舍相反的路上走去。

  地上是厚厚的一層雪,腳踩在上面,就像踩在軟軟的棉絮上,黏膩膩滑溜溜,不小心就隨時可能來個仰天叉。織雲小心又小心,謹慎又謹慎,就怕摔倒,在誠惶誠恐之餘,可並不忘記保持優美的風度。自小母親就叮囑她:隨時注意你的姿態,隨時注意外表的整齊美觀。記著,你要做個大家閨秀,要有大家閨秀的華麗高貴。爸爸媽媽將來給你的嫁粧,就是你的學歷和你的容貌儀態。也許由於母親刻意的培植吧!她一直被人認為風度絕佳,別的女孩子太帥了常會流於輕浮,她卻帥得莊重、飄逸、嫻美。   路真的很難走,直打滑,織雲想快也快不了。其實從這裏去音樂院有電車的,因為路上要換一次車,她又弄不清在那站下?如果弄錯了方向,跑到郊外去,可怎麼回來?走路慢是慢,卻不容易走丟,所以她還是慢慢的往前走。

  織雲走走望望,過了這條路又轉到那條路,遠遠的看到一幢大得嚇壞人的灰色的老式建築物,她立刻認出,這是工業大學。上次靜慧帶她到音樂院,曾經從工業大學的高牆下經過,那麼,音樂院一定不遠了。   工業大學的校舍遠看就像個長方形的火柴盒子,佔了好幾條街。織雲沿著牆根,過了兩次馬路,看到對面有幢似曾相識的大樓,直覺的認為那一定是音樂院了,及至走到門口,才發現並不是,她記得音樂院有三扇重如千斤閘的玻璃大門,上次她推了半天推不動,靜慧就取笑她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小姐,說是還得由她來表演,結果靜慧還不是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推開的。但這裏並沒那三扇玻璃門。   織雲有點心虛了,想:這不是音樂院,那麼這是那裏呢?她讀了一遍門柱上的銅牌子,才知道原來是油畫館。如果有時間,進去看看油畫倒也不錯,她一向喜歡藝術,自己心血來潮時也能信筆塗塗鴉。可是,現在她沒興緻,更沒時間,一定得在五點之前趕到音樂院。靜慧每週一三五下午從三點到五點在一〇一號鋼琴室練琴,如果去晚了,靜慧已走,她豈不是撲個空?冒著這樣大的風雪而來,再撲個空,該是多倒楣的事?看看手錶,已經再二十分就到五點了,風雪又突然緊驟起來,呼嘯的狂風捲著怒雪,把她撐著的雨傘吹翻過去,她的圍巾一再被掀起,千萬個小刀子似的刺在她的臉上。織雲躲在屋簷下,努力回憶著上次是怎麼走的?她記得音樂院的門牌是十二號,街名怪怪的,記不清了。那條街上都有十二號,叫她到那裏去找呢?看看天色,已現出了黃昏的幽暗,這裏的冬天竟是如此夜長晝短,來了一星期,幾乎還沒見過太陽的面。她想了想,決心放棄去找靜慧了,還是順著原路回去吧!

  織雲過了馬路,又沿著工業大學灰色的高牆,數著路名往回去的路上走。為了怕弄錯方向,她每到轉角處都仔細的看那路牌。正當織雲伸長了頸子,瞇著被風雪襲擊得張不開的眼睛,往牆上的路牌仔細注視的時候,一個聲音在她身旁響起:   請問,你是找路嗎?我可以幫你忙嗎?   織雲轉過來,看見一個穿著十分考究,戴著近視眼鏡,態度非常儒雅斯文的東方男人站在眼前。   我找音樂院,找不到。織雲用生硬簡單的德文說。她想:既然有人可打聽,還是去找那個不講信用的廖靜慧吧!   音樂院離這裏不遠,過這條街,朝右拐,到路口再往左拐,那條路叫麥瑟街,一直往前去就是音樂院了。那個人友善的說。德語流利得和德國人一樣,使織雲從心裏羨慕出來。他推了推鼻樑上的鏡框,又道:這樣罷!我送你到音樂院門口好了。

  在這個時候遇到這樣熱心的人,織雲有救星自天而降的驚喜。凍得直痛到心裏的腳趾,也不允許她說推辭的話,於是,她就用最簡單而又有把握絕不會說錯的德語道:那就多謝了。   和這個陌生人並肩走著,織雲原有點不自然,一邊走一邊間或的說幾句話,漸漸的,她也就自如了。在風雪交加的異國街頭,有個東方人走在身邊,不管他是那國人,都有種說不出的親切。   你從那裏來?那個人問。風太大,他故意把嗓子提得好高。   我是從臺灣來的中國人,剛來一個星期。織雲也彷彿在叫。   哦!原來如此!那個人笑笑,彷彿明白了何以她德語還說不好。   你也是中國人嗎?織雲問。從他文質彬彬的外表,她幾乎早斷定他是中國人了。

