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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春雷春雨 林太乙 4868 2023-02-05
  就在天剛剛入黑以後,阿真聽見一個聲音,劈拍劈拍的,和雨聲完全不同,有點像微弱的時鐘的聲音。你聽!他對阿華說。   劈拍聲越來越響。阿真說:媽,你聽!   珠莉全身的肌肉都變成緊繃繃的。她豎起耳朵,低聲地說:火車!   她對山谷說:我們準備吧!記著,大家要守在一起。   珠莉首先走出車子,山谷也跟著,然後是于媽。現在火車的聲音更響了。別人也聽見了,於是,開始騷動起來。   阿真從眼角中看見人群向前湧來。快一點跑!他說。   夾雜著叫嚷的聲音,每個人都往前面擠。   大家都要守在一起!珠莉叫道。于媽來不及出來,一腳還在車子裡面,人群就把她拖到閘門口,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過去的。有些人爬過柵欄,有些人被擠在那裡,折斷了骨頭,踩破了肚皮,鮮血四濺,驚天動地的哀號。火車還沒有完全停下來,便有人爬上去,打破窗子鑽進去,不到幾分鐘,已經擠滿人。火車沒有拉汽笛就走了,有人掛在車廂外,有人跌在路軌上。

  王山谷一下汽車,就被人群擁進車站裡。現在他看到,珠莉和阿華在身邊。于媽則躺在地上,好像受了傷。阿真站在她旁邊,在安慰她。   扭傷了足踝,他說。   也不知道從那裡來的,忽然又有一列火車駛進車站,裡面空無一人。閘門還沒有打開,車站裡的人能走能爬的統統上了車子。阿真扶著于媽,也上了車。   等到閘門以外的人要衝進來,新來的火車已經開出車站。珠莉僵直地坐在車位上,一語不發。她向窗外望,電燈桿在斜雨中迅速後退,火車輪子朧朧作響,她聽著聽著,鼻子一酸,眼淚流出來了。   山谷看看手錶。七點鐘,他說。他在計算什麼時候可以到廣州。   珠莉沒有出聲,她忌諱,怕說了出來便到不了。她緊抓住她的大皮包。阿華抱著熱水瓶。他們的兩件行李都丟了。

  于媽在叫腳痛。把腳放在座位上,我看看,珠莉說。那隻腳是脫了臼,歪在一邊。突然,珠莉抓起腳就把它扭回來。于媽驚叫了一聲,幾乎昏了過去。   脫了臼,不馬上扭回來就扭不回來了,珠莉說。她從她的大皮包裡找出一條毛巾,拿出一把剪刀,剪成長條,便把于媽的足踝包紮起來。   看你媽還會接骨,山谷說。我們結婚三十多年,我現在才知道。   我在廈門時看見過人這樣做,她說。   漸漸大家都靜下來了,她也不再說話。火車搖動著,她把頭靠在座位背上,閉上眼睛。   突然的,她允許自己去想廣州了。她沒有去過廣州,但廣州是個現代化的大都市,不會像戰時他們到過的那些內地的小地方一樣。   謝天謝地,我們又在一起了,她想。我祈求我們能夠早一點到達。找個地方住下來。那兩個,阿華和阿真,需要換上乾衣服,老頭子,希望不要得了肺炎。

  你現在覺得好些了沒有,山谷?她問。你不感覺胸口痛或者有什麼地方不舒服了吧?   我很好,老闆。   她哼了一聲。   整夜,火車在黑暗中行駛著,清晨,他們到達江西。他猜想,不久火車就會到鄱陽湖,過去便是南昌。   太陽升起,照在綠色的田野上。阿華和阿真還在沉沉熟睡,于媽醒來吐了一陣,再倒在座位上啜泣。   火車開到鄱陽湖邊,停在一個小村莊裡。一個軍官上了火車,宣佈:我們已經徵用了這列火車,請各位下車。   他們從窗口外望,月台上站滿了軍隊。   怎麼啦?有人說。我們等這班火車等了三天了。   另外幾個軍官和士兵現在也走上車來,開始移去甬道上的行李。   豬囉!珠莉低聲說,她的臉氣得發白。他們不能趕我們下來的!