  哦!我到現在還是中國籍,不過出來很久了。   他果然是中國人,在這個時候遇到自己同胞,織雲感到心頭一陣溫暖,但她還來不及說甚麼,那個人又說道:出來太久了,中國話也忘了不少,也算不得是純粹的中國人了。   喔織雲有點掃興,甚麼也說不出了。她忍不住抬眼仔細打量了一下那個人,覺得他白皙的面孔,濃眉細眼,瘦而挺的鼻子,和那一臉不太露形含蓄的笑容,都是中國式的,實在看不出他甚麼地方不像純粹的中國人。   我德文還不會說呢!只能說中文。織雲用中文說。   那我只有陪你說中文了。那個人說。國語非常地道,使織雲大為驚奇,因為他自稱中國話忘了不少,她原指望他說像洋人那種腔調的中國話呢!   你那年出來的?織雲好奇的問。

  我出來快十八年了。   快十八年!織雲幾乎叫出來,她在這裏才待上一個星期,已經就想家想得不能忍受了,十八年是多長的歲月啊!他可是怎麼忍受的?而且,出來這麼久,他該多少年紀了呢?她想著又不禁好奇的看看他,覺得他也不過三十多歲的樣子。   那人好像看出了她的疑問,白皙的臉泛起了一層紅暈,態度也變得靦腆了,中國話彷彿也真忘了,他沉吟著走了一小段路,道:   我大學畢業特別早,一畢業就出來了。聽說現在的男生都要受軍訓,我那時候還不用。我一出來就在這裏的大學唸書,那時候奧托漢還沒完全退休,我受過他的指導。得到學位之後,我在瑞士的一個物理研究所工作了幾年,後來我的老師克雷門教授主持卡斯魯的物理實驗所,我就又回來了,其實我是住在卡斯魯的,一個星期才來兩次慕尼黑,為的是在工業大學教課。那個人把他的履歷敘述了一番,因為風太大,織雲也沒完全聽清楚,更不知道奧托漢是何許人?也弄不清卡斯魯在那裏,不過她聽出了一點,這個人對自己的履歷相當驕傲,大概總是學人、專家、才俊一類的人物吧。

  我姓何,叫何紹祥,他們都叫我S.C.何。他像發現了自我介紹時最重要的一點,連忙補充。人家既然說了那麼一大串歷史,自己怎麼好甚麼也不說?   我姓余,叫余織雲。   啊!是余小姐。何紹祥很鄭重說這幾個字。余小姐研究那一門的?學音樂的嗎?   不!文學。織雲簡單的說。並沒提是那國文學。   唸理工的,德文能應付就行了。你們研究文學的,可就不簡單,德文程度要很深才行。何紹祥說。   織雲一聽,知道他是誤會了,以為她研究的是德國文學,也就更不願意說出來研究中文的事了。   織雲隨著何紹祥轉了兩條街,到一條寬廣的大路上,前面是一排老舊高大的房子,她立刻認出,那是音樂院。門前台階邊的牆上,寫著麥瑟街十二號。她看看手錶,正好五點,靜慧應該還沒走。

  謝謝你送我到這裏,現在我可以自己去了,何先生就請回吧!織雲客氣的說。兩手按住被風掀起的圍巾。   我還是送你到門口吧!何紹祥並不理會織雲的話,仍然一個勁的往前走,過了街,上了台階,他用力的推開中間那扇門,道:這扇門是出名的重,你們女孩子怎麼推得動。好啦!余小姐,再見。他脫下皮手套,伸出右手。   謝謝你這麼熱心幫助我,何先生。織雲伸出手跟他握握。她真不習慣這種歐洲禮節,不管跟張三李四,見面就得握手。   何紹祥握著織雲那隻柔軟的手,眼鏡片後面的眼珠子特別明亮起來。他癡癡的望著織雲,忘了放開她。   余小姐他紅著臉吞吞吐吐的。我是說,你在這裏待得久嗎?我可以用車子送你回去。這樣大風天,走路多不舒服。

  織雲縮回手,微笑著道:   不必了,我是來找朋友的,我們要一同上街去。   喔何紹祥的眼光黯淡了,臉上紅霧轉濃,矜持的笑著道:那太好了,我就不必送了。他很紳士的向她點點頭,就轉身走了。   織雲連頭上的圍巾也不及拿下來,就匆匆的跑上暗紅色花崗石樓梯。   在樓梯上,織雲聽到一陣陣的鋼琴聲,此起彼落。她預料靜慧早該練完了,但走近那間練琴室的門,聽到裏面仍然噹噹的響著。她忽然明白了,靜慧一定是為了等她,利用這點時間再練一陣子,反正他們學音樂的人,是不怕多練習的。織雲想著就輕輕的去推門,剛推開了個小縫,傳出來的琴聲就使她不得不住了手,全神貫注的聆聽起來。   靜慧正在彈奏一首韻律優美的曲子,這首曲子使她聽來如此的熟悉、親切、充滿平和含蓄的東方氣氛,那反覆婉轉的旋律,像一脈悠悠不盡的山泉,正流經遍佈野花的深山之谷,那種清純和幽婉,有她讀唐詩: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聲,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所感到那種空靈深遠的境界。她還來不及奇怪,像靜慧那樣一個整天哇啦哇啦叫的人,怎麼會彈出這樣不帶煙火氣的曲子?旋律和氣氛已經又轉變了,緩慢變成了輕快,冷靜轉成了熱情,彷彿一個在深山裏修行的隱者,正在走向芸芸眾生。整個曲調由深遠轉成柔和,有如秋日的陽光洒在廣闊的田野上,溫暖得輕紗似的微風,吹拂著搖盪的稻穗,空氣中飄浮著撲鼻的泥土香,農家兒女們戴著斗笠,在陽光普照的大地上歡笑。美妙自然得就是一首田園詩,正像凌雲所幻想的那樣:真正中國風味,不帶一點洋氣的。這曲子不僅是東方音樂,而應該是中國的音樂。原來中國的音樂也可以這麼動人、這麼美,這麼自然、淳樸,帶有中國特有的大氣磅礡與含蓄!這豈不比國內流行的,那些由西洋和東洋曲子改成的,軟綿綿的歌曲好了一百、甚至一千倍?   那是甚麼人譜的曲呢?在國內從沒聽過這樣的音樂,那麼這作曲者一定是西方人了?她真希望知道這個西方作曲家是誰?他必是一個熱愛中國的偉大友人,沒有真正對中國人民、土地、文化、一切一切,全心全意的愛,就不會作出這樣感人心肺的樂曲。不過,就算曲子再好,彈琴的技術不夠火候也表現不出那種境界來。真想不到,靜慧這個馬馬虎虎的人,出國兩三年,鋼琴的造詣就到了這個程度。記得以前,靜慧瘦得像隻猴子,每當誰說她有音樂天才,她就傻兮兮的笑著說:我沒有才,我只有柴。這麼看,她不但有才,才還很高呢!織雲感動得全心沸騰,一手把頭上的圍巾裹緊,另隻手就一下子把門推開。門大大的開了,織雲走進去,一進去她就像個石膏像似的定在地上了。   那裏有靜慧?坐在那架大鋼琴前面的,是個穿著黑色圓領毛衣的東方男人。織雲的突然闖入,顯然也使他受驚了。他停止了彈琴,回過頭來,用手掠了一下垂在額角上的一綹頭髮,兩隻眼睛睜得好大。   怎麼會靜慧不在呢?怎麼會又遇到個東方男人呢?(難道又是個中國人嗎?)這真出人意料之外。織雲愣愣的站著,為自己的魯莽感到羞澀,很後悔為甚麼不先敲敲門。   對不起,我想不到她期期艾艾的,原來就說不通的德文,忘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坐在鋼琴前面的人,正冷冷的打量著她。他的眼睛看來有點特別,也說不出特別在那裏?像似有些憂鬱,又像有點深不見底,也許是比一般人的眼珠黑一點?她也說不出,反正覺得有點特別就是了,被那兩隻特別的眼睛冷冷的研究著,她覺得混身不自在。   我正在工作,很怕人打擾,如果你是闖錯了房間的話,現在也可以走了。他用極流利的德語說。臉上無笑容,語氣中透出極度的不耐煩。   織雲臉紅了,長了這麼大,從來沒有人對她這種態度過,無論在甚麼地方,她總被眾星拱月似的捧著,偏偏到了德國就樣樣吃癟。