  珠莉,你是怎麼搞的?山谷低聲說。這些是我們的軍隊。   豬囉!珠莉又說。   于媽開始哭泣。只好揹她了,山谷說。   讓我來,阿真說。他彎下身把于媽抱離座位。   人人下車。軍隊上車之後,便駛出車站,消失在回到上海的方向。   走出小火車站,外面是沿著湖邊的一條公路。這裡的郊野景色很美麗,四週都是重疊的山峰。   有的乘客走到湖邊洗臉洗手。大多數人都沿著大路向村莊走去。   路上的人很多,兩旁有人在露宿。山谷和阿真走進鄉村向一間茶肆買熱水。從這裡到最近的大城鎮去有多遠?阿真問。   到南昌大約有七十里,站在大灶後面的人說,一面從一個巨大的銅壺中灌水到熱水瓶裡。茶肆也充滿了人。

  那裡來的這麼多人?   從火車上被趕下來的,有的是從蕪湖、牯嶺和南京來的。   父子兩人彼此對望著。我想我們是在鄱陽湖的南端。   他們拿著裝滿水的熱水瓶,又買了些大餅,走回女人那裡。好幾部軍車在大路上駛過,揚起許多塵灰。   媽,我們要想辦法到南昌去,阿真說。然後再搭另外的火車去廣州。   這裡距離南昌大約有七十里,山谷說。   弄到熱開水沒有?珠莉回答。   也許我們可以搭上一部卡車,阿真說。   阿華望著四周。路上到處都是人。她看見一個穿著皮大衣,打扮得很好看的女人,帶著五、六個孩子在樹下野餐。這家人似乎準備了很多食物。她看見那婦人打開一罐沙丁魚在做三文治,還替孩子們泡阿華田。他們也有好幾件行李。

  穿皮大衣的女人發現阿華望她,走過來說:我可以幫忙嗎?她怎麼了?她指著于媽。我有一些藥。   他們告訴她,于媽扭傷了腳踝,她說:我有一瓶可待因,要嗎?   她叫一個孩子從箱子裡取出藥品。   你們要到那裡去?女人問。   我們想到廣州去。   那女人揚起眉毛,做了一個古怪的表情。   你們要去那裡?阿真問。   我們要回上海去。   他們瞪視著她。回上海去?   我們剛從廣州回來。我想我們北上或是南下都沒有多大分別了,那個女人微笑著說。   你是什麼意思?阿真尖刻地問。   噢,你不知道嗎?李宗仁從南京逃走了,共軍已經渡了江。你沒有看見從湖那頭湧來的人群嗎?共軍已經在猛攻南京了。

  你從那裡聽來的?阿真說。   我今天早上從南昌來的,女人說。上個禮拜我們離開廣州。在那邊沒有地方住,我決心回上海去,起碼在上海我們有房子。現在到處都一樣了,她開始吃吃地笑著說。   你從南昌怎樣來的?山谷問。   我們坐火車來的,然後到這裡被趕下車,就像你們一樣,女人說著,繼續癡笑不止。我們等了一個星期才擠進車站。車站外起碼有一萬人在露宿等車呵!   在上海也是這個樣子,珠莉說。   那個女人回到她的孩子那裡去。   我去看看有沒有公路車或者卡車肯載客人的,阿真說。   于媽繼續在呻吟哭泣。   我不去,珠莉又說。   你這是怎麼一回事?山谷問。   你沒有聽見她說南昌是個什麼樣子嗎?