而這個人,居然這樣冷酷無禮,就算她打擾了他,又不是有意的,也犯不著這麼神氣活現的,不過是會彈彈琴罷了,有甚麼了不起!這麼一想,原有的歉意就全消了。她頭一仰,腰一挺,高跟皮靴踏著地板,就傲然的走出來。   在樓梯上,她又聽到那隱約傳來的琴聲,安詳的、柔和的,不帶一點西方氣氛的,像一幅淡雅的國畫山水。天知道,這聲音讓她多想家,多後悔一個人背井離鄉的到這鬼地方來,多為今天的壞運氣懊惱   織雲走出音樂院的大樓,才發現不單風更緊更烈了,比真花瓣還大的雪花,也跟著在空中亂飛,而沉沉的暮色已經來臨,路燈在雪片的縫隙中,只露出昏昏黃黃的一圈光暈,像似重病者的臉色。   織雲愁眉苦臉的呆望了一會,只好又撐起她的小花傘。沒想到剛下了台階,才走兩步,那把傘就在一陣狂風之後,連骨折斷。她望望那把破傘,一生氣,就把它丟在路旁的垃圾箱裏。   她決心就這麼冒著風雪的襲擊回去。   織雲順著大路往前走,風從四面八方吹來,雪花瘋狂的撲向她,飛進她的眼睛裏,又冷又痛,她幾乎睜不開眼睛,也擋住了那奪眶欲出的淚水。   正是下班的時候,汽車一輛接著一輛過去,車燈的光像舞台上照明燈似的射在織雲臉上,她厭惡的低下頭,避開那刺目的光。路面開始在結冰,她已兩次差點滑倒,只好放慢了腳步,試探著往前蹭。而按捺了多時的苦水,這時全冒了上來,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如泉湧般流下來,冰冷冰冷的。這就是我夢想了多時的留學生活,這就是有著古老文化的歐洲。她詛咒的想。   因為天暗、路滑、心情壞,織雲又迷了路。在一條少人的小街上,一個歪歪倒倒的醉鬼跟上了她,那醉鬼嘴裏叨叨咕咕的不知說些甚麼,但她已嚇得魂飛天外,趕忙轉到一條大路上,擠在行人堆裏,又趕了好一段路,才算逃脫了那醉鬼,可是她已經弄不清自己是走到甚麼方向去了。幸虧路邊上有個計程車站,為首的一輛是個女司機,這使她靈機一動,趕快坐進去。回到宿舍,已經快八點了。   海蘭娜回來了!到那裏去玩了?冷罷?看你凍得臉都白了。史密特小姐雙手抱著瘦肩膀,上上下下的打量她。快到飯廳去罷!別人都吃完了。   織雲覺得心和身體都冷透了,甚麼也不想說,只默默的脫去大衣和圍巾,到飯廳去,她此刻只想喝一碗熱湯。   果然很多人都吃完上樓去了,只有兩個南美來的姊妹還在那裏一邊說著閑話,一邊慢慢的吃。飯廳裏充滿煮酸菜的味道,織雲不覺皺了皺眉頭,來了七天,倒有四天吃煮酸菜和煎小白腸子,另外三天是義大利麵條拌蕃茄醬。她的胃早已提出嚴重抗議,看到那一大盤白白綠綠,或是紅紅黃黃的東西就食慾全消。可是現在那又白又綠的一大盤又擺在眼前了這是大舅懷念了三十年,形容了不知多少次的佳肴。織雲看看那盤子,胃口全無,連刀叉也沒動,只喝了幾口湯,就放下了。上樓前,她照例到放信的小格子裏去看看有沒有信?裏面是空的。失望使她原來就不舒服的身體更不舒服了。她拖著兩隻千斤重的腿,吃力的爬上四層樓,覺得頭暈眼花,四肢發軟,渾身冷得直打抖。   屋子裏是空的,英格還沒回來。織雲一進房就伏在床上,渾身像癱瘓了一般,連動一下都難。她很想好好的哭一場,但軟弱無力得連流眼淚的力量都沒有了。   在矇矓中,織雲聽到有人進來,她睜開眼睛,見英格站在床前。   海蘭娜,你怎麼了?   不知道,我口乾、喉嚨痛,頭也痛織雲喃喃的說。   英格摸摸她的額角,道:   海蘭娜,你一定是傳上了流行性感冒,你在發燒呢!   不一會,英格找了隻溫度計來塞在她嘴裏,又看著手錶給她數脈搏,忙了一陣之後,又說:熱度不低呢!攝氏三十九度,多半是流行性感冒。不過,還是找個醫生看看最保險。   找大夫得多少錢?織雲連忙問。她還沒註冊,自然也沒有學生的醫療保險,聽到花錢的事她就緊張,到了這裏一星期,花銷已超出一個月的預算,她正想如何把這筆錢省回來呢!那裏還捨得花錢請醫生。   這時史密特小姐也來了,遠遠的站在門口,彷彿怕把感冒傳到她身上。   請醫生吃吃藥,不過百十塊馬克,還是請醫生罷!史密特小姐說,口氣中:百十塊馬克不是大數目,像織雲這樣的闊小姐不會在乎。   不,史密特小姐,英格給我看看就好了,不必請醫生。織雲勉強抬起眼光,望著史密特小姐。   既然海蘭娜不喜歡找醫生,就由我來給她試試罷!海蘭娜,你相信我嗎?英格像開玩笑似的笑著。   當然相信,你也是醫生嘛!織雲說。她舌燥唇焦,頭痛得抬不起來。這時候她才知道和英格住在一起是多麼幸運的事。英格不但已讀到六年級,現在主要在醫院裏實習,而且是醫學院最優秀的學生,據說她畢業後將被留下來做駐院醫師兼助教,將來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史密特小姐見英格自告奮勇的要照顧織雲,樂得省了許多麻煩,也就不再說甚麼,只道:   要熱水的話,可以叫莫拉立太太燒,明天我叫她做了熱湯給你送上來。海蘭娜,希望你快快好起來。說完就轉身離去了。   英格給織雲燒了菩提花茶,據她說這種茶對退燒特別有效。還給了兩粒感冒藥,叫織雲跟茶一起吃下去。   流行性感冒至少得三天才退燒,這幾天你是不能出去了,好好在床上養著吧!英格已經坐到書桌前面,正拆開一封信,興味津津的看著。   織雲蜷曲在床上,呆呆的注視著英格看信的神情,說不出心裏有多羨慕。   英格,是家信嗎?她忍不住問。   我弟弟來的。英格頗驕傲的笑笑。   他多大了?   十八歲,今年夏天要上大學。他信上告訴我,被選上了參加世運會,說是到時候叫我帶他遊慕尼黑呢!   唔織雲越發的羨慕了。我有兩個弟弟呢!可是全不寫信來。   你才來了一星期呀!怎麼會有信呢?英格放下手上的信,安慰的道。   英格,你剛來的時候也想家嗎?   不但剛來的時候想,現在還是照樣想。   既然你那麼想家,為甚麼要到德國來呢?織雲問。因為弄不清自己出國的目的,就想知道別人出國的目的。   德國的醫學比我們進步,我又得到獎學金,所以就來了。英格已經像每天一樣,把書和筆記本鋪了一桌子。   好了,我不打擾你了。織雲轉了個身,把臉對著天花板。我好疲倦,也該睡了。   海蘭娜,好好睡一覺,說不定明天就能退燒。我把帳幔拉上好嗎?免得燈光影響你睡眠。   英格和婉的笑著說。站起身,花啦一聲把帳幔拉上了,織雲這邊立刻陷在幽暗裏,只有高高的天花板上,光影還是那麼明亮。   織雲望著那片光影,紛亂的思想塞滿了又重又痛的頭,想起一連串不如意的事:廖靜慧怎麼會忽然變得這麼沒信用?如果不是為了去找她,怎麼會走錯路?怎麼會在風雪裏奔走了那麼久,又怎麼會被那個醉鬼嚇得魂都丟了一半?尤其讓她生氣的,是被那個穿黑色高領毛衣的人教訓了兩句,長了這麼大,就沒有任何一個男性對她態度這麼惡劣過,在家裏,父母也是把她珍珠寶貝一般養大的,從不曾對她疾言厲色。她今天無異是受了侮辱。做了好幾年的出國夢,原來夢境就是如此?語言的困擾、經濟的拮据、未來的出路,連入不入得了學還不知道呢!真可以說是前途茫茫。現在一個人孤孤單單的躺在這異國的床上,生了病連醫生都請不起,多悲慘啊!想著眼淚已像泉水般淌下來,枕頭濕了一大片。她自己也無法知道,這些天從上飛機那一刻起,共流了多少眼淚,每次她總以為眼淚流盡了,現在才知道原來眼淚是不會流盡的。   外面還在下雪罷!這是甚麼地方呢?離開自己的家多遠啊?遠得一點也望不到、聽不到。她覺得全身被火燒著,熱熱的、悶悶的。天花板上那些光影,在她困澀的目光中黯淡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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