  你沒有聽此她說共產黨已經過了江嗎?山谷咆哮道。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現在人還不算多,到了晚上這裡不知道要有幾萬人呢。   我不走,珠莉又說。我不要再討論了。   其他的人都緘默著。沒有人敢提出意見或者贊成那一方面。   於是山谷做了一件使他們驚訝的事。他開始脫衣服,只穿一條褲子,一躍跳到湖裡去。他們望著他,沒有人說一句話。珠莉的眼珠一動不動像石頭一樣。過了很久,他們看見他的頭從遠處的湖水中露了出來。   這個天氣游水會生病的,阿真說。傷風還沒好呢!   讓他去,珠莉說。   湖水很冷哪。   隨他去。他又不是小孩子。   半個鐘頭以後,山谷游回來了,擦乾身體,穿上衣服就躺在一棵樹下,閉起眼睛。珠莉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我們現在怎麼辦?阿真問他的父親。   山谷仍然閉著眼睛。我只是執行命令的副官,他說。你去問總司令吧!   阿真和阿華向村子裡走去。村子外面,難民的人數似乎比一個鐘頭以前又增加了,新來的人散播驚人的消息:南京已經開始撤退。一家家徬徨的人在公路兩頭徘徊著,似乎誰也不知道該往那裡走。沒有往南昌開的公路車,也沒有肯停下來的軍車。   你的父母嚇壞我了,阿華說。姑丈跳到湖裡的時候,我都幾乎駭倒了。   那你倒不必怕,他很會游泳,阿真說。   我們怎麼辦?   天曉得!   突然有個人在叫他們,少爺,小姐!他們翻頭一見,只見阿蜂興高采烈地向他們跑來。   阿蜂!你怎麼在這裡?   我從狐狸頭山下來看熱鬧的呀!阿蜂說,她指著南邊一座山,那就是狐狸頭山,那兩隻耳朵豎起來,看見嗎?那就是狐狸頭。

  我以為你還在上海呢?   啐!我早回來了喔!我天天坐在那薦頭店裡,常常有人來僱傭人,一來我就站起來,說,僱我呀!但是人家都搖搖頭,不要我。我白白坐在那裡,沒有人理我,呃!我想:我在山上還有茅屋,還可以種瓜種豆,就捲起包袱回來了。你們是怎麼來的?你們到那裡去?老爺太太呢?   我們要到廣州去,阿真說。我父母都在這裡。他望著狐狸頭山,問,山的那邊是什麼?   在那邊靠河有個小鎮,阿蜂說。我冬天春天種菜,夏天種瓜,秋天種豆子,就挑到鎮上去賣。   那鎮靠的是什麼河?   贛江。   贛江?你敢確定嗎?   我騙你做啥子?贛江就是贛江,還有別的名字嗎?   假如真是贛江,差不多一直流到廣東的邊境呢!阿真說。   來,來,快點跟我們來,阿華說。   回到山谷那裡,阿真說,贛江就在南邊那座山的那邊。贛江流到廣東省的邊沿,一定有汽船去的。   山谷和珠莉看見阿真帶了阿峰回來,大為驚奇,阿蜂則老爺,太太,于大姐的叫個不停,高興得滿臉皺起來,露出一嘴黑牙齒。山谷問她,你的確知道那邊就是贛江嗎,阿蜂?   當然是贛江,阿蜂驚訝地說。   這裡到狐狸頭山去有多遠?   走不到一天就到了。   你去過那邊沒有?你到過贛江沒有?   啐!當然到過。我不是說了嗎?冬天春天我種菜,夏天種瓜,秋天種毛豆,還有苦瓜茄子辣椒   她挑到河邊的小鎮子去賣,阿真說。   從山上到河邊有沒有交通工具?他問阿蜂。   啥子唷?   有沒有車子?   啥車子?   有板車貨車嗎?   要的話有驢車,還有騾車,不過大家都走路的唷唷。   珠莉說:我們怎樣上狐狸頭去呢?   用不著走一天,太太,阿蜂又說。   于媽走不動。   慢慢的,一個思想開始貫通到阿峰的腦海裡:他們要到山上去!她的臉上煥發著光彩。   你們想到我的山上去,我可以揹于媽!她叫著,笑得合不攏嘴。我可以揹她!但是他們仍在躊躇。   我挑木柴上山下山,老爺!她對山谷說。一百斤重我都挑的起,于大姐那裡有多重呀!   她的心跳得很快,臉亮得像燈籠。   阿華用昏眩的眼睛望向那座山,紫色的山峰抵著藍天。   我給錢,阿峰,珠莉說。我們到了山上,我給你錢。山裡有我們住一夜的房子嗎?   山上是茅屋,太太,阿蜂說。你們住不了的。   有茅屋就行了。珠莉說。她站了起來。   她沒有第二句話。等阿蜂弄明白了,她便蹲到地上,把于媽拖起伏在自己的背上,用雙掌兜起了于媽的兩條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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